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的岁月随风而逝，这一刹那，聂星辰的双眼不再模糊。
月白色虬髯胡子的老人是如此的清晰。
聂星辰的身体没有冰冷，心也没有冰冷，只是他已不能够再思考，脑袋已空，空如镜，空如水，也空如静夜一般的寒空。
练世城仍旧没有一丝笑容，他的双眼亮若明月。
风声轻轻地，泉水声也轻轻地，为何遥远处的琴声不见了？
练世城抚摸虬髯的动作还是那么地熟悉，他先开口道：“这一切，你明白了吗？”
聂星辰答道：“我不想明白，也不愿意明白，为何让我明白？”
练世城道：“人生一世，糊涂多明白少，此刻你已明白，何苦再装糊涂？”
聂星辰摇着头，道：“从我一出生，你就已打算骗我了？”
练世城道：“这不是骗，而是指引！”
聂星辰摇着头，眼眶里有泪流出。
练世城道：“从你一出生，你的人生便已不再是你自己的了，我需要指引你的不是你武学的修为，而是你人生的方向！”
聂星辰摇着头，他一屁股坐在了水潭边，眼泪落在了水潭里。
练世城望着天外明月，道：“江湖不再是往昔的江湖，它已回不来，没有人可以寻回江湖，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要缔造一个全新的江湖！”
聂星辰擦掉了眼泪，道：“这就是你们共同的信念？为了这个，你不惜隐忍二十五年躲在漠北狼谷做我的师父，你隐藏了剑术，隐藏了内心，隐藏了笑容，你让我学习狠辣的功夫，让我百毒不侵，让我读书识字……”
练世城道：“不错，还让你成为了‘解心者’！”
聂星辰摇头苦笑道：“一个信念可以引发战争，一个信念可以翻云覆雨，一个信念可以改变人的一生……究竟你们守护的这个信念是对的还是错的？”
练世城任凭红枫落在他的肩上，他深吸了口气，道：“我只知道要‘得到’，就必须要懂得‘失去’，如果妇人之仁，就只有被命运打压的毫无反手之力。是的，我们可以碌碌无为地走完人生路程，可以唯唯诺诺地接受命运的走向，可是当你不经意回头看的时候，你会怎么想？你能抵挡悔恨的眼泪从你的眼眶里垂落吗？人生短短几十年，何苦让命运牵着你走？现在既然有掌控命运的机会，为何要错过？我是不会错过的，因为一旦错过就是一辈子了！”
聂星辰握紧了拳头，道：“那为何选择我？”
练世城很平静地道：“当你用‘阎王簿’解开‘白玉峰、谷默然、都未寒、薛笛、陈少白’这五个人的心迷的时候，其实你已知道你身世的秘密，当你一步一步深入‘焚心宫’的时候，也反复确认了你的身世！此刻也应该明白了我们的选择！”
聂星辰失声道：“只因为我是剑神顾沧浪与百花娘子俞念诗的儿子？”
练世城没有直接回答：“在你体内流淌的是浑然天成的无人可以仿造的血液——顾沧浪的‘剑魂’、俞念诗的‘极致美丽’都融化在你的身体里，你是天之骄子，是人中之龙，我们的选择没有错，也绝不会错！”
聂星辰点头苦笑道：“为何在过去的二十五年内，你不索性传我剑术？为何要传我灵虚派的‘灵虚破神指’与‘千手地藏决’这两门邪恶的武功？还用‘无名狼心指’与‘逍遥鬼手’来骗我！”
练世城道：“这二十五年，我有意隐藏剑术，有意传你‘灵虚派’的绝学，是要让你内心‘凶狠’起来，当你内心潜藏的邪恶被呼唤起来的时候，你的出手才不会软弱与仁慈，当你‘享用’过敌人的鲜血，当你‘习惯’鲜血滋味的时候，你也会更加理智地去看待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
聂星辰点头，冷冷道：“当我杀人变得麻木不仁的时候，你们顺理成章地传我‘情剑’！”
练世城没有回答。
聂星辰下意识地用手摸着自己的眉心，道：“让我‘百毒不侵’的原因是因为要让我走进你们的圈套，让我‘读书明理’是为了训练我思辨的能力，好让我成为‘解心者’？”
练世城道：“此刻我没必要再隐瞒。”
聂星辰咬牙道：“之后让我学会‘情剑’，用一种有别于江湖常规的剑术击败江湖人，也为你们扫除了异己，最后让我看透了江湖人的‘卑微’，好让我和你们一起缔造新的江湖？”
练世城点头道：“分析得不错！”
聂星辰吐了口气，他抚慰着自己的心胸，道：“人的内心世界的确是无限广阔的，可是承受力却是有限的，你们如此地击打我的内心，以为我真的足够强大吗？如果我承受不住成为一潭死水选择放弃自己，你们岂不是功败垂成？”
