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云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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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凌霄的白事表面上看起来办得风光隆重,其实却让唐门上上下下脸上无光。毕竟这是一位在武林中声望渐隆的年轻俊杰,被认为前途不可限量,却竟然会在试制暗器的时候出错,导致自己被火药炸死,这样的死法,相比起死在敌人手里,简直近乎笑谈。尽管由于唐门的名声,各门派还是纷纷派人来吊唁,但其中有些人很明显就是在努力绷住笑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肃穆悲伤。

而对于唐门上下而言,还有一个值得他们关心的人,那就是唐凌霄的儿子唐麟。唐麟这一年刚满八岁,就已经成为了孤儿——他的母亲已在三年前去世,如今又轮到了父亲。很多长辈都担心唐麟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毕竟在三年前,当唐麟的母亲雪曼骤然离世时,他哭得直接晕厥过去。

但出乎意料的,父亲死亡时,唐麟却显得很平静,连哭泣都有点漫不经心。大家只能猜测母亲的死已经让这个小小的孩童变得成熟起来,坚强到足够经受新的刺激。

头七的那天晚上,唐麟给父亲烧完了纸,坐在距离内堡山门不远的一块石头上发呆。那里是一处人造的假山景观,有石头有流水,倒也是个幽静的所在。大约到了刚过亥时的时候,一个有些佝偻的身影慢慢从远处走来,经过唐麟,向着山门而去。唐麟抬头看了一眼,忽然张口叫住了这个人。

“于大叔,你要去哪儿?”唐麟问。

“是麟少爷啊。我家里有点急事,刚刚去找管事的请了假,要回去几天。”花匠于平停下脚步,毕恭毕敬地回答。他其实只有三十多岁,但是弓腰驼背,头发花白,看上去像是已经有五十了。他随身带着的包袱很小,可见里面装的东西不多,大概只是为了应付一趟时间不长的旅行。

“你没有必要那么小心翼翼的。虽然你扔下的行李并不值钱,但是花匠的工钱那么低,哪怕就是几件破衣服,重新置办也挺肉疼的。”唐麟说。

于平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向后退出两步,结结巴巴地问:“麟、麟少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听不明白?”

唐麟耸耸肩,说话的语气平淡到就像在描述他今天吃的晚饭:“我的意思是说,你杀了我父亲,并没有选择第一时间逃跑,而是等到了七天之后,已经很小心了。就算你直接辞工,拿上你所有的行李,也不会有哪个管事的怀疑你,所以大可不必丢下你的那些东西,穷人不容易的。”

于平的面庞上充满惊恐,血色全无,他警惕的左右看了几眼,发现附近没有人,双眼里露出了凶光,反而向着唐麟逼近几步。唐麟抬起右手,摇了摇食指:“你只是个普通花匠,没有练过半天武功,而且身体还不怎么好。你觉得你面对着一个自幼练武的唐门的八岁孩童,就一定能占到便宜吗?何况,只要你不能一下子把我弄死,让我喊出声来,那你就完蛋了。”

于平果然不敢再靠近。他的身体剧烈颤抖,挎在胳膊上的包袱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他进退两难地后退两步,又前进两步,一时间手足无措。最后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脸色居然镇静了一些:“算了,我已经杀了第二个人,已经不亏了。麟少爷,请你叫人吧,你是无辜的,就算我能杀死你,我也没法真的下手。”

唐麟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于平:“第二个?这么说我父亲已经不是你杀的第一个人了?你之前杀的是谁,也是唐门的吗?”

于平咬紧牙关,并没有回答。唐麟托着腮,陷入了思索:“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两年多之前,灵尊派的碧生子也是莫名其妙稀里糊涂地被自己的坐骑从马背上颠下来,摔断颈椎而死。这当中有一个巧合,那就是碧生子是我父亲的好友,他们一共有七个好兄弟,都来自于所谓的名门大派,江湖上并称‘风华七俊’——他就是你杀的第一个人吧?”

