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曆史]衣被天下

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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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末,對於大部分南方城市而言暑氣未消,甚至還有秋老虎正在肆虐,但對於位於遼東半島上的駐紮兵士而言,已經到了秋風起戰鼓擂之時了。

遼東都指揮使司目前是位於大明防線最前端的衛所,由洪武年老將馬雲、葉旺在此地執掌軍事。

作為奮戰在邊境第一線的衛所官兵,在察覺秋意到來之時,大家都繃緊了皮,巡邏時候更是恨不得長四個眼睛,隨時警惕著可能南下劫掠的北元勢力。

秋季是南方的收獲季節,但對於北地而言卻是草木枯黃、欠收時節的開始,從秋涼之日始,牲畜就會開始因為草料的缺失容易掉膘。

草料的不豐也意味著牲畜們的哺乳期結束,而對於以奶製品為主食的牧民們來說,牲畜停奶之日就是他們消耗往日儲藏下存糧的開始。

然而,遊牧民族的生活特性,注定了他們的存糧不會太多。而這種時候除了抓緊時間趕著牲口們趕去過冬地外沒有別的辦法。

如果遇到隆冬提前來臨,那麽巨大的經濟損失更會壓得人喘不過氣,在活下去為驅動之下,平時看著老實巴交的牧民會立刻以部落和親緣為團體,提起切割獸皮的小刀,走上了掠奪之路。

男人全部殺掉,女人可以做生育工具,小孩是未來的儲備力量,牛羊財務都是個人資產,搶劫是解決當下困境的最好方法。

每年冬天都會有小部落和小家族消失在雪色之中,他們或是被侵吞,或是也加入了搶劫的隊伍。

等到劫掠者們因為利益集聚到了一定規模,他們必然會朝著南邊的農耕民族動手,這是遊牧民族和農耕民族持續了千百年的孽緣。

不過對於如今的大明來說,他們和以往那些一看到冬天就頭疼的邊軍不同,這兒的衛所官兵可是非常歡迎這些北方的泥鰍們南下。

如今的局麵可是遊牧民族在躲著大明的官兵走,在大草原上想要尋找這些小股騎兵的難度絕不亞於在一頭大象身上找虱子。

衛所的官兵們還巴不得這些活靶子快些過來好方便他們去掏對方老巢呢。

就在遼東衛所上下秣馬厲兵隨時準備著的時候,當地的都指揮接到了從應天府傳來的旨意。

葉旺等人原先以為那是和往年一樣,叮囑他們小心謹慎籌備軍務的旨意,萬萬沒想到看到的卻是這個消息。

大明有意打算重開互市,而且這次交易的物品中還增添了煤炭和礦產一項。

葉旺不由皺眉,有些看不懂得歪了歪頭,在這個時間?交易煤炭和礦產?這消息怎麽看怎麽不像是真的,難道是翰林院那幫子書呆子終於笨到連聖旨都會抄錯了?

草原上什麽時候有煤炭這東西了?

在他的印象裏,北邊的草地除了一年中可以放牧半年的草場之外就沒別的好東西了,在以農田為重要資產的明人看來,說窮得叮當作響都是客氣。

至於煤炭,據他所知,北方的遊牧除了些貴族階級的能夠在劫掠時獲得取暖的炭火外,大部分牧民都是燒牛糞取暖。

如果當地當真有煤礦,也不至於落到這番境地吧?

“說是因為他們挖不來。”馬雲嘀咕道,他將上頭發下來的文書往桌案上一放,怎麽想怎麽不得勁:“上頭還送了一疊子圖紙過來,我看著上頭說是挖地的,……咋地,這是要我們把東西造出來幫他們挖?還是要去教授他們挖掘技巧?”

“那關鍵我也不會啊!而且這時候,誰有空去搞這個。”葉旺也跟著蹙眉,“再說了,我們去教?我們敢教,他們敢學嗎?還有,要咋去?扛著刀過去?”

