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心——甚至是“费心”地倒了几趟车,时近中午,纪宇卡着点儿抵达季家附近的站台。
站台再往前,是段坡路。
坡路尽头,是与闹市隔开的别墅区。绿植繁茂,空气清新,雅致的别墅洋房错落掩映在绿荫中,姿态沉静而安详。
纪宇放眼看了看,迈开腿,沿着路边,不紧不慢朝前走。
时间似乎并未改变这段坡路分毫。路两旁的合欢树花期未过,同他离开时一样,一簇簇淡粉淡粉开着,老友般亲切温存。
可时间到底也改变了许多东西。
别墅区门口的保安换了新人,见他一个人走路来,十分警惕地拦住他盘问。
纪宇平平静静,按要求登记姓名电话、到访哪一家,登记完,正等保安联系季家核对,一辆黑色商务车经过他们,停下来。
车窗放下,季父的脸露出来:“小宇,上车。”
纪宇呼吸滞重了下,又很快调整过来,走向车子:“谢谢……爸。”
季父点点头,示意他到另一侧车门上车,他自己则看向保安:“是我们家孩子,以后请不要拦。”
保安连忙点头:“知道了,季先生,抱歉。”
季父摆摆手,升上车窗,转头看向刚上车的纪宇:“身体怎么样?回国怎么不跟家里说?”
“对不起,爸。”纪宇先道歉,“身体很好。”
季父皱了皱眉:“你管这叫很好?”
几年没见,这孩子消瘦依旧,脸上半点儿不带血色,一坐下,露出的手腕和脚踝都纤细苍白。
纪宇尴尬笑笑:“真的还好。爸您呢?”
他问着,不着痕迹打量了季父一眼,见他气色尚好,心里暗松口气——当年季父移植了三分之一肝脏给他,医生说不会有什么影响,可他这么多年在外,最惦记的就是这件事,但凡想到,总要失眠。
“我很好,你寄回来的补品,我都有吃。”季父语气温和。
纪宇快速眨动了下眼睫,“嗯”了一声,把头转向窗外。
车子恰好停下。季家,到了。
纪宇下车,不由自主,仰头看了看眼前的别墅。
一眼,就看到二楼露台上郁郁葱葱的花木绿植,也看到隐在绿植中间的摇椅和画架——都是十五岁全家刚搬来时,他主动要买的。
十八岁他上大学后,就很少再回季家。
二十二岁出国,他在国外一待六年,再未踏足此地一步。
十三年了,当初玩闹似的小花园成了气候——这他不奇怪,但他没想到,那画架仍在。
“进来了。”季父站在门口叫他。
纪宇忙收回视线,低下仰得发酸的脖子,跟在季父身后进了门。
饭菜已经做好上桌。
刚打过招呼,他就被季母催着洗了手,叫到餐桌前坐下:“先吃饭,菜凉了对胃不好。”
纪宇道了谢,不经意扫了眼桌上的菜,立刻便知,做饭的阿姨还是从前那个:菜式看着十分熟悉,好几道,都是他从前爱吃的。
只是,从前的他,坐在餐桌前,不会如此拘谨不自在。
季母看出他别扭——这孩子打小就敏感——她默叹了声,夹了一筷子凉拌鸡丝到他碗里:“先吃这个开开胃。”
季铭则笑问:“小宇也是大人了,要不要来点儿酒?”
“别胡闹!”季母瞪他一眼,“小宇身体不好,别教他养这些坏毛病。”
她说着,不放心地看了纪宇一眼:“在国外没沾这些东西吧?”
“没有。”纪宇忙摇头。
很多次,他也想的。想不顾一切放纵。
但,想想是谁付出巨大金钱与心力将一身是病的他好好养大,是谁明知他是什么东西还捐赠了肝脏给他,便不敢。
一方有意亲近,一方努力投合。这餐饭,吃得也算宾主尽欢。
饭毕,季母去厨房嘱咐阿姨切水果,季家父子则和纪宇一道到沙发落座。
国外的话题已聊尽,季父见纪宇看向茶几的棕色雕花相框,跟着看了眼,自然而然把话题引到季昭身上:“听说昭昭跟你同住,他这两天怎么样?”
“挺好的。”纪宇立即收回视线,“没晕过,也没头疼,额头上的伤口没碰过水。不能复读的事儿基本接受了,现在心情不错,在跟厨房的阿姨学做菜。
像是打过腹稿一样,纪宇说的详细而流利。
“才练手一天就能掌勺了,昨晚食堂的茄子豆角是他炒的——”他说到这里,无意识顿了顿,声调轻了些许,“很好吃。”
季铭听得心酸:“一样是做哥哥的,我待遇为何跟你天差地别?”他也想吃弟弟做的菜!
