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星辰墜

第79章 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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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陽曆,林夕四年十一月二十日。

極北這個冬天第一場風雪終於席卷過整個草原,仿佛一夜間草原披上了銀裝。秋天的草原實際上是極北最醜陋的時節,夏草枯萎,風卷起沙塵像妖魔般在天際飄蕩,甚至於河流水泊都不再清澈,隻有冬天下雪後,草原才重新變得賞心悅目起來。牧民們也討厭秋天,秋天到了,意味著他們要跋涉數千裏從夏季牧場輾轉到還日拉娜河南岸的秋季牧場,同時,這也是部落間摩擦對多的時節。部落之間的戰爭,往往就是在秋天爆發,在冬天下第一場雪前結束。

今年赤那思與阿日斯蘭之間的戰爭就是如此,還日拉娜河南岸又一次被血腥與慘烈澆了個透,擺在戰場上無人收殮的武士屍骸一遍一遍被寒風掠過,被野狼野狗爭搶撕咬,泛著腐臭的味道,惡心惡臭的屍水滲進枯黃的草地中,仿佛整個大地都是屍體的臭味,可經驗老道的牧民卻知道,明年這片草原的草長勢一定很好!草原,就是用武士無盡的鮮血澆灌起來的!

隻是如今下雪了,那些武士的屍骸被純白的雪覆蓋住,凝腥慘烈的草原仿佛變得像一個沉靜純美又稍微帶些羞澀的姑娘,透著安詳靜謐,再也看不到那些惡心的屍骸……一夜間大雪,就讓草原變了個樣子,在草原土生土長的牧民已經習以為常,隻是在草原掌權者眼中,這雪是肮髒的,甚至前一刻看的是純白的雪,後一刻映入眼簾的就是暗紅詭豔的血……

極北的寒風從極北之北的綿延雪山中翻滾著,裹挾著無盡暴雪掠過草原,墨色的天際,純白的大地,中間夾著可憐渺小的草原生靈。暴虐陰冷的風雪甚至能翻過荒合山脈,讓溫暖舒適的南方都感到幾分不止是冬天才會有的寒意——若沒有荒合山脈,恐怕來自極北之北的寒風能一直吹到夢陽之南的海濱!

可天地間的寒冷尚可用溫暖的帳篷和燃燒的火爐來抵擋,人們心中的冰冷又該用什麽來祛除?

統治了草原上百年的赤那思人就是這樣的心情,天地間的酷寒隻是在他們心中雪上加霜了一番而已,隨著部落的衰落與強敵的咄咄逼人,連續戰敗的赤那思已然失去了曾經的孤傲,整個部落如同彌漫著一股不甘,悲憤,痛苦,最終匯聚成一種叫做絕望的,毒藥般致命的情緒。

就連一向以沉穩老練著稱的赤那思老貴族們都坐不住,紛紛去尋年輕的君王詢問有何對策,可君王總是微微一笑,什麽也不說,卻是很平靜的樣子。貴族們無奈,隻好退去,等待君王的指令。其實他們已經下定決心,過了這個冬天,若赤那思再這麽一蹶不振下去,他們就集體帶著麾下的牧民和奴隸,獻上大量財富,投靠阿日斯蘭部獅子王麾下!本應更看重部落名譽和光榮的貴族,在一代代的富貴傳承中,早已經丟了先祖的風骨,如同一群跗骨之蛆,又像一根根隨風搖擺不定的草……

蘇日勒和克早已經察覺貴族們心中所想,雖然很憤怒,隻是現在根本沒時間和這些老滑頭們爭論什麽,整個赤那思高層都在籌劃與阿日斯蘭部交涉何談的事情,赤那思人才凋零,分不出精力為貴族們分心。蘇日勒麵對這些精明老道的貴族時,時常想著若是蘇和將軍或阿拉坦倉將軍中任意一個人在的話,恐怕這些老狐狸都不敢放肆吧!可是能庇護他的將軍們都已不再,能靠的,隻有他自己手中的刀!

