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策呼吸幾乎在這瞬間停滯,可隨後他又輕輕呼出一口氣。
——我睡覺絕不會越界。
昔日之言尚沒有忘記,卻與眼下這個狀態卻大相徑庭。
隻是,這算不上他的越界。
李策轉過臉,凝望著將他當作圓枕抱住的少女,她麵容恬靜,隻有鴉羽一般的睫毛隨著勻稱的呼吸微微起伏,像是美人斜倚暖風裏,素手輕搖流羽扇。
小巧的瓊鼻下唇瓣似桃花含露,有時候會低低囈語幾句聽不真切的夢話。
她睡著了,並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春夏交接的時分,蟲鳴漸燥。
從窗牖的縫隙裏間斷地傳來,像是唱奏著一首不知名的歌謠,哄著天地萬靈入夢鄉。
睡著的人體溫會降低,餘清窈的身子也隻有溫熱,但是貼過來時卻像是懷裏抱著一塊火炭,把人燒得口舌發幹,仿佛旱了一整個季度的田。
靜謐的帳子裏隻有呼吸聲此消彼長。
李策聽著自己的呼吸聲,就仿佛是被拉鋸的琴弦,嘈嘈如急雨。
他才說著春日長,不想炎熱的夏轉眼就到了,不知何時後背已經浸出一身薄汗。
李策費力地挪開視線,仰麵朝天,看著昏暗視線裏模糊不清的灑金帳,輕輕喘息,以調整呼吸的頻率,讓自己安靜下來。
這便是福安所說的,自找苦吃。
不過他們說的也對,像這樣好像沒什麽不好的,至少他像個正常人一樣。
正常人都有欲望。
“阿耶……”隨著少女囈語,頃刻間他袖子處被熱淚潤濕了一塊,起初是熱的但是轉瞬間溫熱退去,隻剩下一片冰涼,冷熱交替中,他袖子就濕了一大片。
晚風逐漸猖狂,徑自吹開了一麵窗牖,呼呼的風卷起了珠簾,李策抬手順著少女柔順如緞的長發撫了撫,從發頂往下,一直到纖細的脖頸。
人似乎是天然知道如何傷害別人,也天然懂得如何安撫他人。
哪怕從未有人對他有過親昵撫慰的舉止,他也可以從眼睛裏看的、耳朵聽的學來。
從生疏到熟練也隻用了幾個來回,他已經能把人安撫得很好了。
隻是他能加之在外麵的,隻有很小一部分作用,餘清窈並沒有停止哭泣。
這也不是李策頭一回聽餘清窈在夢裏哭。
她好像總是在白天若無其事,卻在晚上傷心難過。
比起那些壽宴上受的委屈,這些藏在她心裏,他不知情的傷痛,是他也無能為力的地方。
就這樣斷斷續續安撫到了大半夜,兩人互相抵著身,才逐漸睡了過去。
天亮得越來越早,才卯時天光已經大盛。
鳥雀在枝頭啼鳴,聲音婉轉動聽。
餘清窈今日醒得也格外早,仿佛已經感受到了昨夜的不同,她醒時幾乎是一個激靈醒轉過來的。
再看自己半個身子已經越過了界,而那阻攔兩人之間的圓枕也不知所蹤,她猶如鴛鴦藤纏著樹幹一樣纏在了李策的身上。
她怎麽會在這裏?
餘清窈懵了。
即便她睡姿再差,也不至於變成這樣吧?
李策一手安置在腹部,另一隻臂膀被她頭枕著,清雋俊昳的麵孔上露有疲色,就連一向溫潤舒展的眉心也輕輕蹙起。
她還沒見過李策這般不舒服的樣子。
想來是她昨夜‘不老實’,吵了李策的好夢。
餘清窈輕輕抽了一口氣,半撐起的身體悄悄往後退,才退至一半,腿就蹬到一個物件,嚇了一跳,整個身子都**了下,還不及驚呼出聲,就聽見身邊人發出聲音。
“那是圓枕。”
李策眼睛未睜,就輕聲安撫起她來。
餘清窈回頭看了一眼,果真是那個‘不見蹤跡‘的圓枕,她將它抱了回來,心下慚愧,先把罪攬下來,乖乖道:“還請殿下恕罪,昨夜臣妾不知怎麽把圓枕拿開了,這才越了界,擾了殿下清夢。”
當初李策放置圓枕的時候,無疑是給她們二人劃出一道令雙方都舒適的界,隻要他們各安一方,也就可以相安無事。
而這些天來,也確實如此。
誰知她昨夜居然如此胡來,把枕頭弄走了,還大大冒犯到了李策的身體。
李策睜開眼,狹長的鳳目溫潤如水,轉眸睨來,輕聲問:“扆崋為什麽總在認錯。”
“因為臣妾睡覺時總是不太老實,從小的毛病了……”教也教不好,改也改不掉。
餘清窈很泄氣,她自認為在其他地方她都可以學得像個高門貴女,唯有睡著後這點原形畢露,怎麽也藏不住。
“臣妾之前都不會動圓枕的,昨夜也不知道怎麽一回事……”餘清窈納悶。
她雖然偶爾會抱到圓枕上去,但是弄掉圓枕這還是頭一回,就連她怎麽辦到的也想不明白。
“那,為什麽不是我?”李策也坐起身,他身量高,坐起來時仿佛就占據了一大半的床,此刻他曲起一腿,用膝蓋搭著自己的手臂。
不得不說皇家的教養就是好,上好的雲綢當寢衣李策也睡得絲毫不亂,除了那麵被她枕出的褶皺之外。
餘清窈瞄了一眼他的儀容,更加慚愧,小腦袋就跟打焉了的花骨朵慢慢垂了下去。
還沒落到低處,中途就給人抬了起來,李策用兩指抵住她的下顎,就像是臨窗賞雨的時候順手扶起一朵花。
“是因為我看起來老實?”