纪宇笑了下——他还没说,他今天一早还帮他带了早饭。
可笑意不及冒头便被扑灭。
做哥哥的?他垂眸——他哪来资格做他哥哥?
凭出生比他早几个小时吗?
他想着,视线却不由自主,再次扫过茶几上的相框。
相框是十年前拍的五人合照,彼时,季昭刚回归季家,他也刚做完移植出院。
因为身体虚弱,那会儿的他被全家人蒙在鼓里,尚不知真相,只当季昭是亲戚家的孩子,因家里出了事才投奔季家。
因为无知,那段时间他的确曾以“哥哥”自居,自以为是地待他好,肆无忌惮亲近他……
“昭昭做饭是有点儿天赋的,这点随我。”季母不知何时从厨房走出来,笑着接话,让纪宇猛地回过神来。
“随你,好的都随你。”季父随口应和。
这对话纪宇耳熟。
当初学画画时,老师夸他有天赋,妈妈……也说他艺术上的灵气一定是遗传她……父亲,也是这么回答的。
他们是对好父母。
他人生的前十八年,实在温馨。
可惜,是偷,是抢,是骗来的。
纪宇想到这里,胃忽然一阵抽痛。
阿姨偏偏这时端了果盘出来。他不动声色,忍着不适吃了两块苹果,又坐了一会儿,看看时间,站起身,提出告辞。
“还约了老同学聚一聚。”理由是早就准备好的。
“在哪儿?我去公司,顺道送你。”季铭道。
纪宇没拒绝,说了个附近的商圈名。
出门时,季家夫妻都送到门口。
“多回家来。”季母嘱咐。
“注意身体。”季父叮咛。
纪宇一一点头,笑着朝他们摆过手,坐进车里。
司机启动了车子,纪宇放下车窗,再次道了再见,随着车子慢慢驶远。
“生分了。”看着车尾消失,季母喃喃开口。
“不是孩子的错。”季父神色复杂。
“我知道。”季母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有些出神,“上一代的事,牵扯不到孩子身上。”
“我说的不是那个。”季父率先转身往回走,“我的意思是,生分了,不怪孩子。”
“他是没回过国,可我们也没出过国。”
他们不是不知道他在国外的地址,六年了,除了季铭公事去欧洲时绕道英国看过他一次,他们谁也没提过要去看看他。
“我想过的。”季母沉默了会儿,才开口,“还是昭昭跟我提的,去年圣诞。”
季父看了妻子两眼,神色复杂:“前年,昭昭也问过我要不要休假,去伦敦看球赛,张罗着要帮我订票。”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沉默。
“我们不如孩子。”
说着不怪,心里还是有结,放任那孩子流浪在外,嘴上还问他怎么不回来——着实虚伪了。
“可她那样害我的昭昭……”季母侧头望向玄关屏风架,眼睛一阵湿热。
她爱了小宇十八年,毫无保留。
那样的爱并非说收回就能收回。
可她的昭昭在外受苦十八年,在她给小宇读着故事哄睡时,独自忍受黑暗与死寂,搂紧一只熊做父母……那样剜心的痛恨,也绝非她想冷静不迁怒,就能冷静不迁怒。
保持距离,适度关心,已是对双方最好的选择。
到了商业大楼底下,纪宇很快下车,同季铭告别。
“注意身体。昭昭那边,你多费心。”隔着车窗,季铭交代他。
纪宇点头。
“我和人约的时间到了。”他看了眼手机,“大哥再见。”
季铭点点头,看着他转身,快步走进大楼。
走进商场的纪宇,并没去见什么人,而是直奔洗手间,打开一道隔门,伛偻下腰,剧烈呕吐起来。
在季家硬塞下的食物,涓滴不漏,从他体内冲出。
气势之磅礴,仿佛牵扯着脏器,拖拽着筋骨,去意坚决,毫无留恋,不可阻挡。
吐了个干净,原该轻松些。
可纪宇并没有。
他喘息着,一只手撑在马桶水箱上青筋毕露,另一只手紧紧捂着上腹部,将腰弯得更深,像是背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沉重到无法负荷……
……
同样吃完午饭,季昭在食堂椅子上休息刷做菜视频,刷着刷着,不觉睡着了。
睡了不知多久,梦里正跟着视频博主做“巨巨巨下饭……红烧狮子头”的他被胖婶推醒:“昭昭,有人找你。”
季昭迷茫抬眼,见三个陌生人将他团团围住,一看清他,眼冒绿光:“你就是9号!”
沉浸在狮子头中的季昭被吓了一跳:“什么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