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云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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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一一满三十三岁了。

从那次标志性的寿宴之后,又是三年过去了,武林的格局如人们料想的那样,陷入了动**不安中。尽管侵云谷还没有真正地发起战争,但各种公开的活动却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醒目。一些势力较小的帮会门派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主动投靠了侵云谷。还有一些做出了相反的选择,并入了以翠峰剑派为首的名门正派或者大帮会。有人形容说,这简直就像是在赌桌上押大小,谁也不知道自己押的究竟是正确还是错误,但却必须要下这一注。

把赌注押到侵云谷这一边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侵云谷确实足够强,拥有包括魔御五老在内的大量的高手,还拥有实力更加深不可测的魔尊传人,还有唐门这个可怕的盟友。而把赌注押到正派这一边的,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相信一个人,那就是翠峰剑派的掌门人蓝天潢。

这时候的武林,除了侵云谷主韩玉聪还从来没有和人正面交手过、让人无从定位他的真正实力,在其余所有的高手中,蓝天潢基本上被公推为天下第一,这也是他少年时代就有的志愿。

但他最使众人信服的却在武功之外。面对着强势崛起的侵云谷,很多人选择了退让,也有很多人选择了嘴上说着漂亮话的明哲保身,只有蓝天潢坚定地将自己和自己的门派摆放在侵云谷的对立面,表现出绝不妥协的强硬。这样做无疑是危险的,因为单靠翠峰剑派的势力,远不足以和侵云谷庞大的组织相抗衡,一旦动起手来,假如得不到盟友真刀真枪的支持,下场就是被灭门,这不是蓝天潢一个人的武功可以改变的力量对比。

然而蓝天潢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让,翠峰剑派内部也都信服于他,虽然有为数较少的一些有点胆怯的门人,蓝天潢全部允许他们退出门派,另觅安身之所。这样几乎等于抬棺决战的气势感染了许多同样不愿意向侵云谷屈服的武林人士,并且以翠峰剑派为核心,形成了一个联盟。或许正是因为有着这样一个核心,才让侵云谷迟迟没有动手。在经历了上一代魔尊的惨痛失败后,一向张狂跋扈的魔教也变得前所未有的谨慎。

直接推动了这一切的唐门却反而是表面上动向最小的,以至于唐麟都忍不住要向唐一一发出疑问。

“其实你的目的是不是就是要挑动一场武林大战,然后唐门从中渔利?”唐麟有些疑惑地说,“这三年来,整个武林的神经都绷紧了,眼睛都死死盯着侵云谷,过去一些找到我们头上来的麻烦也自动消失了。虽然我属于斥候组,无权过问唐门的经营情况,但从我收集到的其他门派的资料来看,这几年你的生意做得很不错,唐门名下的产业增加了许多,每年的进项也多了很多。”

“这些话你不应该问我的。”唐一一说,“不过本身也不是什么太要紧的秘密。既然我们的对手都整理出了这样的情报,我也没必要瞒你。没错,这至少是我的目的之一,当所有敌人都把资源用来防御侵云谷的时候,我们自然是可以多赚些钱。”

“我困惑的在于,难道侵云谷看不出这一点吗?”唐麟说,“在过去的三年里,他们几乎成为了挡在我们身前的无形的盾牌,以那些老魔头的精明,就一点意见也没有吗?”

“这个我就不能回答你了。”唐一一的脸上现出了掌门的派头,“等到时机成熟,你慢慢就会知道了。你接下来是打算去天津吗?”

唐麟点点头:“要我给你带什么东西?杨柳青年画吗?”

“我可欣赏不来这些玩意儿。”唐一一说,“上次我听说,天津有一种叫做蛤蟆吐蜜的点心,好吃不好吃的且不提,这个名字好玩儿,你帮我带点回来吧。”

唐麟微微一笑:“这几年看着你努力地做掌门,有时候都觉得你变得陌生了,只有这种时候,才会让我想起那个过去的唐一一。好吧,我给你带蛤蟆吐蜜。”

但是蛤蟆吐蜜并不能带回真正的唐一一。又过了几个月,一个极具轰动效应的大新闻传遍了整个江湖。

“侵云谷主韩玉聪,要和唐门掌门人唐一一结婚啦!”消息灵通人士们简直恨不得自己的舌头能飞,能从嘴里飞出去飞遍武林的每一个角落,“魔教教主和唐门家主,马上就要成为夫妻啦!”

