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界紀年之爵跡

《悲傷》第三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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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遙坐在座位上看書,當書頁上被突然投下一塊黑影的時候,易遙抬起頭來,看見站在自己麵前黑著一張臉的齊銘.“讓開,我看書呢。”易遙不冷不熱的說完,把書移向有陽光的地方。

齊銘伸出手啪的一聲把書合上。

易遙皺起眉頭:“你發什麽神經,沒事你別找事啊你。”

齊銘從口袋裏拿出手機,翻開蓋子調出已發信息的其中一條,然後伸到易遙鼻子麵前易遙鼻子前麵,“是你在找事吧。”

易遙看了看屏幕上自己發給唐笑米的那條短信,沒有說話。

齊銘眼睛漸漸紅起來,像是被火炙烤著一樣,血絲像要把眼眶撐裂了。

易遙撩撩頭發坐下來,剛想說“對不起”,眼角的餘光就看到了站在教室門口的唐小米。

剛剛還在學校水池邊等了半個鍾頭已知道要上課了才不得不趕回來上課的唐小米。

在中午的時候抽空精心畫好妝的唐小米。

甚至連對白的表情的設計好了的唐小米。

此刻靜靜的站在教室門口,看著拿著手機對著易遙發怒的齊銘。

那一瞬間,他什麽都明白了。分布著在身體裏的複雜的電路,被迅速接通了電流,刷刷的流過身體,嗶啵作響。

上課鈴把所有的人催促回了座位。

老師推開門的時候,每個人都從抽屜裏拿出書來。唐小米從抽屜拿出那本不用的英文詞典,從背後朝易遙頭上用力地砸過去。

當教室裏所有的人被詞典掉在地上“啪”的一聲巨響驚起的時候,每個人都看到了趴在桌子上用手按住後腦勺無法出聲的易遙。

過了很久易遙也沒有動,直到老師在講台上發了火,問“怎麽回事”時,易遙才抬起頭來。

她拿下手看了看手心裏幾條沿著掌紋滲透開來的淡淡血絲,然後回過頭看了看身後的唐小米,果然是那樣一副意料中的驚訝的表情,和她周圍的所有人的表情一樣。

易遙回過頭,起身撿起地上的詞典,對老師說:“老師後麵扔過來一本詞典,不過不知道是誰扔的,砸到我了。我剛痛得沒說出話來,對不起啊。”

老師看了看易遙,伸出手做了個“坐下吧”的手勢。

唐小米在背後咧著嘴冷笑起來。

老師剛要轉身繼續上課,易遙又突然站了起來,她翻了翻詞典,然後轉過身用響亮的聲音說:“唐小米?這上麵寫著唐小米。唐小米,是你的書吧?”

易遙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等待著唐小米接過去。

那一刻,唐小米覺得伸向自己的那本詞典,就像是一吧閃著綠光的匕首。而前麵易遙那張凝固著真誠笑容的臉,像一個巨大的黑洞一樣吞噬了所有的光線和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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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易遙在把詞典伸向唐小米的那一刻轉頭看一看的話,她一定會看見在自己身後的齊銘,他望想自己的目光,就像是在漏風的房間裏燃燒的蠟燭,來回晃動著,在最後的一瞬間熄滅下去,化成一縷白煙消失在氣流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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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的寂寞而溫暖的光線。

嘈雜的放學時的人聲像是海水一樣起伏在校園裏。

風吹著樹葉一層接一層地響動而過。

沙沙的聲音在頭頂上一圈一圈地蕩漾開來。

齊銘擦過易遙身邊的,看也沒有看她,徑直朝走廊盡頭的樓梯走去。

易遙伸出手拉住他的衣服下擺。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過分?”易遙望著轉過身來的齊銘說。

“過分?”齊銘的臉被夕陽覆蓋著,有一層昏黃的悲傷的色調,“你覺得僅僅是過分而已嗎?你這樣和她們又有什麽區別。”

齊銘背好書包,轉身走了,走了兩步回過頭來,“你不覺得其實你自己,也是很惡毒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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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還是很小的時候,大概小學四年級。

