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眨了眨眼,一時間難以把麵前這個和在遊戲活動裏死去的那個NPC聯係在一起。
而艾斯大概是誤以為艾米長時間發愣是因為知道了自己是誰的孩子,一時間壓在心頭難以正常的呼吸更加急促起來,胸膛隨著高頻率的呼吸方式起起伏伏。
身體也克製不住的想要逃離。
果然,他……
就在他有想起身的衝動前,之前抓住他的那隻手再次抓住了他。微微冰涼的手冰得他整個人都顫了一下。
“艾、艾米?”
“所以呢?”艾米問道。
“什麽?”
“你說那句話是你心裏真正的想法嗎?”
艾斯抿唇沒有說話,卻像一隻戰敗的喪家犬一樣蜷縮著背,將自己整個人埋進帽子裏。
許久,他才道:“艾米,沒有人希望那個家夥的孩子還活著的。”
就連他自己都這麽覺得。
如果沒有薩博那件事,還有路飛那樣讓人操心的弟弟,他不會想著活下去。(注)
他一直覺得,如果自己的父親是羅傑的事情暴露了……即使再好的朋友也會離他遠去,所以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和任何人變得親近。(注)
這種事情直到遇見了薩博和路飛才得以改善。
但他依舊憎惡著自己的血脈,憎惡著一切。
出海、揚名。
也不過是他想極力甩掉那個人帶來的陰影和折磨。
想要通過‘超越’的方式來緩解紮根在內心的對父親的恨意和對這個世界的恨意。
可矛盾的是——
他又、如此的貪戀一些他不應該奢求的東西。
比如同伴、比如認可、比如發自內心的對他的笑意。
所以他在知道艾米想要和他做同伴的時候高興無比。就算知道對方或許帶著某種目的,他也想得到認可。
所以他在明知道她想要一直待在這個島上,還試圖邀請對方與自己一起出海。
所以他也想讓對方像誇讚兔豬一樣誇誇他。
所以……他很想看到對方時而對他露出的笑意。
但是,當他真的都得到這一切後,他沒有想象中那麽開心。
在對方說出‘帶來了幸運’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良心被鞭笞著。
代替開心的,是從腳涼到頭頂的冷意。
因為他意識到一點,這都是他騙來的。
他沒告訴過對方自己的事情。
也沒告訴過對方自己那些陰暗的想法。
更重要的是,他根本就不是什麽能帶來幸運的人。
他是騙子。
他明知道自己是個無法被接受的存在,卻還依舊披著一層友善的外皮去接近對方。
抱著僅剩的‘良心’,他選擇把事實都告訴對方。
他不想在‘那人的孩子’上再貼一個‘騙人’的標簽。
……
關於艾斯心裏所想的,艾米一概不知。
她不清楚艾斯的事情,也不清楚那個叫羅傑的人到底做了什麽才會讓自己的孩子變成這樣。
但有些事情是有跡可循的。
比如艾米終於知道對方那幾次流入出來的令人壓抑情緒是因為什麽。
也知道對方突然和她說這些,大概是想在她這裏得到什麽答案。
但很多事情,不是別人給一個答案就能解決的。
如果可以,那所謂的‘心靈雞湯’將會作為人類的聖經。
無論發生多悲慘的事情,隻要聽幾句‘你的存在都有意義’、‘你是幸福的’的正能量話就能被超度。
無論是什麽事情,隻有自己想通了才會徹底解決。沒人能幫得了自己,也沒人能拯救得了一個想死、自甘墮落之人。
艾米也不覺得自己有多厲害,能如聖母般感化深受痛苦折磨的人。
所以就算艾米大概猜出了艾斯想要的答案,她也給不了。
她能做的,是把她對他的‘答案’傳給他。
溝通是有效化解一些矛盾的方式。
“我很高興你願意把讓你痛苦的事情分享給我。但我並不知道你為什麽不願意看我的眼睛了。”
很多人其實是不擅長神情專注地看著一個人說話的。
艾米便是這樣。
因為對視總會讓人覺得有些別扭和親昵。
但艾斯不同。
他在說話的時候總是下意識注視著你的眼睛,神情專注而認真。
無論是大事還是小事,你都會覺得他在很認真的對待‘在與你說話’的這件事上。
一開始艾米還有些不習慣,但次數多了,她也有點喜歡看著仿佛帶著光的眼睛。
可現在,他在回避視線。
“艾斯,你看著我。”
艾斯沒動,艾米隻好繼續道:“我沒有讀心術。如果你不告訴我,我自然也猜不到你想說什麽。不過我大概知道你突然和我說那些事情,肯定是有什麽真正的話想對我說的,不是嗎?”
