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庙里的一切还同百年前一般无二,二楼入眼便是那幅月之女神画像。画中明月树下的红衣女神,画的正是自己。
而作画之人的笔迹也十分熟悉。
拥有这分笔力,又会偷偷画自己的人,只有一人——昊月。
彼时,昊月成天满心欢喜献宝似的围着自己转。
“师姐……这个你喜不喜欢?”
“师姐……你渴不渴?这是我从沧渊里采来的泉水,美容养颜最是有效了。”
“师姐……这是你最喜欢的蟹黄粥,我特意嘱咐了厨房不放姜末,葱段是我自己栽的,保证没有泥沙。”
“师姐……你不要爱他了好不好,见你这样,我心疼。”
“师姐……师姐……师姐……”
曾经,她对他所有的好都视而不见,她全然忘了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对昊月。她只记得,她从来只把昊月对自己的好解读为讨好和谄媚,但是,后来当她发现讨好和谄媚可以有另外一种名为‘宠溺’的解释时,昊月已经不再叫自己‘师姐’了。
他只会称她为‘殿下’。
他把所有所有的好,全都给了另一个女人。一只被自己从乱葬岗里救回来的小花妖——夜九。
记得那时慕君上神将将陨落,三界大乱,自己南征北伐从不曾歇息,昊月终日陪伴左右,悉心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可谓无微不至。
后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瑶音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她唯一能记得的是昊月对她的宠爱曾经到了极致,自己对他也是忽略到了极致,当她终于开始正视他了,他却已经成了夜九的未婚夫。自己连说爱他的勇气都没有。
瑶音失笑,只怪当时年纪小,不懂情爱。今世过往,多为自己自作孽,与旁人算不上什么干系,怨不得昊月,怨不得夜九。她唯一伤心处,是连累了师傅离笙仙人,她对自己百般疼爱,最终却因为她落得满门被诛,遗臭万年。这笔账,确是要跟他们算清楚。
瑶音将身体内的灵力运行了十二周天,发觉自己虽然没有从前那般毁天灭地的力量,可灵魂与身体重回统一,力量也不可小觑。瑶音当下隐了身形,飘到了殿外。
神殿外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以花漓落为首,站了十几名如花少女,全是花君宴的姬妾,众人将他团团围住。
“你们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团结了?”花君宴坐在吊椅上,单手托腮,似笑非笑。
花漓落叉腰大怒:“我可以接受她们,但是绝对不能接受你把琼华金身给别人!”
“哦?”花君宴挑眉:“我为你造的身体也不比那具金身差,你不必吃醋。”
“我……”花漓落剩下的话全都被堵在了嘴里,花君宴一把揽过她的腰,将她抱在怀里,深深的吻住她的唇,良久过后才放开她。花漓落面颊绯红,连连娇嗔:“讨厌!”
瑶音隐着身,在他们身边飘来**去,静静的看完这一幕,直觉得自己真无聊,竟然可以看着两个同自己不相干的人打情骂俏?有这分闲心还不如上天瞧瞧昊月。
瑶音念及此,刚要飞身而起,耳边却传来了花君宴阴阳怪气的声音:“不要去招惹昊月,他绝非现在的你可以招惹。”花君宴怀抱花漓落,有意无意的看了瑶音这边一眼。
花漓落一脸茫然:“你说什么?你在跟我说话吗?”
花君宴在她额上印下一吻,笑着摇了摇头:“你听差了。”
瑶音冷哼一声,不顾他的警告,径直飞上了界,不费吹灰之力便冲破了鬼族压迫天地的鬼气,来到了人间。人间往上,避过雷区后,便是晴空万里。清净天近在咫尺,可清净天上却再没有一个熟悉的人。
瑶音不想故地重游触景伤情,便径直飞上了离恨天。
并非瑶音自大,如今三界中,拥有银发的人只有三人,除了昊月和花君宴,旁人绝对无法识破自己的隐身术。镇守离恨天天门的天兵丝毫没有发现外人的入侵,瑶音踏着规整的步子大摇大摆走进了株晟宫的后宫。
一群宫女嘻嘻哈哈的从瑶音身旁走过。
“陛下对娘娘可真是一等一的好,这么多年不见,恩宠更甚了。”
“可不是嘛,今天同三殿议事,才不过晚了些时辰便嘱咐我们做了这么多吃食,真羡慕娘娘……”
“我们娘娘也担得起这份荣宠,单凭美貌这一条,就远远超过这漫天神女。”
“陛下等了娘娘万年,才等来她的苏醒,真是让人羡慕。”
听见夜九的名字,瑶音对她着实没有好感。
当初初见夜九,她不过是乱葬岗上被人百般欺凌的小花精,不懂人情世故,不懂贪嗔痴恨。自己见她可怜,便带回九重天上抚养。却不想到头来被她撬了墙角不说,还连累自己赔上了性命。
瑶音胸闷难当,只觉得浑身不舒坦,便匆匆离开了。
晨辉殿内,白帝羲和,青帝太一,元帝翊圣正吵得不可开交。
羲和道:“前日鬼族血祭,花君宴重选四君,得了一员猛将代替九卿的位置,此人来历不明,术法却在前任鬼君十宴之上,花君宴还扬言要娶其为妻,三界为聘。”
翊圣沉思片刻,遂跟着点了点头:“我派去的探子没有一个回来,我们的确需要早作打算。”
太一蹙眉,看向昊月:“陛下,您怎么看?”
