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北天海域上边,有一处漂浮着的大陆,凌空而建,无路可入。传说,那里囚禁着曾经的万妖尊主——沈戈。
因妖族内战而被夺去所有,如今的他早已不复当初意气,要说唯一还剩下了些什么,那也就是一点执念罢了。借助月魄养魂,从奄奄一息到如今灵力恢复,沈戈早可以逃离这里,报仇雪恨。
可他不愿离开,他答应过,要等他回来。
即便那只与他留下承诺的妖,早就死了。
1.
那晚后的第二天,秦萧就不见了,虽说他也讲了要离开,可我还是觉得突然。仔细想想,也许是因为他没有告诉过我什么时候回来。
踩在自家院里的板凳上往墙那边望,我随手拨开旁边的木枝,无聊得发起呆来。从初遇想到最近,越想越觉得秦萧不是个简单的人,又或者,他可能都不是人。
想到这里,冷风吹过,我无端生出个寒颤。
“如果不是人,那好像有些可怕呐。”我喃喃道,但不一会儿又笑出声,“左右我也不是什么正常人,两个都有问题,也刚好。”
远处的林叶被风吹得簌簌而落,我手边这盏油灯却是火焰笔直,连波动都没有。
伸手虚虚往外一碰,手上没有感觉,眼前却晃出浅如烟雾的水波纹状,但那也只一瞬便过,若是不加留心,根本注意不到。这道屏障像是秦萧留下的,只是不晓得,有什么用。
我叹一口气,一个反身就坐上了墙头,接着抬起脸来,正好看见天边苍青色的月亮。
分明是诡谲至极的异象,却好像只我一人能看见。
也是怪无聊的。
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腿,我拿出那指玉萧来,左想右想也还是想不通。这个世上真会有这么大方的人么?随手就可以给出去自己的一魄,还是给一个认识不过月余的人。
我摇摇头,手中玉物忽的便生出光色,白光在我的手中渐渐变强,却意外的并不刺眼。而迫得我不得不遮住眼睛的那道光,它来自天上。
我透过指缝望一眼天边弦月,只见苍青渐浓,生出的光却是暗红的,它慢慢汇聚成一束,朝着这处打来,带着毁天灭地的气魄和威慑,我下意识便要伸手去防。可还不等我抬起手,那指玉萧径自升起,白光灼灼,加护在了笼着小院的那层障上,将血色挡在外边。
坐在墙头,我着实是有些惊讶和后怕。
如果秦萧没把这个给我……
恐怕,现在的我,已经死了吧?
红光和白芒对在一起,僵持不下,我看得心急,闪过几分思虑,猛地一拍脑袋——
姑娘我也是有些灵力的,虽然从前都只拿这个做些无聊的事情,但也不是什么都不会,怎么就光知道站在这儿干着急呢?就算没有做过,但现下情况危急,试了再说!
定了定心,我站起身,凝神,尝试着将散在身体里的气聚起来,合在掌中,随后猛地朝着白光一推——
等等!我是想让你融进白光助它防守的,你打它做什么?!
霎时,小院障破,玉萧跌落,而我被那红光一冲,直直从墙头上摔下来,边摔边便感觉到自己的血肉褪去。刹那间,我的神思涣散,而最后一眼,我看见自己这几日都没机会重新安好的手骨。它掉在我的脸上,两块骨头碰出一声脆响,打得我有些疼。
失去意识之前,我觉得心里有些苦,只是说不出。
想的不是倘若这次不小心死了、进入地府之后有没有脸同别的鬼说起自己的死因,而是觉得有些对不住秦萧。也不晓得经过方才一击,他那一魄还在不在、是否完好。
毕竟,坑自己是一回事,但要坑上本想帮我的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尤其,那个人还是秦萧。
失去意识之后,我坠入一场梦不醒的梦,很长很久,处在一个离奇的世界,当了十七年人的我从来没有想过的离奇世界。陌生得紧,却也意外的熟悉。
这直接导致,醒来的时候,我有那么一瞬错觉自己还在梦里。
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让眼睛睁开一条缝,只见身侧有火木,触目是灰岩。这里,像是个山洞。可又有些说不好,毕竟我从未见过装修得这样奢华的山洞。
“醒了?”
