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柏结束它的讲解时,天已经亮了,一人一猫都昏沉沉入睡。
再度醒来已经是午后,郁景倒了一大杯凉开水喝下,看看房间内,阿柏不在,大概回家了。
郁景推开母亲卧室的门,她还在睡觉了。郁景回到自己的卧室,身体靠在窗台上,开始整理思绪。
她想了一想,昨晚从阿柏嘴里接受的信息量很大,最后的收尾是异能者们被X带走了记忆与大部分情感。
由此推论,自己也损失了某一部分记忆,以及记忆中蕴含的情感。那会是什么内容?脑海里的那一大片空白之外,还有一些残余的画面片段,估计也是唯一的线索。领会到这一点时,郁景的身体有一股细微的战栗,有什么东西在胸口涌动,又无可名状。
郁景抬头远眺,建筑物林林总总参差不齐,如同笔筒插着各种型号的笔,割裂原本完整的天空。远处升起白色浓烟,并且有爆炸声,郁景马上明白过来,又有事故发生。她想打开电视看新闻报道,但是妈妈在休息……郁景心想,不如去小慎家看。
还没出门,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郁景被吓了一跳。这个家很久没有人打电话来,除了好一段时间以前,学校打来通知上课。
郁景拿起话筒,警惕地问:“你好,哪位?”
“雪雅,你还好吗?”
郁景愣住,这是一个成年男人的低沉中音。雪雅是妈妈的名字。这个人的说话语气证明,他跟妈妈的关系非同小可。不知道为什么,郁景不由自主挂断了电话。挂掉电话之后,她又后悔了,应该问问对方到底是谁啊!她看着电话,在心里问自己,还会再打来吗?
约莫两分钟后,电话又响了。郁景接了,不过,她还是没有开口说话,想先听一听。
“你好,我们这边是Z中学,您的女儿郁景最近常常不按时上学,旷课,人也不到……”郁景再度啪一下挂了电话,然后将电话设置为语音留言。
郁景去敲小慎家的门,门顺着手指力度,开了,根本没锁。
这是怎么回事?房间内空****的,一片狼藉。小慎呢?还有他父亲,都去哪里了?就算他们人不在,猫也应该在。郁景呼唤:“阿柏?你在不在?”
没有应答。
郁景再扫视一遍混乱狼藉的现场,脑海里想象着原因,一定是有人粗暴地翻查搜寻过。所以,很明显有不速之客闯入过小慎家中。
种种近期事件汇集,郁景不安起来,她做了一个决定,立刻回家,找到所有的现金、证件,然后推醒母亲。
就在郁景进来以前,阿柏就回家了。小慎不在,小慎父亲也不在,房间内又乱糟糟了,阿柏确定,他们出事了。它沿路寻觅小慎和小慎的爸爸,残留在空间中的信息。所有存在过的事物,即便转移了,也会有存在的信息痕迹。
小慎的信息很多,小慎爸爸的信息极其微弱,应该是前天在家遗留的,这表明小慎的爸爸昨天根本没有回到家中。此外,还有陌生人留下的空间信息。只不过,陌生闯入者的信息过了一个路口就分散了。
“我太疏忽了,应该提醒小慎的。”阿柏自责。它跑跑停停,路线越发熟悉,没错,小慎的信息一路越来越淡化,但终点是CG大厦。
阿柏跃起,跳入狭窄的出口风,上次来过,已经摸清管道铺设的线路方位,沿着上次摸索的路线,阿柏慢慢地爬行,逐一通过出风口的缝隙窥探。就在此时,铺天盖地一声巨响,整个建筑都在震颤,包括地面都轰然一抖。
难道说是地震?阿柏赶紧停步。很快,密集的巨响再度爆炸,它才醒悟,那是雷声。
稍后,哗哗的大雨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阿柏心想:也好,有雷声掩护就没必要那么小心翼翼了。
继续沿着管道跑过去,阿柏听到有人在讲话,声音从地下三层传来,但因为雷声雨声干扰,阿柏极力凝聚意识,放大自己的异能分辨方位,终于找到有人说话的房间。
“看来,都开始行动了。三年前的大事件后,组织就分裂了。关于X重返的情报泄密后,这些分散的力量各自为政,目的不一。”这个说话者阿柏很熟悉,是那个白皙皮肤有点胖的格德医生。
它听见格德旁边的人说:“我们真的要继续参与下去吗?毕竟我们只是一间民间机构。”
