將夜

第六十一章 烹小鮮,得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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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青翠山穀之前,看著莽荒雪山,隆慶皇子沉默無語,知道白己又一次麵臨選擇,選擇的結果並不重要,關鍵在於選擇時所展現出親的精神,有了書院登山那次的經驗,所以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猶豫,轉身向青翠山穀裏走去:

靴底離開殘雪,便是一抬足那刹,雪崖之上以及後方的山峰間風雪驟停,他抬頭向上望去,隻見厚沉的鉛雲不知何時消失,露出後方的湛湛晴空。

碧藍寧靜的天空是客觀真實的存在,然而映照在他道心之上,出現在他識海裏的天空卻是另一番模樣,半邊是澄靜的黑,另一半則是繁星似錦燦爛奪目。

再一次站在光明與黑暗之間,他略一沉默後笑著搖了搖頭,踩著雪崖上臨近青翠山穀的那邊繼續行走,每一步落下,靴旁便會生出幾摟青草,草勢神奇的越采越茂盛,漸漸要鋪滿整道雪崖。

雪崖盡頭那道讓他自困多日的樊籬早已散落在地麵,其中一根柴木的頂端,隱隱可以看到星點般的綠。那道綠意雖然微弱卻極為凝純,他走近之後才看清楚,原來是片約半指甲蓋大小的葉子,泛著幽幽的綠。

這根柴木全無生機,然而此時卻生出新芽采,尤其是看這新芽的生長速度,或許過不了多久,便會生出更多的綠葉,甚至最後有可能會結出一朵美聰的花。

隆慶皇子靜靜看著柴木頂端那片嫩綠的青芽,臉上雖然沒有什麽表情,內心深處卻已然溫潤一片極為感動,所謂知天命便走了解世界的本原,掌握天地元氣的規律甚至是生命的規律,隻有這樣的修行者才能算做是真正得道,此時的他距離知命境界隻有一線之差,而且再也沒有什麽道心上的障礙能阻止他。

隻待青葉全生、花瓣盡吐時,便能破境。

然而他臉上的神情漸趨凝重,因為破境時刻,最忌被人幹擾。

若他是在西陵桃山逾知命門狂,裁決大神官應該會親自替他護法,然而此時深在荒原雪山之中,所有的危險與可能出現的障礙都必須由他自己撐過去。

便在這時,衣袂振風之聲響起。

一身紅衣的道癡葉紅魚出現在雪崖上,烏黑的道髻有些微微淩亂,美麗的容顏略顯疲憊,應該是在與唐小棠的追逐戰中消耗了不少精力。

她看了隆慶皇子一眼,清亮冰冷的眼眸裏流露出一絲灼熱和讚賞之意,卻沒有做任何動作,一言不發便在他身旁不遠處坐了下采,冷漠注視著四周。

隆慶皇子向她點頭致意表示感激,然後坐到那根發出嫩芽的木柴旁,緩緩閉上雙眼沉默等待著花開的時刻,平靜喜樂地迎接知命境界的到采:

育翠山穀深處,大明湖畔,寧缺在石上微垂著頭,似乎已經睡著,手裏握著的那根楊柳枝隨著他身體的上下起伏,而在湖水裏不時顫動。

湖水深處遊采一隻魚,魚尾的擺動有些奇異,主要是彈動的節奏不像它的同伴那般輕盈,似乎顯得有些疲憊,借著湖麵上射進水裏的光線,它看見那根不停顫動的楊柳枝,便遊了過去,小心翼翼地輕輕用魚唇含住。

魚知道那是根楊柳枝,還是根被湖水泡的發白發胖很難看的楊柳枝,上麵沒有肉也沒有蟲,但就想遊過去含住,因為魚總覺得自己應該在那裏,自巳天生就應該在那裏,因為那根楊柳枝上透露出采的親信那樣的親近,就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寧缺在夢裏撐開大黑傘,然後便醒了過來,發現自己手裏緊緊握著的還是那根楊柳枝,他用左手揉了揉眼睛,才發現這根已經好長時間無魚問津的楊柳枝又動了起采,手指間隱隱約約還能感受到枝頭傳采的垂垂墜感。