“我……”艾斯艱澀地發出一個聲音,“我這樣的人還能成為你的朋友嗎?”
“我其實不喜歡交朋友。”艾米說得很直接,也幾乎是她話落的時候,對方把帽子壓得更低了。
艾米歎了口氣,繼續道:“我話還沒說完呢。我不喜歡交朋友,因為我覺得那是很複雜、需要很多精力才能經營的關係,所以我一直有些抗拒和人當‘朋友’什麽的。”
“不瞞你說,我在‘交朋友’上的經驗幾乎為零。”
“我想,大概是因為我零經驗,所以在第一次交朋友的時候就做了什麽讓人不安的事情。”
“所以,艾斯,請你告訴我我哪裏做得不對才讓你感到了不安?”
“不是……你沒有……”
許是艾米故意主客顛倒、轉移重點的方式讓艾斯有些反應不過來,隻能下意識否認。
“你沒有哪裏不對……”
艾斯感覺自己的腦子亂亂的,感覺話題有些不太對勁,卻也說不上來。
但也因這一下,艾斯沒再把自己遮擋起來,於是艾米再次對上了那雙眼睛。
艾米笑了:“你終於看我了。”
然後趕在艾斯想要再次低頭的時候反應快速地雙手抱住那顆想要‘藏起來’的腦袋,逼著對方與自己對視。
“你應該先回答我的問題。我到底哪裏做的不對才讓你覺得我不想和你做朋友?嗯?”
“我……”
搶在艾斯開口之前,艾米又道:“肯定是我的原因。因為我已經拿你當朋友了,但你依然覺得我沒有認可你。這不是‘
接收方’的問題,隻可能是‘發出方’的問題。我在認真請教這件事,我到底哪裏做的不對?”
“不是……”艾斯有點急了,但又不知道該怎麽說,“你很好……也沒有哪裏不對。”
艾米道:“不對,我肯定是哪裏做錯了。”
“沒有……”
艾米反問:“那如果我沒做錯,你為什麽會提出那種‘像我這樣的人還能成為你的朋友嗎’的問題?如果我沒做錯的話,那隻可能是你沒拿我當朋友,所以才會有這種想法。”
艾斯被繞暈了,隻能幹巴巴地道:“不是……我自然是拿艾米當朋友的……”
“那不就對了?友情是相互的,我們都拿彼此當朋友,那你為什麽還會有那種想法?”
