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午後,吃過飯的幾人等在國子監門口。
江楓今天給江琴放了一下午的假,而他自己要與燕南天一道陪同陸炤去往皇宮,進不進得去另說。
陸炤是有緊張的,有種即將麵見一國最高領導人的心情,手心腳心都發麻,攥緊拳頭緩慢悠長地深呼吸。
天空中的太陽從最高點微微下落,投射到地上的陰影便隨之略略偏移,陸炤往陰涼的影子裏挪了點,燕南天瞧見他的動作,靠前一步替他擋住陽光。
一輛沒帶儀仗的樸實馬車在國子監門口停下,車裏下來一個宮中內侍,是來傳召鬥篷生陸炤的。
江楓與燕南天一道跟著,到了皇宮卻被宮門侍衛攔下不放行,最後隻好等在宮外。
麵對江楓擔憂的神情,陸炤勉強安慰地笑道:“很快就出來了,安心。你們兩等會兒記得找個遮陽的地方等我,可小心別被熱中暑了。”
暫別後,他便隨內侍踏足了這座架空武朝的皇宮。
一路上,他轉動眼珠好奇地四下觀看宮中景象。
這座宮殿看起來和明清時期流傳到現代最後開放給遊客遊玩參觀的故宮很是不一樣。
具體哪裏不一樣,陸炤也說不清楚。
前朝的區域裏,寬敞的走道兩側排列著目不轉睛的站崗侍衛,這裏幾乎不出現女官、宮女等宮廷中可能生活的女性,卻偶爾會有身著禮服的命婦經過。
走了一段路後,穿過兩道不知叫什麽名的門,走道似乎一下子從肅穆變得輕快得多。
兩側宮牆上各種威嚴禽類獸類的雕飾紋樣變成了繪上去的各式吉祥花草如意圖案。
這片區域時不時便有女官、宮女路過,帶過一陣清風。
但內侍並沒有將他再往後宮深處帶,不過剛進入一小段路,便領他從走道一側的不知名大門出去。而後又是不太長的一段路。
直走到一處挺氣派的小宮殿,內侍才止步,介紹道:“此處乃是紫宸宮的偏殿含光殿,陛下正在裏麵等您。”
說著,已有其他人往殿中去通報。
不多時,便有傳召的口諭從殿中遞出,陸炤在偏殿門房處過了一道仔細的搜身,而後才被放行入殿中。
殿中光線微妙,不太明亮,也不算昏暗,兩側成列的內侍恭敬垂手,略略低頭,目不斜視,不抬眉眼,隻含著一抹似有若無的微笑,不顯得太過板著臉而不討喜。
陸炤從兩列內侍中間穿過,一步一步往裏走,一直走到最深處。
含光殿的最深處,燈燭充足,捧著金盤的內侍們手中反射出金光,金光盡數匯聚於一人之身。
此人正端居最深處的上首,通體耀眼奪目的金光,襯得他顯得尤為威嚴。
這就是武朝當今少年天子的威勢麽?
陸炤停下腳步,看看台階,再看看兩側舉著金盤為天子打光的侍人們。
陸炤:……
陸炤呆呆地站著,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跪下,最後腦子一抽,雙手高高舉起自上而下,作了個長揖。
一聲來自內侍的尖細嗓音拖長了道:“平身——”
哎?好、好像這樣也可以?
似乎蒙對了。
陸炤心中長舒一口氣。
上首端坐金光輝映之中的天子定定注視著他好一會兒,空氣都似乎在此刻凝滯。
而後,天子才出聲問了兩句,關於姓名,來曆,當前住哪,做什麽活計之類的。
陸炤還是那些老話應付過去。
天子輕笑,起身從上首的金光寶座中下來,走到陸炤身後的桌邊,自己拉開椅子坐下,招手讓陸炤也過去坐。
陸炤一臉迷茫地看看那些手上還拿著金盤一動不動的侍人們,再回頭看看桌子邊坐著的天子。
方才那個威勢不可侵的天子呢?
這怎麽突然變得如此……平易近人?
他心中懵逼歸懵逼,腳還是老老實實走動到桌邊,在天子最遠的那張椅子上坐下。
接下來天子就開始與陸炤閑話聊天。
說著說著,聊到興趣愛好,天子說自己喜好書畫,還隨手倒了杯白水,以手指蘸水在桌麵上書寫,喚陸炤欣賞。
陸炤湊上去一看,瞳孔緊縮。
天子問:“朕這手字,如何?”
