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老師?
聞寒僵了僵,止住動作,失神地看著他。
接觸到聞寒異樣的眼神,季昭意識到自己還是個五體投地的姿勢——這很不好。非常不好。
他尷尬極了,努力維持著鎮定撐起上半身,手卻火辣辣一痛,他低頭看了眼裹著紗布的手,還在愣神,餘光掃到聞寒再次把手伸向他,連忙抬頭:“別,你不能彎腰。”
聞寒怔了怔,半晌才出聲:“我沒事。”
“沒事也應該小心。不好好保養,腰傷容易複發。”季昭麵色嚴肅,聲音沉穩,一本正經勸誡——如果不是還半趴在地上,效果想必會更好。
聞寒居高臨下看著他,遲緩地,配合地,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嗯。”
但事實上,他說了什麽,他一句也沒聽進去,隻心急他手上傷口會不會裂開,擔憂他會不會再次暈倒。
越是擔憂,他越是不敢輕舉妄動。
直到看見季昭手抓著門框,撲騰了兩次都沒站起來,他才猛然反應過來,從他身後攬住他的背,托著他站起來。
雖然站起來了,可季昭左腿輕飄飄的,右腿也不是那麽板實——它們顯然是他的腿,又似乎……不是他的腿?
他一手扒著門框,一手抓著聞寒,勉強站穩,垂頭看向自己的腿,神色困惑非常。
“昭昭。”小心看著他神色,聞寒怕他硬想又把自己想暈,糾結地開口,“你出了些事,腿——”
“我知道。”季昭沉吟,“我出了車禍。”
“你知道?”聞寒緊緊盯著他,眼神複雜。
“我當然——”說到一半,季昭怔住了——他出了車禍,然後呢?
他怔怔抬起頭來——抬得急了些,頭有些暈,眼前的聞寒似乎在晃,焦急不安的神色像暈散在水中,模模糊糊,像他車禍剛醒來時一樣……
“昭昭?”
“昭昭!”
聲音時遠時近,是聞老師——是哥哥在叫他——等等,他怎麽能叫聞老師“哥哥”,好羞恥……不過,哥哥默認他可以這麽叫了誒——不對,他什麽時候默認的?
季昭眉頭緊蹙,腦子裏左一個念頭,右一個想法,咬來咬去,咬得他頭蓋骨突突的疼。
疼痛驅使,他抬手捂向額頭,腿卻失了支撐,軟了軟,身子歪歪斜斜要往下倒。
聞寒早有準備,立時擁住他:“昭昭,你先別想——”
“哥哥。”季昭趴在聞寒肩上,軟軟叫了一聲,很快又紅了臉,“不是,聞老師!我……嗯……”他頭抵在他肩上,痛苦地哼出聲來。
聞寒心疼地抱緊他:“沒什麽的,就是大腦受傷記憶不好而已。你別想,會頭疼。”
原來是這樣。
頭確實疼,季昭本能也不願多想,可——“我的腿,殘廢了嗎?”
他聲音還鎮靜,身體卻緊緊繃起來。
“沒有!”聞寒連忙否認,心更疼了,“沒有,昭昭,你可以走路的。”
“可是我——”季昭蹙著眉,掙脫聞寒,試探著邁步,右腿剛一提起來,左腿便一軟——
他被聞寒再次接在懷裏,半晌,沉重出聲:“不用瞞我。”
“……沒瞞你。”聞寒哭笑不得:腦子是單行道嗎?顧得了這頭就顧不了那頭,人清醒了,路就不會走了?
季昭不信。
他肯定是殘廢了,不過聞老師同情他,才——他心情沉重地想著,視線無意掃過房間,看了眼**淩亂的被子,忽然怔住:“我睡這裏?”