格德说:“当然。”
然后他们陷入沉默,房间内的视频画面,是密密麻麻的下雨场景。另外一块屏幕上,则是电视新闻报道:本市今天下午2点16分左右,在某商业中心十三楼发起一起严重的火灾事故。目前警方怀疑是有人故意纵火。
“运气真好,下雨了。应该会少点无辜的受害者。”格德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
“想不到,那里也会有我们的同道。”
“不,我想应该……”
响雷又爆裂开,阿柏没听见后半句。它看见又有人进来,还是个年轻人。年轻人跟格德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很小,阿柏听不清,看态度貌似在汇报。然后那个年轻人迅速退出去。阿柏闻到了小慎的味道,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阿柏倾听着年轻人走路的脚步声,顺着脚步声判断方位,进了另外一个房间的通风管道,那是一间休息室。
阿柏抬起挡板,潜下去。椅子上坐着一个男孩,从背面看过去,手里似乎捏着什么东西。它松了一口气,总算放心了。
“小慎……”
男孩转过身,正是安然无恙的小慎。
小慎一脸惊喜,“阿柏,你怎么来了?”
阿柏示意,“嘘,小声。”
小慎脑袋里冒出一个大问号,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马上醒悟,从椅子上跳起来,“你,你,会说话?”
阿柏点头,抬手示意小慎坐下。然后它跳到小慎的膝盖上,打量一番四周,“还好,只有两个摄像头,我刚才已经在天花板上做了手脚,他们监控不了我们了。”
小慎压低声音说:“见到你太好了。你知道我爸爸去哪里了吗?”
阿柏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比你回家还要晚。对不起,我早该提醒你的。但我不想泄露我的身份。”
“阿柏,原来你不是一只普通的猫。”
阿柏低头,看清小慎手里拿的东西,“是一幅素描?画的是你。是那个人给你的?”
“嗯,K给我的,说是怕我无聊,他还给了我平板电脑。”
“画得很像你。不过,穿的衣服有点不同。”小慎怀疑地看一眼,的确,画面里的男孩是类似麻布的衣料,且光脚。最特别的一点是,男孩手腕上还有一串饰物。
“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吗?”小慎指给猫看。
那是一串金属饰物,看起来像普通的钥匙。阿柏凝视画像,面孔一模一样,但神情在微妙的地方有差别。它回头跟小慎活生生的面孔作比较,眼前的小慎,平静天真,眼神纯粹清澈。不像素描中的人,眼神里藏着复杂的内容。
还有就是,那串手腕上钥匙状的金属饰物,阿柏好像是在哪里见过。外面响起脚步声,阿柏冲小慎说:“我先躲避下,待会儿说。”然后敏捷地蹿进桌后。
门拉开,回来的是K,“小慎,待在这里很闷吧?”
小慎点头。
“太抱歉了,现在我们还不能让你出去,你要吃什么,玩什么东西,跟我说,不要客气啊!”K放下背包,坐下。
“有我爸爸的消息了吗?”
“还没有。没有下落就是好消息,不要太担心,不管对于哪一方而言,都没有必要伤害他。他在某个领域的能力,仍然是顶尖的,可以利用上。”
“什么领域?”
“科研领域。”K回答。
“好吧,我相信你。”小慎不得不这样说。
“小慎,你来猜猜看,我的包里有什么?”
小慎撇嘴,“这有什么好猜的。”
K发笑,“小孩子都是难对付的家伙,让人头疼啊。”
小慎不好意思起来,K一直对他友好,所以自己还是友好回报才对,“是行李衣物?零食?雨伞?”
“都不是,提示一下吧,跟你的手有关。”
跟手有关?小慎看看手上K给的素描画,猜道:“也是素描?”
K打开了背包,拿出铅笔和一大卷空白纸张,说:“再给你画一张。”
“现在电子产品很厉害了,手机和平板电脑的拍照效果很好。”小慎很困惑,“干吗还要手绘?好辛苦吧?”