“我……”
這不對勁。
但艾斯怎麽想也沒能理順。
不過莫名地,那些令人發冷發顫、壓著自己呼吸不過來的情緒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鬱悶。
是的,有點鬱悶,他知道艾米說得哪裏不對,但就是想不出來。
最後隻道:“我說不過你。”
艾米笑了。
“是的,我確實在轉移話題。你的出發點是‘如果你是羅傑的孩子我還願不願意做你的朋友’,然後被我改成了‘你會有這種想法要麽是沒拿我當朋友,要麽是因為我做錯了什麽才會讓你有某種錯覺’。”
“但對我來說,這兩個問題本質確實是同一個。因為你是不是羅傑的孩子從來沒有在‘能不能成為艾米的朋友’的標準裏。”
“艾斯,是你糾結錯了問題。”
艾米一字一句說得很慢。
待看到那雙被蒙上一層霧的眼睛裏終於帶了點光,艾米笑笑:
“怎麽樣?心情好多了嗎?畢竟你可是我第一個親口承認的朋友。”
不知怎的,被艾米的話繞了一圈後,最初那種壓抑的心情確實難再次湧上來。
可是……
這會讓他覺得自己的腦子很笨誒。
於是艾斯聲音悶悶的:“更鬱悶了。”
艾斯有些挫敗地壓壓自己的帽子,不過在看到對方臉上的笑容,莫名地感覺有一道暖意在身上蔓延。
於是那句困擾他很久、每次想起來都會如同心髒被積壓的痛的話,這一次他有些輕鬆地就說出口了。
“艾米,你說……我誕生在個世界上真的好嗎?”
這是一個艾米絕對回答不上來的話。
於是艾米說得也很幹脆:“不知道。”
而後又道:“艾斯,我之前說過,我不想騙你。所以就算我知道你可能是想要一句‘你的誕生不是錯誤的’話,我也沒辦法對你說這句話。”
擅自給一個連自己都不能證明是不是正確的話才是最殘忍的做法。
同樣的,擅自決定別人的誕生正確與否,也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般帶著廉價的悲憫一樣,隻是在感動自己罷了。
為自己‘你愛著每一個被唾棄的孩子,你真是個心善之人’而感動罷了。
‘你的誕生當然是正確的啦’這是一句很簡單的話,卻沒任何一個人有資格對他人說這樣的話。
能決定正確與否的隻有問出這個問題的人本身。
“因為我不知道你經曆了什麽,所以自然沒有任何資格可以評價你的過往。”
“我也不知道那個名叫羅傑的海賊王給你帶去了什麽,所以也沒辦法輕飄飄地和你說一聲‘他是他,你是你,你根本不需要去在意他’那種不負責任的話。”
“我隻知道,至少你於我而言,我很高興你能來到這個世界上,然後來這個孤島與我相遇。”
“至於那句話,你自己去找答案吧。人生還那麽長,世界那麽大,你總能找到這個答案的。”
“而我……”
“而你什麽?”等了許久也沒聽到艾米後續的話,艾斯不由得問道。
想到自己差點要脫口而出的話,艾米險些沒繃住自己淡定姐的形象,有些不自在。
但看到對方一直在看自己,並且一直在等著自己的後續,艾米決定轉移注意力。
艾米看了看正看向自己的艾斯,又抬頭看看對方軟乎乎的頭頂。
想了想,還是抬手放了上去,然後有些生疏地摸了摸。
“你要的獎勵。”
艾斯:“……”
艾斯:“!”
刷得,艾斯臉突然紅了起來。
“艾、艾米,你在幹嘛?”
怎麽就突然摸頭了呢。
艾米:“?”
這不是你白天要的東西嗎?
我可是做了很長時間的心理建設才做那麽羞恥的事情啊。
大概是艾米也有些無措,所以那些本應該是心裏的話也都說出來了。
艾斯聽了,有些赧然:“我、我當時隻是想讓你也誇我一句……”
艾米:“……”
草了,會錯意了,丟人丟大了。
於是艾米二話不說,起身鑽進了自己的睡袋裏。
睡覺。
“……艾米?”
“艾米?”
“艾米。”
無論身後那人怎麽叫,艾米打定主意裝死到底。
大概過了很長時間,艾斯開口道:“艾米……謝謝你。”
艾米縮了縮,輕輕笑了笑。
謝屁。
等未來的那天你能不死在好好謝謝艾米大人吧。
艾米沒說出口那句話,或許是因為東亞人的內斂,也或許是因為知道自己可能沒辦法遵守,所以才沒說出口。
她原本想說的是——
“而我在你找到那個答案之前會一直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