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停止，就在离聂星辰不到一丈的地方。
秋风不绝，依稀还能听到一些零碎的琴音。
红枫落在聂星辰的肩膀上，又滑落在地上。
聂星辰鼓足所有的气力，他转了身。
明月，你的光芒可不可以暂时消失，可以让黑暗来的更快一些吗？
黑暗是否可以让我看不清他的模样？
聂星辰眼前的这个人的身上还驮着两个人的尸首，正是之前两个黑衣盗贼的尸首。
他将尸首轻轻放入枫叶之中，并抚平了他们的乱发。
他从水潭里抬出第三位黑衣人，也轻轻放入枫叶之中。
这三个盗贼不是他的亲人，却似乎又比亲人更加亲近。
他的脸上有难以掩饰的悲伤，可是他应该是知道结果的。
既然知道了结果，为何还要如此悲伤呢？
聂星辰的心已快要枯竭，因为他不愿看到的绝不相信的一幕还是出现了。
他直到此刻还不相信他所看到的！
——是老天给他出的难题吗？
——是恶意的玩笑吗？
为何会如此地神奇？他的出现让一切都回到了最初！
是的，当这个人出现的瞬间，聂星辰已感觉回到了原点，回到了最初，回到了这个故事的最初！
最初应该是怎么样的？
最初是在一个黑暗洞穴之前，聂星辰守着洞穴在唱歌。
还记得连续七天的守候吗？
事到如今，当时的他为何要如此地坚持呢？
——可是聂星辰就是如此，七天又怎样？七十天也会等下去！
可是等来的结果呢？
早知道是如此的结果，还会等下去吗？
不是一次地提醒自己说，绝不是他！
可是越想不是他，可是结果恰巧如此！
这就是人生！
他的身体还是很圆，他的脸也是圆圆的，头也是圆圆的。
明月也是圆的。
他的心呢？
明月有没有住进他的内心呢？
聂星辰没有任何的惊讶，他反而出奇地平静。
他是否也已预料到了结果？
也许遭遇了太多的故事，所以也能够预料故事的结果，对吗？
总有一个人是要说话的不是吗？
聂星辰开口了：“直到此刻，我都不愿意相信是你。”
盗金光用三片红枫盖在了三位盗贼的额头上，他起身，微微笑着，道：“青春如肉，岁月如刀！我与你的相逢是早已注定，不是上天的刻意安排，也绝非有人精巧设计，一切都源于你的性格，你的坚持！”
聂星辰笑得很勉强，道：“坚持我坚持的，做我该做的，难道错了吗？”
盗金光望着聂星辰，道：“你没有错，但有时候人生就是一个玩笑，你觉得正确的事情却是错的，无数人在提醒你，提醒你不要再走下去，可是你永不听劝，当一个个鲜活的美丽的可爱的人为你死的时候，你想过他们吗？他们也是人，虽然有自己的使命，有自己的命运安排，可是他们为你死了，这是事实！”
聂星辰咬着牙，心很痛。
盗金光从怀里摸出了三块四寸见方的黑色牌子抛给了聂星辰。
——这是阎王令！
只见阎王令背后血红的字迹依次写着“金燕门三少爷庹锦常”、“昆仑飞蛇楚唯”、“天外飞熊庞秀”。
聂星辰道：“他们都是来送死的？”
盗金光难掩悲痛，道：“不错！他们早已报了必死的决心！”
聂星辰道：“金燕门三少爷庹锦常为了心爱的人独活在世上，昆仑飞蛇楚唯为了那个背叛他的朋友改变了自己做人的准则，天外飞熊庞秀为了那可怜的亲情坚持走过漫漫人生路程！他们的人生已如此凄怆，为何还要走向这样的结局？”
盗金光道：“你又怎么知道这个结局就不是好的结局？没有爱、没有朋友、没有亲人的活在世上就很好受吗？”
聂星辰道：“可是生命只有一次，他们完全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难道非要送死？可笑！没有人可以如此地轻视生命！”
盗金光笑了，笑声里是不屑，道：“那是他们的选择，他们是自愿的！没有人逼他们！”
聂星辰咬着牙，愤怒地道：“没有人逼他们？难道他们都是傻瓜？”
盗金光道：“生命的确只有一次，不管你是皇帝还是百姓都逃不过生命的束缚！死很容易，可是死要对得起自己，如果死可以死得有价值，那么他们的死就是没有遗憾！”
聂星辰道：“你不要告诉我，堂堂金燕门的三少爷、昆仑派的高徒、万里独行侠——他们三个的死都是有价值的？”
盗金光道：“当命运对他们不公的时候，他们没有放弃自己的生命，而是选择另外一种人生在好好地活着，他们明白，死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好好地活着，才是对不公命运的最好反击！可是，他们选择了死，你知道为什么吗？”
聂星辰闭着嘴。
盗金光道：“因为他们明白一个道理，他们的死可以顺应时局，可以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他们的死绝对有价值，这是他们的使命，是他们的光荣！”
