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七刻,苏州城南,三元坊,沧浪亭。
聂星辰还未入得园门,便已瞧得一泓清水绕于园林之外,波光掩映着天水一色的姿态,也映衬着古树苍老郁森的容颜,嶙峋的山石倚于水边,如丝带一般的复廊蜿蜒在山石里,阳光打将在复廊的漏窗上,顿使得山水和谐起来,即使晚秋将至也似乎打扰不得这里怡然天成的美态!聂星辰的鼻子里却嗅到了一股檀香气,是庵堂烧香的气息,哪怕只嗅到一点也完全将之前特有的景致全部打散。
聂星辰无法想象这么一座独具匠心的巨大园林如今会成为僧院。它就像是一位饱经沧桑的绝代佳人还故作着骄傲的姿态,可惜已随着岁月的变迁更改了容颜。不过她并没有自暴自弃,她可以是“五代末年吴越国孙承佑的池馆”,也可以是“北宋苏舜钦的花园”,还可以是“南宋韩世忠的宅邸”,自然更可以是僧居!她随遇而安,安逸赋闲,到得此时总算落得个清净。
聂星辰自北门渡石桥入得园林里,园林即使已非昔日之盛景,却还是壮美如一,山石相间,林深木郁,随处可见可以合抱的枫树与杨树,杨树已枝冷叶败,唯有枫树红灼似火,团团火焰倒映在绿水里,红叶的阴影也将院墙上的雕砖覆盖。
园林里现在只有一个庵堂,为大云庵,之前另一大庵堂“妙隐庵”为纪念抗金名将韩世忠改建为韩蕲王祠,供后人祭拜。如今大云庵旁边的沧浪亭已非北宋苏舜钦所建的了,而是数年前大云庵和尚文瑛所建。园林里僧人并不多,尽是各地的游客。他们有的执香祭拜韩蕲王,寄望子孙能够有韩蕲王一般热血爱国的心肠,有的人则三五成群聚在枫林之下闲话家常,有的人则独自徘徊在绿水边,感受着片刻的清净。
沧浪亭里却没有一个人。“我是不是来早了?”聂星辰不由心道。
聂星辰望着花窗里的翠竹,走在复廊里,远处一个扎着朝天辫的小孩捧着一本书在翠竹前廊椅上坐着,正看的津津有味,聂星辰走进其身边的时候,他也似乎并未察觉。
小孩儿一身绿衣,稚气未脱的脸上兀自神采飞扬,瞧他的年级最多七、八岁,不过眉宇间英气逼人。
聂星辰饶有兴致地蹲坐在其身旁,也不说话。
小孩儿一抬头不经意间看见了聂星辰,他也不惊奇,平静地道:“没看见我在看书?”
聂星辰点头,笑道:“你看的是什么书?”
小孩儿将书皮儿转过来让聂星辰看,只见崭新的书皮上墨黑的字写着“西游释厄传”五个字。
聂星辰恍然笑道:“这部书里你最喜欢哪个人物?”
小孩儿睁大了眼睛,脱口道:“我想每个人都喜欢孙悟空,可是我就不喜欢,我喜欢的是玄奘!”
聂星辰双手交叉,笑道:“这部书里的唐僧迂腐又软弱,很多时候还没有徒弟眼界宽阔,与真实的玄奘大法师颇有出入,你为何偏爱他呢?”
小孩儿道:“我喜欢他敢于担当,就算前程再苦再难也无所畏惧!他迂腐是因为他心无杂念一心向前,他软弱是因为他手无缚鸡之力,只留佛法在心中!”
聂星辰点着头,笑道:“为何不喜欢孙悟空?他如此神通广大,朋友又多,他的抗争精神岂不是值得我辈学习的?”
小孩儿摇着头,道:“他再神通广大也逃不过如来佛的拈花佛手,他的朋友再多可是又有几个是真心的朋友,他骨子里的叛逆若非紧箍咒的束缚怎能虔诚如一?”
聂星辰难以想象和他说话的是一个八岁的小孩儿,不止言谈脉络清晰,还有理有据,让人反驳不得。
小孩儿合拢了书卷,背着手,也不正眼看聂星辰,道:“你喜欢哪个人物?”
聂星辰笑道:“我喜欢东海龙王熬闰的三儿子。”
小孩儿眼中出现了光亮,笑道:“小白龙我也喜欢,甘愿将美玉一般面容与三太子的尊贵身份丢弃默默无闻地驮着唐僧取西经!”
正说话间,一个声音传了过来:“麟儿!”
这个声音中气十足,尽带霄云之气!
聂星辰一抬头就看见了这个人,一个中年男子,他一身水蓝色绸缎衣,面容和善,双眼明亮无比,天庭饱满,胡须剪裁工整!他走路时双臂挥动有力,落脚时虎虎生威,其呼吸匀称如一,必是内功强壮之人!这个男人的身后还跟着一名身着褐色衣衫削瘦如柴的少年人,此人面庞很黑,眼睛却很细小,若非仔细寻找,还真找不到他的眼睛在哪里,他的双手挽在一起,一柄乌黑色皮鞘的宝剑斜靠在他的手臂处。
小孩儿回应了一声:“爹爹!”
中年男人一把将小孩儿抱起,看着小孩手中的《西游释厄传》,笑道:“麟儿莫要再为唐僧师徒忧虑,只要诚心向佛,何愁渡不了八十一难?”
小孩儿嘟着嘴道:“那爹爹诚心向佛,自然也可以不再忧愁了?”
中年男人笑道:“所以我才会这么早便拜访大云庵文瑛和尚以解我心愁,效果还不错,你看爹爹现在脸色怎样?是不是神清气爽多了?”
小孩儿点着头,笑道:“我只希望爹爹永远不要再烦恼了!”
“要让你爹爹永远不要再烦恼其实很简单!”
中年男人与小孩儿笑容停顿,他们转头望着聂星辰,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
中年男人舒展开了眉头,笑道:“很感谢朋友你陪我儿子聊天解闷儿,这位朋友身材魁梧,体格雄俊,不像是江南人士,更不像常吃斋菜的削瘦的沙门弟子,朋友说能让我不再烦恼是什么意思?”
聂星辰跳下了椅子,故作镇定地抱拳笑道:“阁下好眼力,在下确实不是江南人士,也绝非佛门弟子,在下只不过是一个‘过客’,一个可以解除阁下心结的过客!”
中年男人道:“朋友所言的这个‘过客’涵义深远,可否一一告知在下因由?”
聂星辰望着四周,道:“可惜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中年男人放下小孩儿,抚摸着他的脸,柔声道:“麟儿在此看书,爹爹与这位朋友说会话就回来。”
小孩儿嘟着嘴,道:“我就知道你又会把我当小孩儿看!不让我听我还不想听呢!”
中年男子笑道:“朋友,随在下来。”
聂星辰点着头跟在了中年男子的身后,小孩儿向聂星辰做了个鬼脸。
这个可爱的鬼脸却带给了聂星辰一种莫名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