“那岂不是意味着魔教和唐门合二为一了?”听到消息的人们个个大惊失色,“那不是全完了吗?”

“就是全完啦!”消息灵通人士沮丧地说。

到了这个时候,人们才开始真正重视起唐一一和韩玉聪之间的关系。在过去,大多数人只知道韩玉聪曾经是唐门门下弟子,似乎武功不怎么样,专长在于铺桥挖洞,如今他和唐一一之间扯上了关系,大家才一点一点发掘出来,原来韩玉聪就是被唐一一领入唐门的,而当年他被侵云谷带走时,好像唐一一也在场。更进一步的细节表明,那时候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菜鸟的唐一一,为了保护韩玉聪,竟然敢于和杀人不眨眼的怒月刀钟离苍对峙。

“唐一一为了保护韩玉聪,居然敢去和钟离苍那样的老魔头动手;而韩玉聪反过来为了保护唐一一,才答应了脱离唐门加入魔教。”消息灵通人士说,“所以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可比我们想象中要亲密得多。现在韩玉聪估摸着已经练成了天陨秘卷上的神功,而唐一一也成了唐门的家主,他们俩这一结合,倒也算是挺让人感动的情感了,只可惜……”

“只可惜我们的小命就要成为代价了!”听他讲述的人接口说。

到了唐门和侵云谷开始合力筹办婚事的时候,又有人补充了一点重要细节。那是韩玉聪的随身侍女,虽然为人乖巧机灵,把新任谷主伺候得很好,但有一个小毛病,就是多嘴。当然,她不会有胆量说出那些关系重大的机密,但对于韩玉聪和唐一一之间的男女之情,喝多了酒之后还是能啰嗦几句的。

按照这位侍女的说法,在那次侵云谷高手集体亮相的寿宴完结之后,前来为唐思贤撑腰的正派掌门们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先撤退了,侵云谷众人却多留了一些时候,因为唐一一想要和韩玉聪再说说话。两人上一次见面是在若干年前的侵云谷与雁行帮的结盟仪式上,但那时候两人身份悬殊,唐一一只是一个普通宾客,并没有能够和韩玉聪有任何交谈。不过,侍女专门强调了一个细节。

“就在那个时候,我家公子一见到一一小姐,眼珠子就转不动啦。”侍女说,“一一小姐也注意到了他的异样,从那个时候起就知道,我家公子的心里始终都有着她,即便已经是侵云谷谷主,没有半点改变。”

侍女又说,当两人再一次在唐家堡重会时,唐一一已经是掌门人,和韩玉聪的地位就般配了。她甚至于怀疑,之所以唐一一上任之后就对侵云谷表现出友好,就是为了日后和韩玉聪再度相逢的这一天。散席之后,两人在唐家堡里一边散步一边闲谈,侍女跟得远远的,但她一向耳朵很灵光,所以隐隐听到了一些谈话内容。

“你离开的这些年,内堡外堡都修缮过几次,所以过去的道路你可能已经不大熟悉了。”唐一一说。

“就算没有改变,我也很难记清了。”韩玉聪回答,“你知道的,我的脑子很笨,被迫当了这个谷主之后,又需要记很多新的东西,所以很多不太有用的旧东西,能忘的就忘了吧。”

“但是还是有些东西,你一直都没有忘。”唐一一的语气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韩玉聪停住了脚步。侍女也连忙停步,听见自己的主人沉默了一阵之后,慢慢开口说:“是的,有的能忘,有的不能忘,一辈子都忘不掉。”

唐一一好像也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她才轻声开口说:“是的。我也忘不掉。”

这样类似的故事凑在一起,人们就大概能猜到唐一一亲近侵云谷的动机了。侵云谷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韩玉聪。唐一一也许是对韩玉聪念念不忘,也许是始终惦记着当年自己没能保护韩玉聪、反而要对方反过来保护自己,总而言之,这个男人在她心目中有独特的分量,左右了她的选择。

这桩婚事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唐门上下不少人的反对,就连一向喜爱唐一一的藏剑长老和御剑长老,也对此并不看好。只是唐门门规严格,四位地位特殊的常职长老不能够阻止掌门的决定,只能在私底下叹息几声。

