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食堂,晚飯的點,整個大廳裏塞滿饑餓的監生學子們。
長桌上,陸炤一隻手支著腦袋,夾取最後剩下的幾片菜葉子。
斜對麵扒飯速度飛快的伯安隨口問了句:“陸小先生晚上都做什麽?”
陸炤歎了口氣:“這兩日來到國子監,為等待麵聖的旨意也不好出門去,都不知道能做什麽。好無聊啊——”
“晚上可以出去的吧。”子瞻還在細嚼慢咽,“至於麵聖,陛下總不會大晚上招你進宮吧?除非是有什麽緊急要事。”
緊急要事?在下區區一介平頭小民,那肯定不會有啦!
這麽一說,確實可以出門去玩啦。
能把一個宅宅逼得想出門玩,這日子太魔幻了。
陸炤咬著筷子:“京城有什麽推薦的夜晚去處麽?並非花天酒地那種。”
存中吃完了,端起盤子起身就要走:“去坊市嘛,晚上都挺熱鬧的。”
京城的坊市,與江南的花燈夜市有哪裏不一樣麽?
陸炤有點期待了。
江楓表示晚上還要教導江琴的武功與學業,持之以恒,堅持不懈,今晚就不跟出來玩了。
於是作別趕去上晚課的監生們,陸炤出門的時候,身邊隻有燕南天跟著,以便貼身保護他在外的安危。
套上大鬥篷,戴上大帽子,跨出國子監大門時,天色已是黃昏,夕陽被不遠處的亭台樓閣擋在後麵,金燦燦的光輝卻染遍目之所及的一切。
天穹之下,滿城鎏金。
真是貴氣啊!
陸炤發出渴求暴富的聲音。
燕南天抱劍跟在身側,滿眼笑意都要溢出來。
一路隨機抽選幸運路人詢問路怎麽走,兩人終於抵達一處據說夜晚時候最是繁華熱鬧的坊市。
還未進入,未見時,已先聞內裏熱鬧嘈雜的喧囂聲。
“駱駝奶,井水湃過的駱駝奶!”
“咦惹,這味道怎麽有點怪?”
“挺好喝的呀!有點子鹹味,唔、比較清淡。你這奶裏頭還加鹽呐?”
“海魚產,大海的魚幹嘞——好滋味咯!”
“給我包兩條,這個這個,要大的……”
“奶皮子,奶疙瘩,酸奶咯酸奶嘞~”
“阿耶阿耶,吃奶、奶!”
“……跟你阿娘要去!”
“衢州烤餅……”
“果幹果脯,不好吃不要錢!”
陸炤拉著燕南天一道沒入流動的人群進入坊市。
夏末的氣溫依舊不低,熱烘烘的空氣中混合著各種食物的香味,勾起每位往來路過行人的食欲。
即使陸炤兩人其實是剛吃飽肚子才來的,也仍舊無法抵擋這些難得一見的新奇美食的**。
“烤包子,烤饢——波斯烤饢——”
陸炤聽到耳熟能詳的地名,便拽緊燕南天的手臂,循著叫賣吆喝聲找了過去。
這是一處奇妙的胡食小攤。
攤位是一輛看起來很結實的粗苯大車,攤位上分門別樣碼放著各種烤饢、烤包子,兩個濃眉深目的異域胡族正在用油紙打包、或用繩子捆起交給顧客,同時接過顧客們遞來的銅錢,忙得不可開交。
陸炤好奇地挑選了一個烤包子,又問兩位賣餅的胡人道:“你們真是波斯來的嗎?”
空出一小會兒L的胡人衝他咧嘴一笑,手上利索地用油紙打包好被挑選中的烤包子,嘴上精心修剪過的彎胡子輕輕動了動,發出西域不知哪國的異域口音腔調的中原官話:“不不不,我們其實不是波斯來的。我們來自d$r&#&部落,那是一個美麗的地方,隻不過武朝的中原人好像大多數都沒有聽說過我們的家鄉。所以我們為了更好的賣餅,才在叫賣的時候吆喝大家都更容易聽說過的波斯。你是從哪裏來到中原的?”
“我?我是中原本地人啊。”大鬥篷之下同樣一副異域風情容貌與裝束的陸炤接過烤包子的油紙包,將零錢遞過去,然後便在兩位“虛假波斯人”的不信任目光中,僵硬轉身走開。
身後還傳來那兩位“虛假波斯人”的談話:
“我敢打賭,阿麗埃莫拉西亞斯,他肯定不是中原人!”
“噢、我也這麽覺得!你看到他大帽子下露出來的半張臉了嗎?他是如此英俊迷人……”
“難道他比我還要迷人嗎?”
“那肯定你更迷人了,普利西斯達克米圖基!”
