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以,水运郎君,聊云城都快破了,你一个人还在强撑什么?”
“你以为聊云城主真得看重你?爱惜你?聊云城缺不得你?”
“你错了,你大错特错,六司那帮尸位素餐的饭桶他们把你派到这儿来,就根本没指望你能活着回去。”
“说得好听,是派你们来议和,可是谁杀了本城主的秦侄儿?就在他进聊云的第一天。”
“你们聊云人满口天地仁义,却是最贪婪无耻,狡猾如狐!”
“白以,你是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他居然要借本城主的手除掉你。”
那个说话的男人,披着鲜血长袍,脚下是骷髅尖靴,双眉浓重,脸上斜着两撇豹子似的精光。
他是如此的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他太伟大了,他只要稍稍挥动令旗便能千万人为之前仆后继,家破人亡。
他一厢情愿地以为聊云城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他终于可以了断邦山、聊云百代的宿仇。
他将是从前到后,古往今来最最伟大的邦山城主。
一切美好的王图仍在苟延残喘,直到那一刻——聊云城主拔出聊之云,搅动倾城大雪一举击破敌军。
邦山人头破血流的日子还剩三天。
可是这命运只有云神知道,聊云人被蒙在鼓里,邦山人纵然被告知也绝不会相信。
“你在这儿对一个死人挑拨离间,他一个字也听不到的。”
“哼,不识时务的东西。若非本城主开恩,早将你和另外那几个袍子一并一刀杀了。”
“多谢邦山城主。”几日没有进食,他的声音也大病一场,“让我的弟兄痛快地走了。”
“白以,我女儿让我问你最后一遍,最后,你答不答应,降还是不降?”
“聊云……聊云降了吗?”
“做老夫的女婿,本城主让你来当这个聊云城主!”
“果真是好生意。可惜……聊云白族只效忠聊的子孙,邦山人你们永远也不会得逞!”
“气煞我也,来人,给我杀了这冥顽不灵的臭小子!”
……
手越来越冰,头越来越痛。
他从沸腾的杀海里惊醒过来,过去和现在的记忆飞快重叠、稀释,复现又散去。
他使劲攥紧了拳头。身旁还放着那把只剩伞骨的破伞。
窗外雨水滴穿青青石板。
深秋凋尽了树上枝头。
夏天的蝉去了何方?
“赫连小姐……”
“师父……”
汗流,浑然不觉,脸颊上划开两道。
他穿衣起身,将那把破伞夹在腋下。客栈的人都在睡觉,雨打声太轻了。
江毅把几两碎银搁在柜台上,悄悄地带上门。
十三年前他心灰意冷,就此离开聊云,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回去。
可没想到今日,这淋漓的秋雨中,他又踏上了回乡之路。
长佑雄关渐渐在身后化为一道虚影,便像是水墨画里的缥缈远山,被风一吹便晕染而去。
聊云,何处?
……
……
离开长佑不觉已有两日,那雄健的紫甲融于大道风光。
秋装的红暗了下去,那股凛冽的冬日寒意越来越重。
一路北上,沿途小的部落、市镇分布如云。一派安乐祥和,风光不同,民俗常新。
十三年前经兵火炙烤的山河大地正在逐渐复原。
也有不少正朝着北方进发的商队,马匹和水袋。
可不论是镇民,还是商人,他们对聊云城中发生的变故竟都是一无所知。
他们竟不知道聊云城的风潮。
踏上归程以来,江毅心中的焦虑也一点点升温。日夜赶路,只盼早一日能回到聊云。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盼望什么?
源将军拒而不见,单单就他回去,又能做什么?
他灰溜溜地离开聊云,又灰溜溜地回去。
凭他能救得出聊云城主?
武为止戈,令天下英雄鞘归,谁能担此重任?
平生放眼四海,谁为鞘归人!
这天中午,江毅到了一片寂静山岭。忽听**一声惊嘶,却是马儿禁不住连日夜的狂奔,吐了白沫倒进草丛。
江毅为了求快,拣的是一条僻静小道,最是强人出没,绿林横行。
此时路上烟尘飞,一个行人也无。江毅摸了摸暴毙的马儿,给它念了句“云神云我”,便取下那把破伞徒步前行。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走过一片低矮丛林,江毅迷失了方向。正要驻足观望一番,前方溪流边传来一阵打斗声响。
大约是劫道的强盗,过路的商队,两方动手火并。
水流潺潺,剑声颇为清澈,寻常匪徒竟也用这样好的剑?
当真是好剑啊!江毅心中一动,在外漂泊久了,对这种事也是司空见惯。他无心插手,便要丢下耳朵闭眼不问径直绕过去。就在这时,草丛里突蹿出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身形无比惊慌,像是刚从虎口逃出来。
江毅还在寻思那玄妙剑吟,一时走神竟没闪躲,险些被他撞到。
“你……”
江毅轻咦一声,腋下破伞往后一缩。那小男孩躲开江毅的伞脚下却被绊倒。惊呼一声,人飞快往坡下滚去。
听声音摔得不轻。江毅皱眉看了一眼,那灰色的男孩躺在乱石里,半天都一动不动。
死了?兔子精变的?
江毅收回目光,继续赶路。那灰色男孩又活了过来,自己挣扎了几下起身。这回速度慢了许多,但仍是坚定地朝那溪流晃去。
“不要去。”
江毅脱口而出,那灰色男孩无疑听见了,他颤抖的肩头动了动,仍继续着自己的步伐。
真是不知死活。关我何事?
