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曆史]衣被天下

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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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吧,知道太多可真不是好事。”朱汪洋發出了反派特有的“桀桀”笑聲,滿臉寫著誌得意滿,然而,就當他以為會看到驚慌失措的眾人時,卻發現麵前這些人的表情格外嚴肅。

他們麵上的神色並無恐慌,更多的是風雨欲來的沉肅之感,這詭異的氣氛讓朱汪洋笑到一半卻不得不戛然而止。

他嘴巴大張,卻沒有聲音的樣子有些滑稽,但現場卻沒人有心思嘲笑他。

就在此時,朱元璋抬起了手:“來人。”

他的表情十分冷靜,冷靜到帶著些殘酷,明明是七月天,眾人卻仿佛置身於數九寒冬之中,全身冷得發抖,但齊聲應諾的眾人都不敢露出麵上半分緊張。

他們有誌一同得衝著這個布衣老翁拱手聽令,不再隱藏壓抑的肅殺之氣轟然炸開,直驚得在場乞丐均是麵色發白。

朱元璋垂著眼皮,淡淡道:“派人去攔截還未入京的布政使司運糧官員,一一搜查,看他們是不是真的帶了空白賬冊。”

“做事時候隱蔽些,動作別太大,不要驚動戶部的人,給朕細細查,慢慢查,裏頭經絡都給朕捋清楚,多少人貪了,怎麽貪了,贓款在哪,誰給他們消化的,全都一個個抓出來。”

洪武帝的表情能稱得上平靜,但他一鬆一緊的手怎麽看都像是要拔刀殺人,眾人皆是噤若寒蟬,除了領命而去的侍衛,沒人敢出聲,丐幫眾人在他說出那個“朕”字的時候就已經驚呆了,聽到後來更是瑟瑟發抖將自己縮到了最小。

完了,這下全都完了。

眾人心中隻有一個想法:艸!你都已經從乞丐當到皇帝了,為什麽還要回到老本行啊,憶苦思甜嗎?以後讓他們怎麽直視路上看到的乞丐老頭啊!

倒不是憶苦思甜,洪武帝如果知道他們腹誹的話一定要搖搖手指表示自己才不會玩什麽憶苦思甜呢,那太矯情了,他就是單純的微服私訪,探查民情,現在不就讓他逮住一個嗎。

不管他是憶苦思甜也好,體察民情也罷,對於朱汪洋來說都一樣。

這次不需要人鉗製,這位乞丐頭子也已經癱倒在了地上,他整個人四肢酸軟如泥,心跳卻如擂鼓,回想起自己方才的一言一行,朱汪洋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這是李鬼見著了李逵還打著燈籠跑去了茅坑,找死到家了啊!

嗚,已經去了西方極樂的母親和父親,孩兒馬上就要來見你們了!

就在乞丐頭子掛著一滴淚珠要掉未掉之時,他感覺自己身邊墜下了一片陰影。

難道是死亡的陰影嗎?

乞丐頭子瑟瑟發抖。

“別抖了,”一個嫩嫩的小嗓門

木白拍了下他的肩膀,湊在他耳邊:“想試試看全新的生活嗎?想讓列祖列宗為你驕傲嗎?想要封官拜爵成為人上人嗎?”

“這可能是你一輩子唯一的一次機會哦!”小少年的聲音低低的,帶著濃厚的蠱惑,“你要不要嚐試一下,自己握住命運的滋味?”

自己……握住命運?

“對,這是完全出於你自己選擇,沒有人逼迫的決定,是繁榮還是滅亡,都由你自己做出的決定哦。”木白衝他露出了一個微笑,這個微笑對於此刻的朱汪洋來說,宛如魔鬼的微笑一般充滿了蠱惑。

魔鬼總是喜歡在人絕望的時候出現,然後讓人在“還能有什麽比這更糟糕”的思想中,將自己的命運交付出去。

木白並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被人當做了惡魔,當然,知道了他也不在乎,他衝著麵容狼狽的乞丐頭子遞出了一塊手帕,在爺爺的默許中說道:“跟著我做事的話,你得先展示一下你的能力。”

小孩拖著下巴,笑出了兩個尖尖的虎牙:“來吧,告訴我,你的信息來源。還有,你知道了些什麽。”