陸炤不自覺做個吞咽的動作,嘴唇抿緊,抬眼偷摸瞧一眼天子的臉色。
天子正期待地看過來,好像真就如同一位等待友人鑒賞自己書法的普通公子一般。
陸炤略作遲疑,最終還是重重點頭應下:“妙極!”
天子展顏大笑。
而後他扯下腰上汗巾,擦去桌上水漬,畫下一副簡單的畫。
“這畫作又如何?”
陸炤這回真沒看懂,皺著臉瞧了半天,最後老老實實說:“沒看明白。”
天子大笑。
“哈哈哈哈,你這還需要多學學啊。這琴棋書畫、詩書禮儀,皆乃中原之精華所在。所謂文明,便要多讀書籍,多行遊曆,多通人心,多曉事理。如此,方可算教化得成。”而非蠻、夷也。
“好的好的。額、多謝陛下教誨。我回去就多學學!”陸炤有些無語自己這九年製義務教育都完成、大學畢業出來的社畜居然被當成沒文化的未開化之人了。
天子起身回到一處桌案後,讓陸炤過去磨墨:“今日要處置的奏疏看著沒那麽多,這才有空召見。”說著,天子看著桌案上滿滿兩大摞奏疏露出一點隱忍。
陸炤收回視線,乖巧磨墨,絲毫不轉移視線,避免看到不該看的奏疏內容。
這位陛下該不會,不喜歡“批折子”吧?偷懶,厭學,還是逃避工作的任務?
被搶了磨墨活計、隻能退避至一旁的某個內侍眼中閃過幾絲不愉與狠厲。
在寧靜的氛圍裏,空氣中隻有奏疏紙頁翻動與筆墨書寫的輕微響動。
陸炤在機械的磨墨中,聽著入耳的白噪音,昏昏欲睡。
忽然,一本拍在桌麵上,“啪”的一聲驚醒了陸炤。
“有點疲累了,”天子不知是在說陸炤,還是在說他自己,“得歇息會兒,放鬆下。”
於是他招手,遣人給他尋個樂子:“王安,請展昭展護衛入宮來一趟,直接去禦膳房。這幾日那邊上稟,時不時就有偷食的出沒。且讓他去瞧瞧,捉了那膽大的老鼠。”
內侍王安上前一步,恭敬行禮應喏,退出殿中。
還不等展護衛帶著捉到的老鼠來回稟,外頭有人稟報,禮部尚書求見。
“傅宗書,”天子丟開手上的奏疏,隨手將陸炤的鬥篷大帽子拉起來蓋在腦袋上,才微笑道:“召。”
陸炤飛快抬眼掃視天子與下頭那款款入內的大臣。
那位禮部尚書看起來步穩行端,氣度疏朗,麵上看上去壓根瞧不出竟然是個奸臣大反派。
傅宗書是來回稟今年科舉的準備情況的。
不過,他當然另有目的。
他想試試從天子這裏探探口風,這次科舉江南等地不參與這離譜旨意是否能改。
倘若能改,他便能借此次“勸諫之事”於朝中勢力極大的南黨有功;倘若天子一意孤行、不聽勸諫,他好歹也不會有什麽實質損失。
空手套白狼之利,為何不做。
傅大人斟酌著言辭,洋洋灑灑一篇辭藻華麗的勸表。
聽得陸炤眼冒金星,艱難辨認那些詞都是什麽意思,是否出處有什麽典故。
天子一言不發,靜靜聽完傅大人的整篇文章。
傅大人唾沫橫飛、言辭鑿鑿完畢,隻等陛下反應了。
天子才端著毫無溫度的假笑,嘴皮子微不可查地動了動,輕聲嘀咕一句:“糟心老東西留下的糟心老不死。”
陸炤這個耳聰目明的江湖人站得距離這麽近,乍一聽這吐槽,還以為自己幻聽了,“唰”一個抬頭就與天子對視上。
天子軟和眉眼微笑對他道:“陸先生近來常駐國子監中,與各地監生切實接觸,想必對這道旨意也有所耳聞?”
