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仙村又恢复了往昔的热闹。被凤玉帝请上山的村民都回来了。
就在赵唐五人上山的那天。
可那间大屋子却和徐庶庙一样,消失在了碧水蓝天,沃野晴空中。
“二哥,你说过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带我去长安买最好的酒。”
“六哥,你怎么破相了。可怜杏花村白大叔家的姐姐,嫁谁去啊?”
“四哥,你起来啊。”
“大哥,你,睡着啦!”
冯唐哭得难受,情不自禁地把地上那四壶酒一口气都喝了。他从小到大,都不能喝酒,一喝酒就要头晕发烧。过去,大哥他们喝酒,他馋得眼红。这回,他终于能喝个痛快了。
酒壶摔碎,冯唐颤颤巍巍地捡起一片,就要动手,忽看见地上酒水上映着一个影子。
他猛地回过头,发现周唐正站在他身后,跟他一起的还有阿姑。
“五哥,你……我不是喝醉了吧,原来喝醉是这种感觉啊。”
“傻九弟,是我。”
“五哥,真的是你?!”冯唐丢开瓷片,站了起来,抓住周唐足足看了三遍,惊喜地道,“你那天拦下他们,半天都没跟上来,我和大哥都以为你死了呢!”
“傻九弟,我好着呢,只是受了伤回来迟了。”
“阿姑妹子,我五哥把你从大觉山救出来啦,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呸呸呸,冯九,快叫姐姐。”
冯唐太过激动,三人紧紧抱在一起,谁都说不出话了。
雾霭山岚,惠风炊烟,隐隐约约走出一排人影来。恍惚便是。赵唐、钱唐、李唐还有吴唐,他们正从大道口朝着这边。他们携着手,说说笑笑,扛着锄头,背着镰刀。有的带酒,有的带肉。脸上的笑比太阳还赤诚。
更近了,他们一起叫:
“五弟,九弟!”
(《第十七个唐》完,下一篇《借我一刀》)
《八牛之才》
借我一刀
前言
传说中,上古时苍穹外有十三星辰,与日月同天,经年不落。
其后天道更迭,星辰陨落,其中十二颗落于中州化为十二异兽。第十三星辰陨落后受伤太重,迟迟难以孵化,竟被其余异兽分而食之。这第十三异兽的骨头得河伯之助,辗转落入人族手中,被打造成一个神杯,上刻“大河”二字。
十二异兽为祸中州,生灵涂炭,人族三大部落首领通力合作,历一番浩劫,终于靠神杯之力封印了十二异兽。
英雄牺牲,神杯也被击碎流落人间,从此失去下落,无人知晓。千载后后有人据此异兽的壁画创造机关战兽……
时间推移,近百年前南部大海大水退去,浮出一座深海迷宫。中州江湖遂掀起了一股探险热,无数人奔赴南海寻找大宝藏却都葬身海底,迷宫也渐渐成为不祥之地。
直到十几年后,有一支武林高手组成的探险队意外发现了传说中十二异兽中的龙卵和蛇卵。为此不世宝物,原本团结的探险队自相残杀,流血争斗。
最后只剩下少林神通和武当空道人,皇族魔觉王三人。神通虽为少林俗家弟子,早被魔觉王收买,二人合力击倒空道人,取走了龙卵和蛇卵。但他们没想到,空道人重伤等死,无意中却发现了洞顶的神杯。空道人得神杯不死,反而功力大进,回到中土一举击败貌合神离的神通与魔觉王。
这三人靠着这三股不同的力量,各自发明出了一套修炼法门,便是“空,神通,魔觉”。独空道人将这法门公布天下,于是整个中州武学产生了巨大的变革。内力废,道器兴,空之修行者遍行天下……
空道人坐化前留下遗言:
“凡入我门者,种道根,得器果。道器成,除强暴,杀无辜天诛地灭。”
第一刀
请出招
林音阒无。红枫山道上响起马叫。
赶车人萧放两指提起斗笠,一匹枣红马呼啸一声就从他眼前掠了过去。马上坐着个红衣人,腰畔隐约闪过一道亮眼青光。背影一尘不染,和红马相得益彰。蹄子轻快,登登作响。干燥的红枫一口气被踩碎了几十片。那人吹了声口哨,眨眼便走得没影。
“发生什么事了?”车厢内有女人在咳嗽。
萧放从思绪中惊醒,回头手触上车帘又放下,关切道:
“别起来,你躺下。你忍忍,再忍忍,咱们就到了……”
“到了?这到哪儿了?”
