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曆史]衣被天下

第103章

字體:16+-

公章是一種極其重要的存在,即便是在有多種官方窗口的後世,大多數正式文本都要蓋上公章才作數,何況是現在。

如今民眾的識字率不高,常常會用按指印的方式代替簽名,但就算如此,再樸實的農民都知道,手指印是不能輕易按的,尤其不能按在空白紙頭上。

否則一不當心就有可能被奪走財產,更嚴重點自己的人生自由都會沒有。

在後世有各種法律保護的情況下,就連簽訂入職合同的時候都要逐字審核,檢查看有沒有漏洞或對自己不利的條款,更何況是律法尚不完善的洪武朝。

如今的官府居然連這點道理都不懂,會去敲空白官印!?

就算是敲在了賬簿之上,又是由底下小吏護送,但也不能保證這印章不會被人利用啊。

而且如今的官府就是當地最大的司法機構,這小小的一個印章就代表了當地所有人的生殺大權和行政政策,若是有人以權謀私擅用官印……

這種事不出則罷,一旦出事就是大醜聞,即便後來彌補得當,國家在當地亦是顏麵掃地,公信力也將大大下降。

人的記憶在保存負麵事件的能力要遠比記憶正麵事件強得多,說不定幾十年後仍會時不時地拿出來當反麵加急才,萬一被某個讀書人寫到了自己的著作上,那更是遺臭萬年。

即便不提這些,敢問賬務核對有誤之後,直接在空白賬簿上蓋章謄抄,那其中的監督意義何在?

如今采用這一套對賬手法正是為了防止中央和當地官員沆瀣一氣,一起欺上瞞下,起到的是相互監督的作用。

結果這些人倒好,搞個陰陽賬本來應付交差,但凡其中有一個人動了歪腦筋,修改一下數額,恐怕連當地執印都不知道自己所在地區實際上繳了多少稅款。

這可真是……好“聰明”的一群人。木白都被氣笑了。

他這一笑頓時打破了桌麵上的寂靜,有人扶額喃喃,有人不敢置信,此時,所有人的心聲都是一樣的:“不可能吧,怎麽會這麽蠢?”

這次聚會是沈二出麵組織的,借口留京的十六屆考生聚會邀請木白來的。

主要是此事目前完全是那位落榜考生的片麵之詞,尚無實據,又事關重大,沈二生怕一旦捅破,那就是滔天之禍,所以不得不找了個理由把木白給約了出來。

作為和木白同吃同住相處了大半年的小夥伴,沈二很相信這位小夥伴的能力和頭腦。

“雖然這事告訴你可能會讓你為難。”沈二有些內疚和擔憂,“但這絕非小事,而且我們也不知道是一省的特殊情況,還是屬於台麵下的‘共識’,如果是後者,那就太糟糕了。”

如果大明每個省、區、縣都玩這一套的話,那麽可想而知每年收上來的稅款有多少水分,這個發現真是要把天都捅破了。

再仁慈的帝王也不能容忍官員在稅糧上下手,更何況是洪武帝這個從登基之日起就扛著反腐大旗的皇帝。

此事一旦證實,不知要滾落多少人頭,而且還都是高官的人頭。

“或許,或許也沒有那麽糟糕,可能真的就是為了簡化流程。”發現這一端倪的落榜考生勉強笑了下,“也,也就是瀆職,我那次看到的就是地方官員在根據戶部的賬冊謄抄……”

“但誰也沒辦法證明戶部手中的賬冊就是正確的,如果戶部內有人在數字上動了手腳,在計量上又少寫一筆,還得到當地認可,那麽其中的差額便會入了這官員的口袋。”

木白垂下了眼簾:“稅務之事,若是當地算錯,便當回去糾正了重算。若是戶部算錯,也當據理力爭。現在這種在賬簿上先落印再謄抄的法子,便是默認戶部就是正確的,唯戶部馬首是瞻。”

“如果要這麽簡單的話,還不如每年由戶部提前算完繳納稅額,再將之下發到地方,然後由地方直接送來呢。”木白搖了搖頭,歎道,“這絕不會是個例。偷懶之心是會傳染的,就算當地掌印不願意,來回跑的吏員也會想辦法說服,或是自己偷蓋。”

經曆過長途奔波的木白太清楚這些吏員心中的想法了,大明的官吏出差可不像現代那般輕鬆,甚至於還有差旅費和補貼。

這些人來往各地都極為艱苦,交通工具也隻有驛站的馬匹。至於補貼?這本來就是你的本職工作,招聘你進來就是幹這個的,怎麽可能會發補貼,最多就是地方官員私人多給些口糧錢,保證其路上能吃些熱乎的。