聂星辰摇着头，道：“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什么是‘时局’？这个‘时局’到底是好还是坏？一定要牺牲如此多的生命！”
盗金光道：“你终会明白的！”
聂星辰愤怒地道：“我不明白！”
盗金光望着明月，道：“你会明白的！”
聂星辰道：“是你指引他们入得盗贼行当的？”
盗金光点头，道：“我本就是盗贼的头子！”
聂星辰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指引他们呢？”
盗金光望着地上的尸首，落枫已渐渐掩埋了他们，他笑着道：“没有爱人、没有朋友、没有亲人的感觉是很痛苦的，我指引他们，是想告诉他们，别人的东西也可以是你的，只要你努力地去争取！”
聂星辰道：“可那是偷！偷别人的东西又怎么会是你的？”
盗金光道：“在我们这里，没有偷，也没有盗，而是拿回我们的，属于我们的东西！”
聂星辰道：“谬论！”
盗金光摇着头，道：“青春如肉，岁月如刀！当命运欺负你的时候，当你被命运打压得抬不起头的时候，你应该怎么做呢？你要坐以待毙吗？我们做盗贼的，也有自己的人生，我们活在黑暗里，但是手心里永远都有阳光，心里也住着阳光。我们要拿回自己的东西，看着别人失去东西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快意，也没有兴奋，只有一种欣慰，我们是在找寻平衡，原来——命运是公平的，他们有的，我们也有！”
聂星辰看着盗金光，忽然觉得他变了一个人，不再可爱，有一种历经岁月的沧桑感，或许盗金光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他的可爱也许是一种伪装！
聂星辰心中一叹，道：“你不再是我认识的‘盗金光’，也许这才是你最原本的一面！”
盗金光终于露出了笑容，道：“我从未想过会出现在你的人生中，很抱歉让你这么困扰……可是再精巧的设计也是由你的性格决定的！你的执着，你的坚持让这一切都十分地稳妥！”
聂星辰点着头，他摸着眉心道：“现在回想起来，你们的设计的确精巧非凡。首先，你连续地犯案，让官府束手无策，开始张贴榜文要缉拿你归案。你犯案的地方是我经常出没的范围，你们清楚我的办案手法，知道我肯定会接官府榜文，并且知道我只要接了榜文，就一定会用尽一切办法来缉拿你‘盗金光’归案！”
盗金光笑容没有变，他望着落枫，十分地平和。
聂星辰道：“我从漠北一路追捕你到江南，足有两个月的时间，你非常地难抓，困难的程度绝对没有人可以比拟！我现在也终于明白为何你如此难抓！”
盗金光平和地道：“为何？”
聂星辰道：“你越难抓，我就越会觉得你是真正的‘大盗’，我的心思会集中在你‘大盗’的身上，而顾虑不到你内心最真实的一面，这一招的确厉害！你如果很轻松地束手就擒，我反倒会觉得奇怪！”
盗金光笑着不说话。
聂星辰接着道：“我在山洞前守候你七天七夜，这七天非常难熬，那个时候我觉得你是因为不想被我抓到才会负隅抵抗，可是如今想起来我很佩服你的隐忍，很敬佩你的顽强，你为了完成任务的确是牺牲了很多！”
盗金光点着头。
聂星辰道：“那时，我对你已有了敬佩之意，我答应你的要求邀你出洞与我一决，我虽然在兔肉里放了毒，可是我内心已坦然，只要你中不了毒，我便放你一马。”
盗金光坐在了地上，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笑道：“我可不是你百毒不侵，怎么可能不中毒？”
聂星辰也坐在了地上，他道：“我这是在说服我自己放你走，可是放毒的时候，我就已知道你会中毒，我当时很矛盾！”
盗金光道：“我全然不知你会放毒，更不会想到你会与我促膝长谈，你的心性的确很厉害，不愧是‘解心人’最好的人选！”
聂星辰点着头，道：“与你聊天，第一是因为我确实想了解你，第二是因为要让毒药渗透兔子的每一寸肉汁！”
盗金光点头道：“原来如此！”
聂星辰道：“你当时与我聊天的时候有一种难以置信的真诚，正是因为这份真诚让我顾虑不到你的内心！”
盗金光没有说话。
聂星辰道：“还记得我在与你山洞对决前吹的那只曲子吗？”
盗金光点着头，道：“我记得！”
聂星辰道：“那是我真心为你吹的曲子，也是我真诚地向你说声抱歉的意思，因为曲子终结之时，便是我逮捕你之时！”
盗金光点着头。
