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明媚,是處花酣柳醉。
午後煦風輕拂過江南碧水,搖動露出水麵些許尖角的小荷芽葉,停駐在芽尖上被顫動驚起的小飛蟲,眨眼就被一隻路過的金頸黑背水雉叼住了。
“飛瓊伴侶,偶別珠宮,未返神仙行綴。”湖邊荷叢中架在水上的廊橋蜿蜒而過通往幾處水中樓閣。
“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姝麗。”一座樓閣上的窗戶全然洞開,嫋嫋歌聲隨著琴聲悠揚飄散。
正是有人在此舉辦宴會,呼朋引伴,聽曲遊戲。
“爭如這多情,占得人間,千嬌百媚。”
宴上方才投壺比過幾輪,這會兒各自落座歇息,聽個發髻如雲的絳裙歌女撫琴唱詞。
杏衣客人以手支額,閉目養神,突然間唉聲歎氣起來。
“累了?”友人看過來。
杏衣客道:“我就是想到,我們原本下午是打算去看看有沒有香玉後續的故事的……等會兒散場了我們還去瞧眼麽,是不是趕不及了?”
在邊上斟酒的歌樓女子聞言,嫵媚柔軟的倚靠上他:“官人說的,可是江湖茶館那鬥篷生的說書段子?現下隻怕趕不及了。”
杏衣客發出遺憾的哀聲。
她又嫣然一笑,眼波流轉:“不過,鬥篷生此前的所講段落,我們這兒也已經得著,官人要不要聽聽看?”
“什麽鬥篷生?你小子近來又尋著什麽好玩的了?居然不分享出來,與大家同樂。”宴主人聞言好奇,便叫了琵琶伶人上來,彈唱那篇才新編詞作曲的《香玉記》。
屏風後,娉婷嫋娜的身姿落定,指動,聲出,音色動人,囀如黃鸝。
小宴上主客都沉醉於新曲、新詞、新故事與動聽的歌喉中。
杏衣客感到有點別扭,糾結了會兒,疑惑地小聲問道:“這樣不算偷盜麽?”
歌女吃吃笑起來:“這又哪裏算偷盜呢,不過是小道消息在坊間四下裏的互通有無罷了。”
即使有那臉皮薄點的,上門去知會一聲也就是了。
杏衣客似懂非懂地頷首。
果然,不出幾日,《香玉記》就以說書、詞曲、閑談等各種方式,自江南往外飛速傳播開來。
閩地,街頭巷尾。
剛吃過飯的閑漢剔著牙晃悠到路口,跟擺攤的小販吹噓:“那李巳,真不是個東西。要咱能攤上那麽個好義兄養著咱……”
小販白他一眼:“還不是香玉造的孽,才讓李巳家破人亡,前途都沒了。香玉軟弱可欺,算什麽恩人,不過是補償罷了。”
巷子口的頑童拍著手念起歌謠:“倘使香玉,殺伐果決,他日金榜,終有李巳……”
姑蘇,閨中院裏。
一塊洗衣回來的婦人女娘圍坐一處織巾繡布。
“額家那不成器的官人真真是討人氣!要是能學學那香玉大俠對伊歡喜的姑娘的好——”一個撚著線的新婦嗔了句。
另一個姑娘還未出嫁,隻好換過話題:“哎,儂說啊,那香玉先前到底是經了什麽事呀?”
“什麽什麽事呀?”
“叫他傷了心,後來再不肯殺人哩。”
“莫不是情傷?不小心錯手,害死了心愛的姑娘?”
“倒不如說,害了他又哪個義兄弟。”
“甚香玉呐?”推門進來一位風韻猶存的嬸娘。
“阿嬸快來,額與儂講來呀……”
蜀中,賭坊酒肆。
江湖人士佩劍帶刀往來進出之地,有人喝上了頭,紅著臉把錢袋子往桌上重重一拍:“哈!敢不敢與老子打個賭來。”
“怕你個蝦子咯——來!”對桌把酒杯一摔,“五十兩!香玉個慫瓜娃子,這輩子都不敢動刀子!”
“謔!六十兩,賭他遲早得見一遭血!”
邊關,茶古馬道。
烈日,黃沙,卷地西風,刮過沙丘上的胡楊。
“丁零當啷……”
響鈴自遠而近,一行商隊緩緩行來。
遮擋風沙頭巾下,坐在車沿的行商和走在邊上的護衛嘀嘀咕咕,香玉到底是不是楚留香……
“諸位,再堅持一下!前麵就是個鎮子,有酒有清水!”商人抬起那隻掌紋裏都嵌著沙土的粗糙大手,眯著眼睛指著前方喊道。
酒,清水!
眾人聽到這話,萎靡的精神都振奮起來,紛紛加快了腳步,仿佛恨不能立刻脊背生雙翼,直飛到酒家。
果然,不多時,就看到目的地正在前方。
這是馬連河畔一個貧窮的小鎮。
打眼望去,隻見貧瘠荒蕪的土地,黃沙漫天的氣候,破敗矮小的城牆,老舊的木板門後閃縮窺探的目光,還有一隻瘦條的貓從路邊竄過。
商隊勒停了馬,下來的商隊頭人帶著下手到街旁的小鋪買些烙餅充補作幹糧。
掌櫃停下拂著烙餅上的風砂的帚子,把擺出來的那點烙餅全數打包起來。
商人支著櫃台問道:“吃酒住店往哪兒去?”