昊月托着腮,顾自饮茶,似乎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青帝太一叹了一口气,将一张卷轴打开来,“陛下,我知道您素来不太将鬼族之人放在眼里,但这一次却不得不郑重了。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传来的画像,花君宴也是银发。”
“银发?”
“银发!”
羲和与翊圣连连大惊,唯独昊月似乎早知道一般,无甚反应。
翊圣蹙眉:“他怎么会是银发?”
昊月淡笑,接道:“你们不觉得他很像一个人么?”
翊圣闻言,拿起画像,左看右看,觉得越看越熟悉:“主神……慕君?!”
昊月点头。
“怎么会是他?他不是很早就羽化了?就像帝宴一样,仙身化作十方天界,庇佑众神。”
“仙身羽化是不错,可却不是庇佑十方天界。”青帝缓缓道:“其实他不是羽化,而是堕天。当年三界大乱,慕君功不可没,便是他一手创建了鬼族。”
“……什么?”翊圣跌坐在椅子上,失神道:“怪不得琼华见了他就跟丢了魂一样,原来他就是慕君上神!”
“呸,什么上神?不过是天家的叛徒!”羲和双拳紧握,一把砸碎了茶杯:“当年鬼族叛乱,枉大神女对他痴心一片,到头来竟是死在自己最爱的人手上!”
昊月和翊圣闻言,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
“我说过琼华之名是禁忌,此事以后不要再提。”昊月淡然道:“不论花君宴从前是谁,现在的他只是鬼君。我与他的师徒情分已断,下次再见面,我绝不会留情。”
“你们以前见过?”
“见过,打了平手,不过那时我尚未渡劫。如若他日再见,胜负还未可知。”
“……”三人闻言,皆神色凝重沉思不语。
就在此时,昊月突然睁开了微闭的眸子,神色一紧:“有鬼族。”他说完,身形一闪便消失在大殿之上。
“鬼族?为何我们感觉不到?”
“来人术法之高深,非吾等可以察觉,”青帝叹息,郑重道:“鬼族之人能拥有此等灵识的,恐怕只能是花君宴本尊了。”
三人念及此,立刻跟了上去,可出了大殿却连昊月的影子都见不到了,徒留下三殿面面相觑……
瑶音闲适的漫步在凤栖宫的后院里,隐匿了身形旁若无人。后殿里,晾着许多宫女的衣服,色泽红艳,正是天后祭天时宫女所穿。
赤红,正是她最钟爱的颜色。
——“你为何素喜红衣?”
——“等情郎与我求婚,我便能第一时间嫁给他。”
瑶音想起曾经跟昊月的对话,不由地轻笑出声。彼时自己做好了一切嫁于昊月的准备,可惜迟迟都没有等到他的求婚……
瑶音被那些火红的颜色晃得十分心动,于是隐去了满头银发,现了身形。趁四下无人,走过去换下了身上的白袍。她满意的看着自己一身红纱,突然觉得心情十分不错。不由地牵起裙子转了一个圈,惹得周遭繁花四下飘散,笑颜如花绽放。
“你为何素喜红衣?”
身后传来十分好听的男声,瑶音怔住,连忙扯过一片白纱覆在脸上。转过身,身后果然便是她曾经的心上人。
昊月站在不远处,再次开口:“姑娘为何喜着红衣?”
瑶音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等情郎与我求婚,我便能第一时间嫁给他。”她说完,睁开了眼眸。
这是她第一次完全的将自己的喜乐展现在他面前,虽然隔着一层面纱,但眸子里洋溢的幸福却如何都遮掩不住,一眼便望到了昊月内心最深处,触碰到了他内心最柔软的的地方。
“那你嫁于我,好不好?”
听到昊月温柔的话语,瑶音微闭的眼睛里有了丝丝雾气,便将头别至一旁,努力地抬头望天。无垠天空繁星闪烁,天地连成一线,昊月银白的长发与皎洁的星辉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瑶音不敢再看昊月的眼睛,可她知道此刻他正凝视着自己。面纱下的她挂着一抹苦笑,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殿下闲空时间的调味剂,万不敢当真。”
“我没有说笑。”
“殿下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做出这样的承诺,承诺于你而言只是玩笑罢?”
昊月不说话,随手变出一朵花来。花形似百合,却有曼珠沙华的蕊,通体晶莹,散发幽幽银光。
“这朵花名叫慕君心,千万年前一位故人相赠,她说,应赠与吾妻。马上她便要大婚,我也该舍弃这段感情了。如果你愿意接受,我便将它送给你。”
瑶音盯着他手中的花,疑惑道:“天后知道您的这份感情吗?”
“知道。”昊月说完,突然迈开步子,走近瑶音。他梳起瑶音的鬓发,将花别在她的耳后,他爱怜的盯着她,道:“让我看看你的脸,好不好?”
瑶音抬起头,闭上眼睛,任由两行清泪顺着耳际流下。
“你会后悔的。”
“不会。”
瑶音右手摘下花朵,在触碰到花的一瞬间,花瓣化作剑柄,花蕊化为长剑,长剑通体泛着青紫光芒,剑穗随风而摆,正是神剑紫霄。红衣美人周身瞬间多了分桀骜的孤清。
“如此这般,你还要看么?”
昊月双眸微红,轻轻点头:“要。”
“我们的身份戳破了,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能再见你一面,知你安好,我也不再念了。”
“好。”
瑶音单手覆上昊月的双眼,道:“闭上眼睛。”
昊月照做。
瑶音摘下面纱,在他唇瓣浅浅印上一吻。
昊月倏尔瞪大了双眼,可眼前却没有了瑶音的身影,若不是花丛里跌落着那朵名为慕君心的花,他会以为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