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問,怕牽扯出別的讓他聯想更多,聞寒隻簡潔“嗯”了一聲。
季昭卻並沒有少聯想:三年之期到了,他卻出了車禍,以聞老師的品性,肯定不會在這種時候拋棄他,所以——
他還住在家裏,卻睡在客房。
他們沒離婚,但是分居了……
合情合理推測出“真相”,他沉默了。
他不說話,聞寒也不敢亂開話頭,稍稍鬆開他:“我扶你到**坐?”
季昭沒拒絕,沉默著被他扶到**,神色複雜地看他一眼,張了張嘴,隻憋出兩個字:“謝謝。”
簡潔,生硬。
聞寒皺皺眉,看出他情緒不對:“你別多想,腿真的沒事,你還在恢複期,醫生說能正常走路的。”
真的嗎?季昭“啪”地抬眼看向他,眼睛亮了亮。
他沒開口,聞寒卻“聽”懂了他的意思:“真的,沒騙你,你現在是因為發燒虛弱,才走不了。”——還因為他不記得怎麽走,大概?改天他要谘詢下醫生怎麽回事……
“哦。”季昭緩了片刻,心定了定,沉穩且惜字如金地應了一聲,“好。”
……這是腦子回來,嘴巴又鋸掉了?
聞寒捏捏手指,起身把藥片和水杯端過來:“你先把藥吃了,睡一覺,休息好,起來就能走路了。”
季昭確實感覺渾身難受,燒得發軟,沒有拒絕,看見那一把藥片膠囊,眉頭皺了一下,又很快舒展開,一言不發把藥接過來吃了。
“乖。”聞寒見他這麽配合,不像下午在車上吃藥時那麽費勁,下意識誇了一句,伸手揉揉他頭頂,揉著揉著,兩個人都僵住了——
季昭抬頭看著他,清湛的桃花眼漸漸失焦:聞老師……誇他乖?
聞寒收回手,幹咳一聲:“躺下睡吧。”
“哦。”季昭呆呆應了一聲,下意識照做。
他掀開被子,躺到一半,眼睛卻被**毛茸茸的東西刺了下——熊仔?
它是怎麽出現在這個家的?!
震驚一瞬,季昭猛地回過神來,“嗖”地把熊仔塞到枕頭底下,心虛地看了眼聞寒:“聞老師,晚安。”
聞寒笑了下,又很快隱去,神色平靜,隻當沒看見他的動作:“你睡,我陪你待一會兒。”
“不,不用了。”季昭拒絕,語氣鎮定,臉卻微紅,“我想自己待會兒。”
他心有點兒亂,要靜下來好好想一想。
聞寒哪裏放心他一個人待。
可他很堅決要一個人待。
聞寒沒辦法,退出房間,卻沒走開,就在門外守著,聽著他的動靜。
季昭沒什麽動靜。
他躺下來,本意是要好好想一想自己的處境,理一理和聞老師的關係,思考思考接下來的路該怎麽走——可他真的躺下後,滿腦子都是聞老師……那句“乖”。
腿到底怎麽樣了——聞老師誇我“乖”耶。
手又是怎麽回事——他語氣好溫柔地誇我“乖”。
聞老師是不是可憐我——可是他誇我“乖”……
和聞老師還能繼續嗎——他還揉我腦袋了!
本就不大健全的腦子被一個“乖”字衝得七零八碎,季昭放棄了思考,紅著臉從枕頭底下拽出被壓癟的小熊,抓在手裏捏了捏,捂在心口——好壓住快要膨脹起來的心髒。
乖。
他在腦子裏又重複了一遍,回味無窮了。
聞寒在門外等了約莫半個小時,聽他一直沒動靜,試探著輕敲了敲門,沒人應聲。
他小心推開門,借月色看他一眼,見他胸膛勻速起伏,已睡得深沉。
聞寒放了心,輕手輕腳走進來,看一眼趴在他胸口跟著他起起伏伏的熊仔,勾起嘴角,拿下來,順了順它皺巴巴的毛,放在季昭枕邊。
把它放好,他才輕輕拉過季昭右手檢查,見紗布外沒有滲出血跡,終於放下心來。
把他手放在胸前輕輕歸置好,聞寒靜靜地看了會兒他的臉,浮動了一天一夜的心,漸漸落到實處。
手指懸空在他麵孔上方,聞寒遲疑了一瞬,指腹還是輕輕落在季昭臉上,溫柔地摩挲了片刻,直到聽見他咳嗽,他才回過神來,收回手。
隻咳了兩聲,季昭又平靜下來。
聞寒試了試他體溫,手伸到他頸後摸了摸——摸到一層細細的汗,他鬆了口氣。
發了汗,燒應該能退。
正準備起身去拿毛巾,季昭睫毛顫了顫,睜開眼:“哥哥?”
