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还有人!”
救火的信徒们发现了陈冲,有两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见陈冲像是入魔了一般,半天没有答理。
二人只道这人被吓傻了,便上前来强拉陈冲出去。
可他们的手臂刚刚抓住陈冲的肩膀,陈冲身子略斜,稍一用力,就将那两个汉子掀到在地。那两个汉子身子吃痛,好心讨了个没趣,嘴里乱骂怪人,也不再管陈冲,纷纷逃出去了。
“对不起,我……食言了……”陈冲低头擦了擦眼角的泪。
“为了一个婢女,值得吗?”
一片火海汪洋之中,忽有一人的轻笑响起,如同鄙夷,如同嘲讽。
那凡火一碰到他的身体,竟像是心存畏惧,纷纷避开。他如入闹市闲林,洒然踏来,这肆虐的火焰连他手指灰都沾不到。
来人一身黑衣,脸上蒙得严严实实,正是方才与陈冲交手的黑衣首领。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时他的黑服之外还罩了一层褐色披风,火光照耀之下,像是披着一层日落碎金,灿然夺目。
“像你这般的人,根本不会懂。”陈冲没有回头,也听出了来者的身份。
“你以为我究竟是何种身份?”黑衣首领道,“让我来猜一猜,家奴,雇兵,杀手,还是杀人楼上有名者?”
陈冲冷道:“你是个无情的剑客。”
“好,我果然猜中,你我是一样的人。”
黑衣首领兴奋地道,他像是很满意陈冲的答案。
“你的帮手呢?”陈冲没有发现其他的气息。
“某人此来专为与你一战,不需要任何干扰。你我互为天劫,破劫者入应天子上境!”
黑衣首领说着解下他身上的那间褐色披风,随手向后一抛。
那披风一入火中,不但丝毫没有被烧着的痕迹,反而是那熊熊烈火立时小去了许多。
陈冲眼中露出讶异,但此刻他的心境早不在意这样的末节。黑衣首领将身后的那柄长剑扔到陈冲身前,低声道一个请字。
陈冲从衣角撕下一段,慢慢站起身,边用布带缠住掌心和手背的伤口,用牙齿咬住,打上一个死结。
也不多说,将地上的涌流重新拾起。
他撕下了脸上的冰,化为手底的火。
冰为陈,火为冲。
水火不相容。
黑衣刺客面露惊色,他即将要与之一战之人。
此时气势迥然,像是有着必死的信念,与第一次交锋简直判若两人。
黑衣首领越发喜悦起来,那股战意如这场大火一样大为鼓噪!他将手高举,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那柄造型古朴的圆剑,有轻音乍起,剑声薄如秋水,清如长天,淡如竹涛。
两剑云衣深裹,火烧重城,疾如电光,亮如火石,相击之下却没有半点金铁交鸣之声。
团栾无缺,人心残破,似乎全被这红光吞噬殆尽!
火光之中,剑影之上,两人眼神在交击时候一触,都将彼此瞳孔中的自己看得清清楚楚。
原来自己是这般的好胜,这般的浮躁!
陈冲长剑向后挑出,自身侧鱼跃而出,原身未动,已到了黑衣首领跟前。
黑衣首领丝毫不乱,低身微旋,一掠数丈,人影倏分,圆剑眨眼就失去形迹。
陈冲挽剑一圈,正是云护六式其一“摩云霁月”,如银粼半圈恰击在那团虚影之中,那圆剑瞬息现行,乱象未露。
混乱之中,两人换过七招,又要抢攻,陈冲提住一口气,跳到断柱之上,挥剑四射。
忽听风声飒然,有一缕剑光从眉心逸散而去。
陈冲避闪不及,脸上先添了一道血痕。
他退剑微愕,黑衣首领果然是对他的剑路包括招式的破对之法都洞察于心。
陈冲这一剑虽妙,却不得其旨,终归比他慢了一步!
这怎么可能?!
黑衣首领似乎看出了他的疑窦,口中桀桀怪笑,并不作答。剑鞘一推,旋即刺出六朵剑花。环绕剑尖摇摆歪斜,但所攻向之处,无不是人身要害。
陈冲看得分明,登时叫出声来:“云护六式‘苍狗白云’!”