“请您不要再问了。”于平只是不停地摇头,“我杀死了你们唐家的人,就让我偿命好了。”

“为什么要偿命?”唐麟显得有些惊奇,“我父亲那样的混蛋,死了就死了呗。”

于平不敢相信地望着唐麟,眼神里却显出了一丝希望的光芒。唐麟笑了笑:“我说的是真话,并没有骗你。但是我父亲虽然是个混账,我却一直想着日后要亲手杀他的,现在被你抢先一步,我还是有点不高兴。”

“那……您的意思……”于平很是紧张,期期艾艾地问。

“你首先要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他,以及为什么要杀掉碧生子?”唐麟说,“我必须要听到实话,才能判断我是不是可以信任你。”

“信任我?”于平不解。

唐麟站起身来,走到于平身边。于平仍旧瘫坐在地上,所以唐麟伸出手,正好能按在他的肩膀上。

“也许我也和你一样,想要杀死这些人呢?”唐麟说,“我不知道你和他们到底有什么仇恨,但是如果你现在死了,也不过是除掉了两个仇人。可如果你和我合作,也许就能干掉更多的仇人,那样不好吗?”

于平仍然显得不敢相信。但他迟疑了一会儿之后,狠狠地一咬嘴唇,下唇上都被咬出了血。

“好吧,反正我也是死路一条,和你说了,兴许还能有一点点生机。”于平说,“我想要杀的人,个个都是武林高手,一共有七个人,就是你刚才提到的风华七俊。”

“果然如此。”唐麟点点头,“那你的志向还真不小,这七个人已经被很多老家伙看作未来武林的希望了。他们是怎么招惹你的?”

“招惹我?”于平凄凉地一笑,“他们怎么招惹我的?不,他们没有招惹我,他们只是杀害了我所有的家人,所有的亲人,所有的朋友。仅此而已。”

听了这句话,就连唐麟都收起笑容,显露出真正吃惊的表情。他问于平:“他们杀了那么多人?一共有多少?”

“不算多,只有七十一个人而已。”于平的眼眶里闪动着泪光,“我们村里一共有七十二个人,他们杀害了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

“告诉我全部的经过。”唐麟说,“要下雨了,外面冷,走,去我屋里。我父母都死了,没有人打扰我们。至于你告的假什么的,我会想出说辞帮你圆掉。”

于是在那个秋雨萧瑟的夜晚,失去了所有亲人的于平坐在刚刚变成孤儿的唐麟房内,向唐麟讲述了他的身世。于平只是一个化名,他原本来自南疆,属于一个小小的部落,全村一共只有七十二口人。这个村子沿袭着古老的习俗,并不在平地上修建房屋,而是世代居住在山洞之中,依托洞穴修起竹楼,营建村落,在此繁衍。

于平在村民中腿脚灵活,体力悠长,于是经常负责全村的采买,由于路途遥远崎岖,通常一走就是好几天。七年前一个初秋的下午,于平从数十里外的市镇采购食盐归来,还没有靠近山洞,鼻子里就闻到了随风飘来的隐隐的焦臭味。他知道出事了,扔下装着食盐的背篓,狂奔回洞,发现洞口浓烟滚滚,皮肉烧焦的恶臭味扑面而来。于平用一块湿布捂住口鼻,冒着被熏昏闷死的风险不顾一切钻进洞内,发现整个村子都已经被一把火烧成平地,废墟里到处是烧焦的尸体,毫无疑问都是村里的亲人们。

在极度的悲痛和震惊中,于平反而保持了头脑的清醒,他顾不上收敛亲人们的尸身,迅速离开山洞,以自幼培养的在山间狩猎的本能寻找凶手的踪迹。他的决定是正确的,凶案还没有发生太久,凶手们虽然刻意地消除了一些足迹,但毕竟不是常年在山野中生存的人,缺乏足够的经验,还是留下了足够让于平追踪他们的蛛丝马迹。那是七个行色匆匆的作中原人士打扮的年轻人,脸上的表情透露出两种混合在一起的情绪:既有一种大功告成的深深得意,又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惶恐不安。虽然于平从来没有学过武功,但是从这些人矫健的身姿和锐利的眼光,以及他们随身的兵器,也能判断出,这大概是几个来自汉地的武术高手。