“姑丈山。”说不下去,又怕看她的眼神,萧放闷着,一鞭重重抽在马臀上。那匹健壮的棕马发出一声痛叫,又卖力地快跑了几步。女人听不下去了:
“你别拿这可怜出气。这是我的病,也是我的命。八年了,我……我谁也怨不着。”
“我早告诉过你,你别多想。”萧放沉默着,终于又挥动了鞭子,“这不是你的病,这是我的。我会治好我的病。”
“你总是这么说。”女人咳得更厉害了。
满地红叶的枫林过去了,羊肠小道变成开阔坦途,原本重重叠叠的密云也逝去了。一片碎乱的鸟叫里,马车的速度渐渐放缓,像是滚进了一个泥潭。直到在那面雄伟的山壁,车轮声四溅方止。
萧放跳下马车,只见那山壁上覆着一片石刻,不知绘着什么,风云搅动,不龙不蛇,虽有波澜气息,却乱的很。萧放看了几眼,如坠荒谷,也无心再看。回身之际,一瞥眼瞧方才错身的那红衣人也在。
他手里牵着那匹枣红马,静静地盯着这片石刻看,衣袖边走边拂过。一人一马都走着神,蓦地叹了声:“好一个绝妙庄主,连这面俯首江山图也抄得惟妙惟肖,大手笔,大财气!”便往大门走去,从头到尾一眼儿都没注意到萧放。
如此丛山密林之间,人迹绝无,突兀现出一座装修豪华的山庄。
难道不是狐妖的法术?
饶是萧放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是不禁啧叹。
装饰气派的大门后,有懒懒的猫叫声:“别敲啦,别敲了,绝妙庄主不在家。来者是谁,快快报上名来。”
“朱无救。”那人轻轻说道。
“猪五九,还有人叫这破名?”门口嘀咕了声,道,“这上山庄是想做什么呀?卖猪肉您可找别家去,咱这儿可吃不起。”
“放心,我是来花钱的。我兄弟受伤了,听闻又神医在此,特地来讨点药。”
“是来找扁神医的吧?进去吧,进去吧。”那猫叫声又嘀咕道,“这扁子真才来几天,怎么满江湖都来了。看来得卖票子收钱呀。”
那人等了会,问道:“门不开,要客人自己撞开不成?”
门后奇道:“你这人好不好笑,刚出江湖吧,这点规矩都不懂?你当这绝妙山庄是你想进就能进的?”
“要多少银子?”
“我呸,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抱歉。”那人改口道,“那要怎么走?”
门后愤愤地说了方向,便没了声,像是蹿进了茂盛的草丛。红衣人也不道谢,牵着马从坡上绕过去。拨开林丛,出现一条上山的泥泞小道。两旁皆是土丘,宽度只容三人,马车已是勉强。
萧放本想舍了马车,女人却说:“我也要上去。”
他念头作罢,任马儿跑了上去。往前看时,红衣人走得奇快,这一会儿便已在小道尽头往上走了。
约莫一炷香,马车转上一个山岗。此时居高临下,从左下方望去,山下风光尽收眼底。萧放这才发现,原来这所谓的绝妙山庄只有一扇大门,大门后是片开阔森林,非但没有半间屋子,连一砖一瓦也无。
女人也发现了,不知是讥是嘲:“这绝妙庄主好大的心思,什么都不抄,只抄来了一个门面。寻常人若不进庄,倒也能以假乱真。”
萧放道:“苏州妙绝山庄的大门也没他这么气派。只那面俯首江山,也不知是请谁刻的。”
女人问:“刻得不好?”