又是“哥哥”了……聞寒心緒複雜,卻很快接受下來:“睡吧。你出了汗,我拿毛巾幫你擦擦。”
“謝謝哥哥。”季昭乖巧說著,又咳嗽兩聲。
“要不要喝水?”聞寒問。
季昭正準備搖頭,眼睛抬了抬,看見床頭的橙汁,改了主意:“喝那個。”
聞寒扶著他坐起來,把枕頭墊在他身後,枕旁的小熊因此滾出來,一雙烏溜溜的小黑眼睛,無辜地瞪著他。
季昭神色一僵,迅速把它掃到身後。
“別藏了。”聞寒好笑地看他一眼:不管記得不記得,這動作倒是一模一樣。
嗯,臉紅紅的樣子也一樣……可愛,想掐,還想……親一親。
喉結滾動了下,聞寒強行收斂了念頭,把水杯拿給他。
季昭喝了兩口,想起什麽:“哥哥,我藥還沒吃。”
他要趕快好起來,後天不能丟哥哥的麵子。
聞寒神色僵了僵:“不用,你已經吃過了。”
“吃過了嗎?”季昭回憶了片刻,很肯定地搖搖頭,“沒有,哥哥記錯了。”
聞寒抿了抿唇:什麽記性,該好的時候不好,不該好的時候倒好起來。
“吃過了,一天兩回。”
“可我隻吃了一回。”
他還糊弄不過去了!
聞寒深吸口氣:“晚點我叫你起來吃,現在時間間隔不夠。”
季昭這才偃旗息鼓,躺回**。
躺了一瞬,聞寒正準備收拾杯子起身,他睜開眼,看著他,半羞澀半猶疑地,開口問:“哥哥,要貼,貼貼嗎?”
這問題很突兀了。
聞寒怔了怔,一時沒有反應。
室內顯得過分安靜。
一安靜,季昭的心反而鼓噪起來,跳的很大聲,不講道理的大聲,震耳欲聾了。
糟糕——季昭擔心壞了——發燒要把他的心髒燒壞掉了。
好在聞寒終於出聲打破了安靜:“要。”
他勾勾唇:“謝謝昭昭。”
“不,不用謝。”季昭的心跳緩下來,又腳踏實地了。
他不明原因地鬆了口氣,又微微提起心,不大好意思地問:“那哥哥可以,再給我呼,呼呼嗎?”