陸炤抬起頭,與燕南天對視一眼。
燕南天臉上出現一種莫名的神情,好似憋著什麽古怪的想法不好說出口。
陸炤也很是一言難盡:“再看看別的?”
燕南天:“你隨意走,我跟得住,不會丟,出手也來得及。”
那行。
陸炤轉頭就看到一個胡商開的香料鋪子,在行人的空隙裏左鑽右繞,終於扒拉出流動的人群。
胡商從外頭帶來的香料哎!
豈不是會有許多熟悉的“調味料”?
陸炤有點懷念曾經嚐過的味道豐富的各種美食,雖說他口味清淡吧,但清淡也不代表口味單一呀。
來到這裏以後,能吃到的常見調味料隻剩下各種油、鹽、紅糖、蜂蜜、醋、醬、蔥薑蒜、茱萸等辣味調料……
咦?這麽列舉出來數,似乎還不少?
陸炤走進香料店。
……不到半盞茶的工夫,陸炤便默默走出來。
裏麵的香料大多是麝香、龍涎香、乳香、蘇合香、安息香等用來聞的,雖然也能突然瞧見幾樣可以用來吃的熟悉“調味料”,比如小豆蔻、胡椒……
但那個價格!
太!貴!了!
自從洪水救助清空大部分存款過後變得日子緊巴巴的陸某人捂緊自己小小的錢袋子。
區區口腹之欲罷了……
香料鋪子隔壁就有一條巷子。
陸炤探頭往裏麵看,小巷子裏也有不少行人往來,進出各處門戶。
這裏麵也做生意的麽?
有些好奇。
他走進小巷子,來到第一間門戶的入口。
這是一間小作坊,好幾個大大小小的姑娘們正坐在靠裏頭的板子處製作飾品,其中年紀小的僅有豆蔻之齡,年紀大些的姑娘裏,還有一個大著肚子同小姑娘講色彩要如何搭配。
見有顧客臨門,一位青絲摻入白發的大娘起身相迎:“兩位是想來看看吉祥寶的麽?做好的都在這兩麵牆上掛出來了。若是看不上這些,有什麽特特的要求,也可提來,很快便能配妥!兩位先瞧瞧這些麽?”
陸炤打量起兩邊牆麵上懸掛的飾品,這些所謂的吉祥寶,名字很是討喜,實則都是一些彩色石頭串串,用各色彩色絲線編織起來。
都是天然的礦石,並非染色的石頭。
經過姑娘們的精心搭配與巧思編織,看起來賞心悅目。
陸炤掰著指頭數家中的姐姐們,為每一位姐姐都挑選了一款吉祥寶。
還與店家描述了回到南疆的藍妹妹給他留下的印象,定製出一款藍、紫、綠、白、紅各色搭配出的藍小妹專屬吉祥寶。
約好店家明日將買下的這些吉祥寶打包送去國子監後,陸炤便兩手空空、一身輕鬆地走出飾品小作坊。
他還問燕南天呢:“燕大哥沒有姐妹娘姨姑奶等女眷要帶紀念品的嗎?”
燕南天搖搖頭,他孤家寡人一個,也就是還有一位義弟江楓作親人,可江弟可能不會喜歡這種姑娘家才喜歡的飾品。
陸炤突然想到:“其實男的親友也需要帶一樣的吧?”
說著,他便倒回去為陸小鳳、花滿樓、楚留香他們定製一批風格不那麽活潑花哨的吉祥寶。
燕南天盯著手上那條赤紅、赭紅、玄黑等配色的吉祥寶默然,但還是寸步不離地跟緊了前頭歡快逛街的陸炤。
小巷子裏出來,就看到不遠處有個胡商的攤子生意相比其他人要差上一些。
這個攤子上或卷起、或平鋪堆疊、或懸掛展示起各式各樣的毛氈,花紋圖案獨特,異域風味十足。
可惜中原人大多還是“實用主義”為先,不明白這種毛氈能用在哪裏,便不怎麽出手買這個。
除了一些閑錢不少的客人,買這西域毛氈隻圖個新鮮,買回去收藏賞玩個些許時日。
陸炤其實也不知道這種毛氈他買了能用來幹嘛,但這些花紋圖案多好看啊!
買回去……買回去可以鋪地上當作地毯,還可以掛上牆當作裝飾,大不了還能切成小塊一點的氈子鋪座椅上當坐墊嘛。
買買買!
奇異的酒香——
馬奶酒。
酒是大多男性親友都喜歡的好禮。
買買買!
杏仁、葡萄幹等果幹果脯,小零食嘛,整一點帶回去打發時間。
買買買!
又一個胡餅攤子,不過和烤饢不一樣,居然是烙餅哎!
搞一點嚐嚐看。
路過的行人裏,有好些分明是中原人的長相,卻穿著胡服、描畫胡妝。
也許是在追趕風潮?