这七个人带着一件很大的行李,用厚厚的布包裹着,似乎有点像人形。

于平跟踪着他们来到十多里地外的一座村庄,七个人带着那件笨重的行李在那里借宿了一宿。于平冒死偷听了他们夜间的谈话,才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原来这是七个中原武林中冉冉升起的后起之秀,时常一起结伴行走江湖,干出了不少大事,被并称为“风华七俊”。这一次他们来到南疆,是为了追杀一个很危险的大魔头,名号是侵云谷主。

这是一段被写入武林史话的精彩篇章,后来的人们都知道,虽然侵云谷主在正道武林对他的第一次围剿中逃脱了,却没有能够逃过若干年后的第二次,最终带回侵云谷主的尸体的人,正是年轻无畏的风华七俊。但没有人听到过于平的讲述,也就没有人知道在这段华彩乐章中被掩盖的血腥与罪恶。

于平偷听到,这七位少侠虽然一路找到了侵云谷主,并且发现他只剩孤家寡人,躲藏在南疆路径复杂的的洞穴中,却并不敢出手正面邀斗,因为侵云谷主的武功超越了常人所能达到的极限,他们完全没有把握与他动手。于是他们经过激烈的商议,决定采取一种不太光明正大、不太侠气的手段:从水源处下毒。尽管略显卑鄙,但是杀死侵云谷主所能带来的巨大荣耀足以抵消一切,那是渴望扬名的少侠们无法抵御的**。

他们这样做了,果然令侵云谷主身中剧毒,只是魔尊的内功太过惊人,竟然强撑着不死,又经历了一番垂死挣扎之后,才被风华七俊中的碧生子一剑杀死。但是七位年轻人却在这一过程中发现了一桩噩梦一样的事实:在魔尊所躲藏的山洞的下游,竟然有着一个村庄,村庄里居住着好几十口人。他们在水源处下的毒顺流而下,不只让侵云谷主中毒,也毒杀了村里的所有人。

事后他们去村里清点了尸体,发现一共有七十一具之多。年轻人们为此发生了激烈的争论。丹麓门的冯想以及摘星剑的庞遇之认为此事大违侠义道,即便是无心之失,也必须要禀明各自的师尊,领取责罚。唐门的唐凌霄则坚决反对,认为应当隐瞒此事,放火烧村也是他的所作所为。七个人各持己见,争执不休,到了此刻在小村里借宿时,仍然没有停歇。但毕竟七十一条人命的事情实在太大,认为不应该昧着良心隐瞒的人占了多数,唐凌霄也不得不妥协。

于平搞清楚了这起悲剧发生的原因,也知道凭借自己的能力,这七个人随便动动小指头都能杀死他,想要正面报仇是不可能的。但他也听说过不少武林故事,在内心深处存有幻想,希望七人各自的门派能够秉公处理,让他们领受到足够重的惩罚——在于平心目中,最好就是直接处死——那样也算是对村里人有了交代。

第二天,风华七俊离开南疆,各自踏上回归门派的路途,击杀魔尊的惊人消息也让他们成为了江湖上最当红的存在。于平跟随着七人之一的灵尊派的碧生子回到黄山,在黄山当了一名挑夫,每天晚上睡在窝棚的稻草里,等待着碧生子得到惩罚。

但足足等了一个月,似乎什么惩罚都没有。碧生子偶尔下山,很快回山,看上去一切如常。于平憋不住了,他趁着灵尊派招募杂工的机会,接下了这份报酬微薄的工作,踏入了灵尊派的大门,开始小心翼翼地打探消息。又过了一些时日,他终于找到机会偷听到了碧生子和他的师尊、灵尊派掌门人邢丹阳的对话,才明白过来,邢丹阳是怎么处置碧生子的。

“我的好奇心都起来了。”听到这里的唐麟说,“他到底是怎么做的?”

