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知微惦記邊地情形,不過烏流部剛被震懾過了,一時半會還不至於鬧出亂子來,溫晏然最終決定,先讓她現在兵部尚書的位置上待個半年,再考慮轉任的問題。
“多謝陛下成全。”
鍾知微又道:“臣在西地多年,曾派人將當地風俗、民生、兵卒習性編撰成書,今次進京,想要將此書獻於陛下。”
溫晏然目光微動,想要說些什麽,但想到大周國祚將盡,又把話頭按下,末了隻是笑了一笑。
鍾知微誠懇諫言:“陛下當初委任各營主將,多有事急從權之處,為免枝強幹弱,日後所有外放的武將,一定要在尚書省這邊曆練滿一定年限才可以。”
時代所限,這也是加強地方與中樞聯係的不得已的法子。
溫晏然點頭:“鍾卿說的很是。”
雖說鍾知微此次回來後,並非立刻就要離開,溫晏然還是升起些依依惜別的情緒來,索性把朝政丟給大臣,自己攢了幾日假,帶著人微服在外行走。
建平城內自然設有裏市,不過管理嚴格,進出都有所限製,隻是先帝時期,朝野內外法度廢弛,建平城對裏市的管理也放鬆下來,直到新帝登基,才又重新有了些肅然之態。
溫晏然今天出門時,特地把頭發束成類似邊人風格的馬尾樣式,又在內官的勸說下戴了頂風帽,畢竟京城中士族多,萬一遇上了那個不當值的熟悉皇帝麵目的禦史,有個東西遮掩,還能把事情推到兩位殿下身上。
作為一個廣開言路以便摸著過河的昏君,溫晏然也挺明白禦史台連番上諫的威力,當下在心裏批評了一下內官們勸自己甩鍋的行為,然後從容接受了這些人的安排。
“其實單從商貿看,建平未必比得上地方樞紐。”
這裏是大周的行政核心,需要保證足夠的穩定性,不能放閑雜人等到處走動,以此降低朝中貴人遇見刺客的概率——這倒不是他們多慮,光溫晏然知道的支線劇情裏,就有不少玩家是駕崩在被遊俠刺客ko上頭。
如今還沒到酒樓出現的時期,不過裏市內有賣水的地方,部分聰明的老板還讓人擺木椅,方便客人歇腳喝茶,有些甚至兼賣酒水吃食。
裏坊中人來人往,許多年輕紈絝還抱著自家的雞犬互相炫耀,雖然此地不許騎馬馳行,卻也讓家仆牽著馬匹,跟在自己身後。
微服外出的皇帝並沒像很多文藝作品那樣,遇上來找麻煩的人——她今次穿的衣服乃是棉布所製,就算建州富裕,普通百姓家也能出現棉花,然而溫晏然的衣裳針腳綿密,材質細膩,絕非尋常人所能有,看一眼便知是貴人。
日近午時,溫晏然一行人剛剛找了個幹淨的茶肆坐下,就有人過來向他們售賣私報——私報是民間大戶偷偷刻印的,類似於朝廷邸報一類的東西。
來人笑嘻嘻道:“報紙十錢一份,少君難得出門逛逛,就買一份瞧瞧罷?”
這些人久在裏市中,眼光毒辣,隻要常在外遊玩,哪怕是宋南樓那種一流士族出身的年輕人,也能認個臉熟,卻從未見過溫晏然,隻當是某個家教嚴明的大族小輩出門。
溫晏然:“如今的私報,倒是越賣越紅火。”
在裏市中兜賣私報的不止一位,另一人看見客源,也擠了過來,向溫晏然等人行了半禮,道:“這位少君,莫聽侯七哄人,你在我這裏買私報,不過五錢一份。”
溫晏然掃了張絡一眼,後者笑道:“如今私報隻要三四錢一份。”又指著賣私報的兩人,“這二位許是一家,連環過來哄人。”
侯七跟同伴聽到張絡這麽說,也沒什麽銷售思路被揭破的羞窘之意,隻躬身道:“見笑,見笑,原來少君身邊有曉事的行家。”呈了份私報到桌子上,笑嘻嘻道,“既然如此,就白送您一份,算作賠禮。”然後才帶著人退走。
鍾知微左右環顧,目中微現懷念之色,道:“如今的裏市跟我當日離開時相比,已經大是不同。”
——因為出門在外,為了掩飾身份,鍾知微等人說話時,不再以臣下自居。
溫晏然笑:“你再不回來,隻怕連老家的道路都認不清楚了。”又問,“報上都說了什麽?”