他沉默的坐在大帳中,目光深沉陰翳得盯著帳中正熊熊燃燒的火爐,整個帳篷已經用三層牛皮夾羊毛裹了起來,不僅是帳外的天寒地凍,甚至是那風雪聲都被阻隔得微不可聞,帳內安靜平和,溫暖如春。隻是在這樣舒適的環境中,蘇日勒和克的眼神愈發陰翳,耳邊很寂靜,可胸膛中那股心慌的感覺堵得他愈加煩躁。

帳篷門簾被人掀起來,帳外的風雪聲仿佛也隨著簾子著一晃躥了進來。一個消瘦纖細的身影走入帳篷中,他拍打下蔚藍風信子長袍上的雪花,甩了甩烏黑秀麗的長發,純白的雪花從他頭頂和肩膀落下,那雙珊瑚紅的眼睛沉靜又安詳,仿佛是神靈將漫天冰雪都披戴在肩,完美精致的麵容靜謐得像外麵茫茫萬裏的純白。

“星辰——你又一個人?都說過多少次要給你身邊加派衛兵,你已經被阿日斯蘭的人盯上了,上一次他們的殺手沒成功,難保不會有下一次……”蘇日勒和克看著夜星辰的身形,眉頭不禁蹙了起來。

夜星辰隻是溫和得一笑,帳篷中仿佛一下子升起一輪明媚的驕陽,柔聲說道:“上一次是我太過虛弱,現在已經痊愈,再不會給阿日斯蘭的殺手機會……更何況,我的刀術你也是知道的,而且我還是咒術師,那些殺手,對我威脅並不大!”他說著坐在火爐邊,與蘇日勒和克之間隔著一個火爐,搓了搓雙手,放在火上烤著。

星辰蒼白細致的麵龐被火光照亮,他的皮膚仿佛在這冰天雪地裏更加細膩動人,透著火焰明亮溫暖的光芒,蘇日勒真覺得他都能看到夜星辰皮膚下汩汩流淌的鮮血脈絡——真是一個精致到妖豔的人啊!

“大薩滿初步和獅子王書信商議,定於五天後赤那思與阿日斯蘭部和談,隻是獅子王拒絕不得攜帶任何武器和武士的要求,他說會帶二十名扈從武士跟隨,而且,也允許你帶武士和武器。”夜星辰說道。

蘇日勒和克冷笑一聲,“老獅子果然心思陰沉,信不過我們,不過若他真的答應我們不帶武器和武士的條件,恐怕他就不是獅子王了!我們也安排二十名大風帳精通暗殺的武士,再加上紮兒花將軍和我,拿下獅子王,應該不成問題!”

“嗯,我到時候用咒術將你們談判的帳篷封起來,不讓任何人進入……我最近知道咒術師不得隨意對普通人施展咒術,要不然我可以直接幫你出手……”夜星辰喃喃自語道,臉上泛起一分無奈猶豫之色。

蘇日勒和克站起身,越過火爐,按在夜星辰的肩膀上,隔著薄薄的絲綢長袍,蘇日勒簡直能感受到星辰肩膀處的骨骼。他看著星辰,真誠的說道:“星辰,不必這麽說,赤那思與阿日斯蘭之間的爭鬥本身就與你無關,你幫我這麽多,已經夠了!這份恩情,我蘇日勒和克•赤那思銘記一輩子!”

夜星辰仰起精致無比的臉,看著蘇日勒真誠的神情,嘴角慢慢浮出一個詭譎的笑來——也許蘇日勒和克熟識夜星辰,能把他的笑容和過往的溫柔聯係起來,可後世之人都知道,北辰將軍這樣的笑意味著什麽!這笑分明是帶著一股淡漠嘲諷,將一切玩弄於股掌中的自信!

長久的沉默,帳篷裏溫暖得令人昏昏沉沉得,兩人都默不作聲。許久,蘇日勒和克才淡淡的說道:“星辰,自從我阿爸死了,我當上君王後,我們……我們之間好像再沒有以前那樣輕鬆的聊過,談論的都是部落征戰這樣讓我覺得疲倦的事情,好像再也不能回到以前那樣安心的時光……”

蘇日勒本來是想說‘我們三個之間好像再沒有以前那樣輕鬆的聊過’,可是他猶豫了那麽一瞬,本想說出口的‘我們三個’變成了‘我們’。

夜星辰輕輕歎息一聲,說道:“沒辦法,我們不可能永遠活在長輩的庇護下,你是赤那思的君王,是部落的希望,必須要從內而外改變自己,我們活著從來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

蘇日勒和克點了點頭,這話他很讚成:活著,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事情!隻是看著夜星辰平靜的麵容,他反倒覺得心中有一絲不安,這股不安的感覺來的這麽莫名其妙,仿佛眼前坐著的這個人如此陌生般,他定神看去,的的確確是這麽多年性命相交的摯友,可那股平靜內斂的氣質讓他覺得陌生了好多——夜星辰變了!