這也太不友好了吧,一看就搞事意味十足,但是如果不扛刀,不就變成了去給元軍送人頭了。

“倒也不必如此。”時任金州衛指揮同知的韋富曾經擔任過江西袁州衛指揮同知,心思比起這些在邊關久了,就連腦子裏也長了肌肉的軍漢要靈活一些。

他沉吟片刻,提了個建議:“屬下曾經聽聞一句話,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想必消息這東西也是一個道理,你開誠布公交給他的,他未必相信,但自己偷來的,一定會信個八九成。”

這說的粗糙,但細細想來,的確是這個道理。

葉旺和馬雲相視一眼,頓時生出了點興致:“你小子頭腦一貫聰明,快說說,你的意思是讓他們自己把這圖紙偷走?”

“回總戎,是,”韋富點點頭,補充道:“此還是一石二鳥之策,一方麵我們可以將東西送出去,另一方麵,我們恰巧也能看看城中有沒有不老實的人。”

他這話一出口,現場頓時陷入了寂靜。

駐守在此的遼東指揮使司主要防禦的敵人是殘元朝廷繼元梁王之後的最大實力——開元王納哈出。

自元順帝北逃之後,納哈出以及他所擁有的二十萬大軍已經成了大明最大也是最近的威脅,洪武八年,相持已久的兩方打了一仗,以納哈出慘敗告終。

不過遊牧民族最麻煩的地方不是在於打不贏他們,而是這群人他媽的逃起來太不要臉。

這些蒙古人騎著的壓根不像是馬,而是一個個抹了油的鞋子,一旦露出了點頹勢說走就走,一點都不講尊嚴。

偏偏作為守軍的明軍多為步兵,追擊時候反應速度確實不如他們快。加上防守部隊也要防止對方是虛晃一槍,要更謹慎一點,每次都被這群王八羔子給溜走,難以斬草除根。

納哈出就是如此,彼時雙方對壘,戰了個日月無光,作為指揮官的兩人更是殺紅了眼,硬是將軍刀都砍得卷了刃,正酣暢淋漓得想要找納哈出互砍,結果就發現納哈出居然帶著自己的親衛悄悄溜了。

戰場上可沒有上帝視角,加上騎兵部隊有戰馬加成,遮蔽了視野,明軍一個沒注意就被這人突破防守逃出了生天。

不過那一戰納哈出也沒得半點好處,他逃逸時被明軍發現,為了阻攔追擊的大軍,那些被那哈出帶來的精銳騎兵部隊基本損失殆盡,最後遠去的納哈出簡直是被削成了光棍,身邊的護衛人員隻剩下了零散幾人。

葉旺和馬雲等人隻能啐一口,衝著人的背影豎起中指,詛咒他回去了也得不到什麽好果子吃,悻悻班師收兵。

這慘烈的一戰,給大明帶來了八年的和平。

如今八年過去,按照遊牧民族的生命力和生長周期,就將到他們新一輪的實力峰值。

因此從夏收之日開始,整個衛所官兵上下都打起了十二萬分的警惕,該喂馬的喂馬,該磨槍的磨槍,全都磨刀霍霍等著刷軍功。

他們是如此,估計納哈出也差不多,而遊牧要襲擊守備完善又有城防守衛的邊城,最簡單的就是通過內應。

此前,葉旺和馬雲已經屢次在城中篩查,就是想要預防萬一,坦白說,間諜這個東西從古到今已經成了戰爭常態,但對於被背刺的人來說,就算心裏有準備,真的被人從背後捅刀也不是個能讓人愉快的感受。

而如今一聽這個法子……

哎喲!利用對方的間諜把他們想要傳出去的東西送走,順利的話還能順藤摸瓜抓出幾個探子來,這如果真的可行的話,想想都覺得很美滋滋啊!