于平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按照我所偷听到的那次对话,邢丹阳对这起悲剧怒不可遏,重重责骂了碧生子一顿,然后就给其余六人所在门派的掌门都去了信,一齐商议如何惩戒风华七俊。最后他们得出的结论,着实让我这样的草民佩服不已。”

“到底是什么结论?”唐麟有点儿不耐烦了。

于平看起来又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七位掌门一致决定,罚风华七俊在未来的岁月里多多行走江湖,多做一些善事,每个人至少要救二十条人命,这样就能够抵消他们在南疆犯下的罪孽了。”

唐麟瞠目结舌:“好家伙!好家伙!好家伙!这帮孙子真是正气浩然到令人发指!”

“用我听到的邢丹阳的原话:‘人死不能复生,那七十一位死者固然令人痛心,但倘若为此而让你们给他们抵命,无非是徒增七条人命。现在罚你们去多多行善事,一个人救二十个人,七个人就能救下一百四十条人命,那是双倍于你们害死的人,也就足以弥补了。想来那些死者泉下有知,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于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段话。

“我觉得我明天后天都不用吃饭了。”唐麟喃喃地说,“我一直以为我对这个武林的伟大之处已经看得很透了,他们居然还能突破我的想象力,了不起,太了不起了。”

从那一天起,于平对于武林的正义和公理有了极为通透的彻悟。他不再抱有天真的幻想,而是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为死者复仇,那就是混入仇人所在的门派,想办法设计某些看似意外的杀人场景。这件事说起来容易,真正完成起来其实困难重重,江湖子弟留在门派里的时间原本就不太多,大多数时候都在外奔波,而他自己每天还有繁重的工作要完成。于平必须要在很有限的时间里掌握对方的行动规律,找到可以利用的破绽,设计可行并且不会被发现的杀人手段,在此过程中,只要稍微被人注意到,就会前功尽弃并且给自己带来生命危险。那种感觉,很像是在南疆的丛林里设陷阱狩猎,也许猎物很快就能上钩,也许无论怎么等待都没有结果。

他所采取的这种方式虽然极耗时间,也极耗心力,说不上到底应该算机巧还是笨拙,但对于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来说,也没有太多其他的选择。何况,对于于平来说,余生原本也不再有其他多余的意义,他剩余的岁月只为了复仇而活。

他足足耗费了好几年的时间,才终于抓住一次机会,在碧生子的马蹄铁和马鞍上做了手脚,令他在骑马时从山涧上坠落,活活摔死。在那之后,他离开灵尊派,向西进入蜀地,等了半年时间,等到了唐门招收杂工,应聘进来做了花匠。

“难怪不得你一直都在暗中观察我父亲的日常行为。”唐麟说,“不必紧张,你做得很隐秘,一般人是根本发现不了的。只是碰巧我也在观察他,所以我们俩才撞上了,如此而已,不然就算是我,也不一定能留意到。”

“但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会那么恨你的父亲呢?”于平问,“他是我的仇人,但是是你的生身父亲呀。”

“生身父亲……”唐麟撇了撇嘴,“我可以告诉你,但前提是你值得我的信任。我想先问问你,如果今天我就这么放过你了,让你活着离开唐门,并且不会把你的事情说出去,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风华七俊如今刚刚被你杀掉两个,你却已经耗掉了七年的时光。接下来还有五个,也许一个比一个更艰难,你就准备这么把一辈子的时间都搭进去吗?”

“不然呢?”于平反问,“如果不做这件事,我活着还能做点什么呢?”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真的杀掉了这七个人,就算是报仇了吗?”唐麟说。

于平不解:“为什么不算?就是他们下的毒啊。”

“没错,是他们下的毒。”唐麟说,“但是如果他们所在的门派足够公正的话,这七个人现在应该已经替你的亲人们偿命了。你当然可以穷尽一生杀死风华七俊,但这样什么都改变不了。假如以后再发生同样的事,那些公平而正义的师尊们仍然会说:‘瞧瞧你犯下了多大的罪孽!我命令你去做十件大好事来赎罪!’”

于平沉默了一会儿:“那你的意思是什么?”

