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白幾人現在所在的地方其實是太子妃曾經的辦公室,朱標在妻子去世後,便讓人將這個地方封了起來。
在大明的皇宮規劃中,男女主人其實都有各自的辦公室。
而且仿佛是生怕恩愛不夠秀一樣,洪武帝和馬皇後的辦公室一個在南一個在北,看起來距離挺遠,實際就是在一條直線上,後門一開就可到達。
太子和太子妃工作場所的設計也是如此。
作為大明未來的皇後殿下,太子妃嫁人之後就一直跟著馬皇後學習,這間書房可以說是見證了她從少女時期到為人母時期的點點滴滴。
關於這位陌生的母親的一切,木白和木文都是從馬皇後那邊聽說的,木白心裏總感覺有些歉疚,因為他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
雖然哪怕是記得,他對於這位女性恐怕也不會產生太多的感情,但那又是另外一回事,現在這個樣子,他總有種占了別人便宜還不願意負責的愧疚感啊!
至於木文,他的心情就更複雜了——他的出生便是母親的催命符。雖然有無數人告訴他,太子妃不會怪他,太子妃很愛他,但木文小小的腦袋裏還是免不了會產生一些自我懷疑。
加上兄長也因為他的拖累失去了對母親的記憶,所以,木文小豆丁就更內疚了。他覺得自己非但奪走了對於兄長來說很重要的母親,還搶走了兄長重要的記憶,越是有人告訴他太子妃有多好,這種內疚感就越重。
偏偏作為一個孩子,他又按捺不住對母親的孺慕之心,總想知道關於她的一切。
可能就是察覺到兄弟兩人這般微妙的情緒,太子才會選擇帶著兩個孩子推開這扇門。
木文今年實歲五歲,太子妃過世也已經五年,而這五年的時光似乎沒有給這間書房帶來半分晦澀之氣,房間裏除了木料清幽的香味,並沒有塵封的房屋特有的腐敗氣息。
木白左右看了一眼,立刻意識到這間房間其實一直被精心打理著。
桌椅、擺設、簾曼乃至於裝飾畫,屋子裏的每樣東西都在它原來的地方,就連這兒的窗紙看上去也是剛剛換過不久,顏色還是雪白的。
窗紙的透光率雖不如玻璃,但日光穿過造型優美的窗欞,影影綽綽地投在地麵上反倒帶出了幾分柔和。
室內的木料應當是櫻桃木,色澤溫暖大方,書櫃上的書籍從大到小擺放得十分整齊,還從高到低排列,看著就叫人舒坦不已。
桌上擺放著一整套文房四寶,一塊墨錠歪斜著躺在硯台上,仿佛它的主人隻是暫時離開而已。
但如果拿起墨錠細看,便會發現墨錠的頭部似乎因為長久泡在水裏又沒有好好處理,有明顯的膨脹後幹裂的痕跡。
無論是這墨錠,還是桌案上天空藍色的汝瓷花瓶中那一根早已經幹枯的樹枝都表明,它們的主人已經離開很久很久了。
木文伸出小手,碰了下那枯枝上的小花,那朵早已經幹枯的花骨朵因為他的輕觸直接掉落在了桌麵上,牽連著好幾片花瓣一起化作了碎片。
“這是春和宮的梅花。”朱標輕輕捏起那朵小花,他的動作已經足夠輕了,可是那朵小花還是在他的掌心中化作了齏粉。
也許是因為東宮叫做春和宮的關係,也可能是因為洪武帝的個人偏好,東宮內種植了大量的梅花,各色品種的梅花讓太子一家人從冬末到春初都被梅香籠罩。
不過,插在花瓶裏的其實不是梅花,而是蠟梅。蠟梅名梅卻非梅,之所以名字裏有個梅,可能是因為它是那個季節唯一的花,先人覺得冬季開花的唯有梅花,便造成了誤解,後人也就將錯就錯了。
木文誕生在十一月末,正是隆冬時節,世間一片肅靜中,尋常花兒已經凋謝,梅花又還沒開,也隻有這香氣清幽色調柔和的蠟梅可供觀賞。
兄弟倆剛生出了點悲傷,手裏頭就被塞入了抹布和水桶,笑盈盈的朱標帶著兩個孩子一起打掃起了房間。
兩兄弟乖乖跑去水缸裏舀水,用細布將桌椅燈柱都擦了一遍,至於書架上以及書籍間的灰塵,則交給了雞毛撣子。
兩個小朋友個子都不高,木白幹脆將木文舉了起來,加上雞毛撣子的高度,這才掃到了高處。
總體來說,這間房間並不算髒,灰塵也隻有細細一層。
“接到你們的消息時,我來打掃過。”朱標解密道。
此刻,他正將花瓶內的梅花取了出來,重新給瓶子裏注滿了水,然後插入了一支將開未開的荷花——在禦花園已經被食草的鵝子軍團占領的現在,即便是太子殿下也隻能摘到這種還沒開放的鮮花啦!