八月初的一天,遼東都指揮使司的治所所在,整個遼東地區的總司令部遼中衛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大案。

指揮使家中居然遭遇了竊賊,那竊賊居然偷走了重要文件無數,其中傳聞還有剛剛從應天府送來的守城利器的圖紙。

一時之間,整個衛所噤若寒蟬,誰也不敢麵對兩位指揮的怒火。

衛所的官兵們腳步匆匆,上上下下將衛所來回刷了好幾遍,如同過篩子一樣一一征詢,倒是抓到了幾個可疑之人,偏偏沒能逮住首惡,自然也沒能找回圖紙。

因為這件事,洪武帝特地派了錦衣衛來了解情況,得知發生了什麽後,洪武帝二話不說做出了責罰,兩位指揮使一年的俸祿隨著一句話全都交工了,篩查工作更是交給了更為專業的錦衣衛。

藏在城中的有心人心頓時吊到了嗓子眼,不過幸運的是,應天府那邊似乎有了什麽突發事件,來辦差的錦衣衛被緊急召回,這件事竟是雷聲大雨點小的解決了。

隻可惜那據說由應天府的東宮工坊設計的寶貝圖紙再也找不回來了,因為這件事,兩位官爺麵色陰沉了好些天。

八月十五,中秋節,遼中衛所悄悄消失了一個收夜香之人,同時,一張圖紙傳到了納哈出手中。

就在邊關暗潮湧動之時,大明的國都應天府內亦是驚濤駭浪一片。

就在月圓人圓之日,禦史餘敏、丁廷聯袂舉告戶部侍郎郭桓利用職權,勾結北平承宣布政使司李彧、提刑按察使司趙全德等人貪汙。

已經準備放假的大明戶部官員在一臉蒙蔽中一個不拉,自侍郎以下全數被隔離審查,郭桓更是直接被壓入大牢接受調查。

同時,工部、禮部、刑部甚至於兵部都陸續有人被帶走,攜帶敕令的錦衣衛快馬出京,如散花般奔向全國的十二個布政司,將其主事全部帶入應天府。

一片肅殺之氣中,後世在貪汙史上都赫赫有名的空印案和郭桓案拉開了序幕。

其實經過調查,郭桓的犯案手法極其的簡陋和粗暴,說白了,他就是利用了人性的弱點。

大明如今的稅務製度在運行上使用的還是元朝的一整套製度,即地方和中央兩次核對稅務。

在洪武帝治下的大明官員都無法完成的任務,在吏治腐敗的元朝自然也一樣無法完成。

於是帶空白賬冊這件事,就成了從元朝開始就有的“自古以來”,而到了明朝,各省份官員也在默許之中將這個老傳統繼承了下來。

作為本應當是監管督查部門的戶部,在戶部侍郎的有意縱容下,對這種明顯是違規的舉動持視若無睹之態。

這當然不是因為他們足夠的善良體貼,而是因為此舉中有太多的利潤。

要交多少,收到多少,核對了多少都是戶部的一言堂,想要從中貪贓枉法難道很困難嗎?

而且這種貪墨還是悄無聲息,事後全無痕跡的高級做法,畢竟最後入戶部倉庫的確實是這些數目,而且也是由各省份官員所認可。

但這種貪汙方法雖然安全,數額卻著實有限。

畢竟各省份官員也不是傻子,人家送來了兩萬石糧食,你說隻收到一萬九千石人家也就認了,如果說說我隻收到一萬石,對方肯定跳腳。

一地的賦稅也是官員升遷的評判標準,誰都不會心寬到為了偷懶放下自己的仕途,那不是本末倒置嗎。

於是,被空印賬本養足了胃口和欲望的郭桓再次動手了,這次他直接選擇修改賬冊。

如今的賬冊數字采用的是普通的計數法,也就是“一、二、三、四。”郭桓有一日發現這樣的數字添幾筆、圓幾筆後就是另外一個數字,於是他便走上了修改賬冊之路。

改賬冊的數字遠比改空印賬冊更加容易,而且數額更大,隻要在百位數乃至千位數上修改一個數字,差的便是十萬八千裏。

不過這些賬冊既然已經到了他這兒便說明稅糧已經經過了驗收,被放入了專門的倉庫。為了將這些糧食運走,郭桓十分狡猾得將兵部的幾個侍郎全數拉下了水,為了避免後顧之憂,他又拉下了刑部。