餘清窈麵對李策拋過來的問題,有些愕然,望著他不明白地眨了眨眼睛。
李策對她再道:“或許就是我不老實呢?”
餘清窈注視著李策這張人畜無害的笑臉,清雅矜貴,很難把‘不老實’三個字放在他身上。
“殿下為何要這樣說自己?”
“你看,你總是把我想的太好,卻把自己想的太壞,事實上圓枕是我扔開的。”說著李策從她手裏再次把圓枕抽出來,手托著往前一擲,直接扔到了床尾,“就像這樣。”
輕輕‘砰‘的一聲,不比一片葉子落下的聲音大多少。
可卻也將餘清窈震了震。
她慢慢張開小嘴,吃驚得看著李策,總算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為、為什麽?”
為什麽要把枕頭抽走?
李策笑容漸深,語氣耐人尋味:“因為,我不老實啊。”
餘清窈不讚同地看了李策了一眼,嘟囔道:“殿下才不是任性妄為之人。”
李策但笑不語。
仿佛看著她在說,你看,你又將我說的太好了。
“殿下剛剛的話是什麽意思?”
李策唇角牽了牽,輕輕搖頭:“有些話不能說的太明白。”
餘清窈愣愣反應不過來:“為何不行?”
“這是宮裏的規矩?習慣?”李策斂了笑,低聲道:“不是什麽好習慣,但是我也習慣了。”
皇宮就是大染缸,誰進來都是一個樣,都不是什麽好人。
他自然也算不上什麽好人。
可是餘清窈始終不明白,她也看不透,一廂情願地覺得他是一個大好人。
是以,不能懂他既不想讓她把自己看得太好,也不想讓她失望的複雜心思。
“既然是殿下的習慣,臣妾就不問了。”餘清窈乖順地道。
李策微微一笑,“醒了,那就起床吧。”
兩人同時起了床,福吉、福安進來很快就把李策伺候好了,等到三人一出去,春桃和知藍才進來。
為了不和李策打照麵,她們隻能耐心等在側殿裏。
一進門,春桃雙眼灼灼直奔餘清窈而來,將她上下掃視一番,不由大失所望。
別人夫妻成婚圓房那麽容易,為何秦王夫婦就這般艱難?
這很難不讓她擔憂自己未來的地位還能不能穩當。
“春桃這是怎麽了?”餘清窈雖然自己也有一堆心事,但還是輕易就看出了春桃的失望,隻是不知道她的失望從何而來。
知藍拿起玉梳站在餘清窈身後給她通發,不好解釋春桃的異樣,隻能說:“……春桃姐可能隻是有些累了,不妨事的。”
她可是一晚上都在盯梢沒睡,當然會累。
知藍咋舌春桃的執著,也深感佩服。
“殿下昨夜那麽早就回房了,王妃和殿下沒說上話嗎?”春桃心裏納悶不已,追了上來問。
她還以為昨天是秦王那麽早回屋是開了竅,總算是想吃肉了。
“說上啦!”餘清窈想起昨夜,心情好了起來,迫不及待告訴兩婢,雀躍道:“殿下昨夜把自己珍藏的鳥哨送給了我。”
“鳥哨?”春桃不敢置信。
這是什麽東西?
餘清窈從脖頸處抽出掛著黃金鳥哨的繩子,把那件可稱得上工藝品的鳥哨拿出來給兩人看了眼,獻寶一樣展示:“很好看,對嗎?”
知藍點頭如啄米,不遺餘力地誇讚:“比姑娘以前買的都要好看呢!不愧是秦王殿下的藏品!”
她自動把餘清窈嘴裏珍藏二字變成了藏品。
皇太子那是什麽人物,什麽奇珍異寶沒有見過。
所以,能給他收藏的東西自然都是稀世罕見的寶貝了!
雖然隻是個鳥哨。
三人圍著那個小小的黃金鳥哨,隻有春桃如墜冰窟。
大晚上的,吹了燈,兩人坐在床帳裏,香噴噴的小美人在側,他們居然在說鳥哨……
春桃覺得自己天旋地轉,快要昏過去了。
不是她不看好餘清窈這張臉,而是她就沒有見過如李策這樣的男子。
難不成還真的是無欲無求的神仙嗎?
若是秦王妃與秦王保持如此純潔的關係,她很懷疑是否一離開閬園,秦王馬上就會把秦王妃送走,毫不留戀的那種!
這讓她真的很難辦啊!
半晌,心灰意冷的春桃步履蹣跚地往外走。
餘清窈抬頭奇怪道:“春桃這是要去哪裏?”
春桃也沒理她,隻是邊往外走邊喃喃道:“還是下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