陸炤想。
在擁擠的人潮中,忽然不小心撞到了人,還好燕南天拎住兩人,沒叫兩人跌倒在地,避免了踩踏危機。
“對不住對不住,抱歉!”陸炤連連致歉。
那人警惕地護著懷中東西:“沒事。注意著,小心點。”而後便轉身進了邊上的大門。
這是一家風味大酒樓。
陸炤抬頭看看頂上的匾額,上麵刻著好幾種不同文字,最大最中央的是漢字“大酒樓”。
“……這酒樓名字真幹脆。”
“要進去歇息一會兒L麽?”
“走,進去看看。”
大酒樓中傳出陣陣風格獨特的異域樂器演奏的樂曲,招徠著追尋新奇的客人。
兩人進入大酒樓後,也沒有空閑的小二上來迎接引路,自個兒L去找空桌座位。
落座後,才有小二急匆匆趕過來記這桌客人點的菜。
滾瓜爛熟的報菜名一輪。
陸炤聽完卻沒記住幾個,於是看向桌對麵:“燕大哥先點吧,想嚐嚐什麽都隨便來,吃不完的話,待會兒L我們打包帶回去給阿琴小鬼頭當夜宵。”
“那——饢坑肉來份,胡辣湯有麽?”
小二殷切討好地躬身:“邊兒L上就有家胡辣湯小商鋪子。客官若是想要,本店去一並買來就是。”
陸炤連忙抬手:“那我也……”誒、不行,胡辣湯怕是辣的,他吃不太來,“還有什麽別的湯麽?羊肉湯有麽?”
“去骨羊肉湯,有的,客官!”
“那我也再來份饢坑肉吧,辣不辣?”
“有椒鹽的,有香辣的,客官好哪口?”
“不辣的那個,謝謝。”
“客氣了!椒鹽饢坑肉一份,這位客官呢?好嘞!您二位且稍等。”
等菜上桌的時候,他們倆的注意便被大酒樓中央搭的大台子吸引過去。
穿著鮮豔紗衣綢裙的胡姬正在台上跳舞,靈動身姿隨著胡樂的節奏舞動,旋轉時飛揚起來的裙擺好似一朵張揚熱情的攀枝花。
俏皮的胡笛聲一串婉轉起伏的獨奏結尾。
色若蜜糖的豐腴手臂轉出幾道圓潤的圈後,停在一個亮相的姿勢上,濃密的長睫忽閃忽閃,胡姬展露一個甜甜的笑容。
台下喝彩聲轟然響起。
這突如其來的喧嘩聲傳到台下某桌,卻讓精神緊繃的某個侍衛差點反應過度,就要拔刀護主。
“放輕鬆。”貴氣公子收回看向台上胡舞的目光,伸手從桌上撿了一塊方才侍衛出去買來的奇怪食物,掰下一塊送入口中,臉色立刻變得古怪起來。
他艱難咽下口中那塊食物,吩咐侍衛把剩下那些吃不慣的食物都送去給門外乞兒L吃。
侍衛略作躊躇,還是領命端起一盤食物出門去了。
“有些善心大發的好人呐,自己不想要的東西,才會輪到別人吧。”鄰桌一位華美少年,氣宇不凡,武生打扮,眉清目秀,年少煥然。
方才便是他冷哼,出聲嘲諷貴氣公子的“假好心”。
貴氣公子看這少年頭帶武生巾,身穿月白花氅,內襯一件桃紅襯袍,冠玉容顏,自信活潑,長相順眼,氣質合意,他便好脾氣笑笑,根本不覺生氣,還耐心同他解釋:“這東西我真吃不慣,硬逼自己吃下也不舒服。倘若分給他們,他們吃得歡喜,我也不會浪費,豈非兩全其美之舉。”
那少年想了想,倒也是,隻是方才還嘲諷過人家,這總不好突然態度大轉吧,那可不是就丟臉了麽?
於是他仍然有些別別扭扭的,依舊用生硬的語氣跟那貴氣公子說道:“吃不慣,是因著吃不來,不懂如何才是正確的吃法。”
貴氣公子便笑眯眯道:“哦?敢問閣下可有請教?”
他依照少年所說的步驟擺弄起桌上剩下的食物。
倘若有哪裏出了錯,便會迎來傲嬌的嘲弄。
帶著空盤回返主人身邊的侍衛可給這不知死活的少年氣得堵心,剛開始還瞪人,後麵見主上自己都不在意,便隻好作罷。
周遭的客人們又開始歡呼喝彩。
貴氣公子終於在少年的指揮下完成了一套精細到累人的進食過程,輕輕舒氣看向台上。
台麵上來了一個穿著戲服的戲子。
一個亮相,引動雷霆喝彩。
“這是——香玉?”貴氣公子遲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