掌櫃頭也不抬,用帚子指了指一個方向。
於是商隊緩緩動起來,朝著那個方向行進。
這是一間小小的酒鋪,酒沒多少壇,菜沒多少樣,就連桌子也沒幾張。
一張東倒西歪的桌子邊上已趴著一個渾渾噩噩的人。
大漢和他兄弟已經幾天沒能放鬆過了,現下隻想和兄弟們一塊痛飲幾大碗,好好鬆快鬆快,於是挑了另一張還算完好的桌子。
圍坐一起,上了菜,動了筷,開了酒壇子,就打開了話匣子。
“哎,就剛那老摳門講的、那個啥?”
“香帥記。”
“哦對,就香帥被人抓了相好的娘們兒……”
“嗨喲!真夠倒黴的,那個香帥……”
突然冒出來一個沙啞的嗓音,好像很久沒有好好說話,也很久沒有健康規律的生活:“你們在說香帥?”
眾人轉過頭一看,原先還抱著酒壇子趴在那裏醉生夢死的臭烘烘的人抬起頭來,正衝著他們笑。
陽光,照著他滿臉青慘慘的胡茬子,也照著他臉上那懶洋洋的笑容,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
“是啊,咋了?”
“是楚留香的那個香帥?”
“沒錯,是叫楚留香吧?對,是這個名。”眾人相互確認了下。
他臉上的笑容登時凝固住,渾身一個激靈,仰頭就“咕咚咕咚”把那壇酒喝了精光,丟下空壇子,頭也不回的出了門。
身後一串急匆匆的腳步追至門口:“你、你這就要走了?”
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回話,上了馬,徑直往鎮子外奔去。
他必須走,必須去。
他現在就要入關,南下,去找到他那個遭了大黴的好兄弟。
他急得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身下飛奔的馬蹄“踢踏踢踏”的響著,好像正踩在和他心一樣滾燙的砂土上。
他在胸腔裏憋住了一口氣,幾乎是一刻不停地趕著路。他策馬奔襲,晝夜不分,一連換了好幾匹馬,別說原本該按時吃的三餐了,就是睡覺也是潦草應付了事。
直到他一路南下中原途中,這裏一耳朵,那裏一耳朵地,收集到些許零碎消息,逐漸得知其實原版是《香玉記》。
隻是因著有人覺著香玉暗指香帥,就直接換了故事中主角的名字,成了《香帥記》。
胡鐵花好容易才找上楚留香那條漂在水上當成家的船。
晴天無雲,海波**漾,一艘船漂漂悠悠的在海水中輕輕**漾。光潔的甲板幹淨光滑,反射著燦爛的陽光,好像一隻奇異的海中生靈在閃閃發亮。
這是艘精巧的叁桅船,潔白的帆,狹長的船身,堅實而光潤的木質,給人一種安定、迅速、而華麗的感覺——正如它的主人楚留香給人的感覺一樣。
胡鐵花運功提氣,使著輕功淩空而過,踢飛腳上那雙一路趕來早已磨得破破爛爛的髒鞋,赤腳踩上成日曬得發燙的甲板,放聲高呼:“老臭蟲!還活著沒?你要是沒活著,我可正好來吊你!”
蘇蓉蓉妹子從裏頭出來,將他迎進去。
楚留香正窩在他最喜歡的那張大椅子裏,桌案上擺著他珍愛的葡萄酒和三隻燒好的雞,被擦得發亮的酒杯裏已經斟上酒液,正散發出令人迷醉的芳香。
胡鐵花懶得尋摸椅子,一屁股隨處一坐,癱軟在木地板上:“老臭蟲,想不到你還活得好好的,過得還挺滋潤啊。不是聽說你被人害了、捉了、折磨了麽?”
楚留香和他三個妹子都已經聽聞了這個“楚香帥的又一新傳聞”。
對這沒來由的謠言,他們也不知從何說起,隻能相對苦笑無語。
“某些人連這種謠傳的流言都輕易相信,真是脖子上的腦袋白長了。”姬冰雁從船外頭進來,滿臉嘲諷。
胡鐵花就大聲反駁他:“那你這鐵公雞怎麽也放下你那日入鬥金的蘭州生意,趕來這裏?難道不是你心裏也擔心得不行,連忙找過來看看老臭蟲是不是還活蹦亂跳的嗎?”
楚留香不由摸了摸鼻子。
保定。
城中最雅致最高檔的茶館裏,風流公子一襲紅衣如驕陽如業火,正把玩著手裏的碧玉佩。
王憐花原本打算要與沈浪結伴歸隱,遠遊海外。出海前,他來到保定,是想把他記載畢生所會的《憐花寶鑒》托付給小李探花李尋歡,想要李尋歡替他找個天資高,心術好的弟子,作為他的衣缽傳人。
但當他坐在這隨意選中的茶館裏待了整整一個下午,聽完了整出《香玉記》後,他又有了別樣的念頭。
他王憐花,何等驚才絕豔的人物,千麵公子,玩弄人心的好手。
是以,當他聽聞《香玉記》和楚留香,第一反應是,楚留香的不殺誓言挺有意思的,讓他有點手癢。
頓了頓,他沉吟,算了,他已經打算退隱,總該收心了,沈浪可不會等他太久……
可是——
如果能考驗楚留香一番,說不定那楚留香反而更適合為他尋找傳承弟子哎。
要不讓沈浪再等等?
若等不及先走一步,大不了他回頭玩夠了,再去尋他們。
且讓他來好好考驗一番吧。
王憐花目光流轉,似笑非笑地看向海上的方向。
我這可不是亂來,是在考察所托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