不過朱標顯然並不在意,他笑著給荷花擺了個造型,又在花瓶裏插了一片剛剛展開的荷葉。有了這映日荷花,房間裏便一下子帶上了夏日明媚又活潑的氣息,似乎整間房間都亮堂了不少。
在三人的齊心協力之下,這間小書房立刻恢複了它最初的樣子。
看著裏頭精致又大方的布置,木白眼睛亮晶晶地說道,“我娘一定是個優雅大方又溫柔的女性吧。”
然而,他的這句話並沒有得到任何人的回應,木文和他一樣都不記得母親也就罷了,奇怪的是,朱標也隻是僵硬了下嘴角,並沒有開口應和。
見木白看出來,朱標張了張嘴,有些遲疑地看著兒子,似乎是在考慮要不要打破兒子心中關於母親的印象,但他如今的遲疑已經說明了一切。
木白沉默了下,問他爹:剛才的形容詞裏麵,他中了幾個。
朱標眼角輕輕挑了一下,有些無奈地告訴兒子:“算是大方吧。”
見兩個孩子都露出了震驚和不敢置信的表情,朱標笑著將他們招了過來,他自己坐到了剛剛才擦幹淨的雕花木椅上,一左一右各摟住一個,又隨手從書桌下抽出了一冊厚厚的本子,展示給兩個小孩看。
寫字的人,看得出沒有係統地學習過書法,但寫出來的字倒也算得上幹淨整潔,就態度而言可謂十分認真。
而這上頭的內容多為各大世家的關係網絡,姻親關係是其中的重點,木白隻瞅了一眼,就感覺額頭發疼。
什麽誰嫁給誰,誰是誰的表姑媽,誰是誰的娘舅,誰的姑媽嫁給了誰的娘舅,這種複雜的關係簡直比聖人之書還讓人頭疼。
看著兩個兒子的眼神都有些渙散,朱標不由哈哈一笑,說道:“你們的母親,在看到這些譜係時候的反應和你們一模一樣,但是到後來,她背得比誰都清楚,你們皇祖母都誇了她好幾遍。”
“她是開平王的嫡長女,開平王非常疼愛她,加之她武學天資出眾,便傳授了她一身的武藝。你娘的時間大多用在練武上了,自然沒時間學學問,不過她學起來也是飛快。”
朱標伸手將兩個孩子越睜越大的圓眼睛捏了回去,道:“這一點,英兒像娘。”
像娘?木白小嘴微張。
朱標笑道:“英兒與我相處至今,可有覺得,我的力氣有大於常人?”
木白乖乖搖頭,朱標身上的確有些外家功夫,但就他的標準而言,那隻能算是強身健體的程度。不過,朱元璋顯然也不是將兒子當作衝鋒在前的一軍將領來教導的,朱標的一身武藝,就指揮官來說已經足夠了。
不過話說回來,木白想到那天他爹身上掛了四個壯漢的場景,又產生了一點自我懷疑。
朱標擼了擼他的頭毛,“別多想,你爹那是後天鍛煉而來的,你娘才是天生的,她六歲就能扛起一頭成年公豬了,你如今的力氣全都隨了你娘。”
木白:“……”
等等,木白一直以為自己的一身力氣是係統附贈的金手指之一,原來其實是遺傳來的?怪不得洪武帝一家對於他的大力除了鼓掌說好外沒有別的態度,合著是因為有了先例……
這麽說,垃圾係統其實什麽金手指都沒給他?
不對,為什麽他娘六歲時候會有扛豬的機會啊,他娘未免也太虎了吧?而且這太子妃的形象怎麽和他在奶奶那邊聽到的完全不一樣?