唐麟坐了下来,缓慢而清晰地说:“摧毁整个武林。”

一段更长时间的沉默。于平再度开口时,语气里充满了疲惫感:“麟少爷,对我而言,你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了。也许你自己并不是开玩笑,但我只是一个打猎采药的南蛮,一个种花打杂的花匠,连唐门弟子的入门拳法都没有打过,我不知道我有哪点本事能够帮到你,去完成那么不可能的一个目标。更何况……我还是认为我的仇人就是那七个人。整个武林什么的,太遥远了,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你的七十一位亲人和武林有关系吗?离得够遥远吗?他们为什么会死?”唐麟说。“不过我不会勉强你。拿去吧,带着你的包袱去杀第三个人吧。”

于平浑身一震,没有再说话,接过他仅有的一点行李,转身默默走出了房间,走进凄冷的雨夜。唐麟并没有拦阻他。

半个月之后的一天清晨,唐麟去饭堂吃过了早饭,往回走的时候,在议事厅外的花圃里又见到了于平。于平手里拿着大剪子,正在汗流浃背地修剪着枝叶。两人擦肩而过,彼此都没有对看一眼。到了午餐时间,于平已经来到唐麟居住的小院里,那是唐麟托他为自己院子里的桂花树施施肥。

“所以你最后还是想明白了?”唐麟在粪肥的臭气中发问说。

“按照你上次答应我的,我想要先知道你的事。”于平说,“那样我才能知道你的决心有多大。”

“很公平。我本来就打算告诉你,我之所以有这样的目标,和我的母亲有关。”

于平想了想:“我之前已经听杂工们传过闲话,说你母亲被所有人叫做疯婆娘,武功不高,但是特别喜欢管闲事,总是挡在别人的路上,半点也不招人喜欢。”

唐麟点点头:“没错,她就是这样,从来都不招人喜欢,但是说得确切一些,是不招唐家堡的人喜欢,是不招那些有头有脸的武林人士的喜欢。风华七俊毒杀你的亲人的时候,如果我母亲在场,就一定会和他们纠缠到底,从唐门家主到灵尊派掌门,闹腾个遍要求他们严惩凶手,绝不会让他们轻飘飘地‘一个人救二十个人,七个人就能救下一百四十条人命’来了账。”

于平小心地浇下一勺肥水,放下粪瓢,轻声说:“可惜那时候她不在。”

唐麟靠在院子里的一棵石榴树上,双眼望着天空:“我母亲大概就是这样的人,武林中人都希望她不在,但只有那些普通人才知道,有她的时候有多么好。当然了,我父亲是不会知道的。”

“你母亲的死是因为他吗?”于平问。

“我母亲是在三年前死的。”唐麟说,“你虽然不是武林中人,但毕竟一直在灵尊派里待着,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桀骜不驯’段十三?”

于平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个人的拳力能开碑裂石,灵尊派的丹鹿子就是被段十三打死的。听灵尊派的杂工们跟我说,许多年前,段十三的师父被包括灵尊派在内的几个武林门派冤枉了,说他杀了什么什么人,我也记不清名字了,反正是个正道中的大侠客,因此激起了公愤。但其实并没有,那个大侠客并不是他的师父杀的。但他这个师父性情暴烈,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竟然当场自尽。段十三记住了这个仇,不过他没有去和那些大门派正面对抗,而是悄悄地暗杀,今天打死这个门派的一个人,明天打死那个门派的一个人。一旦被人注意到,他就销声匿迹躲起来,最长的一次甚至躲了有两年,直到各大门派都放松警惕之后,他又再次现身,继续杀人。我当时听到的时候,觉得这个人做的事和我还有点儿像,都是一样的既有决心,又能忍耐和等待。”

“但是你有没有杀什么不该杀的人?”唐麟问。

“没有。”于平立刻回答,“我这辈子只杀过两个人,就是碧生子和你的父亲唐凌霄。”