但能够发声的人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唐思贤。说起来倒也挺有趣,当唐一一还没有和韩玉聪扯上关系的时候,唐门的老家伙们巴不得她赶紧招来一个上门夫婿,不管是长得歪瓜裂枣还是喜欢拈花惹草都无所谓,能给唐门带来联姻的实惠就行。但当唐一一真的给自己挑选了一个当今武林实力最强大的联姻对象之后,他们反而不乐意了。

“作为掌门,这件事你必须要想清楚。”就连专职辅佐唐一一的唐青山都忍不住要规劝她,“和侵云谷存在着一些明里暗里的合作是一回事——至少还不算彻底触碰到武林的底线。但是和侵云谷主成亲,就再也没有任何圆转的余地了,从此以后,唐门就会被视为侵云谷的一分子,一切的仇恨都会算上我们一份。”

“你这话说的未免对我们唐门太没有自信了。”唐一一严肃地说,“明明就应该是‘侵云谷会被视为唐门的一分子’。”

唐青山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武林的反应也是迅速的。以翠峰剑派为首,江湖上势力最大的几个门派帮会一起牵头,很快召开了一次武林大会。虽然大会并没有明确将侵云谷列为公敌,但是也提出并通过了若干项摆明了针对侵云谷的决议,把这些决议用通俗的人话说出来,就是这么个意思:一旦魔教对武林中的任何一个门派帮会发起进攻,其余门派必须群起而助之,大家恶战到底,不死不休。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推选过的武林盟主,这一次也终于选出了最新的人选。毫无疑问,翠峰剑派掌门人蓝天潢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支持,成为武林盟主。同样的,虽然武林大会没有明说,盟主也没有明说,无论是正道中人还是侵云谷,大约都有了这样的共识:武林绝不能容忍唐一一和韩玉聪成婚,也就是唐门和侵云谷正式联姻。这场婚礼,无论如何都会被阻止,至于最后能否阻止成功,就要看双方硬碰硬的厮杀了。

“你就真的不打算改主意吗?”唐麟也有些担忧地对唐一一说,“我不管你和那个姓韩的是真心相爱也好,是为了利益而结合也好,但这辈子的第一次婚事,眼看就要变成战场,这样真的好吗?”

“无所谓好还是不好。”唐一一回答,“既然战争无法避免,早打比晚打好。”

“我没有看出早打比晚打更好的理由。”唐麟说。

“所以当唐门掌门的是我,而不是你。”唐一一硬邦邦地回答。

唐麟不再多说什么,摇着头离开。

后来人们在总结这场战争的时候,都感慨不已。整个武林放任侵云谷在他们的眼皮底下野蛮生长,直到重新长成当年的那颗参天巨树,甚至于可能比当年更高更壮,都并没有采取什么实质性的行动。反倒是出现了婚姻这样原本应当幸福甜蜜的事件时,他们反而坐不住了。

好处在于,这一次再没有之前发生过的那些漫长而血腥的前奏,而是直接进入了终曲。唐门和侵云谷合并可能带来的恐怖前景,让之前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的武人们终于放弃了一切幻想和犹疑。

但唐门内部的意见却不算统一。虽然有许多长老和高手愿意站在唐一一这一边,去侵云谷为她的这场婚礼撑腰,也同样有不少人选择站在唐思贤这一边留在蜀中。甚至于比较危言耸听、或者也算不上太危言耸听的说法是这样的:“他们和侵云谷混在一起,多半要整个完蛋,我们至少还能保留很多有生力量,跟着老掌门一起守护唐门。”

或许是为了准备这场命中注定的战争,唐一一提前来到了侵云谷,反正江湖儿女也不用特别在意那些世俗的礼仪。侵云谷对她而言已经不算陌生之地了,在韩玉聪率领魔御五老光临了她的寿宴之后,韩玉聪又来过一次唐家堡,唐一一也去过两次侵云谷做客——侵云谷在西北,唐家堡在西南,离得不算太远。与此同时,关中、东南、东北……各大门派的人手也不声不响地进入西北地界,以至于不少地方的客栈都坐地起价把价钱涨了不少。

“真他妈的发国难财。”一位星阳派的弟子愤愤不平地说,“谁叫我们名门正派讲规矩、不能仗着武艺在身去欺压平民呢?”