“皇祖母說,太子妃品味很是高雅,當時她主張衣著素淨,戒浮誇,但我娘每每都能以平價的衣裳引領朝中潮流。”木文提出了異議。
太子殿下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
“是爹你幫娘親配的?”木小文震驚了,“那,那皇祖母還說,娘親文采飛揚,談吐優雅風趣,無論是內眷還是使者親眷招待起來都大方得體,常出妙言佳句……
朱標又點了點自己。
懂了,那估計是他爹幫老婆打好了小抄和底稿,太子妃隻需要將其背出以及在恰當的時候運用即可。
對母親濾鏡頗深的木文發出了最後的掙紮:“這,這房間布置素雅柔和……”而且明顯是女性的畫風!!
朱標笑而不語。
好吧……看來皇太子從小到大在各種熏陶之下的審美用到布置老婆書房上麵也完全不差,
木白兩兄弟都驚呆了。
他們腦海中那優雅、娉婷、溫柔、甜美的母親形象頓時破碎,重新出現的是一個明豔大方、力大無窮、有些笨拙但很努力的女子,雖然和想象中不一樣,但這樣的母親似乎更鮮活了點。
這樣說起來,能將一個武鬥派老婆塑造成公公婆婆心目中爽利大方、溫柔得體、文武全才的好兒媳形象,他們老爹果然棒棒噠。
亮了,木白的眼睛亮了。
“想也別想。”老父親擼了把兒子的腦袋瓜,無情地打破他的幻想,輕斥道,“好好背書。”
幫老婆塑造形象那是出於無奈,至於兒子,自然隻能自生自滅。
“皇祖母真的一直都沒察覺嗎?”被老爹揉著腦袋的木白想來想去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皇祖父沒發現也就算了,公公和兒媳多少還是要避嫌的,但是他們家皇祖母也好聰明的,怎麽會一直不知道?還是皇祖母知道了但覺得沒必要和他們說?
朱標回憶了下:“要說沒發現……其實也不是沒有遇到過驚險的時候,那時候英兒剛出生後不久,你娘有一次跟你玩飛高高,一不小心把你扔得高過了宮牆,正好被父皇母後看到。”
高過宮牆……大明的宮牆……
見兩個小孩麵露震驚和期待,朱標歎了口氣,笑著道:“然後爹就被你們皇祖父帶到演武場切磋了一番。”
空架子的爹和有真功夫的皇祖父切磋,就連木小文都知道會是什麽樣的結局,兩個小孩不由為背鍋的老爹鞠了一把同情淚。
至於之後他們家小英喜歡上飛高高,然後纏著父皇要飛,結果正好被母後撞見,威武雄壯的洪武帝被怒氣勃發的馬皇後揪著耳朵說教什麽的……就不要告訴孩子了。
太子殿下笑眯眯地想。
“其實,你們的母親真的很厲害,就連到最後也保護了你們,不過這個,隻有爹知道。”朱標摸了摸兩個孩子,帶他們走到了書房的裏側。
挪開毯子,書房的地麵露出了一條密道。
修建應天府皇宮的時候,朱元璋還沒有一統治天下,因此,他在皇宮裏設置了許多防禦和逃生設施,甚至皇宮本身就是應天府整個防禦係統的一部分。
其實,嚴格來說,這也算不上密道,就是東宮的私人倉庫入口,洪武帝夫婦和朱標夫婦的宮內都有一條這樣的大型地下通道直達地下寶庫。
說是寶庫,其實這裏最初的作用是火災避難所來著,畢竟木質建築必須考慮這種安全問題。除了這兩處之外,宮裏不少地方也都設有密道。
這些密道除了逃生之外還有溝通訊息的功能,其出入口按照規定隻有帝後以及太子夫婦知曉,在未來,這些秘密也會告訴木小白。
以兒子的性格,背那東西的時候估計又要撓頭了。朱標邊帶路邊暗暗想道。
不過現在,什麽都不知道的兩個小皇子對這些驚奇極了。
朱標將牆上的燈座一一點燃,首先出現在兩兄弟麵前的是一幅仕女圖和兩個牌位。
仕女畫的落款是朱標,畫上人無疑就是他們的母親,那這牌位是……
“那是你們的兄弟。”朱標拍了拍兩個孩子的肩膀,“你們當時被帶走的時候,賊人在宮裏留下了兩具燒焦的屍身,那便是他們。”
“爹不知他們身份姓名,也不知其從何處來,隻能給他們立下無名牌位,認他們作子,分一份福報香火。”
“今日帶你們來,也是讓你們見見這兩位恩人,我們父子欠他們一句謝。”
聞言,木白木文乖乖接過父親遞來的三柱清香,衝著牌位的方向拜了三拜,然後將祭香插入香爐,又雙手合十躬身而下。
禮畢之後,木白問:“爹,這兩個孩子的屍身在哪兒?有沒有妥善安葬?”