有一次在學校的遊園會上,齊銘和易遙一起在一個撈金魚的遊戲前麵玩耍。易遙探出頭去看魚缸裏的金魚的時候,頭上的發夾突然掉進了水裏。

齊銘什麽都沒說,就挽起了袖子把手伸進魚缸裏,在水底摸了幾下,就撈出了易遙的發夾。

那個時候是寒冷的冬天,齊銘的受臂從水裏抽出來的時候在風裏被吹得通紅。

而現在,他也像是若無其事地把手伸進水麵一樣,選擇了這樣一枚叫做“惡毒”的石頭,撈起來用力地砸向自己。

易遙把書一本一本地放進書包裏,扣好書包扣子的時候覺得臉上很癢。她抬起手背抹了抹臉,一手濕答答的眼淚。

易遙飛快地抓起書包,然後朝學校門口用力地奔跑過去。

跑到停放自行車的車棚門口的時候,正好看見推著車子出來的齊銘。還有站在他身邊的顧森湘。

易遙站在齊銘麵前,擦了擦汗水,沒有絲毫退縮地望著齊銘的眼睛說:“我們一起回家。”

不是“我們一起回家嗎”。

也不是“我們一起回家吧”。

而是“我們一起回家”。就像是背誦著數學課本上那些不需要被論證就可以直接引用的公理。自然而又肯定地說著,我們一起回家。

易遙的手用力地抓緊著書包。

齊銘低著頭,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看了看易遙,說:“你先回家吧。我還有事。”

易遙沒有讓開的意思,她還是站在齊銘的麵前,定定地望著麵前的齊銘,抓緊書包的雙手微微顫抖著,沒有血色的蒼白。在那一刻,易遙前所未有地害怕,想上熟悉的世界突然見180度地水平翻轉過去,麵目全非。

顧森湘看著麵前的易遙,心裏有些自己也說不清楚原因的難過。她抬頭看了看齊銘,說:“要麽我先……”

齊銘搖了搖頭,把車頭掉了個方向,朝身後伸出胳膊抓起顧森湘的手,輕輕地用力一握,“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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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被人們遐想出來的棋盤一樣錯誤的世界。

江河湖海大漠山川如同棋子一樣分布在同一個水平麵上。

而你隻是輕輕地伸出了手,在世界遙遠的那一頭握了一握。於是整個棋盤就朝著那一邊翻轉傾斜過去。所有的江河湖泊,連同著大海一起,所有的潮水朝著天邊發瘋一樣地奔騰而去。曾經的汪洋變成深深的峽穀,曾經的沙漠高山被覆蓋起無垠的水域。

而現在,就是這樣被重新選擇重新定義後的世界吧。

既然你作出了選擇。

既然你把手放在了世界上另外一個遙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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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遙把自行車拿出來,才發現要是忘記在教室裏了。

她把車放回去,轉身回教室哪鑰匙。

學校的人已經漸漸散去了,剩下很少的住讀生打鬧著,穿過操場跑回寢室。

易遙剛剛跑上樓梯,迎麵一個耳光用裏地把她抽得朝牆壁上撞過去。一雙閃亮地鑲著水晶指甲的手又甩了過來,易遙抓住抽過來的手腕,抬起頭,麵前是一個畫著濃濃眼影的女人。她身後背著書包安靜站著的人是純白花朵般盛開的唐小米。

易遙轉身朝樓下飛快地跑,剛跑出兩步,就被那個女人抓著頭發扯了回來。她伸出雙手抓著易遙的兩個肩膀,用力地扯向自己,然後在那瞬間,抬起了自己的膝蓋朝易遙肚子上用力地頂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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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森湘看著坐在路邊綠地椅子上的齊銘,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來打破眼下的沉默。

從剛剛半路齊銘停下來坐在這裏開始,已經過去半個小時了。

“你會不會覺得我剛才特別無情?”齊銘抬起頭,聲音悶悶的。

“那麽怎麽了?”顧森湘在齊銘身邊坐下來。

“我也不知道,”齊銘把頭埋進屈起來的膝蓋裏,“感覺得好想逃開她,好想用力地遠遠地逃開她。可是我不是討厭她,也不是嫌棄她。我也不知道怎麽去說那種感覺。”

顧森湘沒有打斷他的話,任由他說下去。

——該怎樣去定義的關係?愛情嗎?友誼嗎?