“我们就是一帮打打杀杀的无根野人,去打另外一帮野人,哪儿算得上‘国’难?”他的师兄忍不住笑了,“想让人家发国难财,你也得有这个资格啊。”

婚礼前五天,蓝天潢和其他帮会门派的掌门、帮主、家主们在一家客栈里齐聚,召开了一次会议,商量一些具体的细节。在会议上,向来以足智多谋著称的平陇帮帮主司马荇薇仔细算计了双方的实力对比,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假如不考虑修习了天陨秘卷的韩玉聪的存在,单单只是侵云谷的老魔头们加上唐门高手——唐门此刻已经被正式划归到魔教盟友的行列——和正道中的高手掰手腕,大家的差距其实并不大,甚至于正派人士们还能稍微占点优势。但是从过去魔尊给人们留下的惨痛记忆来看,天陨秘卷根本不是凡人之力可以抗衡的,哪怕韩玉聪只是练到了其父七八成的境界,那就已经是连蓝天潢都无法阻挡的恐怖杀伤力。所以一切的要点就在于,韩玉聪此刻到底有多强的实力。自从回归侵云谷成为新任谷主之后,十多年的时间里,他竟然没有一次在公众面前显露过功夫,人们只是能在他偶尔露面的时候,通过观察看出他已经身具深厚的内力,但到底深厚到什么程度、实际运用起来又是怎么样的水平,那可真是无人知晓。

“所以我们只能祈祷韩玉聪的实力和当年的魔尊还有较大的差距。”司马荇薇说,“只要他的天陨秘卷的功力能够接近他死去的老子,我们这一战……恐怕……恐怕……”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她的意思。蓝天潢轻咳一声,正打算说两句鼓舞士气的话,窗外忽然有人说话。

“请庞先生去看一看自己的坐骑,我和我死去的老子究竟有多大差距,就能明白了。”窗外的人说。

“是韩玉聪!”有人已经惊呼起来。蓝天潢霍然站起,抓起放在身前桌上的寒素重剑,猛地向窗外掷出。这一掷贯注了他雄厚的内力,换了普通高手恐怕会当场被贯穿,但重剑飞出后,却只能听到插入客栈院中石板地面的钝响。

人们追了出去,但韩玉聪已经踪影不见,至少说明他的轻功也很高明。蓝天潢阻止了大家向远处追击的想法,毕竟以侵云谷的狡诈,这样盲目追杀很有可能会落入陷阱。

“我们还是去看看庞先生的马吧。”蓝天潢拔出插在地上的重剑。庞先生指的是庞粲,摘星剑的门主,除了剑术高明之外,日常喜欢骑马养马,在江湖上有马痴的外号。

“还好,这一次我是带着必死决心而来的,没有骑我最喜爱的那几匹马,不想让它们给我陪葬。”庞粲苦笑一声,“不过这匹追烟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好马……去看看它被糟蹋成什么样了吧。”

一行人来到马棚,庞粲那匹健壮而高大的追烟就倒卧在地上,从外形看不到任何伤口。庞粲拔出剑,毫不犹豫地在马腹上切开一个长长的口子,人们可以清晰地看见,从肌肉到经脉,都仿佛被火焰烤炙过一样,其状诡奇恐怖。

掌门们的心都沉了下去。仅存的那一点点侥幸,在追烟被剖开的尸体前化为乌有。很显然,虽然还无法确定韩玉聪和魔尊谁的功力更深,但此刻他所展现出来的实力,已经不是正派高手们所能抗衡的了。而之前魔尊之所以被击败,是因为当时武林中最强的七位正派高手不顾性命——同时也不顾面子——合力围攻,即便那样也只是惨胜。而如今的众魔头一定会吸取当年的教训,绝不会让韩玉聪陷入这样被围攻的境地,只需要稍微有人能帮他分担一些压力,恐怕就没有什么人能阻挡韩玉聪了。

在一片死一样的沉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武林盟主蓝天潢。蓝天潢看着他们,忍不住笑了:“这难道不是我们来之前就已经预料到的吗?现在只不过是证实了我们的预料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如果你们早就做好了死在这里的心理准备,那么,是被钟离苍切成两半,还是被韩玉聪烧断经脉,有什么特别大的区别吗?”