朱汪洋頓時淚奔,這和被關進去審問有什麽區別,做他這一行的,如果把信息來源透露出去,就等於把脖子掛到了別人的褲腰帶上,從此隻能被拖著走,再也沒有什麽主動權了。

區別肯定還是有的,被關進去審問的話那叫汙點證人,而現在這叫投誠,投誠自然是要寬大處理滴,還能夠視給出信息的價值給予賞賜。

木白搖了下手指,提醒道:“不是我恐嚇你哦,我們錦衣衛的詔獄可是很可怕的哦~”

他看了眼像是兩隻小雞仔一樣縮在洪武帝羽翼下的兩個弟弟,用小朋友們聽不到的聲音悄悄說:“錦衣衛有好多特殊的刑訊方法哦~我先給你說說那些不容易死人的叭!”

一炷香後,木白將問出來的訊息整理抄錄後交給了洪武帝,作為一個優秀的老板,他拍了拍瑟瑟發抖整個人都像是被吸幹了精氣的乞丐頭子,讓趕來的幾個錦衣衛將人帶了下去。

“多謝你了,快去洗個澡吧。”木白衝著那人揮了揮並沒有被使用的小手帕,大熱天的一番折騰下,乞丐頭子身上的異味已經濃到無法忽視了,見這人麵露驚恐,木白又安撫了句:“吃好喝好,等我通知。”

“阿兄……他為什麽哭了?”木文悄悄探出腦袋,疑惑得看著那個一邊抽泣一邊發抖的中年人。

“嗯……大概是誤會了什麽。”天地良心,他是真的讓人帶那個新手下去打理一下自己,順便做一下戶籍調查以及登記。既然已經答應了會將對方收作小弟,木白是不會中途反悔的。

他想了想,又遙遙補充了句:“別擔心,他們不會把你怎麽樣的。”

已經逐漸遠去的身影腳下一歪,整個人都踉蹌了一下,恢複正常後不知道是不是木白的錯覺,他感覺那人似乎整個人都褪色了……

“哎,所以說人和人之間還是多幾分信任比較好,這種就屬於典型的自己嚇自己。”木白趁機教育弟弟:“寬心才比較快樂,總是患得患失自己是會把自己嚇出病來的。”

木小白的兩個弟弟乖乖點頭,均表示受教。

洪武帝沒有去看那邊大孫子教育弟弟們的場麵,他正捏著木白送上的信息整理細細品讀,漸漸的,他的胡子翹了起來。

“要說這些當官的人……一個個腦子也不知道怎麽想的。”大明的開國皇帝伸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這一動作帶著幾分疲憊又有幾分無奈,還有幾分不解:“是朕殺的人還不夠多嗎?是法令還不夠嚴?還是監管審查還不夠。”

他喃喃自語:“這貪官……怎麽就是殺不幹淨呢?這一個個都是咱們的國之棟梁,有不少都是跟著咱開口罵過貪官的。現在怎麽就變這樣了呢?”

“應該是殺得還不夠吧……是還不夠怕……咱們的刑罰還是太輕了。”他一點點攢起手指,眉宇間染上狠厲:“行,既然他們這麽要求,那朕就滿足他們。”

“是抄家,還是滅族,夷三族,五族,剝皮填草五馬分屍朕都滿足他們。”隨著他的話語,天邊的殘陽似乎也染上了帶著不詳之氣的血色,自天邊慢慢在應天府的天空中彌散開來。

這朵濃豔的火燒雲仿佛是已經感應到了即將翻騰而起血氣的禿鷲一般,提前來到了京城的上空。

動物遠比人類敏感,當人類還興致勃勃抬頭觀望天氣之時,林中的飛鳥已經被驚出,它們在空中盤旋了一圈又一圈,試圖尋找一個可以安全的落腳之處。

但他們找不到。

在鳥類的眼中,這片京城已經被肅殺之氣侵染,此刻的祥和和溫馨宛若是水中鏡一般,隻要一個人伸手一碰,就會立刻化為糜粉。

木白看了眼外頭鳥群和動物們的慌亂恐慌的場景,作為一個沐浴著殺氣長大的器妖,他自然也感應到了洪武帝身上蓬勃而起的殺意。

帝王之怒,浮屍百萬,流血千裏,作為人間帝王,當洪武帝動了殺念之時,天地亦是會為之變色。

他思考了下後,伸手捏住了洪武帝的手指,說:“阿爺,英兒之前問您討要的可以派往雲南的先生,是不是這次可以有了?”

