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声音路濯非常熟悉,正是隔壁让他连着失眠了好几天的声音。
路濯懵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应,正沉默着,面前的人阿巴阿巴几声,终于说出了正常的语言。
“你,你好,我是贺长乐,论坛id是[微胖的海豹船长],预约了十二点的整形手术,但我有点害怕,所以具体事项还有没和医生沟通过,你能帮我……”
他的恐龙睡衣可爱的有些显眼,惹得后面的客人们频频朝这边看。
感觉到众人的视线,贺长乐心里害怕极了,紧紧抓住小恐龙睡衣的尾巴,面色越来越白,声音也越来越小,到最后直接没声了。
路濯看出来了,这位恐怕是真社恐。
“先进来吧。”路濯怕吓到他,尽量放缓声音,“进来我们慢慢说,你别怕。”
幼崽的声线和柔和,身上的气息也暖暖的,很治愈。
贺长乐听着,稍稍放松一些,轻轻说了声好,跟着路濯进了小隔间。
两个人在小客厅里坐下,路濯给贺长乐倒了杯茶,等他情绪缓的差不多后,才出了声。
“害怕和医生直接沟通的话,你可以和我说,没关系的。”路濯朝他笑了笑,“我看你预约的是整形服务,具体是想调整哪里呢?”
路濯自己看不出来。
他觉得贺长乐长得挺好看的,虽然id里有微胖两个字,但本人一点都不胖,清秀可爱根本不需要调整。
“其实是我下错单了。”贺长乐不好意思地说,“我的需求不是整形,是想……是想修整一下我的语言中枢。”
语言中枢也能修改?
路濯一怔,接着听到贺长乐问他。
“你听过海豹的叫声吗?”
路濯以前看视频的时候听到过,憨态可掬的小海豹趴在冰面上朝人们阿巴阿巴,超可爱,弹幕满满的全是哈哈哈哈。
他点点头:“听过,很可爱的,怎么了?”
可爱?
贺长乐以前也这么认为,但现在他不这样想了。
或许是幼崽身上的气息让他不自觉的信赖,也或许是有些心事在心里闷得太久,需要向人倾诉。
贺长乐看着路濯,半晌,鼓起勇气再次出了声。
“我是一只海豹,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小时候的贺长乐并不社恐,而是一只话多又活泼的快乐小海豹,每天的日常就是和同伴们抓抓鱼游游泳,再去冰面上晒晒太阳。
这么悠闲的过了几年,后来有一天,族群里收到了妖怪局推行妖怪基础教育方案的通知,小海豹便背着行囊,行过千里来了龙都上学。
还没到龙都的时候,贺长乐对学校生活充满了期待,但来学校的第一天,那些期待就尽数成了灰。
报道那天,老师让他上去做一段自我介绍,贺长乐心里紧张,开口就是一句阿巴阿巴。
他永远都忘不了同学们当时的眼神,诧异惊愕,让他觉得难堪极了。
妖怪修炼出人身后,都能控制自己的天性,但贺长乐是个例外,虽然大多时候是在说人言,但只要情绪出现波动,无论正面还是负面,都会不受控制地发出阿巴阿巴的声音。
以前在北极,大家都是海豹,也都喜欢阿巴阿巴,贺长乐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但现在,即便同学们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说过不好的话,贺长乐也能从他们的眼神里能看出,自己在他们眼里是怪异的存在,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没人愿意和他玩,没人愿意和他做朋友,他做什么都是一个人。
小小的海豹崽崽,在离家近两千公里的地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是不是只要我不再这样,大家就会喜欢我了?