——隻是當你生命裏,離你很近很近的地方,存在著一個人。她永遠沒有人珍惜,永遠沒有人疼愛,永遠活在痛苦的世界裏,永遠活在被排擠被嘲笑的空氣中。她也會在看見別的女孩子被父母嗬護和被男朋友照顧時心痛得轉過臉去。她也會在被母親咒罵著“你怎麽不去死”的時候希望自己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界。她也會想要穿著漂亮的衣服,有很多的朋友關心,有美好的男生去暗戀。她也會想要在深夜的時候母親可以為自己端進一碗熱湯而不是每天放學就一頭紮進廚房裏做飯。她也會想要做被捧在手心裏的花,而不是被當作可以肆意踐踏的塵。

——當這樣的人就一直生活在離你很近很近的地方的時候,當這樣的人以你的幸福生活作為鏡像,過著完全相逆的生活來成為對比的時候,她越是默默地忍受著這一切,你就越是沒辦法抽身事外。

——你一定會忍不住想要去幫她擦掉眼淚,一定會想要買好多好多的禮物塞進她的懷裏,你一定會在她被毆打哭泣的時候感受到同樣的心痛,你也一定會在她向你求救的時候變得義無反顧,因為你想要看到她開心地微笑起來,哪怕一次開心地微笑起來。又或者不用奢求微笑,隻要可以抬起手擦幹眼淚,停止哭泣也好。

——小時候你看見她被她媽媽關在門外不準她吃飯,你想要悄悄地把她帶回家讓她和自己一起吃點東西,可是你的母親卻怒氣衝衝地把她請出了家門。你偷偷地從窗戶遞出去一個饅頭,然後看見她破涕為笑,拿過饅頭開心地咬起來,可是隻咬了一口,她媽媽就從家裏衝出來一抬手把那個饅頭打落在地上然後連著甩了她兩個耳光,你看見她看著地上的饅頭用力抿著嘴巴卻沒有哭出聲音,隻是眼睛裏含滿了沉甸甸的眼淚。

——你也看見過她突然就從家門裏衝出來哭著逃跑,因為年紀太小而跌跌撞撞又摔在地上,周圍弄堂裏的女人們並沒有去牽她起來,而是在她的周圍露出幸災樂禍的譏笑的目光,然後她站起來,有被追出來的林華鳳扯住頭發拉回去再甩兩個耳光。

——更小的時候你看見她有一天追著提著箱子離開弄堂的父親一直追到門口,她父親把她推開然後關上了車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她坐在馬路邊一直哭到天黑。天黑後她回家,門關著,母親不讓她進門,她拍著大門哭著求她媽媽讓她進去,不要也丟下她。

——張大後她學會義無反顧地去愛人,但是卻並沒有遇見好人。她懷著孩子去找那個男人的時候,卻看見那個男人和另外一個女人在房間裏相敬如賓夫妻般恩愛。

——你陪著她一起慢慢長大,你看著她一路在夾縫裏艱難地生存下來。

——你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全部去給她,塞給他,丟給她,哪怕她不想要也要給她。

——這樣的她就像是身處在流沙的黑色旋渦裏,周圍的一切都嘩嘩地被吸進洞穴。她就陷在這樣的旋渦裏。伸出手去拉她,也隻能隨著一起陷下去而已。而如果放開手的話,自己就會站得很穩。就是這樣的感覺。

——就是這樣站在旋渦邊上,眼看著她一天一天被吸納進去的感覺。

——甚至當有一天,她已經完全被黑色的旋渦吞噬了,連同著她自己本身,也已經變成了那個巨大的黑色旋渦時。

——好想要遠遠地逃開。逃離這片卷動著流沙的無情的荒漠。

顧森湘看著麵前嗚嗚哽咽不停的齊銘,心髒像是被人用力地抓皺了。

她伸出手摸了摸齊銘幹淨而散發著洗發露味道的頭發。一滴眼淚掉下來打在自己的手背上。

——你難道沒有感覺到,其實我對你,也是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全部去給你,塞給你,丟給你,哪怕你不想要也要給你嗎?

齊銘抬起頭,揉了揉已經紅成一圈的眼眶,把口袋裏振個不停的電話接起來,剛說了一聲“喂”,整張臉就一瞬間蒼白一片。

電話裏易遙的聲音像垂死一般。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