聂星辰吐了口气，道：“逮捕你之后，来到‘红石集’‘顺理成章’、‘水到渠成’遇到‘佛手双杀’、‘魔蝙蝠’、‘疾风十三鬼骑’，牵引出‘阎王簿’，这一节设计巧妙，你的‘一头雾水’与‘无知’都是说服我的最好利器，我全部的思绪都放在了这本‘阎王簿’上，又怎会想到你的伪装？东岳大帝何许人也，你前往盗取了他的宝贝，竟然毫发无伤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当时竟然会相信！”
盗金光拾起枫叶，表情很奇怪。
聂星辰道：“《阎王簿》上空无一字，却让数名一流杀手现身抢夺，他们的送死也是设计在其中，我当时又怎会想到是‘送死’？”
盗金光闭着嘴。
聂星辰道：“接着来到‘飞云城’，中间穿插着‘南宫无衣’与‘赌局’，还有‘莫小歌与顾骚骚的婚宴’，你们的安排精巧绝伦，让我的思绪根本集中不到一个点上，这时‘悲喜和尚’出现了，他的死与‘佛手双杀’、‘魔蝙蝠’、‘疾风十三鬼骑’都不一样，他的死才真正让我明白这部《阎王簿》的可怕！”
盗金光点着头。
聂星辰道：“‘莫小歌与顾骚骚的婚宴’糊涂收场，却让我成为了英雄，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在薛轻……在‘你们’的指引下，我为了救峨眉派群尼来到了鬼童的地下宫殿，被迫接受了‘阎王簿’。《阎王簿》至此从你的手上很‘自然’地转移到了我的手中！”
盗金光点着头。
聂星辰道：“林轩儿、吴迁都是因为《阎王簿》而死，我无力挽救他们的生命，只能用我自己的方法来抵御《阎王簿》的力量！当时的我已是焦头烂额，全部心思都集中在‘阎王簿’之中，又怎能想到你呢！”
盗金光点着头。
聂星辰道：“接着我在寒山寺遇到了‘青衣人’，见识到了他巨大的能量，在他面前我毫无还手之力，也让我以一种溃败者的姿态接受了所谓的‘解心游戏’。在这场解心游戏中，你一直在我身旁，帮我出主意，给我鼓励与支持，如果没有你，我相信解心的路途一定不好走。我很感谢你，当时，我已把你当做我的朋友！”
盗金光眼眶中似乎有光，道：“谢谢。”
聂星辰道：“解‘白玉峰’的时候，你为我盗来‘虎头衣帽’，解‘都未寒’的时候，你为我买来‘破心剑’，解‘薛笛’的时候，你为我买来‘金色木槿花’……还有之前‘莫小歌的贺礼’……我很喜欢你可爱的笑容，很喜欢与你一起喝酒的时候那种随性的潇洒，它不止一次给予了我力量，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走这条路，有你，有轻鱼，让我很安心，我觉着就算这条路再是艰险也没关系！”
盗金光没有说话。
聂星辰道：“我很早便撕毁了逮捕你的‘榜文’，知道为什么吗？”
盗金光摇着头。
聂星辰叹道：“因为现在的府衙虽然能够让你绳之以法，但是却不能教化于你，你虽然和我相处不久，但是我已能看到你的改变，我真心想放你走，可是你仍然跟随我的左右，我很感动……不过，现在想起来我当时的想法还是太美好了一些……”
聂星辰开始笑，枫叶落在他的头上，这种笑慢慢变得苦涩。
盗金光没有说话。
聂星辰道：“你不止一次地做梦，并且睡倒在我的房门前，以潜移默化的方式使我进入了一种‘腹背受敌’，‘草木皆兵’的状态……我当时还真的相信你是受人蛊惑，还辅助你找回失去的记忆……”
盗金光闭上了眼睛。
聂星辰叹道：“现在看来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云烟，你的门徒‘昆仑飞蛇’楚唯因为‘朋友’最终走入了万劫难返的境地，我也是因为你走入了青衣人设计的精深玄局之中……我曾经是多么地相信你……朋友……什么是朋友呢？我已模糊不清……”
盗金光起身，道：“很抱歉。”
聂星辰也起身，道：“你最可怕的地方——便是你的真诚……我无法质疑你眼神中、行动中透露出的这种真诚！所以我才会相信你，你如何做到的？”
盗金光的表情很奇怪，他笑道：“如果告诉你，我是真心想帮你，真心与你做朋友，你会相信吗？”
聂星辰摇着头，他试图看清盗金光的眼神，可是他的眼神之中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很难懂，盗金光在顾虑什么呢？
盗金光又走进了些许，道：“我是真心愿意做你的朋友，你相信吗？”
“你会相信吗？”
——盗金光的声音忽然很遥远，但是又巧巧地敲进了聂星辰的内心。
聂星辰不由想到了击溃“悲喜和尚”后，盗金光的泪光，还有盗金光的那句话。
——“你是个傻瓜！天下间最傻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