身侧传来一个声音,飘飘忽忽的,辨不清楚远近,但听这音色有些低宛华丽,想必,它的主人也不是一个普通人。
我其实对这声音的主人是有些好奇的,可眼皮实在有些重,费力地眨了几下,依然睁不开,于是便顺从本心地又闭上了。
“怎么又睡过去了,这阵子没睡饱吗?”那个声音的主人像是不满,“不行,没睡饱也得起来,快点睁开眼睛,看看我新做的玩具。”
那个声音带着些些兴奋,极具感染力,可对我没用。
随后,我听见他嘟囔了几句,接着是渐近的脚步声。他停在我的身侧,之后就是一双搭上我眼皮的手,那力道大得几乎把我眼珠抠出来……
“噗唧——”
就在那想法生出来的下一刻,我看见五根手指头立在眼前,随后便是一张笑得羞涩、像是有些过意不去的脸。
“哎呀,不好意思,我本来只是想扒开你眼皮来着。”他说着,把我的眼球送回眼眶里,“我其实不是这样的,平时不经过人家同意,我是不会乱动别人东西的。尤其是眼珠子。”
睡意霎时消退,我张大眼睛望他,干笑几声。
“呵呵,我信,我信。”
说着,我抬手,想把眼珠好好安一安,却是在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
“我的手呢?!”
惊悚之下,我几乎一弹就要从榻上坐起来,却是怎么也动弹不了,于是低头……
“我的腿哪儿去了?!”
旁边的人笑得乐乐呵呵,拍了拍我身上唯一还有肉的地方,脸。
“这个不重要,有没有都不打紧,来来来,你看看我新做的玩具。”他从身后抽出来一架木偶模样的东西,满脸等夸奖的表情,“喏,如何?是不是感觉特别灵巧!”
在瞟到那架东西的时候,我不耐烦的言语就这样卡在喉间,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远处的等身铜镜映出榻边景象,那儿一站一卧,有两个“人”。一个是除却脸部完好之外、周身皆散的骷髅,而另一个……
另一个,不过小鬼头罢了,要说特殊,也只在于他有一副成年男子的嗓子。
我眼前这孩子,看着不过八九岁的年纪,穿着却是极好,云纹的绸子、及膝的长发,粉粉的一团,很是可爱。
只是,看在我的眼里,却有些恼人。
“那个,我们能商量一下吗?”我尽量笑得温柔,至少不泄露出自己的咬牙切齿,“你拼玩具的那些架子,啊不,那些骨头,能先还我一会儿吗?”
“嗯?”他宝贝似的把“玩具”抱回怀里,“你要做什么?我可拼了很久,好不容易才从一堆里找出这些用得上的。”摸了摸那些骨头,他像是委屈,“擦干净这堆东西花了我好长时间呢,嗯,说起来,既然擦干净了,剩下的也不能浪费……”
我惊得连眼珠子都掉出来,落在地上滚了一滚:“你说什么不能浪费?”
“剩下的哇。那些有点大,不能直接用,我打算磨一磨,做个九连环。”他眨眨眼,很是无辜,“哥哥说,九连环很锻炼思维,可我出不去,不能买,只能让他给我做了。”
闻言,我差点两眼一翻晕过去,可事实上,就算我真这么做了,闭着眼睛,但落在地上的那一颗还是能看得见,甚至是看得极清楚。
我的佛祖啊……
虽然我在晕过去之前祈祷不想死,但也不是这么个不死法吧?您这当真不是在玩我?
“你不是真不打算把骨头还我了吧?”
那孩子不说话,只是笑笑,语尾微微上扬,悠扬于耳。
我说这么一个死孩子声音这么好听做什么?他就算笑得再怎么乖巧可爱,我也还是想打他好吗!虽然就算想打,我现在也动不了来着。
在心底炸了很多次,我不死心地又问一遍:“不然这样,你把它们还我,姐姐带你去寻些更好的,拼一个更大的玩具好不好?”