“那不一样。手绘,是更加具有选择性的记忆。”K取出铅笔。
小慎愣住,重复了K的末尾一句话:“选择性记忆?”
“嗯,绘画有取舍,代表着当时下笔,我对你的记忆和情感偏好。”
听了K的话,小慎觉得记忆里有什么东西被唤起,但又如同过于久远的遥远文物,风化太厉害,难以清晰地再现。
阿柏一言不发,躲在隐蔽处,静静倾听着一切。
出于安全考虑,郁景带着妈妈住进一家小旅馆。离开家时,妈妈完全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唯一惦记的就是带着她买的酒。
住进小旅馆之后,郁景妈妈照旧喝了酒,继续沉睡,对居住环境的改变全无意见。
只有郁景时刻打起精神,留意四周,防备着被跟踪追查到。从小旅馆出来买点生活用品,她也很小心地东张西望一番。回来的路上下雨了,郁景默默走着,头顶的雷不时响起,闪电一下一下地刷白天空和大地。她打着一把黑色的大伞,决定再回到家里去看看情况。
她走得很专心,没有理会雨水打湿了背后和手臂,脑袋里回想着那个电话里的男人声音,为什么自己会挂断电话?那个人是谁?
一个人撞到郁景的肩膀,两人同时脚步踉踉跄跄,在地上踩踏出一圈圈水花。郁景不去理会,继续向前。倒是男生回过头,看了郁景一眼。那男生撑着一把无色透明的雨伞,目送郁景背影缩小为一团,转弯消失在街角。他的面部表情原先无比凌厉,此刻却缓和下来,平复如水。
在原地伫立良久,男生仰起头,从这个角度看向天空,在灰黑色的苍穹背景下,那些雨丝变成急促的无边无际的线条,密密麻麻掉下来。
郁景居然没有认出他,男生有点意外。他从几个小时前就在绕圈,以发生火灾的大厦为中心。现在,他故意走得很慢,走向城市广场的中央地带。大雨落在空旷的广场上,没有多久,三三两两的黑衣人围绕过来,逐步逼近他。
这件事越来越有趣。那天在街头,他好像完全失去自控,迷糊中跟着什么人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那是一个白色房间,还有沙发,他在沙发上坐着,翻了翻一本内容空白的书,然后睡着了,开始做梦。
在梦中,他觉得自己充满了哀伤和愤怒,于是他爆发了。然后,他回到了原地。再之后,他自己回家了。这当中经历的事情,具体的内容他完全想不起来了。在那个地方他才得以入睡,除此之外,就一直清醒着。
那些向他逼近的黑衣人,袖口有字母标记。他这是第二次看到,Union。他记得,失火的大厦那一整层,属于一家公司,Union公司,中文意思是联合。既然他们邀请他参加“宴会”,他也不好意思拒绝。他跟着他们上了车,然后抵达了十三层楼,进入一间高级别的办公室。
他们问他,为什么要破坏他们的行为?跟那个小男孩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救小男孩。他如此回答:“因为你们的车擦到我了。”
“你究竟是什么身份?听命于谁?为什么你会拥有异能?”他们继续质问。
“异能?我不明白,我只听命于我自己。”
“你的能力很厉害,我们或许可以合作。”那帮人提议。
他一口拒绝,“不用。我没有兴趣。”
然后他们表示,不是合作伙伴,那就是绝对敌人。
很遗憾,他们低估了他,这一次是面对面的挑战,他绝对不止翻转一辆小汽车那么仁慈。他只是注视了桌面上待客用的一款钢质打火机,运用意念令其发热,汽油燃烧爆炸,剧烈的火焰就直接喷出几米高,打火机分解为零件,钢片击碎了防护玻璃,火焰点燃了四周物品,接下来更加大的爆炸只是连锁反应。这家公司,秘密储藏有枪械弹药。
“活该。”他说了两个字。走出大厦后,下雨了。他买了一把雨伞,一直在附近徘徊转圈。他在等着他们。他心想,之前已经较量过了,这一次,应该换换像样点的人了吧!