來的時候還好,他們要押送稅糧,走得不至於太快,但如果重新謄抄的話可就得趕在死線之前來回,這麽長途跋涉地跑一次,遠一點的地方那真是連屁股都要顛成四瓣。

在這一前提下,隻要有一個人提出敲空印的想法,旁的吏員一定會得到啟發。

“如果隻是瀆職倒還罷了,若是戶部當真有人查出貪腐——”後麵的話木白沒有說下去,但大家都明白他是什麽意思。

瀆職在洪武帝這兒就已經過不去了,如果戶部真的有貪汙情況,那麽所有的官吏都是幫凶,以洪武帝的脾氣,他絕不會玩“法不責眾”那一套。

作為從戰場上走來,將大明從一片荒蕪中一點一滴搭建起來的大明皇帝,他絕對有重新推翻那些腐朽的地基再建一次的底氣。

餐桌上的眾人俱是一陣沉默,隻覺得此刻周身仿佛已經縈繞上了揮散不去的血腥氣。

在來吃這頓飯之前,他們完全沒想到會是如今這種情況,此刻隻能紛紛將眼神投向木白:“木……皇孫殿下。”

“按以前的稱呼就行。”木白擺擺手,“我們是同學,要說上下級什麽的,等在官場上遇見了再說吧。”

眾人聞言不由笑了出來,他們中大部分已經踏入了官場,但是以木白的年齡和情況,他要正式走進奉天殿起碼得十幾乃至於幾十年之後。

自古以來隻有太子參政的,可沒太孫參政的道理。說不定等大家遇見的時候,他們都要成老油條了。

想到這一點,沈二更加內疚了,小皇孫還沒參政呢,現在他們把這些事告訴他,總感覺會有點犯忌諱:“要不,要不您就當做沒聽到這回事?這事我們自己查,老六不是進的刑部嘛,到時候我們悄悄遞給他。”

“這事你們不能查。”木白將特地要來的白水一口一口喝下去,喝完了之後抬頭道,“你們誰也別沾手這事。”

“為啥?”眾人都有些不解,“那不管了嗎?”

“不是不管,而是你們不能管。”一直在一旁沉默圍觀的阿初出聲道,“如果此事屬實,不少官員都要落馬。陛下處置他們之後,其後輩、學生、子女的仇恨就全都要落在爆出這件事的人身上。”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這麽多人盯著你們,想不出事都難。”木白給了小夥伴一個讚賞的眼神,阿初到底是部族的少主,在政治嗅覺上那真是一等一的。

“這事交給我!”

見眾人看過來的眼神都透露著【你可以嗎?你也就是皇孫,萬一被官員盯上豈不是也會糟糕】的訊息,木白擺擺手:“我不行不是還有爹嗎?而且這事最好誰都別沾手,如果可以的話,讓我爺爺自己發現然後親自去查才最好。”

“對了,你知道還有哪些省份沒有入京的嗎?抄一份給我。”木白對那落榜考生道,“以後你行事要謹慎些,不要露出任何端倪,更不要去打探什麽,就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吧。”

“沈二,你多注意著他一點,別讓人折在裏頭。”木白又細細叮囑道,“這事同戶部關聯不大,你在戶部隻要不刻意去打探便問題不大。切記,做好自己本分,莫要去涉險。”

至於要怎麽讓洪武帝自己發現……木白此刻還真沒有思路。

這種事的嚴重性對方心裏肯定清楚,除非親眼撞到謄抄現場,或者拿到他們隻敲了印章的空賬本,否則還真不容易暴露。

回去得想個好辦法才行。

這一頓飯吃得大家都心事重重。好在酒席過半,借著酒勁,大家又聊起了工作上碰到的一些趣事,加上木白也刻意扔出了幾個八卦故事,場麵才重新熱鬧起來。

散場時候,木白表示自己要悄悄先走:“我是偷溜出來的,得低調些。”

眾人頓時表情就僵硬了,紛紛伸出手想要製止小皇孫冒險,並且一個個表示要送他到皇宮門口。

木白都無語了。

你們都送我到宮門口了,那我還溜什麽啊?不是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曾經偷溜出宮了嗎?那下次還能好好出來嗎?