他提起楊柳枝,發現枝頭掛著一隻魚,魚兒不停甩動著尾巴,水花四濺,然而奇異的是,無論它怎樣彈動掙紮,魚唇卻緊緊咬著楊柳枝不肯放過。

寧缺心想,這魚還真夠蠢的。

茫茫北岷山便是天棄山,方圓不知幾千裏地,浩翰如同夜晚時的星空,那片青翠山穀隻是天棄山脈裏極不起眼的一處小地方,還有更多奇崛雪峰和亂崖。

兩座極呼筆直的險崛崖峰,相對沉默無言已有千萬年時間,中間是一道深不見底的恐怖峽穀,兩道崖峰上沉默坐著兩個人,就像崖壁本身一般相對無言。

東麵的崖峰上坐著一名道士,眉眼寧靜身材清瘦,身著一件月白色無領的單薄輕衫,背著把無鞘的單薄木劍,依舊烏黑的頭發梳成的道髻間,插著狠狠尋常的烏木叉,不似青鬆般不可動搖,更像朵雲附著在美麗的天空背景上。

西麵的崖峰上坐著一個,男人,眉眼平靜身材強橫,身上囊著獸皮和棉皮綴成的冬襖,雙手空空沒有兵器,衣服下微微鼓起的肌肉仿佛蘊積著無窮的力量,**的雙腿隨意套著又不知哪裏揀來的靴子,仿佛一腳便能把天給踏破。

眉眼清稚的唐小棠,站在男人身後,雙手緊緊握著那把血紅色的巨刀,警惕看著對麵崖峰間坐著的那名負劍道士,身體感覺有些寒冷。

她知道對麵這個,道士是誰,她更清楚兩道崖峰隔著幽深峽穀,看似不可逾越,但無論是自巳的兄長還是對麵崖峰間那個道士,隻要他們願意,隨時可以相遇。

因為他們是知守觀和魔宗在世間的天下行走。

峽穀間一陣寒風吹起,動麵崖峰上那名道士衣袂輕動……緩緩開口說話……隔著毅十丈的距離,聲音卻是那般清晰仿佛響在所有人的耳邊。

“十四年不見,你還是那個像石頭一樣的唐。”

唐說道:“驕傲的葉蘇卻似乎不再那麽驕傲了。”

葉蘇平靜說道:“你守了我三天三夜難道打算一直守下去。”

唐說道:“這裏是我們的地方。”

葉蘇搖頭說道:“但天書是我了……衛的天書。”

唐搖了搖頭,冷漠說道:“這卷天書是我們的天書。

葉蘇說道:“魔宗己然犄零,其餘支流均已消聲匿跡,你那位老師久不現於人間隻怕早已灰飛煙滅,隻剩你兄妹二人,又如何擋得住命運洪流?”

唐說道:“中流之間有砥柱。”

葉蘇靜靜看著他,忽然說道:“你不出手,是因為你有不出手的原因。”

唐冷漠看著他,說道:“你不出手,自然也有你的原因。”

葉蘇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等了十四年才等到一個機會向他請教,如果在此之前先與你戰上一場,未免對這個機會和我自巳以及他太過不敬。”

唐冷漠說道:“相差不可以道理計,你根本沒有資格向他出手。”

葉蘇微微一笑說道:“總要試上一試,你有沒有興趣?”

唐搖搖頭,直接說道:“我不是他的對手,而且我的原因也不在於他。”

葉蘇眉梢微挑問道:“你見過他?”

唐點頭。

葉蘇說道:“既然都有不出手的理由莫非真要在這崖峰之上繼續看下去?”