茶肆的老板親自過來倒茶水,然後退下,他們暗暗留神,隻覺得這一行人都有貴人之態,尤其是居中那位,更有一股令人不敢逼視的威儀。
外頭賣的東西,不好讓皇帝去碰,一位禁軍將私報拿起,先遞給池儀,池儀看過後,才回稟道:“京畿一帶越發繁華,常有商販聚集,買賣貨物。”
溫晏然聞言,笑了一下。
張絡熟悉君主的性情,幹咳兩聲,加了幾句說明:“如今四海安寧,商路複通,各州常有商隊通行,其中有官中的,也有私人的。”又道,“像宮中內官,也有所牽涉。”
商隊投靠市監,內官從中分潤銀錢等等,雖然是張絡他們私下所行的事情,但今日既然恰巧談及,又怎麽敢欺瞞主君?自然是實話實說。
普通人家沒有摻和買賣大宗貨物的力量,想要打通中原到邊地的商路,必須由豪強大族配合,既然旁人能伸手,內官伸一伸手也不算過分,在張絡等人的想法裏,他們必須記得的隻有一件事,就是自己乃是天子的獒犬,絕不能對主人生出二心。
溫晏然聞言,不緊不慢地嗯了一聲。
池儀繼續回稟邸報上的內容:“建州鹽價下跌,糧價也下跌,今年的麥子跟粟米都是兩百四十錢一石,等到秋收後,怕是還要再往下走一走。”
鍾知微感歎道:“近來年景不差,像是五六年前,哪怕是粗劣的麥子,三百錢能買到一石就算是好,收成差的年份,四百錢一石也不是沒有賣過。”她很早就當了禁軍,領朝廷祿米,然而那幾年間,也不是沒有過吃不飽飯的時候。
雖然大周在各地都設有糧倉,若是遇見災年,朝廷按理應當該開倉平價,然而先帝生前花錢如流水,又喜歡修建宮殿,非但沒有體諒民生多艱,反倒派心腹參與其中,狠狠賺了一筆,底下人看皇帝都如此行事,盤剝起來,就更加沒有顧忌。
溫晏然聽了之後,心中微微一動。
雖說災難太多,會影響她當昏君,但太過風調雨順,似乎也不是什麽好事啊?
茶肆中看邸報的不止溫晏然一行人,還有不少文士打扮的年輕人,就在此時,幾句高聲談論順著風就飄了過來:“穀賤傷農,建州糧價下跌,其實今歲豐收,也未必全是好事。”
池儀低聲解釋:“那都是太學的學生。”
她入侍禁中多年,雖然隔著風帽,也看出皇帝那一刻似有所慮,不過須臾後便了無痕跡。
太學的學生最愛談論朝政之事,除了聊一聊周邊物價之外,也沒忘記罵兩句內侍掌權。
“朝中大多臣子,都是以才德入仕,唯獨外戚宦官,是以親近入仕。”
這次輪到鍾知微幹咳,打圓場道:“您要不要喝點水?”
她聽到現在,隻覺皇帝養氣功夫甚好,竟然絲毫不曾為此動怒。
溫晏然笑:“我就不用了,天氣熱,給阿儀他們喝一點,壓一壓火氣。”
——今天出門還挺值得的,以前朝堂雖然難免有批評她的聲音,但大體還是以歌功頌德為主,要不是在外行走,她根本不曉得有民間對自己有那麽大的怨氣。
那些年輕文士們又歎道:“如今不僅內官掌權,武將也愈發勢大。”
鍾知微:“……”
她默默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何止如此,近來宮中流傳了一種名叫《地產者》的遊戲出來,據說是少府為了討好皇帝所製……”
停頓片刻,說話的學生長歎一聲,聲音裏滿滿都是對皇帝玩物喪誌的深重憂慮。
池儀搖了搖頭:“旁的消息傳得慢,遊戲倒是傳得很快。”
——《地產者》之所以能在太學中有那麽高的知名度,顯然跟那些年輕人對其玩法的努力鑽研脫不開關係。
溫晏然微微笑道:“都是年輕的學生,湊在一起,不談論朝政,又談論什麽?”又正色道,“所謂忠言逆耳而利於行,也就是這個意思了。”
張絡跟池儀聽得天子的話,齊齊垂首,心中都是若有所悟。
皇帝乃是一代明君,而太學中卻常有針對的話語,其中的原因已經很明顯了,那就是太學生們常常能在觀點上達成一致,很少會聽到逆耳的忠言。
朝中官吏多出身於世家大族,這些人天然便能互為朋黨,他們的想法很容易對輿論進行影響,太學生們的行為隻是其中一點而已,作為皇帝身邊近臣,市監的人需要想些法子,打破士族對輿論的把持。
——要是溫晏然能聽到身邊人心裏的想法的話,就會明白,作為奸宦,池張兩人在針對士族上,確實是有點天賦在的……
在此一瞬,兩人心中已經有了些定案,當今聖上與先帝不同,重威也重德,肯定不希望下麵人一味用權勢壓得旁人不敢說話,那麽後續可以在太學中開設辯課,由學校擬定題目,抽選兩撥人出來,一波持支持觀點,一波持反對觀點,互相辯論,然後對優勝者進行獎勵,這樣在源頭上直接將所有人分成了兩個陣營,免得太學生習慣性附議旁人觀點。
池儀也記得,皇帝此前特地跟王齊師說過“實事求是”四個字,那麽辯論之前,可以讓太學生前往田間行走查看,親力親為,用數據來佐證己方的觀點。
內官們不敢讓皇帝吃外頭的食物,他們隻是休息了一段時間,又侍奉著溫晏然洗過手,便繼續在裏市中閑逛。
溫晏然很少在外行走,在她眼裏,建州裏市看起來至多算是有些新鮮,至於驚喜則完全不存在,與她心中的古代繁華景象相差甚遠。
內官們體會著天子心意,覺得皇帝不愧是皇帝,自我要求簡直永無止境,換做先帝時期,市井若能繁華至此,厲帝肯定已經各種龍心大悅,並準備再把宮殿修繕一番,來慶祝自己治國有道。
——在[數據投放]措施失敗後,遊戲麵板已經沉默許久,隻是保持著最低限度的功能運轉,溫晏然並不知道,她如今能安安心心地在這裏逛街喝茶,是係統屏蔽了不知多少條“[文化]+1”、“區域繁榮程度上升”的提醒後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