萧放道:“像是乌龟打架,三岁小孩的把戏。”
女人道:“也许人家是有意为之。抄得太逼真,反而假。”
又往上转了一圈方到山顶,遥遥瞧见翼然立着座五角红亭。亭外立着块高大石碑,却没题字,一股傲然之气。
此刻或伏或跪十七八人,刀剑声过耳,俱是江湖人穿着。此刻却无一人稍有快意,都一脸呜呼哀哉,极为痛苦的神情。隆隆的马车上来,谁也没听见,都争先恐后地扑倒那块无字石碑前,哀声大叫:
“扁神医,您老发发慈悲,救命啊!”
萧放安抚住疲马,让马车停在树下。他这才注意到,这些江湖人面色发白,又痛又嚎,似乎是中了什么毒。
女人听见动静,问了句:“这些人疯了不成,怎么冲着石碑瞎叫唤?”
萧放正要开口,看见另一边山道那红衣人上来了。他见状也不诧然,从容不迫地穿过众人,径直走到那块石碑前。仿佛河边看柳似的,伸出清瘦的手指在碑面上轻轻蹭了蹭。那一圈圈涟漪似的山风,仿佛从他指间**开了。
“你……不长眼的,你要做什么!”
有人察觉,红衣人终于说了声,却是反问:“你们知道这是什么?”
众人谁也不知他的用意。独有一人满地打滚,口中仍哼哼唧唧。瞧他手臂上、脖子上道道血痕,显是痛到了极处。这人是用刀的,受不住了,就连连把头往坚固的刀鞘上撞,撞得头破血流。饶是这些平日自负剽悍的江湖豪客见了,也是面色惨白。放在往日,必是哈哈大笑,可现在谁都想哭。
这也还不够,这人突从草丛挣出来,抓住刀柄猛地往外一抽,眼中火光,口中叫道:
“砍掉我的头?砍掉我的头!”
刀光浮空,正取日影,朦胧间倥偬行色,浩**兵戈之声击垮石碑。
眼见在场众人色变,眼见这险峻山峦也要为这一刀倾塌。眼见这迅疾一刀,就要斩下这颗好汉头颅。
缥缈虚空之中忽有一个声音,轻轻念道:
“相逢即缘,可喜平生。兄台,且借我一刀。”
“你……你要做什么?”
“割昏晓。”
山风如虎豹扑过,那猛烈一卷搅得心魂空**。
等到所有人意识过来时,方才那癫狂拔刀的莽汉已整个人吓瘫在地,满头都是冷汗。此时就算有人在他耳边放了鞭炮,他怕是都不会有一点儿反应。
而他身前的草地上,赫然便插着那一把仍兀自颤动的钢刀。而两三步外的那大块石碑,竟也已被削去薄薄的一层。那覆满碑面的细小尘埃尽融在这一刀的绵长之中,于是真容再现。
焕然一新的石碑上露出一排大字——扁子真。
墓碑已有了些时日,那碑文的颜色也被风沙磨得暗淡无光。
这些中毒的江湖人仿佛都炸裂了,崩塌了。到了这时,可谁也说不出话了。除了错愕,惊异,惶惑,痛快反倒是最轻的。哭还是没有眼泪,可想死却有了决心。挣扎的和呻吟的依旧,只是有些变化,接连几声响。
有人拿起石头砸晕了自己,打着滚从悬崖上跌了下去,石头粉碎的重响传来……
几乎没人注意到,方才那观碑的红衣人已消失了。
萧放悄然握紧了拳头,他的脸色一片铁青。千里迢迢,挥金如土,度日如年,却只见到了这一方破旧的碑。
女人的声音传来:
“好,当世最后一个医圣也去了。你可心满意足?”