“这就是了。但是段十三和你可完全不一样,他不管什么冤有头债有主,只要是可能对他的复仇大业不利的人,不管青红皂白,能杀就杀。他在对青阳宗进行报复的时候,打死了两个去往后厨送柴火的普通乡民,那是一对山民夫妻,两口子一起被打死之后,家里就只剩六十多岁的瞎眼老母亲和一个四岁的小孩了。段十三原本埋伏在后厨,想要偷袭进来的第一个青阳宗弟子,结果那名弟子带着背柴的夫妻俩一起走进来,段十三害怕他们俩喊出声来引来其他人,索性连他们一起杀了。”

“这件事情发生在很多年前,我母亲当时还没有出嫁,正好在那附近游山玩水,知道了这件事。她想要找段十三,但是那么多大门派都找不到,她也无能为力。一直到了四年前,段十三终于被天音派擒获,天音派为此召开了武林大会,请来所有和段十三结下仇怨的帮会门派,在武林大会上,很多人都要求立即处死他,琉华斋的观逸法师却阻止了大家。原来他经过了多年的查访,终于证明了当年段十三的师父是被冤枉的,那么他所采取的复仇也就不算没有道理了。而且段十三这么多年来东躲西藏,活得像个野兽,本来也已经足够惨了。他提议把段十三从此关在琉华斋里,终身不得离开,由琉华斋的大师们教他佛法,以此感化他的戾气。”

“观逸法师在武林里德高望重,人人敬仰,他都说出这样的话了,而且保证段十三以后不会再在江湖上现身,大家自然只能同意,何况段十三在师父的冤屈被洗清后,长跪于地痛哭流涕,这一幕也让许多人起了恻隐之心。但就在那时候,跟随着我父亲一起去参加武林大会的我的母亲雪曼却跳了出来,讲出了段十三杀死那对山民的事情,要求段十三杀人偿命。”

“这番话说出来,所有人都有些尴尬。观逸法师提出派人去那对山民的家里,补偿银子,还可以把那个孤儿收留进名门正派,好好抚养,未来培养成一位有作为的侠客。母亲冷冷地告诉观逸法师,那夫妻俩的瞎眼老母,在听到儿子儿媳的死讯后,悲痛过度,一口气喘不上来,猝然离世;而那个年仅四岁的孩子,虽然由母亲送到另一户农家收养,但几年前前去探望的时候,才知道那孩子失去父母后,性情变得古怪孤僻,某一天被山村里的孩子欺凌侮辱,事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在山间父母的坟墓前睡了一夜,感染风寒,几天后病死了。”

“这话让观逸法师都没有面子了。我父亲很生气,觉得母亲为了两个无足轻重的乡下愚民,竟然去当面指摘观逸法师,未免太过不懂事。眼见母亲不依不饶,还要继续纠缠,他气得重重给了母亲一记耳光,又点了她的穴道,把她强行带走。”

于平皱起了眉头:“你的母亲没有错。他不该这么做。后来呢?你说你母亲脾气很不好,后来一定会找你父亲的麻烦吧?”

“当然会找,但是又有什么用呢?”自从两个人相识以来,唐麟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悲伤的神情,“他们的婚姻是政治联姻,家族不会允许她离婚的。而我的父亲,一个冷酷而又野心勃勃的人,肯定也不会愿意自己的妻子总是给他惹祸。总而言之,一年过后,母亲染上重病,郁郁而终。我那时候年纪还太小,无从判断她是真的病死的,还是中间有些什么其他的古怪。当然,现在我认识了你,可以求你去替我掘墓验尸,但仔细想想,并没有这个必要。她是病死的也好,是被我父亲阴谋害死的也好,都不重要,因为无论是哪一种,这笔账都要算到父亲头上。”

于平听完唐麟的讲述,把桶里的最后一点粪水浇到树下,喘了口气:“这样的话,你的所作所为我就都明白了。作为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你的心智实在让我感到害怕,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想通了,决定帮助你。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最后得出了一个未必是对的、但至少在现在可以说服我的理由:虽然直接下毒杀害我的亲人的是风华七俊,但这个世上绝对不只有风华七俊。我不想让更多的人像我这样失去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