我這次出來特地沒帶木小文,要是被弟弟知道他有辦法偷溜出宮,以後哪還有太平日子能過。

“放心!”木白抄起一直放在邊上的一個小布包,衝眾人比了下大拇指,“我們之前一起過了那麽久不也沒出事,而且我的能耐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雖然這麽說,木白還是非常謹慎的,他身上衣著非常樸素,上到發帶下到鞋子都是一副平民打扮,全身上下沒有一點有錢人的氣息,距離去討飯也隻有一線之隔。

看到他這一身打扮,小夥伴們紛紛點讚,表示不愧是有生活經驗的,這著裝真是太低調了。

除了這個年齡的小朋友一個人走在街上不太正常外,沒有別的雷點。

木白一擺手,表示他這叫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然後捧起了自己的道具——一籃子木文的鴨媽媽們產出的鴨蛋。

他一出酒樓的門,就開始吆喝著賣鴨蛋了。

木白一邊賣鴨蛋一邊往宮城的方向走,聲音姿態都格外自然,就連和顧客討價還價時候的模樣都和普通小販一個樣。

囧!

樓上張望的小夥伴們不由自主地給這位過於接地氣的小皇孫比了個大大且充滿無語的讚。

而跟在小皇孫身後悄然保護的護衛們也都露出了無語之色。

是的,其實木小白也不是真的溜出來的。如果他這樣一個小孩都能輕鬆出入皇城的話,那麽大明皇宮的安保就必須要升級了。

大明皇宮的四麵城牆足有十米,牆上還有守衛,想要用普通方法出去是絕對不可能的。

門口的金吾衛和巡邏官兵也絕無死角,而且如今的護衛官兵可都是戰場下來的兵士,警惕性和武力值都沒的說。

至於鑽下水道……哎,不過是出宮玩,不至於不至於,這種小事,直接去找老爹就好。

於是,木白接到小夥伴們的聚餐邀請後就去纏了老父親,他爹沒法子,就給了他一塊可供出入的腰牌。

至於扮作普通人,哎呀,這不是增加出行樂趣嗎,最近事務繁忙,木小白也是需要釋放釋放工作壓力的。

他現在前進的目的地是宮外他老爹布置的一個私宅,也是他爹備好的一個安全房,裏麵有好多可以用來偽裝的器具,不得不說老父親真的是準備得挺齊全!

木白之前將自己的衣裳放在了裏頭,換了身上這套偽裝,現在自是要再過去換回來。

不過此刻他的心情可不像出門時候那般歡脫。

木白一邊走一邊思考著要怎麽“無意間”將賬簿的事情告訴洪武帝,但沒走幾步他就感覺有些不太對勁,周圍的氣息似乎一下子駁雜了起來。

木白抬頭,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下四周,發現身邊的護衛數量似乎突然增加了。

他不由生出幾分警惕,看向了洪武帝派給自己的護衛隊長,見後者表情也有些茫然。再一看,好家夥,那些喬裝的護衛比他還能裝。

一個個都穿上了小販的衣服,賣糖人的、賣布的、賣炒米的……咳咳,幹啥的都有,麵上表情和動作姿態都格外自然,比起跟著他的這些人,偽裝能力明顯高了不止一個等級啊。

居然還有賣梅菜燒餅的!看那架勢竟是還很熟練!

木白眼前一亮,隨即摸出了幾個銅板,在“小販”無語的眼神中買了一個燒餅。

咬一口下去,哇,噴香!

這“小販”明顯就很舍得放鹽,而燒餅這種味道寡淡的東西就是要鹹鹹的才好吃。梅菜的香味特殊,很開胃,餅子揉得筋道,又舍得用炭,烤得酥脆,口感味覺堪稱一步到胃,必須點讚。

別說,中午出了那檔子特別消減胃口的事後,大家的飯量都下降了不少,之前不覺得,走了這麽些路後,木白感覺剛才吃下去的東西都消化得差不多了。

還在成長期的木小白不準備為難自己,他將方才賣鴨蛋得的錢全部掏了出來,放到了餐車上:“手藝不錯,再給我來兩個。”

然後,木白就捧著一個餅子在原地啃呀啃,一邊等烤燒餅一邊在街上四處搜尋看看又是哪個人來“微服私訪”了。

應該不是他爹吧?他爹在他走的時候還沒有什麽動靜,就是表情有些微妙。難道是他某個小叔?不對,小姑也有可能啊。他小姑姑們其實也都挺彪悍的。

木白的眼睛從周圍人身上一一掃過去,擺攤賣蓮蓬的、抱著布匹走來走去的、坐在門沿下頭乞討的、拎著草帽草鞋兜售的……

等等,他好像看到了什麽奇怪的東西。

那個在門沿下頭拿了個破碗乞討的,不就是他爺爺嗎?!!

作者有話要說:宮裏打工的太子殿下:歎氣.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