黑衣首领低喝一声:“有些眼力!也到此为止了!”
疾然一剑,威力绝伦。
陈冲心神骤分,却没有动,就好像坦然受死一般。
这一招苍狗白云他并没有练成,并非他妄自托大,不肯钻研,而是因为有一个人曾告诉他,这一剑漏洞百出,就算练成也是枉然!
“不过为自己坟头添砖盖瓦!”
陈冲睁开了眼,遽尔周身青气涌流,天下浮光,山河掠影,便如一道磅礴漩涡,将那白云苍狗尽数裹挟!如巨木覆于蚍蜉之上!
剑动一刻,星移太微,火龙声歇!
黑衣首领脸上的黑巾被撕裂成无数块。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神情惊愕,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飞光劝酒!云护剑录。”陈冲止住剑锋,堪堪停在黑衣首领喉间,“你们是剑卫的人!不对,剑卫怎么可能像你们一样!”
“这世上有阴有阳,有善良就必有邪恶,否则善良不也失去了意义?”黑衣首领开口道,他的声音并不显得那么奸诈,反而很清澈,很动听。
“自当有人来承载剑卫无法承载之重!”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剑卫,自然也不会是猎卫、羽卫、骁卫……”陈冲听出他话中有话,惊声追问道,“难道云护府不止只有羽剑骁猎四卫!”
“死在懂剑的人手上,死得其所。”黑衣首领故作不答,仰天长啸一声,忽送上一剑,将那件辟火披风挑到陈冲手中,重复了那句话一遍,“你我本是同路人。恭喜你……”
然后他便往后大退一步,竟就退到那火蛇巨口之中。
巨口一闭,顿时全身都燃烧起来。
但黑衣首领如若未闻,挥剑乱舞,越发走入火海深处。陈冲再难看清他的身影,只见那团黑光一点点被蚕食,化成一抹滚烫的飘飞烟气。
头顶传来数声呲呲的裂响,这火屋俄顷之间便要倒塌。
陈冲死意咬下,飞快将那件褐衣穿上,从火海之中夺路而逃。他顾不得回头,身后尽是房梁倒塌的声响。等他逃到广场空地之上,那火屋也已彻底化作灰烬。
脱离浓烟,他顿时失去了全部力气,颓然地倒在地上,像被抽掉了骨架的玩偶散成一地。
精神正游散无边,那种难言的哀痛还有淋漓交织在一起。陈冲只觉得仿佛有人正撬开他的咽喉,往里直灌酸酒。这种滋味没能持续多久,陈冲就听到了那声他期盼了太久的军号之声。
但为何现在才到!
陈冲又借来一股力量,支撑着他重站了起来,他有一腔的愤慨要去抒发,要去宣泄!
姗姗来迟的是一支云护龙卫,举着骁卫府的虎贲大旗,人数不超过十二三人。
他们立刻着手安抚慌乱的民众,并组织人员救火,人数实在过于微薄,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但自从那一面大旗出现,文宇阁广场上的那种惊恐的气氛顿时淡去了许多,还未来得及疏散的信徒们都安心许多。
陈冲上前拦住为首的骁卫队长,大声质问道:“为何只来了这么点人?”
骁卫队长道:“阁下是什么人?”
“猎卫陈冲。”陈冲出示了自己的鹰扬银令。
“原来是陈副使。”骁卫队长的语气客气了许多,仍是淡然道,“此等小事,有我们来绰绰有余了。”
“小事?说得轻巧!”陈冲冷笑道,“你可知对方有多少手段未用。若不想再出大事,就快回去再调一支人马过来。”
“陈副使未免太大惊小怪了。”
骁卫队长扫视全场,并未发觉有何危险之处,语气愈发怠慢。
陈冲道:“你不去?好,那我去。”
“不可,此事已交由我骁卫府全权负责,干你们猎卫何事?再说此事早已禀明两位总管,那轮得到陈副使多说!”
