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老师,坐下歇歇。”看到闻寒走进帐篷,副导演吴俊荣笑呵呵招呼他。
闻寒没坐,和导演组礼貌打过招呼,走到监控器前,俯身过了遍自己的镜头,确认没什么问题,他直起身来,站直身体的瞬间手扶了下腰,蹙了蹙眉,很快又若无其事展平眉头,回去准备下一条戏。
“看看,这才是敬业。”吴俊荣边赞叹,边意有所指看了眼场下前被团队前呼后拥层层围绕的小顶流。
导演蒋凡没吭声:敬业是敬业,会演也是真会演,就是老想跑。
眼看他的戏份接近杀青,他找他商量想加几条戏,话还没说出口他就想发设法给岔过去。
那小流量呢,正好相反,是请都请不走……
烦啊,他又想来颗烟了。
“闻老师,腰疼?”晚上收工时,临时兼职闻寒助理的司机师傅老张,眼尖地发现闻寒手时不时就会捂上腰。
“没有。”闻寒坐上车,不明显地呼了口气,才答话。
“您瞒不过我的。”老张不信。“同是天涯沦落人,您这姿势,我一看就懂。”
他说着,还打开自己的随身挎包看了看:“今儿包里没装。闻老师,回酒店您等我一下,我房里有膏药,给您拿两贴,我那膏药是托人从港城带的,效果杠杠的。”
闻寒疲惫地往座椅深处陷了陷:“谢谢,张哥。”
“不客气。”老张开动车子,忍不住念叨,“这腰上的事马虎不得,可得好好养,要我说闻老师您一天这戏份也排的太满了,十几个小时连轴转,我老张多句嘴,您这么下去可不行——”
他说着,往后视镜张望一眼看闻寒反应,却见闻寒头微微歪着,已经闭上眼,睡着了……
得。老张安静下来,专心开车。
他是安静了,闻寒的手机却震了震。
震动轻微,可闻寒本就觉轻,又是浅眠,还是一下子醒了。
他恍惚片刻,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才看见屏幕的来信人,唇角就勾了勾。
屏幕上,是季昭发来的消息:【哥哥,睡了吗?】
接着是一张图片。
再接着,是他第二条文字:【这个为什么选B啊?】
他问的是一道文言文阅读理解题。参考书和网上都只有答案,没有为什么。他问小何哥,小何哥也不知所以然,让他问闻寒——“寒哥文学表演双硕士学位,你问他,他铁定知道。”
闻寒解锁屏幕,看清楚图片后,想了想,打了一大段文字发给他。
季昭的消息很快回过来:【懂了,谢谢哥哥!】
底下,还跟着一个蠢萌的小团子表情包。
闻寒手指拂过小团子,顿了顿,给季昭回拨了视频过去。
“哥哥。”视频那头,季昭正拿起耳蜗,慌手慌脚往头上戴。
“别戴。”闻寒出声。
许是刚洗完澡,他头发看着还是湿的。
可惜季昭听不见,还是把耳蜗戴上,才问:“哥哥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闻寒开口,“洗完澡怎么不把头发吹干?”
顺着他的话,季昭摸了把自己的头发,浑不在意道:“不用吹,就快干了。”
说着,他看向闻寒:“哥哥打电话过来有事吗?”
“没事。提醒你早点睡。”顺便,看你一眼。
“哦。”季昭应了一声,“我改完这张卷子就睡,哥哥也早点——”他说着,才看清闻寒还在车上,“哥哥才收工吗?”
“嗯。”
哥哥好辛苦啊,难怪看起来又瘦了,自己还去问他问题打扰他,实在不应该。
季昭想到这里,十分自责:“我马上就睡了,哥哥也早点休息,再见。”
这就再见?用完人就丢,真是……小混蛋。闻寒气得心痒,却没说什么,只是视线掠过他松散的睡衣领口,滚动喉结,道了句“晚安”。
明明很累,当晚,闻寒却失眠了。
闭着眼睛,小混蛋的面孔不住往他脑海里钻,湿漉漉的碎发,飞扬的眉骨……松散睡衣掩盖下的完美身材……闻寒呼吸滞重了些,伸出苍白细瘦的手指捞过枕头,紧紧抱在怀里,填补并未真正得到填补的空白。
季昭睡得很好。
一夜无梦到天亮,他吃过早饭,在小何陪同下去做复健。
两小时的复健做完,程景帮他按摩拉伸,正按着,季昭忽然问了一句:“程医生,明晚您有时间吗?”
程景顿了顿,抬头看他:“怎么?”
“想请您吃个饭。”季昭灿笑。
程景嘴角扬了扬,想到什么,又缓缓放平:“复健,是打算结束了吗?”
“嗯。”季昭点头,“您放心,回家我会继续锻炼的。”
“好。”程景点点头,垂头继续帮他拉伸。
拉伸完,把他交给小何,他看着他背影渐渐远去。
胳膊忽然被人碰了碰,同事小慧朝他挤挤眼:“进展如何?”
“神速,已经可以脱离辅助行走了。”
“我问的是这个吗?”小慧压低声音,没好气地瞪了眼这位校草老同学。
程景笑笑:“你想多了。”
小慧一脸怀疑,程景却没多解释,抬脚迎向下一位病人。
他确实有过想法——且前所未有之强烈,但半月前,七夕那晚,接到过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是季昭爱人,询问他康复进展,一下子泼灭了他的心动。
小何也在夸季昭进步神速。短短半月,他亲眼看着他以惊人的毅力咬牙坚持锻炼,一步步甩脱轮椅,甩脱拐杖,甩脱他的搀扶。
“还是走路回家?”