“这一战,我们取胜的机会确实很小。但如果不战,就不如像这匹马一样直接躺下。”他又补充说。

第二天,也就是婚礼前四天的夜里,唐一一来到了侵云谷中的议堂,韩玉聪正在那里等着她。尽管还没有完婚,但侵云谷的门人已经默认她的身份,没有任何人拦阻她,反而会对她鞠躬施礼。

“不是说要和你们的几位长老一起商谈防御武林人士进攻的事儿么?”唐一一问韩玉聪,“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在?”

“临时有别的计划。”韩玉聪给她倒了一杯茶,“没关系,有你我两人做决定就足够了。”

“今晚不想喝茶,还是来杯酒吧。”唐一一说。

韩玉聪笑了笑,放下茶杯,从放在议堂角落里的一个黄花梨酒柜里取出一坛酒和两个酒杯。

“据说,这个酒柜是我父亲生前特意摆放在这里的。”韩玉聪为唐一一倒酒,“按理说,高层会议那种比较严肃的场合不应该喝酒,但我父亲说:‘既然我们都是魔头,就肯定要做一般人不会做的事儿。我喜欢喝酒,你们也喜欢,那就喝醉了再谈正事。’所以现在,即便他已经不在了,这个酒柜依旧保留着。”

“你看上去心情很不错。”唐一一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不过你是因为可以狠狠地把正道武林揍一顿而高兴呢,还是因为……”

韩玉聪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江湖上的厮杀永远都不会结束。即便是在短暂的一段时间里,侵云谷和唐门联手能够成为武林中最大的势力,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高兴的。无非就是大家都在努力想办法活下去,努力让死掉的人不是自己罢了。”

“那么……”

“多年前我在唐门,武功又差,脑子又不机灵,我虽然傻,但还没有傻到无可救药,当然知道大家都看不起我。”韩玉聪说,“但是我却待得很快活,是真心的快活,因为我经常能够看到你。”

唐一一轻轻叹了口气:“可惜我刚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明白这一点,直到钟离苍抓走你的那一刻,我才反应过来。”

“所以现在对我来说,不管是我能揍他们,还是他们能揍我,只要又能经常看到你,我的心情就绝不会坏。”韩玉聪说,“我这辈子经历过很多事,失去老大,离开唐门,现在又要和强大的敌人开战。但是我终于要得到这一生中最宝贵的事物了,过往的种种,未来的种种,都不必放在心上。”

唐一一凝视着韩玉聪,眼神里闪动着如水的温柔,直到韩玉聪说出了下一句话。

“我刚才说的那些,是不是你很想听到的?”韩玉聪的语调陡然间变得古怪,“听完之后高兴吗?”

唐一一愣了愣:“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玉聪脸上的温情脉脉仿佛是在一瞬间被一把冰刀切碎,只剩下冷酷的嘲讽。他背着手,慢慢踱步来到唐一一身前,看着她的眼睛:“蓝天潢是不是已经带着人从西北方向的断齿峡悄悄潜入,现在已经差不多快要攻进总坛了吧?是不是在奇怪,你为什么没有听到那些人攻进来的声音?”

唐一一脸色大变,向后连连退出好几步,声音有点发颤:“你……你怎么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韩玉聪的笑容里已经展现出唐一一从未见过的邪恶,“只是你以为我不知道而已。从一开始你接近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对我回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我就知道你的意图是什么。”

他伸手向着议堂的门外一挥:“但是我不会上当的。你有你的计划,悄悄地给蓝天潢写信密约,我自然可以想办法反过来利用你。我故意告诉你侵云谷防守最薄弱的地方,当然是指望着你能把这个消息透出去,让他们上当。现在这个时候,那帮正道的笨蛋应该已经陷入了断齿峡的机关里,都根本不需要魔御五老亲自出手。”

随着他的这句话,魔御五老的身影如幽灵般闪现,进入了议堂,关紧大门。光是从他们脸上春风得意的步伐,就已经可以判断出,韩玉聪所说的已经完全实现了。

“至少死了上百个。”位居魔御五老次席的秋鹤向韩玉聪汇报说。这是一个愁眉苦脸的胖老头,五官仿佛都要陷入到肥嘟嘟的肉里看不出来了。他顿了顿,又说:“剩下那些都被机关困住,加上我们的强弩压制,无法冲出。”