陸炤:“有?有吧。”
“陸先生有何看法呢?”
陸炤回想起國子監學子們裏也有無腦吹天子的,就揉吧揉吧,開始閉眼瞎捧:“陛下這個旨意實在太聖明了,令百姓感激涕零。陛下這是為了受災的子民們著想啊!陛下體恤江南等受災地的考生們,希望他們今年能全副身心投入到家鄉的重建之中。有的學子家中受災,家財有損,也不必著急忙慌籌備錢糧上京趕考,這樣一來就不會欠下大筆難以償還的債務,家中親眷的生活也會寬鬆許多。”
傅宗書見這什麽陸先生一副無腦吹捧天子的架勢,擔心天子真要一意孤行,心急火燎的,對著那個陸先生擠眉弄眼、吹胡子瞪眼。
哪裏來得愣頭青小子,這聲音聽上去年紀輕輕啊,居然就學會拋棄羞恥之心,拍貴人的馬屁了!
真是豈有此理!
這小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鬼東西?
這項離譜的旨意若不能收回,那江浙行省連著毗鄰兩省的鄉黨這回損失可就大發了!
三年才一屆科舉!
原先南人尤其江西江東江南等地在朝堂的勢力一向是幾乎呈壓倒式的。天子上位一來,拉拔的一大批臣子衝淡了南黨人在朝中的濃度。
天子還將他從掌管錢糧的戶部尚書之位,移到了現在執掌禮、教的禮部尚書之位。
說是同為尚書,看似不過平調,可六部尚書實權排位是有高低上下之分的。
吏、戶、禮、兵、刑、工。
他這是從實權上被下降了一位!
天子還隨意插手科舉此等掄才大典。
傅宗書感受到了一股緊迫而來的危機。
“聖上!”他高聲打斷那個陸先生的吹捧,想做出一副剛正不阿的態度,斥責這位不入流的佞信新寵。
“誒——”天子又打斷他的話,阻止他的意圖,仍舊對陸炤道,“莫非陸先生對這道旨意,真就沒有什麽‘提議’麽?”
麵對天子再次問話,陸炤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點什麽。
這是不是——某種暗示?
但是他讀不懂啊?
完全不懂朝政也不懂體察聖心的陸炤,在天子與傅宗書兩人緊盯的目光下,小心翼翼提出:“學子們也是十年寒窗勤勉刻苦過來的,為的有朝一日金榜題名。一刀切禁考,會不會使得……額、朝廷,有些晚,才能將大好的人才用上呢?”
這句話完完整整出來了。
天子與傅宗書都是“可算成了”的一副神情,就差長舒一口氣了。
天子終於可以從陸炤這邊好不容易讓他架起的“勸諫”梯子下去了:“那便依陸先生所言。”天子重讀“陸先生”一詞,而後沉吟道,“為此次禁考的地方另開恩科,單獨隻許這些禁考的學子來考。招錄比例,就按照往年這些地方來京考試的學子占當年會試全體考生的比例來分配名額。”
雖然天子鬆了口,但這鬆口的方向並非傅宗書原先所願。
傅宗書心有不甘,但天子已經退讓,他也隻能作罷。
隻是這個退讓結果……要知道往年金榜上所題的名,幾乎大多半都被這些地方來的學子包攬,這可比什麽按照會考學子占比錄取的名額多上不知多少人了。
可當今天子任性無理,不似先帝那般從諫如流、善於聽勸,他們這些老臣又能如何是好。
心有不甘的傅大人退下了。
前後腳的工夫,神侯府的諸葛正我前來求見。
讓他進來後,聽了幾句關於南海無名島隱形人事項的匯報,又稟報說姑蘇的慕容氏才安分沒多久,又開始小動作不斷了,紅鞋子的訊息有查到一些,白襪子還沒有確切訊息,剩下猜測的黑帶子之類的組織更是還沒影。
這種隱藏得深的各種江湖亂黨,天子對他們的難搞程度也是有所預估準備的,既然沒什麽實質進展,擺擺手聽過也就罷了。
天子:“姑蘇那邊,神侯看著辦吧。六扇門若是兜不住……範大人在江浙行省,代天子巡,可調取部分當地駐守兵將。”
諸葛正我:“喏。”
說完正事,天子便說起私事,以手支著腮笑得眉眼彎彎:“小餘近來可好?東奔西走,可當心累壞身子。”
諸葛正我也放鬆下來,調侃自己心愛的弟子:“崖餘哪裏都好,為陛下隻身闖天下也是樂意之至。”
“都這麽些年過來了啊,我都快忘了他當年小大人的模樣了。”天子麵帶懷念之色,轉而笑道,“母後也惦念他呢,常對我說,盛家隻剩他一個孩子了,叫我憐惜著小心著收著點使喚人。嗯,老話重提,真不要太後幫著相看個貴女麽?”