“哦?”
听到回应,我的心底一个咯噔,暗道有戏。
可也就是这个时候,那孩子笑着望我,眉眼盈盈,美得慑人。虽然容貌未变,可他同方才却分明不一样了。
“你说,自己是谁姐姐?”那孩子开口,声音极缓。
而随着他这句话说出来,身量也瞬间拔高不少,不过须臾,便长成一个青年男子模样。也是此时,那张脸和那副声音,看起来才终于像原配。
“倘若没有记错,歌儿只有一个哥哥,那便是我。”
我两只眼睛分别在不同的地方望着他,这个人生得也是挺统一的,每一个角度,都让人觉得可怕。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我总担心,下一刻他就要踩爆他脚边上我的那枚眼珠子。
这么想着,我的心底霎时生出一阵冷意,还好骷髅没法儿发抖,不然此刻的我,一定是抖如筛糠的。
“初次见面,我是沈戈,长兵勾刃用作杀戮的戈。”
2.
闻言,我懵了一懵。
这是什么自我介绍?又是长兵又是杀戮的……这样不吉利,用在自己身上真的好吗?
“吉利?”沈戈冷冷笑开,“倒是有趣。我见过许多的人,只有你的反应,最慢。”
反应慢?我有些困惑。
的确,我不是个机灵的人,但也不至于反应很慢吧?
“说你反应慢,是因为你竟不懂得害怕。”他说着,一顿,仿佛想到了什么,“也是,你如今神识不全,难免不灵敏。如此,我便送你个见面礼罢。”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便看见他一挥衣袖,甩出原先抱在怀中的那个“玩具”。凌空顿住,我的骨骼四散,在落下之前完整好了形状,无一缺漏。
然后他又一挥手,便闻得顶上轰隆一震,山壁移开,月光顺着那块空缺流淌进来,淌到我的眼前身上,慢慢充盈我的五感和神识。
而待到身子完好、可以行动之后,不等他说话,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捡起眼珠给自己按进去。本以为要费一番功夫,却没想到很是顺利。
顺利到我还没有来得及按,那眼珠就自己飞进了我的眼眶。
而我一怔,抬头,正巧望见他微扬落下的衣袖。
“谢谢。”
他挑眉:“我原以为你的反应慢是因为识感差漏,现在看来,却大抵是你真的没有脑子。”
被这句话呛了一下,我低下头来,不欲与他争辩。
其实,该想该怕该惊讶的,我之前就已经在脑子里过过一遍了,尤其连番的惊吓下来,实在很容易让人麻木啊。更何况,一瞬长大、一身两魂有什么打紧,我因生来携带的异灵,从小到大也没少见过异事和幺蛾子,别的不说,就说我自己吧。
走着走着摔一跤就散了,也不就这么回事么?还不是拼拼就好,都不过小事而已。
“不过小事?心态倒是好。但再怎么轻描淡写、不去在意,你不还是有放不下的一桩么。”
我一愣,抬头,头一次觉得危险。
没错,我自幼见得比别人都多,所以,看得也就比谁都要更淡。
可就算所有的事情都是轻的,我也还是有一桩在乎的事情。不是之前的苍青月轮血色红光,也不是担心他将我带来这里所为何事,而是……
那一指玉箫。
“你把它放哪儿去了?”
“它?我不知你在说些什么。”
我虚了虚眼:“就算我是未指明,就算谁都听不出,但你不是可以看透人心吗?你会不晓得我在说什么?”
沈戈抬手,幽色光晕在他的掌中升起,如冥火灼灼,燃明却冷。
“不过是一指玉块而已,怎么瞬间变了个人似的,真是无趣。有执念的人,大多无趣。”
随后,那指玉箫自火光中出现,依然是我熟悉的颜色和模样,也还带着那熟悉的气泽和灵气。我终于松了口气,看样子,他那一魄还在,没有被我累及消散。真好。
心情松懈下来之后,我的语气也跟着软了几分。
“那个,沈戈是吗?这个名字真是十分大气,特别好听。所以,我是直接称呼您的名字吗?还是需要加些敬称什么的?”