他没猜错,这次来的人,应该是经过军事化训练的,动作敏捷有力,朝他猛扑过来,并且迅速翻出衣服内藏的一件东西,那个管状物抵在他的腹部,呵……火花顿时蔓延全身。
原来是电击,电流蹿进身体,他发出沉重吼叫,双手掐住对方颈部,大喊:“解体吧!”
那名电击他的男子错愕了一下,一股巨大的力量冒出来,像锤子一般捶开内里的绝缘衣,碎裂开,电流倒流向这个男子,整个人完全昏迷。高达十万伏的电击,这个人昏迷后大概就不会再醒来了。
他的雨伞早就丢开了,又被风刮得滑开几米远。他的头发湿透,紧紧地贴在额头,更加显得轮廓鲜明,一看就知道是混血血统。
他便是能苍。
黑衣人相互交换眼神,遇到极危险人物时,他们有长期合作的默契,一个眼神就知道谁去攻击谁掩护。一连串低语,用听不懂的口令讲出。
能苍心想,这雨看来还要下很久。
五个人围上来,却没有近身,能苍看见敌人戴上面罩,他也屏住呼吸,肯定是危险有毒的化学物质,看来他们的武器并不只是电击器。
数股**朝能苍喷射,他一跺脚,雨水被激**开,浮上半空,构成一个圆球空间,挡住了**,然后再四面八方激射开。那五个人惊叫连连,飞快退开。
能苍“哼”了一声,冷眼看着这些人,看他们还有什么招数。那群人没有再上前,一言不发淋着雨。渐渐地,能苍忽然觉得脚部轻微发麻。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才想起,他穿的不过是普通的校服皮鞋。他轻敌了。
身体晕眩摇晃中,能苍慢慢蹲下,似乎努力想站起来,但意识陷入无力。他的力量必须运用意识凝聚。神经麻痹后,意识也涣散了,能苍跌坐到地上,激得水花溅起。他拼命告诫自己,起来,不能昏迷,绝对不能够;另外一个自己在说话,我不行了,起不来,除非在毒性刚刚接触,意识强烈时。
雨水继续从天空降落,能苍完全昏迷了。
“这种失能性毒剂的**配方毕兹,可经皮肤吸收中毒。这个小疯狗,终于搞定了。呸!”黑衣人取出了黑色的大号塑料袋,将能苍包起来。
郁景回到家,慢慢地察看每个方位和角落,从门口轻微凹凸的台阶,直到旧柜子的最低下一层。没有人居住打扫,很快屋子里就触手可以摸到灰尘了,鞋柜上的鞋子们自由散漫地放着。自己的卧室最为熟悉,也没什么异常。之后,郁景回到了客厅,手指按在电话上的播放键。
“小景还好吗?我们不是约定了,等她到了合适的年纪,你容许我见她?”
郁景本以为这句“小景”是跟她在说话,但很快意识到不对。
“雪雅……你回答我。”对方的留言录音继续播放着,郁景认真听着。
“我的那个号码一直保留着,联系我用那个号码。雪雅,你考虑好了就打我的电话。”
“郁太太,希望您尽快跟校方联系,或者直接与我联系,我是中学的训导主任。”
“雪雅,你们母女的生活费够用吗?我会增加一些,物价指数每年都在涨啊!”
……
外面的雨声一直很嘈杂,像是没有信号时的电视的杂音,连绵不绝。郁景坐在客厅,她觉得很冷,这才想起来,她是在用自己的体温烘干衣服被打湿的部分。郁景一动不动,继续坐着,不过,寒冷到麻木时,就不觉得寒冷了。
酗酒的母亲,借酒精逃避度日,父亲定期支付的生活费,一戳就穿的生活本来面目——这不正是世人所谓的不完整的家庭吗?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最大的不幸和受害者,永远是无辜的孩子。郁景只觉得悲哀。这种隐痛好比灵魂体内生长的结石,时不时发作。奇怪的是,为什么自己对父亲也毫无印象,仿佛刻意从记忆里剔除了他似的。此刻,郁景还想起来那个男生,她与他既有相同,又有不同。
郁景心想,如果那个男生的分裂根源是被遗弃的悲哀,从中产生了异能,那么自己的格斗能力,从何处源起?阿柏,如果你在这里,帮我分析分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