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雨下得非常密,越园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喝了一瓶水,从北门上山。
越园就是古代的越国,或者越国的一小块。
山是较小的山,勉强能擎住一些树,两千五百年来,山一直处于崩塌的临界点,却一直没有崩塌。有一只鸟踩上来就会有一只鸟飞走,有一个人上山就会有一个人下山。
走在石板路上,能感觉到细微的震颤。
“不要捡树枝”。
“深呼吸”。
“放下那块石头”。
有人竖了许多路牌,是那种不想多解释的简短提示,看到牌子的时候能听到一个男人的语气。
我按照提示一步一步往上走,小心翼翼,每个地方都不能久留。到处都是密集的蕨类,会在脚下悄悄戳你。戳戳戳戳,不停地试探,如果没有动静,就迅猛地扑上来。
越走越深,实际上已经走到了腹地。时间太久,越国已经非常稀薄,但在幽暗的丛林里万世不竭。
丛林深处没有颜色,只有明暗,这些古树没有经过萌芽,它们腾地一下喷出来,一种无声的轰然。
古越国疆土是圆的,无南无北无东无西,只有内外和深浅,从中心向外层层晕染。范蠡用一种射线与环形交叉的相位来确定空间,如“陨石于朔位七”,朔位七,就是一种精确的靶形方位。
再往里走一程,文种墓在山的最深处,在弦位九。
文种在灭掉吴国之后,痴迷于烧制陶器,有见过的人说,他在一张帛上反复描摹,从多耳和三足的酒具,到肥大的瓮,还有鬲、罐、豆、盂,最终找到了一种纯圆的陶器,直径9寸,并不开口,也没有任何用处。
文种亲力亲为,在每一个窑里反复尝试,一开始用手细细摩挲,然后放进火里,看着粉红的火舔来舔去。
烧得多了,就不用再塑形,他把泥直接扔进炉里,让火来捏它。
后来连泥都不需要了,让火本身完成一切。他坐下来烧,闭上眼睛烧,一动不动地烧。
文种烧制了成千上万个无用的圆陶,但无论烧多少个都是在烧同一个,它们完全一样。
圆陶散布在江南一带,在月光下随处可见。飘在水上,扔在树下,埋在土中。一开始它们不是那么圆,带着掌纹和瑕疵,时间久了,圆陶一点点自行完形,越来越圆,一直到达纯粹的圆形。
然后就逐个消失了。
这些事情,史书从未记载,但有童谣传唱:“ajglajgaljg,wugagjalg”。
文种后来被赐死,罪名是“迷恋圆”。
勾践给了他一把不存在的剑,只描述说 “剑长尺半有余,剑身发乌”。文种听完叹了一口气,拿起这把剑刎颈而死,血流一地,从此以后圆陶也就完全断了。
关于结局,文种就早预料到了,他在烧陶的时候一直忧心忡忡。他说,杀伐、渔猎,顷敌取国,都不是越国本质。越国万事万物的终极目的是绝对秩序,一种均匀的弥散态。
然而这是一件无法完成的事情。
所以烧制圆陶只是一种无谓的消遣,一种了却余生的方式,并不能带来什么。
文种死后,“越兵横行于江、淮东,诸侯毕贺,号称霸王”,但和庞贝一样突然灭亡,然后在原地径直下坠。
就在地下十丈以下,越国的一切人间烟火和粟米棉麻都已经完全无形,成了细腻的青膏泥,青膏泥就是黑暗,就是越国本身,质地坚实却空空如也。泥里面偶尔会有残存的圆陶,像杯底的水果糖,又小又硬的一点,片刻就会消融。
但所有的铁器,犁和剑,还有青铜的小屋子,都不溶于青膏泥,它们在黑暗中慢慢逡巡上浮,找一个无人的月夜,在工地和稻田里悄悄露头,等着人们发觉脚下硬硬的一块,等着人们发出“咦”的一声。
它们被历史排了出来,被称为文物。
在后代,文种并不是没有同道,北宋的蔡京耗费无数人力财力,搜寻那一块终极紊乱的太湖石。和文种相反,蔡京向往的是一种绝对紊乱,这本身也没能实现。蔡京后来被贬岭南,途中饿死在潭州崇教寺里。
再后来,人们发现在土星的泰坦小环中,就夹杂着许多直径9寸的圆球体。还有人在寒冷的初冬,在红领巾桥下摆摊卖一个沾土的圆陶,但这明显不可信。
那天,在下山的路上有一片空地,一株细小的枫树落了一地红叶。在没有颜色的树林里,枫树就是一个爆燃的小灯。
一个老头坐在树下,他是越园的管理员,他说所谓历史,就是一种粥样硬化。
走的时候他拿出一个圆球,说自己找到了文种的无土烧陶法,但不会告诉别人。这个新烧的小圆陶纪念品,可以便宜一点,3元一个。
我买了一个放在了书橱上,一个冰凉的灰色小圆球,夜里能听到猫在玩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