贺长乐这么想着,开始有意识的控制自己不那么说话,但他越想控制越紧张,越紧张就越控制不住。
周围那种让他难堪的眼神越来越多。
慢慢的,原本活泼快乐的小海豹变得沉默寡言,他不想说话,也不敢到人群里去,小海豹成了一只小蜗牛,把自己窝在壳里,连触角都不敢探出一点点。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多年,到毕业才稍稍好转。
离开学校后,贺长乐选择了自由职业,成了一个小宅海豹,每天画画图打打游戏追追新番看看漫画买买手办,三餐不是订外卖,就是在夜深人静大家都不在的时候偷偷下去拿。
他觉得这样挺自在的,没什么不好,所以已经很久没再为那些事烦恼了,但最近,阿巴阿巴再次成了海豹先生的烦恼。
“因为我谈恋爱了。”贺长乐重新抱住小恐龙尾巴,有些羞涩的说。
他的男朋友是只雪豹,两个人是在客栈的线上相亲帖里认识的。
雪豹先生温柔又好看,和他也很有共同语言,无论性格还是长相都好像是按着贺长乐的喜好长的。
贺长乐特别喜欢他。
喜欢带来在意,而在意让他患得患失。
恋爱八个多月,两个人经常开视频通话,雪豹先生的声音很好听,尤其笑起来的时候,贺长乐听着心里。
但他从来没有出过声,即便开着语音,也只用文字和男朋友交流。
贺长乐害怕。
他知道自己肯定会不受控制地阿巴阿巴,怕自己的恋人像以前的朋友那样,疏远他甚至厌恶他。
是的,刚到龙都上学的时候,小海豹其实是有过一个朋友的,那个人没用怪异的眼神看他,而是用很温暖的声音对他说——
“一个人很孤单吗?那以后就由我来陪着你好啦。”
最初时治愈又温暖,但慢慢的,一切都成了抱怨。
“你能不能别总是这样说话?稍微控制一下有那么难吗?就算控制不住,声音能不能小点?”
“你下次阿巴阿巴的时候能不能离我远点?你都不知道路人怎么看我的。”
“贺长乐,闭嘴好吗?”
“我受够了,以后你别和我走在一起了。”
“……”
贺长乐不想失去自己在这里唯一的朋友,一直默默忍受着,被凶得再狠也只是小声和他说对不起。
后来有一天,学校组织读书活动,两个人说好要一起,但到图书馆的时候,贺长乐看到朋友已经和其他同学结成了一组,看到他瞬间移开了视线。
从前形影不离的两个人,此时仿佛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那天回去,贺长乐犹豫很久,在微信上给朋友发了一条消息。
“和我做朋友,你觉得丢人吗?”
朋友没回。
贺长乐盯着消息框等了一夜,然后在第二天黎明到来之前,删除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
……
从此他又成了一个人。
越在意,失去的时候就越煎熬,贺长乐深知这一点。
前几天,是贺长乐和雪豹先生恋爱的一周年,雪豹先生认真又温柔的说,想要和他见面。
“我好喜欢你,想要见到你,在你身边。”
他是这么说的,声音被话筒模糊了都特别温柔。
贺长乐其实也很想见他,所以即便心里有顾虑,沉默很久后,还是说了好。
说出这个字后,贺长乐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他期待又害怕,一有空就对着镜子练习说话,让路濯每晚失眠的声音就是这么来的。
很显然,他失败了。
眼看着见面的时间即将来临,贺长乐越来越慌,最终想到用手术来解决这个问题。
“……就是这样了。”贺长乐看向路濯,“我知道客栈有相关案例,以前帮一只有语言障碍的妖怪修复过语言中枢,既然他能行,那我这样的情况应该也能做的吧?要是能做的话,时间来得及来不及?”
海豹先生和雪豹先生定在十号见面,这天是五号。
路濯在微信上把贺长乐的事和印画说了一下,那边很快给出回复——能做,来得及。
路濯照实告诉贺长乐,说完却没带他上楼去印画那里,而是问:“你想好了吗?”
贺长乐捏了捏怀里的恐龙尾巴,没说话。
路濯放缓了声音,接着问:“或者说,你反感你的天性吗?”
贺长乐怔住。
他坐在那里,沉默许久,最终摇了摇头。
“其实……不反感的。”贺长乐的声音很轻。“虽然它给我带来了许多困扰,但它是我的天性啊。”
“虽然没人喜欢我,但我很喜欢我自己的。”
“我觉得我特别好。”
这些话贺长乐以前也对他的那位朋友说过,当初朋友皱起眉,声音尖锐到几乎是在训斥,说他没有自尊心不上进,被别人那么看都不想成为更好了自己。
但什么才是更好的自己呢?
摒弃天性就是吗?
贺长乐不这么觉得。
这次他说这些的时候,一直在偷偷观察路濯的表情,心想只要他的表情和之前有一点不同,他就立即噤声离开。
而路濯没有,他从始至终静静听着,目光澄澈温和,带着贺长乐许久没见过的纯粹善意。
他不反感自己,是愿意听自己说这些的。
贺长乐其实是只很容易满足的妖怪,他甚至都不需要别人喜欢自己,只要不反感,就足够了。
而路濯其实很高兴听到他这样说。
“要是你不喜欢自己的天性,觉得没有它更好的话,我会尊重你的选择,既然不是这样,我想,你应该再考虑一下。”
“第一,爱自己是你爱所有人的前提,不应该为了别人的爱而去改编那个让你喜爱的自己。”
“第二,如果一个人口口声声说爱你喜欢你,却连接受你的天性都做不到,那我觉得这个人并不值得你喜欢,更不值得你为了他去改变自己。”
路濯看着他,眼睛澄澈通透,声音温和。
“再说,你还没有见过他,你怎么就知道他一定会不喜欢你这样呢?”