练世城摇头道：“你是聂星辰，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叫聂星辰！”
聂星辰道：“我不懂！”
练世城道：“懂不懂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段路程还要走下去，你已没有回头的路！”
聂星辰接住落枫，道：“我的确已不能回返，回头路并不好走，我也不愿意走，我如果回头，那只会拖垮我的人生！”
练世城颇感意外地道：“事已至此，你是否已接受了我们？”
聂星辰忽然握紧了草薙剑，他起身，枫叶还在他的手心里，他揉碎了枫叶，道：“如果你们选择我是对的，或者说我就是你们缔造江湖的第一把钥匙，我此刻会心无旁骛地接受这种洗礼，因为我已没有任何的心力去抵挡，我的出生，我过往的二十五年只不过是你们精心设计的棋局！此刻，我需要用我的满腔热血为自己的这二十五年做一个完结，希望你能给我这个机会！”
练世城一怔，道：“什么机会？”
聂星辰借着明月之光，叹道：“你是我的师父，是我的亲人，却也是伤我最深的人，爱情与友情我都可以不要，唯独这份爱让我不能自已……如今，现实已让我不得不做出抉择，我让你给我机会，这不是固执地坚持，而是希望可以彻底地忘记这份爱！我相信当这份爱失去的时候，也是我接受你们的时候！”
练世城道：“希望你能够忘记！”
聂星辰强忍着眼泪，道：“谢谢！”
聂星辰一直都是在落枫里，他闭上了眼睛，他忽然彻底放松下来，他握剑的手也格外的松弛，他迎着风，笑着道：“你传授我的第一门手上功夫是云南点苍派的‘玄音指’，你说这门指法逍遥无束，贵在简单易懂，指力破风声异常美妙，不至于让我枯燥乏味。”
练世城点着头。
聂星辰接着道：“你让我服食的第一味毒药是‘醉心芷兰’，你说这味毒草入口如饮酒一般，又藏着一股甘甜幽香之气，让我这个未尝毒药之人服食，易于接受且不至于中毒过深！”
练世城点着头。
聂星辰道：“你让我吟诵的第一篇经典是李太白的《侠客行》，你说这首豪壮的五言诗是以后入得江湖的为侠之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已成为我行走于江湖的准则，而‘纵死侠骨香，不渐世上英’则是我一直以来的追求。”
练世城没有表情。
聂星辰吐了口气，睁开了双眼道：“这所有的一切，我希望都能够还给你……”
聂星辰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向练世城磕头。他额头已磕出血来。
聂星辰起身，他握紧了草薙剑，他道：“我的剑术虽不是你亲授，却由你指点，它绝非常规的剑术，却最适合此间，因为我也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聂星辰的脚步开始移动，他的嗅觉完全打开，嗅到了难以想象的味道。
——不是血腥气，也不是戾气；没有杀气，却没有生气。
——此间的境地分外的和谐、平和，达到了难以置信的平衡。
落枫垂落的速度变得极慢，是它慢了，还是内心的节奏变慢了？
剑终究需要出鞘，这一剑极其重要。
它为聂星辰带来的不止是忘记，还是聂星辰放纵自己性格的最大利器。
这不是绝境，却是深渊，深渊不等同于绝境，跳下去虽然是祸是福都难以预料，但总有希望！绝境则让人望不到希望！
逼入深渊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面对深渊的时候懦弱的样子！
——是的！跳下去吧，哪怕万劫不复，哪怕粉身碎骨！跳下去吧！纵身一跳，你会享用最极速的风景，用一刹那的光景换取你过往的人生！如果永远都不迈出脚步，你永远都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力量，自己的勇气！
万一深渊下是福地，那岂不美哉快哉？
聂星辰笑了起来，笑声传入天外，也传入练世城的耳中。
练世城不懂，他不会懂！
风吹云动，却没有遮挡住明月的光芒，明月是浪子的情人，永远温柔如丝，它不会苛求浪子的回报，它永远守候在浪子的身边。