“你说有总管的手令,拿来给我瞧瞧。”
陈冲着急地夺过一看看,上面“老屋失修,坍圮有理”八个大字触目惊心,又有“人流践踏,情形寻常”。
他握手令的手不觉颤抖起来,此类无稽之谈,他以为这是人恶意伪造,又将这落款翻来覆去检查了数遍。
云护苏肃四字毫无毛病,骁卫队长见陈冲看个没完,不耐烦地催促道:
“陈副使稍带,容我等扑灭这大火,再来说话。”
陈冲气得满耳通红:“你这是假的!”
骁卫队长抢回批示,好笑地道:“陈副使开哪里的玩笑,这可是苏总管亲自做的批示,将此事交由我骁卫府,却一字不提你们猎卫。”
“我偏偏不信。”
陈冲推开他,径直离去,从门口一个骁卫手中抢过缰绳,快马便朝云护府赶去。
等他倒了府门,夜色渐渐昏沉,但那从文宇阁生气的火烟仍是壮大。
陈冲跑进府门,遇上遇见几个下属,都几日未见。
陈冲只和他们打了个眼色,便带着一脸的不愉快闯进了苏肃的明心堂。
苏肃正在伏案挥笔,亦不知在写些什么,案头那还积着的厚厚一叠书册。见陈冲来了,也不意外,只淡淡道了声:“回来啦。这一脸杀气,怎么,可是要吃了苏某?”
“不敢。”陈冲一顿,方注意到自己的失态,慢声道,“苏总管可看见窗外的那一团黑烟了?”
“嗯,瞧见了,怪吓人的。”
“文宇阁有贼子施放火器,炸坏楼房,死伤数人,毁坏典籍无数。眼下这大火仍未扑灭。”见苏肃仍专心于他的书法,陈冲忍不住继续说道。
“哦,竟有此事?”
“请总管拨我一支队伍,陈冲定当不辱使命,将这些凶手擒到手中,交到两位总管面前。”陈冲单膝跪地,慷慨请命。
“好啊。”苏肃这时才放下手中的笔,看了他一眼,徐徐说道:“不如你先忘了此事,我另有一件大事要交代于你。”
苏肃的口气是这般的轻描淡写,陈冲听完,惊得险些说不出话来。
“原来那封手令真得出自总管手下。”
“上盖天宝云护玉符,又有苏某的亲笔,自然是千真万确。”
陈冲不假思索地道:“这帮贼匪光天化日,持械行凶,此事不单单是陈冲,还有成千上百双眼睛见过,这些都是万万都抵赖不掉的。苏总管,你怎么能光用人流踩踏,情形寻常八字一笔盖过。如此敷衍了事,慢于职守,苏总管!你难道就没有替那些死难者的家属想一想,他们该有多难过!难道你是存心包庇!”
“陈冲!你不要糊涂。眼下不是处理此事的时机,权衡轻重,你得抓得住才行……”苏肃仍是那副口吻,“救一万和杀一千,你选哪一个?”
“我什么都不选。如果算是的话,我选糊涂。”陈冲看了看头顶,又看了看脚下道,“这几日来,我确是越发糊涂了。苏总管,陈冲斗胆提一问,这风清气正,正大光明地云护府是不是还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苏肃脸上一寒,笔也溅出几点墨,掉在雪白的方纸上。
“你回去吧。”苏肃转过神去,留给陈冲一个冷漠的背影。
“云护府,剑猎羽骁之外,还有的第五卫……”
“住口,陈冲,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早就听闻当年邦山人大敌当前,先城主亲自拔剑守天子门,他的侍卫长跟着殉了城邦。也是从此,那只侍卫队也在战场外消失得无影无踪。”陈冲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如今看来,这只先城主的侍卫,精锐中的精锐并非是力战而死,而是避战而逃,畏畏缩缩一十三年直到如今!”
苏肃勃然大怒,将笔用力摔倒陈冲身前,喝道:
“你还想知道什么,你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苏总管,你就是先城主的那个侍卫长吧!”
陈冲的眼里没有退缩。
他知道他这一生再没有这样勇敢的时候,再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