“嗯。”
往返路程,季昭也当做锻炼。
“还要去趟超市。”他补充。
“要买什么?”小何问。
“不知道。”季昭答。
马上要离开了,他荷包不厚,打算请小何哥和程医生吃顿饭感谢,至于钟点工阿姨,他想买点什么以做答谢。
小何对他的回答一阵无语,但还是陪他去了小区楼下的超市。
小区地段好房价高,开在这里的超市,档位也还算高。季昭走走停停,带着好奇边逛边看,最终走到保健品区,打算买点什么补品。
两个营销大姐看到他眼睛一亮,从不同货架后绕过来,你争我抢兴致高昂作起介绍,季昭耳朵听不过来,混乱中抬头看向窗外,忽然怔住。
窗外刚停下一辆黑色轿车,车标季昭难得认识,一个圈,三条线,是辆奔驰,但和他平时在路上见过的奔驰车型又不大一样,看起来特别……高端大气。
单是这样,也不足以让季昭失神。
让他失神的,是率先从车里下来的人,正是他家钟点工阿姨。
阿姨下车后,又一人从驾驶位下来,手里拎着一只朴素的挎包,绕过车头,递给她。
与那挎包颇不协调的,是他伸出的手上奢华的腕表,熨帖的衬衣,精良的西装……季昭沿着那手腕向上看,赫然看见一张让他做梦都能气醒的脸——狗男人!
季昭下意识往窗前走了两步,车里又下来一人,是这两天经常在楼底下偶遇的看棋叔叔——难怪他总觉得他眼熟——见到他跟狗男人在一起,季昭终于想起来了,在医院刚苏醒时他见过这人的啊,应该是狗男人的律师或助理之流,怪不得他一身精英范儿,气质和其他大爷格格不入!
“怎么了?”小何被大姐们舌灿莲花说的头晕,见他往窗边凑才回过神来。
季昭没回答,出着神,像没听见他的话,直到小何拉了他一把。
“回家吧。”他转回头来,突然开口。
“不买东西了吗?”
季昭迟疑了下:“不买了。”
说不定,阿姨打“双份工”,领双份工资,远用不到他关怀。
进小区没多久,果然就在楼下棋局那里见到“精英”叔叔:哼,别以为戴个口罩他就认不出来他!
看到儿子面目瞬间柔和的季父,正准备上前“搭讪”,却见往日能笑眯眯跟他聊两句的儿子一扭头,一瘸一拐且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
季父:咋了这是?
上楼回到家,小何刚开门,季母就听见动静迎出来,看见季昭自己走路进来,连拐杖都没撑,顿时喜笑颜开:“回来啦?”
季昭深深看她一眼。
这穿着,他刚才显然没认错。
他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转身进了自己房间。
怎么了?季母眼神询问小何。
小何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回来路上还挺好,去了趟超市,出来就奇奇怪怪了。
季昭回了房间,掏出手机,想给哥哥发消息,又顿住。
狗男人又是派人监视,又是收买阿姨,看似是针对他,说到底其实是不信任不尊重哥哥。
想到他自己行不端坐不正,却小人之心盯哥哥盯得这么紧,季昭气得在手机屏幕上攥出几道指印。
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哥哥!
可哥哥偏偏喜欢……想到这里,季昭肩膀都塌了塌。
罢了,还是不告诉哥哥了,徒然让哥哥多伤心一回。
反正他马上要走,狗攻这番布置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就是了。
他气呼呼打开书,勉强复习了会儿,很快被小何叫出去吃饭。
饭菜丰盛一如既往,口味也十分贴合他喜好。
他心情复杂地看了眼在厨房收拾卫生的阿姨。
什么时候被收买的呢?该不会在医院时就开始了吧……
他提起筷子,顿了顿:饭菜看着都不香了。
虽然“不香”,他却一点儿没少吃——绝不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吃完饭,他又一声不吭回了房,没像以往一样夸饭做的好吃,也没跟“阿姨”聊两句。
季母不习惯,等他进房,忍不住又问小何:“怎么了这是?”
“急着复习吧。”小何安慰。
“这孩子……”季母没办法,又待了一会儿,等不到他出房间,闷闷提了包往外走。
每天就中午这一会儿功夫见面,今天孩子不知道怎么了,再想跟他说话,只能等明天了。
她却不知道,她明天更跟季昭说不上话。
因为季昭已经决定第二天一早就走。
复健按道理还剩两天,可想到自己在被狗男人“监视”,他如鲠在喉,决定提早离开。
当晚他提前请小何哥和程医生吃了顿饭,晚上回家后,收拾好了自己的包。
包里基本还是他来时那些东西,只多了两套衣服,他叠好衣服,想到这些都是哥哥给他买的,忽然生出一丝犹豫不舍——他走了,哥哥怎么办?被狗攻欺负了他都不知道。
可,动摇了一瞬,他马上又坚定起来:留下岂不又回到原剧情?他绝不按剧情走!
……
再有两天,闻寒的戏份就能拍完。
快则明晚,迟则后天一早,就可以回去见到小混蛋……闻寒一想及此便心情振奋,一出蒙冤入狱悲情戏,怎么也进不了状态——悲情像面具一样挂在脸上,他眼睛却在笑。
蒋凡眼睛多毒辣啊,虽然闻寒动作和微表情都到位,他就是反复喊“卡”。
副导演都不理解了,看闻寒演得挺好,不明白蒋导这是做什么。
闻寒自己心里却有数,暂停下来,独自到角落静了静,重新回来拍摄。
状态这才对了。
但这条戏过到一半,司机老张握着手机匆匆跑来,在摄像机后面烦躁地转圈儿。好不容易等到导演再喊“卡”,他匆忙穿过人群冲上去:
“闻老师,小何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