是那種心性上的改變,正如他所說的‘從內而外改變自己’。想起第一次見到夜星辰時,隻有十幾歲的小男孩坐在**,安靜的看著他和雨蒙微笑,那樣溫和有禮,仿佛綿柔得像一團柔軟蓬鬆的雪花。可草原上一次次的變故,讓夜星辰慢慢變了,現實胡紮•塔塔木當初覬覦雨蒙的美貌,將夜星辰波及到,接著是跟隨紮兒花將軍學刀,再被呼魯台家少爺劫持,跟隨自己上戰場拚殺……這一係列事情下來,夜星辰真的變了!坐在眼前這個冷靜得分析局勢,平和的對自己說該怎麽做的少年,真的就是以前熟識的那個夜星辰麽?

看著那雙珊瑚紅色的沉靜眼睛,看著那眼裏的平靜,蘇日勒忍不住打個寒戰——他仿佛覺得眼前這個精致得和南方燒製的最精美的瓷器般的少年,看起來光鮮豔麗,可身體裏卻居住著一個無比蒼老的靈魂,與年齡毫不相關的成熟與內斂,就是這樣古怪的感覺!

夜星辰,真的不一樣了!蘇日勒和克暗暗說道。

“蘇日勒……”沉默了許久的夜星辰終於開口道,“幫你完成了赤那思與阿日斯蘭的事情後,我想離開草原,我想回南方……”

蘇日勒和克方才蹙起來的眉頭一下子擰成一個疙瘩,眼睛睜得像銅鈴一樣大,說道:“為什麽突然決定要走?留在草原,我們在一起開創和卓力格圖戰神那樣的功績不好麽?我們打垮了阿日斯蘭,殺了獅子王,我們可以帶著整個蠻族的騎兵在草原上縱橫肆虐,甚至我也能帶著武士翻過荒合山脈殺向縹緲城,把林夕皇帝殺了為你父母報仇……”蘇日勒語氣急促著說道,可是看著夜星辰那雙平靜得像死寂的宇宙星空般的眼睛,他的聲音慢慢弱了下去,仿佛喉嚨一下子變得很幹很澀了,夜星辰的眼神很平靜,沒有絲毫波瀾,任憑他怎麽說,那雙安靜的眼睛裏始終沒有感情,一種去意已決的神色!

蘇日勒的話語最終變得微不可聞,“你若是離開極北草原,我就真的沒有朋友了……整個草原就剩下我一個人!”

夜星辰平靜地眸子終於震顫了一下,那麽一瞬間,他多麽不忍心這個一直待他如兄長的人難過,這個草原上最尊貴的男人,此時語氣分明是無邊的落寞和悲戚,像帳外無邊無際的蒼茫白雪!

“星辰,我已經失去了父親,失去了輔佐我的將軍,失去了雨蒙,也快要失去看著我長大的大薩滿了,我身邊的人再經不起損失,尤其是你!你是我在草原上最好的朋友,留下來好麽?不管出什麽事情,我們都一起!等擺平了阿日斯蘭的亂子,我封你為王,我們一起縱橫草原,我們一起在南方的土地上肆虐,沒有什麽能阻擋我們!留下來好麽?”蘇日勒按在夜星辰肩上的手不自覺得發力了,像鐵鉗一樣緊咬著夜星辰,仿佛要讓他的手和夜星辰的肩膀連在一起般!

此刻誰也不知道蘇日勒和克心裏有多慌亂,這一個多月來,赤那思發生太多太多變故,他受到太多太多打擊和壓力,他總是休息不好,雙眼布滿血絲,如今聽到夜星辰說他想離開草原,蘇日勒的樣子分外可憐落寞。夜星辰那一刻覺得,自己若是真的決意要離開的話,就會成為壓垮蘇日勒和克最後一根稻草……

畢竟蘇日勒和克心性還是太優柔了!

他說他失去了那麽多,失去了父親,將軍,雨蒙,大薩滿……可是有一種感覺叫失無可失,到了這種程度的話,也就沒什麽看不開的了!