貼貼換呼呼,公平公正。
……季昭自認自己的舉動十分順理成章,可真把爪子遞到聞寒麵前,他又莫名羞恥,半垂著眼皮,不敢看聞寒。
被呼呼的感覺很怪,癢癢的,也沒多舒服,他就是老想著——肯定是小時候沒被“呼呼”過,現在有點兒補償心理。
太幼稚了,哥哥肯定會嫌棄他……
他有些後悔,正想收回剛才的話,聞寒動了。
他輕輕抓起他被紗布包裹的手掌,嘴唇貼近他手心,輕輕呼了口氣。
貼近指根,季昭手指癢得顫了顫。
聞寒眼神一深,頭又低下一分,上唇無意般貼上他手指,再次嗬了口氣。
季昭手指又顫了顫:“可以了,哥哥。”
太癢了嗚嗚。
聞寒握著他手腕,攥了攥,嘴唇控製不住又挨了挨他手指,才抬起頭來,目光深沉地盯著他:
“輪到我了嗎?”他啞聲問。
“啊?”季昭愣了愣,反應過來,臉紅了紅,“嗯……”
得到確定,聞寒垂眸,在他身邊躺下來,伸手抱住他,想用力,又未敢太用力,隻稍稍勒緊些,靜靜抱了好一會兒,才不動聲色貼近他,輕輕地,默默地,難以察覺地,用嘴唇碰了碰他額發……
……
早上一醒,身邊空****的,季昭總覺得少了點兒什麽。
他有些別扭地爬起來,手撐了下床,傷口一疼,他把手抬起來,望著繃帶上礙眼的蝴蝶結,怔了怔。
聞寒來叫他起床吃早飯時,他左手正舉著剪刀,對著自己的右手比劃。
“你幹什麽?!”他慌的聲音都變了調。
季昭被嚇了一跳,剪刀晃了晃,差點戳自己手指上。
聞寒迅速上前奪過他剪刀,臉都白了:“別做傻事!”
季昭古古怪怪看著他:“我做什麽傻事?”
他翻過手背,把那蠢蠢的蝴蝶結露給聞寒看:“我隻是想把它剪掉而已。”
聞寒滯了滯,臉罕見地紅了紅,心裏一陣尷尬,語氣卻更凶了:“那也不能動剪刀,你的手沒譜你不知道嗎?!”
他說的是事實,季昭的左手靈活和協調性格外差,拿勺子都拿不穩,別提拿剪刀。
可因為是實話,戳得季昭更難受了。
他垂著頭,一陣自閉:“我有譜兒……”
聞寒心軟了軟,後悔自己話說的太直接——明知道他死要麵子。
他嘴上沒說什麽,行動上卻服了軟,伸出手:“我幫你剪。”
季昭不吭聲,到底是傷了自尊,不高興了,遲遲不肯遞出手來。
“不剪就算了。”聞寒轉身,準備把剪刀找個隱蔽的地方收起來。
“剪!”看他真要走,季昭忙伸手拉住他。
聞寒嘴角勾了下,回過頭來,抓住他的手,看了一眼,還沒剪,先笑了:“剪它幹什麽,多可愛。”
“我不要可愛!”季昭又被踩了雷區,心情更壞了。
“那你要什麽?”聞寒淺笑。
“要成熟!穩重!帥氣逼人……”說著說著,看清聞寒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季昭聲音驟降,臉“唰”地紅了:
嗚嗚,這些話他在心裏想想也就罷了,怎麽能當著哥哥說出來……
說不出的羞恥中,他聽見聞寒開口:“可是我就喜歡昭昭可愛一點。”
季昭愣住,抬頭傻傻看了他一會兒,怔怔開口:“不對……”
“什麽不對?”看他一臉呆樣,聞寒好笑。
“你,你喜歡成熟穩重的。”
“誰說的?”
“你自己說的!”
“我什麽時候說過?”聞寒真不記得自己說過這樣的話。
“采訪。”季昭衝口便答。
采訪,什麽采訪?見他一臉認真,聞寒不由思索起來。可他接受過的采訪數不勝數,如何搜刮腦海,也不記得自己說過這樣的話。
“《鶴影》宣傳采訪的時候,主持人問你喜歡什麽樣的人,你說過,喜歡和成熟穩重、誌同道合的人做朋友!”難得,季昭口齒利落,頭頭是道。
順著他的話,聞寒還真記了起來,話的確是他說的,可——“傻瓜,那是交朋友。”
“我,我不是哥哥的朋友嗎?”季昭臉垮了。
聞寒窒了窒:“……是。”
季昭臉還是垮著:所以哥哥就是喜歡成熟穩重的。
他把手往他麵前又遞了遞:“剪!”
聞寒如他所願舉起剪刀,卻忽然怔住:
他是在采訪中說過這樣的話沒錯,可《鶴影》五年前上映,采訪自然也發生在五年前……
他,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