江毅暗自摇头,回身自己走自己的路。走到第十八步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年少。沉默的第十八步。于是他回头跳下了山坡。那灰色男孩却不见了。
江毅破开草丛,上前一看,只见水流逝若飞箭,落叶扫卷。
溪流中突兀着几块大石,两个雪衣剑客正在合力围攻一个金袍年轻人。一看便知,这三人皆是剑道好人,万人敌,应天子,甚至摸到了“大宗师”的壁障。
若是机缘来到,连最后的参天也并非不是没有可能。
方才那道纯粹的剑吟就是这年轻人手中发出。
“唯我鹰扬,是猎卫的人。”
看见那条金袍,那只鹰爪,江毅第一时间就下了判断。
可云护猎卫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此地离聊云分明还有数百里之遥!
难道这附近还有从聊云城来的人?
江毅正自古怪,听见下游传来一个孩子的惊叫声。
他循声看去,就在这三人相斗不远处,水面上结着一张瓦蓝色的渔网。那渔网只是普通麻线,禁不住这湍急水流的冲**,似乎随时都会被底下暗石割断。
而此时这空****的渔网之中竟还囚着一个活物。那是一个怪物一般的男人。头颅巨大,脖子圆肿,也不知有手没手,比例数倍异于常人。皮肤暗红,寸寸发白,像是被人种上了苔藓,说不出的怪异可怖。
那浑身脏兮兮的孩子再次出现了。扑上来,紧紧抱着江毅的腿,大哭着道:
“大侠,这位大侠,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木阿爸!”
“你叫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大侠。”
“只要你肯救他,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抬起头一张稚嫩的小脸,纵然涂得黑炭似的,难掩双眼清澈如水。十二三岁的年纪,大约吃了许多苦头,眼神也较同龄人坚定许多。江毅这才发现她是个女孩儿。不知为何,没有来的亲切,觉得这孩子似乎上一世见过一般。
那渔网中人听见动静,醒了过来,叫道:“好孩子,不要求旁人,不要……”
小女孩哭花了脸,连声道:“木阿爸,你再忍一忍,我立刻救你出来。”
这怪物还要说话,却呛了几口水,似乎牵动了内伤,晕死了过去半天才转醒。
“倒是嘴硬。”
江毅往那边石头扫了眼,那三人的战圈渐渐明朗。那年轻人仗着兵器之利,以一敌二战到此时着实不易。
但那两个白衣剑客不但相貌相似,两把剑也像是从一个剑鞘里拔出来的一样。
配合之间,亲密无间。
年轻人节节败退,双方交战的两块大石头,他已失去了自己的一半。
以此下去,再不到十招,他必败无疑,连最后半块石头也要拱手相让。
江毅心中一动,这两人剑风奇诡,江北剑林何时出了这样了得的角色?他竟一点儿都不知。
若是把这年轻猎卫换成他,怕是也讨不得半点便宜。
等等,再难道说,他们是从江南来的?
小女孩见渔网里没了反应,眼泪涌出眼眶。
她转头朝江毅噗通跪下,哀求道:
“这位大侠,求你发发善心快帮帮我,等会那两个穿丧衣的鬼来了,我木阿爸可就没命了!”
江毅眼中闪过一丝讶然,没想到这小女孩也发觉了。
那可是三个“应天子”境的高手啊。
“我救他,你能给我什么,你身上又有什么能给的?”
“我……我把我的命给你!”
苍白的额头露着汗气,她的声音固执而恳切。
江毅被她的认真慑到,没有来的怒,冷讥:
“傻丫头,你当你的命就值钱吗!别做白日梦了!”
话虽这样说,他却已悄悄握住了那把破伞,飞快蹿上溪中乱石。
狼狈的小女孩愣了愣,嘴里连声喜叫,又扑倒岸边去唤渔网里她的“木阿爸”。
看到那条白袍,宛如昨日,江毅心中早有了同仇敌忾之意。
这两个神秘剑客以一敌二,他更是深感不耻。
这小女孩的央求,也最后促成了他。
那在长佑不得发泄的剑意,此时终于出鞘。
横渡云江,十载而归,剑意消歇,宁于此地复归?
破伞刺出的瞬间,风声惊涛,无数水花盘旋着,飞跃着,在光秃秃的伞骨上方快速转动。
乍一看去,破伞便像是重新覆上了一层晶莹的伞面,重又有了灵气。
这伞所刺之处正是剑光密布的中心。
三道剑光被这水伞一阻,原先的势当即消散大半。这一刺看似轻易,实则是江毅之前的十六步迟疑的必杀。
既然发出,必有奇效!
在场四人皆是“应天子”境的高手,伯仲之间,就算要分胜负也得百招以后。
若是对手交敌,互相提防,江毅自然难以察觉他们剑势中的破绽。
可此时那三人相斗多时,全力以赴,皆是求胜心切,他从局外看来则是纰漏连出。
走到第八步,还未跃上溪石,江毅便已察觉时机。
那时机稍纵即逝,但他仍又走了八步,这才一击而出。
果不其然,他一把破伞正中三剑关窍,破一杀万。
不待江毅第二伞刺出,那交战的双方相继撤手,同时暴退。
再迟疑半步,他们性命或许无虞,但他们的势无疑要尽数折尽!
雁山剑尊有言,大剑师较量,无非三点:
一为“力”,二为“势”,三为“气”!
三点也分别对应大剑师修炼的三个层次。
而“应天子”境的高手,剑锋相争,锱铢必较的便是势!
势便是转折,势便是萦回,势便是突进。
去势比丢掉兵器更要可怕。
力乃肉身之劲,势为天地之魂,气乃星魄辰光。
也唯有最后的参天大能,方能集“力”、“势”、“气”三者为一体,举手投足之间粉碎流光,交通天地。
应天子,若是势尽,则命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