韩玉聪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只需要压制住,让他们冲不出来就行了,等饿到半死再去收拾,我们不需要无谓地损失人手。或者直接让他们全部饿死在里面也无妨,说不定还能看到一出所谓的正派大侠们自相残杀抢吃人肉的好戏呢。”

“人肉很难吃的,特别是练过武的人,肉质又粗又硬。”在侵云谷重新崛起后被新提拔入五老行列的姬不负说,“当然,吃人肉还是比活活饿死强。”

好像所有人都当唐一一不存在。而唐一一也并没有插嘴,等到韩玉聪和魔御五老结束了交流,她仍然静静站在那里,没有逃走,没有出手攻击,没有哭,没有笑,就像是一尊刚刚烧成型的雕塑。

“我知道你的心里有很多疑惑。”韩玉聪终于把视线重新投向唐一一,“你是不是在想,当年的我宁可抛弃一切,宁可选择自己完全痛恨的身份和生活,只是为了能保住你的性命。可为什么到了现在,我却毫不犹豫地欺骗你和利用你?在我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很想知道吧。”

唐一一的眼神空空洞洞,似乎灵魂都已经飘走了,但还是缓缓点了点头:“你不妨说出来让我听听。”

她一边说着,一边重新走回韩玉聪身畔。尽管从武功高低来说,她应该对韩玉聪构不成什么威胁,何况是在现在这样的形势下,但魔御五老仍然有意无意地围在了两人身边。如果唐一一做出了什么威胁性的动作,每一个人都能立即作出反应。

“答案很简单。”韩玉聪微笑着说,“韩玉聪其实一直没有改变过,他依然是过去的那个韩玉聪,有点笨,非常的死心眼,哪怕时隔这么多年,还是对你一往情深。这当中只有唯一的一个问题……”

他猛的爆发出一阵尖利的狂笑:“我并不是韩玉聪!”

说完这句话,他伸手往脸上一抹,手放下来时,指缝间捏着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面容却已经完全变了。这是一个看年纪比唐一一至少大上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不过单论相貌比韩玉聪更加英俊,眼神里却闪动着韩玉聪绝不会有的狡黠和阴沉。

“虽然我们已经认识有不少时日了,但我还是欠你一个自我介绍。”男人说,“我姓丁,名叫丁昔,我的父亲叫丁涛,位列侵云谷魔云七煞之一。魔尊被击败的时候,我的年纪还小,但现在,我已经可以顶替父亲的位置了。”

唐一一点点头:“我知道丁涛,他在上一次战争时被擒获杀死了。但没想到他还留有后人。所以你是戴上了人皮面具,一直冒充韩玉聪。但我有一点不太明白,你们当初之所以要想尽办法抓走韩玉聪,是因为他是魔尊唯一的后人,只有他那特殊的血脉才能够阴阳相济、修习天陨秘卷。可你并不是魔尊的后人,为什么能有那么深厚的天陨秘卷的功力?”

丁昔得意地笑了:“没错,要练成天陨秘卷,必须要流淌着魔尊那一脉的特殊的血液。而我并不是魔尊的后人。只不过,我也不需要成为魔尊的后人,只要能得到魔尊后人的血就行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和南疆蛊民打过交道?”

唐一一脸色惨白:“是他们有什么换血的秘术吗?”

丁昔笑得更开心:“是的,他们有一种换血大法,可以帮助我把韩玉聪的血换到我身上,那样我的体内就能自动生成阴寒之气,用来中和天陨秘卷的阳火。没办法,几位长老原本是真心实意想要扶植韩玉聪成为新的魔尊,但是他的脑子太笨了,实在不是练习上乘武学的材料,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天陨秘卷都没能入门。与其那样暴殄天物,还不如好好利用他的血液来让旁人得利。”