朱元璋微微挑眉,停頓片刻後,他有些意味不明得看著大孫子:“英兒要讓他們去雲南做先生?你難道不怕大貪官教出來一群小貪官嗎?”

“爺爺,英兒始終認為貪欲和教育沒有關係,而是信念。貪官是教不出來的,就像一個真正勇猛的將士也不可能是在學堂上教會的一樣。”木白握住他的手,目光專注而真誠:“貪官之所以變成貪官不是因為他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而是他們沒有了追隨正義的信念。”

“所以,爺爺您看,如果那些學生們看到做官貪婪的代價是自中央被打入地方,豈不是更有教育意義?”

“你還是太小了。”洪武帝歎息一聲,他感受著手心裏孫子的小手的重量,隻覺得自己重新回到了教導長子的那些歲月。他的孫子往日裏活潑得像隻猴子,又調皮又能搞事,但看來,骨子裏還是隨了他的父親,還是太善良了。

他教育自己單純的孫子:“那些貪官隻會心存僥幸,覺得這是運氣不好的結果,若是運氣好那便是青雲直上腰纏萬貫,最後成為大毒瘤。”

“但他們終究會被發現。”木白並不退讓:“就像這次一樣,其實人群中一直都有很多眼睛在看著他們,隻要這些眼睛在,他們逃得過初一,卻沒辦法逃過十五。”

洪武帝定定看著他的孫子,片刻後,他略有所悟道:“你是要為他們求情?”

“不是求情。”木白搖頭:“是將他們廢物利用,爺爺,這次的事件中不可能所有人都是貪官,如果其中有哪些確實不知情,完全是被蒙蔽的笨蛋,你把他們派去雲南好不好?”

洪武帝微微蹙眉,木白見狀吸了口氣,學著木文平日裏的樣子,拉著爺爺的手開始搖晃起來,“爺爺啊~人口才是社會的第一生產力啊,哢擦一刀,除了給花草樹木多提供了些肥料,別的一點用都沒有。”

“這些人活了那麽多年,吃了那麽多糧食動物,現在直接就死了那豈不是很可惜?不如讓他們將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教書育人行業之中。”

木白兩眼閃著星星,拽著他爺爺的手也在努力晃呀晃,竭盡全力得要給自己的第二老家謀福利:“填充雲南就是個好辦法。雲南的無知兒童需要他們來拯救,雲南的人口和勞動力也需要他們出力啊!”

“而且爺爺,您想啊,對付這種人,哢擦一刀多便宜他們啊,一刀下去就不疼了,對付這些貪官,就該抄沒他們的全部財產,然後讓他們去創造財富,一直到將欠國家的都還清楚才可以停止,沒還清楚前就吃糠咽菜,男人下地種田女人種桑養蠶才對!”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當然,是在雲南,否則怎麽叫懲罰咧!?”

“讓沒那麽嚴重罪責的人到雲南去吧,爺爺啊~~~”

朱元璋定定看著抱著自己胳膊努力翻動嘴皮子的大孫子片刻,伸出空著的一隻手,摸了摸孫子的腦袋瓜:“這樣,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那爺爺就給你一次機會。”

“此前,你同爺爺提議過與北地開展貿易,去買他們的礦產,你將此事寫成奏折,然後想法子說服朝臣,隻要他們認可了此事,朕就隻誅大惡,其餘的人都給你送去雲南。”

大惡而不是首惡?那不是還是少了不少人?而且他對於說服朝臣答應和北方做貿易這件事其實也沒有那麽大的執念,木白的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幾圈,說:“爺爺,能換一個嗎?英兒去試著說服他們和南洋的商人做貿易怎麽樣?”

洪武帝一臉深沉得看著他,“既然你誠心如此,那就加上它做選答題吧。”

一個大大的問號出現在了木白的腦袋上,爺爺,您哪隻眼睛看出他有這個誠心的?