眼见着身前男子眉头一抽,手中的光色跟着颤了几颤,却不过霎时又恢复了冷艳模样,只是好像懒得再看我。
“这里是虚妄海上,北天之陆,我曾是……呵,罢了,如今我不过是个禁犯,哪里够得上什么敬称。”他侧过身去,眉眼被幽色映出几分落寞,“你便直接唤我沈戈就是。”
语毕,他随手一扬,那指玉箫就这么稳稳落在我的手上。我接住之后宝贝似的赶紧把它揣进怀里,差点没控制住笑出声来,却终于还是拾回一些理智。
“那个,我看你挺厉害的,不像个禁犯啊,是谁困住了你?”
“你不晓得,我很好困,因为我是族里弱点最为明显的一只妖。”他回身,声色如笑意一般危险,“而你之所以会觉得我厉害,那不过是因为时候到了。在这之前,我弱得很。”
“时候?”
他的眼里陡然生出无尽华光,透过我的眸子直直烧到了我的魂识深处。
恍惚间,我一阵眩晕,那个声音却是低沉宛转,绕在耳朵旁边——
“这么多年了,我终于等到……既生魄的能量再次爆发。”
接着,我眼前一黑,恍入幽境。
3.
虚空暗处,四周除却萤火点点之外,再无光色。而在我面前,有一条小径,很短,路的尽头是一扇门。那门很是油腻,上边有荆棘四布、还缠着些不知名的虫子,看得我一阵反胃。
如果有得选择,哪怕是盘腿坐下都好,我一定不会往那边走,然而……
天边划过惊雷阵阵,其中一道落在我身后不远处,地面自那儿开始破裂,同时,有石块从天上砸下来,我四处躲闪,无意间撞着了身侧石碑。
抬眼,慌乱中我看见两行字,上边写着:“北天虚境,有灯长明。燃烛为情,妄阻其行。”
这是什么东西?和现在的处境完全无关好吗!亏得我还以为是路牌呢!
震感渐强,裂缝蔓至脚边,我提步一跃,落在不远处,还没来得及感叹自己的灵活便看见石碑从裂缝里直直掉落下去。是这时候我才发现,地面之下不是土,而是风起浪涌的深海,携着无尽焰色,一波一波燃起在洪流里,将跌入的一切都吞噬干净。
我眼见着那块巨大石碑落下去,连个声响都没有就不见了,刚刚心惊完,转眼便看见天边一块巨石落下,上边刻着的,正是我方才在石碑上看见的那句话——
所以说,这脚下地面和头顶苍天是连在一起的?这到底是个什么世界啊!
左顾右盼寻不见出口的我几乎哭出声来,满心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我一定不能掉进这裂缝里去……
能摔死淹死都算好,但要这样从地下天上落来落去的,处境也忒惨了些吧?!
侧身躲开落下的石块,脚边上没有一处完好的地面,终于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候。心下一定,我咬牙,朝着那扇门跑去,却在推开它的时候落下无尽深渊——
在坠落的时候,我心下郁闷,早知道都是要掉的,还不如不跑了。
霎时间,周围生起火光燃燃,刺得人眼睛生疼,它们像是在烧我。
可是,为什么不会觉得不适呢?
怔忪之中,我隐约瞥见有东西从我的身体里钻出来,白乎乎的几团,四处乱窜,最后却都融入了焰光里,助它们烧得更盛。
迷迷糊糊的时候,我想数一数跑出来的白色东西有几个来着,却怎么都数不清楚。怎么我现在变得这样不济了?连数都不会数。
带着最后一份疑惑,我坠到火色底部,透过灼灼强光,我隐约看见一个人朝着这边在跑,从来没有波澜的脸上带着几分急切和关心……真是难得。
用着最后的力气,我摸出那指玉萧,却无法再抬手递给他,甚至连想唤他一声名字都叫不出来。呐,这可不是我在逗你,我是真的动弹不得。
我强撑着,想等他的,可耐不住眼皮越来越沉,终于合上。
秦萧,反正你都快到了,这一魄,你自己来拿吧。
好生收着,别再拆开,随便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