工部之人要營造工程需要調糧,意外發現倉庫內儲糧不足,沒關係,五百石可以讓人閉嘴。

如此,涉案人越來越多,貪汙的數量也越來越多,郭桓的膽子也越來越大,從最初的取糧,到後期的換糧,步步遞進終於捅出了無法修補的窟窿。

被抓住之後,這位一手創下大明貪汙第一案的小小侍郎未做一句辯解,被押解的過程中麵色平靜淡然,仿佛早已預料到這一天,對於犯罪事實供認不諱,對於贓款的去向亦是十分配合得給出了賬冊,心理素質堪稱絕佳。

這次的案件中洪武帝表示不再信任刑部官員,他直接派了三批人馬負責審理,三方各有手段的審理人員在整理文件時均表示從沒遇見過這麽配合的官員。

“你們說他圖什麽?”一個官員捏著厚厚的審查記錄萬分不解:“他貪了這麽多錢都沒怎麽用,一家子人跟著他繼續過苦日子,他做這些圖個什麽?就圖一個刺激?”

“誰知道呢,你要是知道他的想法,你也得住進去。”

若非因為郭桓平日生活低調樸素,著實沒有一夜暴富的浮誇姿態,他也不至於能逍遙隱藏這般久,早就被目光如炬的禦史們抓住參上一本了。

郭桓不光造假本事一等一,就連如何消化贓款的能力也是一流。糧食體積龐大,可不像後世的紙鈔一樣,隨便哪裏都能藏,此物變現明顯,任何一個市場突然出現大量新糧都會引起側目,所以他去找了一個天然盟友幫他解決這個問題。

——江東富戶。

被他貪汙下來的糧食大部分都賣給了江東的糧戶,由於曆史遺留問題,即便洪武朝屢次減稅,江東的農民田稅依然是舉國第一,洪武帝定下的稅負卡在了所有江東人的咽喉處,逼得他們勉強能呼吸,又沒辦法大喘氣。

在這樣的高額稅率之下,當地人為了自救,便想方設法得從外地糧價便宜處購買糧食充交稅費,然後省下這部分地去種植經濟作物繼續賺錢,而郭桓的髒糧恰巧和江東富戶的需求精準吻合。

富戶從他這裏買到了便宜的大米,有些甚至都不需要運過去,換個包裝換個戳封就能搞定,新米由富戶拿過去再次交稅再自然不過,絕對不會引起懷疑,郭桓左手進右手出,賺了個盆滿缽盈。

封他一個十三世紀最會投機倒把人士絕對不為過。

於是,郭桓被抓,除了滿朝涉案官員之外,又將洪武帝的視線引向了江東富戶。

這些人可是用低廉的價格收購了不少贓糧啊,作為贓糧的主人,他自然要向這些人來要求物歸原主了。

什麽?那些用來交稅了?

洪武帝搖搖手指,別開玩笑了,交稅的額度是你應該繳納的額度,咱又沒多收你的,反倒是你現在占了朕的便宜才是。

朕的便宜是那麽好占的嗎?必須不可以啊,交不交?交不出來就去邊關戍邊去。

拜郭桓的賬本所賜,這些曾經占了便宜的江東富戶沒有一個能逃脫追捕,迫於無奈和心虛,隻能開倉取糧。

但問題是,這麽多年積累下來的贓款,誰都沒辦法一次性還清,還不清就隻能用土地店鋪乃至於商品折價做補償,一夕之間,江東地區被豪強富戶瓜分了近十成的土地有一半回到了洪武帝的手裏。

前些天還火冒三丈眉毛豎立的洪武帝頓時感覺到了割韭菜的快樂。

但同時,他也隱隱生出了點危機感。

江東的土地兼並,竟已有如今這般恐怖了?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好多人都猜到了空印案,但其實是空印案+郭桓案,曆史上這兩個案子據說是分開的,但是史書上誰也說不明白郭桓究竟是怎麽貪下那麽大數目的,所以我將兩個案子結合了下。

關鍵是,這可不是紙鈔,紙鈔搞個房子藏個千把來萬問題應該不大,那些可是沉甸甸的大米啊!怎麽運的,怎麽搬的,都是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