这一刻，月光照着聂星辰的脊背，这种温暖已足够了！
聂星辰的剑出鞘！
——气壮山河的剑光，可以破除一切的阴霾，击碎一切的阻挡！
——无畏无惧的剑，勇气之剑！
聂星辰的内心有多条情线自然游走各大经脉。
——“冰破星河”，千尺寒冰不惧银河铺天之气，也喻人心可吞日月，此招为“壮胆之剑”！
——“怒放苍雷”，怒气满怀，若似云雷剧烈，傲世天下，气吞万里山河，此招为之“怒剑”！
——“天下无佛”，无佛无我，无边无尽，心中再无半分信仰，半分寄托，徒留一份明净在心中，此招为“破‘空’之剑”。
——“狂沙万里”，风沙万里成灾，无可阻挡，有排山倒海之气魄，此招为“狂放之剑”！
——壮胆、愤怒、破空、狂放四招情意瞬间游走。
这一刹那，练世城的剑鞘瞬间爆破，原本的乌鞘外观已完全消失，露出了一张张鬼脸聚集的面孔！
丑恶的、乖张的、狰狞的、阴暗的鬼脸！
在鬼脸剑鞘下隐藏的剑是怎样的呢？
练世城的剑也已出鞘，聂星辰来不及分辨练世城的剑，他的剑已出击！
阴暗之剑与光芒之剑的撞击会是怎样的一番局面？
聂星辰的剑已逼入练世城身畔不到三寸的地方！
两寸……一寸！
就在聂星辰攻入练世城胸膛的瞬间，练世城忽然闭上了双眼，他出击的剑松懈下来，他收回了所有的剑意！
此刻，他就是个老人，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老人紧闭的双眼里没有眼泪流下，却露出了笑容！
笑容！为何会露出笑容？
二十五年里从不会笑，为何此间会笑？
聂星辰读懂了那个笑容，是惬意的、欣慰的笑容！
为何会有这种笑容？
难道他故意逼聂星辰出手，故意露出这种笑容？
聂星辰的情意瞬间瓦解，他的内心凝结成冰，他的力量也消失了。
聂星辰的剑在刺入练世城胸膛的时候停止了前行！
聂星辰浑身开始颤抖，他已握不住草薙剑，他的脚发软，他的头很痛。
他跪倒在地上，草薙剑也支撑不了他的身体。
眼泪不住地从他的眼眶里垂落，眼泪是火一般的热，又是冰一般的寒！
他开始哭泣，像孩子一般地哭泣！
他绝不允许自己哭，可是此刻他已没有任何的力量不让自己哭！实在是太累，太苦！
他固执着，他坚持着，以为凭着自己的信念便可以战胜一切，可是最终却输给了自己！
练世城的笑摧毁的不是聂星辰的剑意，而是聂星辰的内心！
聂星辰逃不过练世城的笑容，他是人，有血有肉的人！
如果流水有意，如果秋风有情，请带他走吧，走的远远的，远离这一切！
明月不需要如此地给予他温暖，在他的心里已足够冰寒，你渗透不进去，请你离开，离开！
练世城的笑声很逍遥，他本来就是一只“逍遥鬼”。
聂星辰甩掉眼泪，却甩不掉此刻内心的无止尽的凄寒！
可怜的爱情、卑微的友情、绝望的亲情——聂星辰啊聂星辰，你为何还要坚持？
聂星辰躺在地上，身体已蜷缩在了一起，眼泪已流干。
便在此时，遥远处传来了歌声。
女人的歌声。
歌声如梦如幻亦如尘，那种感觉很像流星划过天际时大地众生的微妙之音。
也如一杯阔别已久的家乡的美酒，瞬间在他内心里泛起久违的温暖。
虽然直至此时，他仍不清楚歌词的内容，却还是能够打动他的心怀。是的，“每当他吃了苦，受了累，都会出现这首美人歌”。
歌声悄悄止歇，脚步声响起。
这个脚步声，聂星辰听过。
声若雪降的脚步声。
一股迷人的香气掠入了聂星辰的鼻腔，这不是木叶的味道，也不是花香，而是来自人体内独有的香气。
聂星辰睁开了双眼，漫天飘落的不再是红枫，而是一朵朵美丽的花。它们落在聂星辰的头上，身体上，好温柔，好亲切。
一只手放在了他的头上。温柔的手，慈母一般的手。
眼前是一位白衣绝色妇人。
白衣妇人说了一句话：“你终于回来了，我的孩子。”
她张开了怀抱！
聂星辰可以拒绝吗？
他不能！
此时此刻，他不可能再拒绝！
聂星辰深深地钻入了她的怀抱里，是如此的温暖！
聂星辰的眼泪再次流淌，湿透了她的胸膛。
白衣妇人亲吻着聂星辰的脸，抚慰着聂星辰的脊背。
——是的，他回家了，回家了！
不用再坚持了，不用再坚持了！
他跳下了深渊，深渊不是绝境！深渊下是他的归宿！
如狼的浪子，终于还是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