諸葛正我恭敬:“蒙陛下與太後掛念,回頭便讓無情進宮給陛下與太後請安。”
無情大捕頭——孩子?
陸炤又偷瞄一眼天子。
無情捕頭看起來和天子年歲相仿呀,可能、也許還比天子大上那麽一丁點。
他倆該不會是童年玩伴吧?
原著裏無情進宮玩過嗎?
記不清了……
天子爽朗大笑,似乎心情很是愉悅的樣子。
陸炤想到當今天子似乎也還未有皇後。
該不會他是意圖將無情出賣給太後催婚,以減輕自己的壓力?
諸葛正我見天子心情不錯,斟酌了一番,又道:“陛下,方歌吟找到了。”
“嗯?”
“……但是他本人並不願接受神通侯的虛銜,希望能讓他的義子方應看代父受封。”
天子無語:“不要就不要唄,朝廷還得求著他不成?”
諸葛正我提醒:“這個虛銜恩賜乃是先帝所願……”
天子深深吸氣,今日第一回破功了,破口大罵:“那個老東西終於走了,可朕到如今還在收拾他留下的爛攤子!”
周圍所有人都深深低下頭,隻當自己是一顆沒耳朵沒腦子的樹木,什麽都聽不見。
天子罵完,迅速調整回心態,問道:“那個義子如今在哪?”總不會還得朝廷派人再去到處找那個義子,最後還得求著那個義子接受虛銜吧?
諸葛正我早已跪伏在地,恭敬回道:“義子已經入京,此刻正等在宮外。”
“那就召。”
那名為方應看的所謂義子入殿,恭敬叩拜。
這時候陸炤才發現,原來身上毫無官職、勳爵的平民麵聖時,禮儀正經該是什麽樣的。
那為什麽天子方才並未表現不滿?
方應看被叫起身,他樣子十分俊朗,濃眉星目,臉若冠玉,衣著卻十分隨便,神態間自有一種貴氣。
而後,陸炤就眼睜睜看見剛剛還假笑不爽的天子立刻變了。
天子見他一副稚氣可愛、率真無邪的樣子,誇讚道:“真是一表人才!”對這個小侯爺很是滿意,於是當即鋪開一卷空白聖旨,大筆一揮,擬旨冊封。
方應看掃了一眼邊上的陸炤,不動聲色,隻滿臉歡欣雀躍地接旨謝恩,而後隨著諸葛大人一道被送出宮。
天子忽然伸手往邊上的小屏風一拉,露出後麵精細製作的——
機械鍾?
這玩意是機械鍾嗎?
陸炤仰起頭,睜大了雙眼。
天子回頭就看到他展露的大半張臉上驚詫的神情,頗有些自得地介紹道:“此乃晝夜時刻之器。”
“時辰不早了,”天子道,“陸炤,你想要什麽獎賞?”
為什麽給獎賞?
為的救災,方才的科舉,還是……
陸炤攥緊自己的小小的錢袋子,鄭重說道:“中原戶口!”
天子一愣:“戶口?本朝戶籍麽?”
“啊對,戶籍!”
“隻要這個?好,朕允了。”
陸炤開心!
陸炤被派人送出殿前,聽到天子幽幽來一句:“記得交稅。”
陸炤回頭揮手:“自然,自然!”
江琴下午在國子監裏做了幾個“好事”。
但是這麽點端茶倒水擦擦洗洗的好事算得了什麽呢?
他便出了門,想尋個大的。
沿著穿城而過的河道走時,偶然看到在岸邊打鬧玩耍的小孩,其中一個突然跌了一跤,滾到水裏去了。
邊上其餘小孩都嚇傻了,呆愣在哪裏。
他心中一喜,想:機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