“你应该对自己多点信心,也对你选择的人多一点信心。”
贺长乐眼神一晃,心像是被一个软软的东西撞了一下,让它微微发颤。
这样的感觉在他还没来龙都的时候也有过,但这么多年过去后,已经很陌生了。
陌生到让他觉得很无措。
贺长乐无意识地又抓了下恐龙尾巴,低下头,再次沉默下来。
路濯也不催,静静陪他坐在那里,隔了很久才再次出声。
“要添热水吗?”
给贺长乐倒的茶没来得及喝,这会儿已经凉了。
“啊?嗯……好的,谢谢。”贺长乐慌乱看他,一双眼睛圆溜溜。
路濯笑了一下,把茶水倒掉添上热水,重新送到他手边。
贺长乐捧起茶杯,上面的温度比温稍稍热一些,捧在手里暖暖的,沿着掌心一路融进了他的心脏。
他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贺长乐捧着茶杯,半晌,点点头,终于出了声。
“……好。”
声音小小的,离得再远一些都可能听不到,但很认真。
路濯同样认真地应了声好:“别怕,没关系的,修整语言中枢术后恢复只需要三天,明天下午做就可以,你还有时间想。”
社恐了很多年的海豹先生,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回应别人的善意,最后也只是看着路濯腼腆笑了一下,再次说了声好。
路濯看着他比刚进来时轻松开心许多的模样,便也笑了。
两个人接着聊了差不多半个小时,贺长乐的手机响了,他低头看了眼屏幕,脸上立即有了笑意。
这笑怪甜的,一看就知道是谁打来的。
海豹先生当然想和恋人说话,就没继续在小隔间待,和路濯道别后先一步离开。
小海豹出门上楼,背影欢快,睡衣上的小恐龙尾巴都在不停摇晃。
看到这样的贺长乐,蔺辛几个人有些惊讶。
“嗯?我没看错吧?刚才过去的那只是是小路隔壁那只小海豹吗?”
“应该是的吧?整间客栈穿小恐龙睡衣的人就他一个,嘶,什么时候这么活泼了?”
几个人心里同时升起问号。
印象里这只海豹宅到了极点,轻易不出房间,偶尔出来了也是低头从人们身边匆匆走过,一副‘别看我也别和我说话当我不存在就好了的’自闭模样。
“因为小路很治愈啊。”叽叽闲着没事,蹲在小隔间外面听了全程,“我们路崽超棒的。”
“那确实。”蔺辛深以为然,幼崽很治愈这件事,从杨戬那回就能看出来了。
不愧是他们客栈最软最温暖的崽。
小蔺道长这么想着,心里与有荣焉,接着听到顾九章的声音在旁边响了起来。
“还有一个人需要治愈呢。”
“谁?”
“陆先生啊。”
顾九章朝前一指,几个人看过去,一眼看到了刚从外面走进来的陆封识。
他身上的煞雾比之前更重了一些,色泽深沉,像是在身周晕了一团浓墨。
小掌柜看了想沉默。
这种客栈修缮费用单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危机感是怎么回事?
顾九章和杨戬同样很担心陆封识煞意失控的问题:“让他们俩长时间近距离待在一起的办法想好了吗?”
“……”
蔺辛惆怅揉眉心,用行动告诉了他们答案。
行吧,看来都是白给。
几个人也想不到什么办法,只能跟着小道长一起惆怅。
惆怅间,陆封识从外面走进来,没上楼,而是往前轻轻敲响了小隔间的门。
嗯嗯嗯?
这只凶神又找我们可爱幼崽做什么?
看着凶神冷冰冰的样子,客人们总觉得他要对小崽崽做什么凶残的事,悄咪咪往那边瞄。
而小隔间的门很快开了。
路濯站在门后,看陆封识晃晃尾巴:“陆先生,怎么了?”
客人们看到,陆封识身上的煞意和那种又凶又冷的感觉在看到路濯的瞬间淡去很多。
他看着陆封识,眼睛一如既往的深邃好看,声音也一如既往的低沉好听,说。
“和我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