可是蘇日勒不懂,年輕的蘇日勒和克此刻需要一個朋友陪著他,能讓他慌亂煩躁的心平和些,若是自己真的決定要離開極北,恐怕蘇日勒的心就徹底垮了!

這一刻,夜星辰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道:“這段時間我會陪在你身邊,隻是,遲早我都要返回南方,還有很重要的事等著我去做,但是蘇日勒,在你最艱難的時刻,我絕不離開!”

蘇日勒一瞬間激動得熱淚盈陸昂,仿佛要將這麽多天的煎熬苦痛還有精神上的折磨都化作眼淚般。有夜星辰這句話就夠了,起碼茫茫極北草原,他不是一個人在奮戰!他需要能理解他心意的人,整個極北,唯有雨蒙和星辰兩個人能理解自己!

這是一種長久以來建立的默契,不需要太多言語,隻要一個眼神,一個微笑,就能明了彼此要表達的意思,不需要多麽豪情壯誌的話,隻要站在身邊就能感覺安心,就是這樣的感覺。

真的如他剛才所說,夜星辰要是離開極北的話,他真的就什麽也沒有了!

“星辰,謝謝你!”蘇日勒和克輕聲說道,眼中滿是感動。

蘇日勒和克•赤那思,赤那思氏最後一個男人,看似高貴而強大,可內心相當細膩脆弱,讓這樣的人掌控凝腥荒浩瀚的極北草原,到底是造化弄人還是騰格裏天神注定要讓赤那思覆滅於此,誰也說不清。

“星辰,有雨蒙的消息麽?我在給老獅子的信裏提到要雨蒙也來的,不知道忽炎怎麽回複的?”許久,蘇日勒控製住心中悲傷的情緒才問道。

這一次換夜星辰神色黯然了,“沒有提到,忽炎•額爾敦刻圖壓根沒有提到雨蒙,應該是故意不讓雨蒙見我們,蘇日勒,恐怕這一生,我們都隻能和雨蒙站在對立麵了!”

“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蘇日勒沉痛的說道,他緊緊攥著拳頭,手背上泛著鼓暴的血管。

“但不得不接受,我們是要殺死你獅子王的,要殺的是雨蒙的父親,這樣做勢必會讓我們和雨蒙決裂,可卻能挽救整個赤那思,維持草原王族上百年的統治,權衡利弊,我們隻能選擇後者!”夜星辰淡淡的說道,他的思緒又回到理智的令人覺得冷酷的程度。

蘇日勒深深地看了夜星辰一眼,再一次對他有那種遙遠陌生的感覺!

可是,除了夜星辰說的那樣,他還有別的選擇餘地麽?沒有退路了,赤那思已經岌岌可危,接連戰敗,被挑釁,被羞辱,這樣的事情令赤那思牧民和武士壓抑至極,隨時都會像火山一樣爆發,到那時,恐怕自己再難壓製!隻有盡快除掉忽炎•額爾敦刻圖,才能挽救赤那思於頹勢中!

再見,雨蒙,再見,我心愛的的姑娘。蘇日勒和克緩緩閉上眼睛,像石頭一樣坐在火堆旁,眉頭憂傷得蹙在一起,思緒沉入冰冷的感傷中。從沒想過他們之間將是以這樣的結局告終,過往他們三個在一起的那些美好畫麵一個個從記憶深處衝出來,清晰得向室內昨天才發生的!蘇日勒突然一把攥住心口,嘶嘶大口吸著氣,那一瞬間,他覺得胸膛像裂開般劇痛。

夜星辰默不作聲得站起來,低頭俯視著為雨蒙的事情麵色悲戚的蘇日勒和克,那雙珊瑚紅的眼睛沒有絲毫感情,精致完美如天神的麵龐像麵具,冷漠,平靜,仿佛這世間再沒有事情值得他在意的!平靜到讓人覺得冷酷,覺得畏懼。

這一刻,夜星辰是在俯視蘇日勒和克,像高貴冷漠的神在俯視著一個神色悲戚的凡人,而居高臨下的神,胸膛裏裝著的是冷硬的鐵石!

隻是閉著眼睛在品味記憶中那微甜的蘇日勒和克,絲毫沒有注意到他心中最好的朋友看向他的目光如此冰冷,甚至帶著一分鄙夷和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