“只不过嘛,那毕竟不是我自身生成的血液,过上一段时间之后,效力就会减弱,天陨秘卷带来的阳火又会开始反噬。所以我们并不能一次把他抽干,而是要一直养着他,定时换血,才能维持我的体内不断有新血。你也可以放心,为了保证他的身上有丰富足够的血液可以换给我,韩玉聪在我们这里生活得很好,简直是被照顾得无微不至,比起他在唐家堡成天被你们驱赶着干活,可实在是强太多了。”

唐一一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极度的痛恨与愤怒,不过这眼神一闪而逝。她仍然缓慢地踱着步,好像是丝毫也不介意被几位魔教高手包围在中间:“看得出来,你在武学方面的天赋的确是比韩玉聪高太多了,即便是蓝天潢,一对一的话恐怕也赢不了你。也就是说,现在流淌在你体内的血液,有很多都来自于韩玉聪,对吧?”

丁昔耸耸肩:“可以这么说。所以,冲着这些来自韩玉聪身上的血,你要想把我当成韩玉聪,也无不可。我们的婚约,依然可以作数。”

“还是算了。”唐一一大摇其头,“你太老了,我还是喜欢更年轻一点的。我只不过是想确认你的体内确实流着韩玉聪的血。确认了这一点,就好办了。”

丁昔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警惕,而更多的是疑惑:“你想要搞什么阴谋?我当然知道唐门暗器的厉害,但是在我们面前,你不可能有机会施展。”

“除非你有本事躲过我们的耳目,在这个议堂里面布置机关。”始终愁眉苦脸的秋鹤说,“那样的话,我们就算栽在你手里,倒也心服口服。”

唐一一继续摇头:“我没有这个能耐。在侵云谷里,我的一举一动都被你们牢牢监视,我就算是想要在议堂里藏一只蚊子,也会被你们看到。至于用暗器和你们拼命……老实说,在你们六个人的面前,就算是唐门武功最高的执剑长老和御剑长老来了,也基本没有胜算。”

丁昔眼神里的疑惑更浓:“但是你看上去……那么好整以暇,好像一点都不慌。”

“你说错了。”唐一一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刚刚用恶作剧捉弄了玩伴的小顽童,“我很慌,怕得不行。”

这句话刚一说完,唐一一的整个身体缩成一团,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她竟然真的像个小顽童一样,毫不顾及堂堂的唐门掌门人的光辉形象,一下子钻到了议堂中央那张又大又厚的木桌下。她刚才随意地慢慢走动,丁昔和魔御五老都以为她是在寻找什么出手偷袭的机会,却万万没有料到,她只是为了靠近这张毫无特殊之处的木桌,仅此而已。

整个身体都缩进去之后,躲在木桌下的唐一一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又像是在吹口哨,又像是念了一个奇特的词汇,不是官话,也不是蜀地方言。这一声念过之后,丁昔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而魔御五老纷纷发出了惊慌的询问。

“你怎么了?是中毒了吗?”端木非荒吼道,“我这就去把那个臭丫头揪出来!”

但他的手在桌下晃了一下,即刻收回去,反而向后退了两步。虽然形状很狼狈,但此刻躲在桌子下面的,毕竟是天下暗器第一的唐门的掌门人,想要在那种狭窄的地方去伤害她,就必须要考虑到被唐门暗器偷袭的风险。

而唐一一等待的就是这样稍纵即逝的片刻犹豫。魔御五老无法看见她究竟做了什么,只能看到丁昔满面通红,脸上的肌肉疯狂扭曲,额头上青筋暴起,嘴张得很大却已经发不出声音来,整个身体摇摇欲坠。善音师太抢上一步扶住他,正想要检查他到底中了什么样的暗算,眼前却骤然闪过一片红光,耳朵里响起砰的一声巨响。

——丁昔的头颅就像一个熟透了的西瓜,在那一瞬间炸裂开来。

腥臭的血液浇淋到魔御五老的满头满身。钟离苍狠狠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忽然身体晃了一下,脸上现出痛楚的神色:“妈的,这血里有古怪,怎么回事?”

他已经来不及听到回答了。先前被关上的大门轰然倒地,几个身影飞快地闯了进来,从身形来看都是不会逊色于五老的绝顶高手。冲在最前面的人,就是武林盟主蓝天潢。蓝天潢用右手高高举起巨剑寒素,向着钟离苍当头劈下。

“我们可以了一了旧账了,钟先生。”蓝天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