他明明是想要換個命題,不是想要增加一道題。

“對了,”洪武帝沉吟道:“我記得你此前說過,要開展一個新學科以矯正思想……不如順便將其也……”

他的話沒說完,懷中的大孫子立刻鬆開了他的手,捂著耳朵撒腿狂奔,小孩倔強的背影仿佛是書寫了:“我聽不見”四個大字!

隻要我跑得足夠快,家庭作業就跟不上我!

懷揣著這樣的想法,木白撒丫子衝回了大明皇宮,然後他直直衝著春和宮趕去。

按照木小白對他爺爺的了解,他覺得爺爺一定還有後手,就像是每個給學生發寒假作業的老師一定會撕掉後麵的答案一樣,木白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趕在答案被撕掉之前先將其抄錄一邊。

沒錯!有事找爸爸才是每個小朋友行事的正確準則。

木小白靠譜的老父親和他的想象一樣,此刻正在春和宮勤勤懇懇得做社畜。

而他的麵前,還坐著一個似乎正在與太子交談的老叟,老叟並沒有穿官服,可能是太子老爹找來出參考答案的老儒。

洪武帝在此前發現儒生並不代表會治國之後就撤掉了春夏秋冬四官的官職,而這些老儒後來都到了東宮來上班,太子不需要他們出主意,但偶爾會把人叫來聽聽他們說儒。

對於一名光榮的社畜來說,這就算是工作之餘的休閑時間啦。

木白跨國春和宮高高的門檻,像是一塊高速飛行的小粘膠一樣也不顧自己滿身風霜就沾到了他老爹的懷裏。

“爹爹,你可要為英兒做主呀!爺爺他可可怕了,居然讓英兒這個十歲的小朋友去寫策論,還是兩篇,天哪,居然有兩篇哦!英兒怎麽寫得完嘛!”

“爹,您可一定要幫我啊!”將一整套仿照木文小朋友撒潑打滾又乖巧式的撒嬌詞說完之後,木白一把抱住了他爹的大腿,小臉枕在他爹強壯有力的大腿上,用圓眼睛眨呀得試圖用可愛光線迷暈他老爹,好讓太子殿下忘記他的兒子可是在科舉考試中過五關斬六將殺出來的。

木白賣萌的光波對上的是他爹微微閃爍的眼神。

他們家斯文睿智又英俊漂亮的太子殿下伸出了自己養尊處優的手,將兒子的小臉往邊上一擰,口中若無其事道:“英兒啊,快來看看是誰來了。”

木白對上的正是他們家先生古井無波的一雙眼。

王褘此前一直將茶盞舉在手中,見學生看過來的圓眼睛猛然間瞪大,遂輕柔得將以青花紋繪製的“小童玩鬧”盞輕輕放在了桌案上。

茶盞接觸木桌案是的“格噠”一聲宛若驚雷,木白立刻抖了抖風塵仆仆的衣裳,拍掉袖子袍子上的灰塵,又將抱住他爹的手臂收回,在地上亂蹬的腳丫子放好,最後,他乖乖得坐下了。

兩腿屈起,腳背平鋪於地,臀部壓在腳踝上,正是最正式的大禮而坐。

前一刻還幼稚得令人懷疑其心理年齡的小皇孫向眾人展露了作為大明國第二皇位繼承人那大氣、優雅、又不失乖巧可愛的氣魄。

“皇孫殿下。”王褘衝著弟子微微點頭,對學生的這幅姿態並沒有半分意外,隻是笑著道:“今日臣在街上閑逛之時,聽到了一驚世之言。”

“有一小童與他的祖父說,他的先生教授他的是【知史而後勇】臣捉摸了下,覺得也有些道理,隻是說來慚愧,臣學了一輩子學問,當真不曾聽過這句話,不知是哪位大儒所寫?臣也好去拜見一番。”

木小白頓時汗如雨下。

作者有話要說:木白!危!

是什麽讓氣衝衝衝出去的太子殿下停下了腳步?

因為他發現家裏的神獸的馴獸師來啦!

知道了兒子要趕作業的太子殿下:情不自禁得露出了快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