“他們在你娘身邊睡著。”朱標柔聲道,“當時我們都以為那就是你們,於是將他們葬在了你娘身邊。”
木白聞言有些疑惑:“那爹是怎麽知道我們還活著的?因為宋先生?”
不對,宋濂到雲南已經是事發兩年以後了,就算最早皇室出於穩定考慮沒有公布他們去世的消息,也沒有理由藏兩年啊。
事實上,他們回來的時候,所有人都不知道兩個小皇子曾經“死”過。
“這個啊,是你們娘告訴我的。”朱標含笑抬頭,畫像中的少女笑得溫柔又悲傷,那是他印象中一向爽朗的妻子所露出的最柔軟的一個笑容。
兩年前,就在洪武帝抓住首惡打算為兩個孫子發喪之時,他大醉了一場。
夢中,他的妻子帶著兩個孩子踏霧而來,他本以為是妻子是來向他告別的,不想妻子卻滿臉焦急地同他比劃,努力想要說些什麽。
可惜亡者之言不可入生者之耳,妻子的一番努力他全然弄不明白,隻以為妻子是在責怪他沒有照顧好孩子。直到妻子抱起兩個孩子讓他看他們的臉,朱標才恍惚明白了妻子的意思。
——妻子懷中的兩個孩子眉目清秀,但卻並不是他的孩子。也就是說……他們真正的孩子還活著?
當他問出這句話時,他的妻子含淚點頭微笑的模樣成了朱標心中最美麗的烙印。
酒醒之後,他立刻找到父親阻止發喪,然後在全國開始了天羅地網般的搜尋。
奈何他醒悟得太晚,當時兩兄弟已經被送去了雲南,此後更是音訊全無。
朱標到了後來也以為他是日有所思也有所夢而已,但那日夢中隱約可聞的鎖鏈鐐銬之聲讓他又始終心懷期盼。
寺廟內的大師曾經說過,亡者向活著的人傳遞消息,是要付出巨大的代價的。他聽到的鐐銬聲可能就是加諸於妻子身上的枷鎖。
一想到這個消息是死後也未能安寧的妻子頂著刑罰送來的,朱標就不敢停下搜尋的腳步。
幸好,他最後找到了他們。
朱標示意兩個孩子將那牌位捧起,他們父子三人之後會一起將這兩尊牌位送去位於老家鳳陽的圓通院接受佛家供奉。
不過在臨走之前,木白卻表示他想要在母親的畫像上填上幾筆。
“既然這兩個孩子是我們的弟弟,現在又陪在母親身邊,不如在畫像中加上他們。”
木文覺得兄長說得很有道理,並且熱情要求自己也要入畫,卻被他哥無情地拒絕了:“等你學會畫像了,自己來添筆。”
木文委屈,木文不答應,木小文嗚嗚噫噫地抹著眼淚要和母親告狀。
被弟弟抱著大腿耍賴的木小白隻能表示,好吧,哥哥和你一起。
就見他大筆一揮,在父親的仕女圖上添上了兩個在捉迷藏的小孩以及一個正在看書的小孩。
木文看到第三個小孩出現的時候頓時又要開始嚎,木白忙指了指那個在看書的孩子理直氣壯地說:“這不是兄長,是哥哥的記憶。”
“我不記得娘了,但是我的記憶一定記得,所以就讓我的記憶陪著母親吧。”
“至於我以後——就讓文兒來畫吧。”
木文想了想,皺著眉頭思考了下記憶和本人的關係,又想到兄長失憶是因為自己,最終勉為其難地表示了認同。
“好吧,文兒會好好學畫的,一定會把阿兄畫得很好看!”小朋友捏拳作立誌狀。
朱標全程在一旁含笑看著,見兩個孩子達成了共識,這才將畫卷放到一旁晾幹。兄弟兩人用黑布包住了牌位,又朝著母親的畫像拜了拜,才跟隨著父親的腳步一起離開了地下室。
在燭火被吹滅的那一刹那,畫像中的太子妃和三個孩子都露出了歡喜又滿足的溫柔笑容。
然後在下一個瞬間,一切便又重新沉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