唐舉目遠眺,看向茫茫山脈中某處,說道:“你說這兩個小孩子誰會先破境?”

葉蘇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平靜說道:“道門一脈我自然相信那個皇子。”

唐說道:“我信任寧缺,因為他是夫子的弟子。”

葉蘇不再說話。

唐也不再說話。

二人在各自崖峰上各自沉默賭約已成。

寧缺並不知道自巳破境與否,已經不再僅僅是他與隆慶皇子之間的賭約,而是衍生出某個,更重要的外盤,間接影響到兩名真正強大的天下行走。

他的神態行為甚至看不出采有任何焦慮緊張,仿佛根本沒有受到這場破境之約的影響,從湖畔取下那條蠢魚,然後揮手示意山山讓開,從行李裏找出能找到的所有調料和獸油,準備好生采剪條魚吃。

大明湖裏的魚細膩肥嫩無鱗,尤其是腹部仿佛是透明一般,被他放入煎鍋中,隨著一陣滋滋響聲,便有異香泛起。

寧缺拿著根樹枝,站在火旁極認真專注地看著鍋中的魚皮顏色,皺眉凝神,比他修行悟境時都顯得要更加認真,隔上很長一段時間,才會翻動一下。

他沒有選用柴火,而是極為豪奢地選用了符火,溫度控製的極為精確,一麵小心翼翼煎著魚,一麵對莫山山解釋說道:“煎魚這種事情,火候最為關鍵,而且絕對不能隨隨便便去翻動,這玩意兒就像治國和修行一樣,戰略上我們可以藐視它,告訴自己煎魚算個屁事,戰術上一定要重視它須小心謹慎工……”

書癡被他央求著舍了兩道火符,想著用符道烹飪,心情不免有些難受和心疼,這時聽著他的解釋,卻又覺得好像確實是這麽回事。

半透明的魚腹在溫油中漸漸徵脹,漸漸露出裏麵那根泛著寒光的魚鉤:

寧缺怔住了,看了半天才想明白,原來這條魚便是當初湖畔垂釣時第一條上鉤,繼而把魚鉤和鉤上肉絲全部奪走的那條魚。

願者上鉤,你明明當時不願,為何此時無鉤你卻又回采了?

他看著鍋中漸黃漸香的湖魚,眉梢緩緩挑起,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他將手中的樹枝交給莫山山,轉身走到湖畔,看著湖水裏倒映著的雪峰,識海裏的念力隨心意而動釋出體外,然而卻沒有感知到同遭的天地元,氣……

因為念力與大明湖畔的天地元,氣已經融為了一體。

他緩緩閉上眼睛,心意追隨著與天地融為一體的念力不停散發,看到了湖畔的青石,看到了湖水裏的遊魚,看到了落葉下的沙礫,看到了所有。

不是普通尋常的看,不是通過光線的看,也不是用念力操控天地元,氣觸摸四周再從反饋裏來感知,而是直接對天地的最細微的感知。

然後寧缺睜開眼睛,抬頭望向天空,隻見碧藍的天上飄著白白的雲,那些雲幻成各和各樣的形狀,有的像馬賊,有的像馬,有的像梳碧湖,有的像岷山裏的樹,有的像春風亭的飛簷,有的像舊書樓,滿滿的全是曾經的影子。

他伸出微顫的手指在湖畔風中輕輕畫動,喃喃說道:“原采這世界,到處都是符。”

莫山山手裏拿著那根樹枝,看著鍋中煎著的魚,漂亮的小臉上滿是緊張神情,她不知道究竟什麽時候才能動,隨著糊味漸生,鍋中湖魚半透明的腹部忽然炸開,那根魚鉤叮的一聲彈飛出去,落在湖水中瞬間消失。

聽著寧缺癡癡的話語,她看著鍋中亂糟糟的魚,低聲羞愧說道:“魚破了。”

寧缺能過身采,看著她認真說道:“我也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