“他还活着。这只老狐狸,他是藏起来了。”
萧放踩碎滚到脚边的破酒壶。
他跳上马车,握紧了那根缰绳和手心的汗,驱动黑马飞快往山下而去。
第二刀
棋子命
今儿日子挺好,药店里生意不错。连门口都挤满了人,抓药的,看病的,找人的乱成一锅。客栈吃饭的时候,唐朱就听邻桌谈起,这家药店有个破规矩,一天就开子时、午时两个时辰。时辰一过便放下门板,不走便放狗咬你。
这不,唐朱才往里走了几步,前面嚷着叫着,便进不去了。从绝妙山庄下来,他换了一身素净衣裳,扎人堆里也不刺眼,整个人散发的感觉好像还在半山坡晒太阳。一堆人里就他不像是来买药的,倒像是来卖的。
“一个一个来,不要挤。”
“一包板蓝根,包治百病,价格无欺!”
柜台后一遍遍重复着,当值的是个蓝帽蓝衫的小伙计。
“你好,我来抓点……”
好不容易轮到唐朱了,他还在对上个人说话:
“好嘞您,这边付账,十两。等等,你刚说要抓什么?”
“我来抓点冰糖、山楂、花生、蜜枣……”唐朱见他根本没在听,又道,“这些统统给我来一斤。对了,我没现银,能直接赊账吗?”
小伙计终于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道:
“对不住,小店小本买卖,恕不赊……”
说到那个赊字,他说不下去了,嘴巴却张得能塞下一个核桃。
“赊什么?”唐朱笑了笑,转了半圈道,“人我不赊,马我也不赊。你看看,我什么都不多,也什么都不少。”
“你,你回来了?你个……”小伙计激动起来,不小心打翻了算盘。地上顿时一阵噼里啪啦滚珠声。抓药的人都停下手来,齐齐看向这边。
小伙计从柜台里蹦了出来,一把抱住唐朱,高兴地跳了起来。又边跳边叫道:“杀千刀的朱无救,你总算回来了!”
唐朱见他掉了几滴泪,不禁有些感动。忽而又想起当初他向自己推销假药时,似乎也是这副神情。
又听小伙计冲四面大叫道:“都看什么看,都给我滚出去!你们也不看看时辰,午时都过了一刻啦!”
“我排了两个时辰的队,现在一句话就让走,你当我是傻猪?”站在队伍最前头的大汉听了,怒火三丈,一把就抄起脚边的那根板凳。
“明儿第一个位置留你。”小伙计打了个响指,院子里响起一个狮吼般低沉的狗叫声。
“好,这可是你说的!”大汉把牙一咬,多大的气也消了下去,二话不说便走。
唐朱不由得有点同情这怕狗的男人。
若是他知道那“狗”是木头铁块做的,连牙齿都没有,不知心里会如何惆怅。
把所有人都赶出门,马多迫不及待地装上门板关门大吉,引着唐朱往里屋走去。
唐朱道:“马多,别人又不是来打劫的,你总该客气些。”
马多嘿嘿笑道:“我又没真放狗咬他们,你怕什么?咬伤了不还得我来治。”
“几个月不见,看来马大夫医术见长。”
“唐朱你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我了。像你说的,我那点本事救人不够,害人有余。我没什么志向,就卖点乌龙茶和板蓝根混混日子就行了。”
“我故意打击你的话,你竟还当了真。”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呐!你知道我有多脆弱了吧!”马多边推开门,边叫道,“师父,我进来了,我带了个朋友给你认识。我同你说过的,江东巨匪朱无救。”
房间里空****的,没看到人半个影。地面上一片狼藉,书卷乱飞,桌上放着一个饭盒。
“这人呢,又跑狗窝里去了?”
马多打开饭盒,发现里头一口也没动,不由得更是纳闷。
唐朱抬起脚,发现底下是一本散开的《百草灵物》,书页上满是油星,像是刚从油桶里捞起来。
他捡起来看了一眼道:“你师父好久没出过门了吧。”
马多却没听见,道:“唐朱,你坐会,我去找找我师父。他没准又变成蚯蚓了。”
“变成蚯蚓?”
不待唐朱开口,马多就急匆匆地冲了出去。唐朱闲着无聊,一本本捡起地上的书,堆在桌上放好。他坐了一会,目光又落回到那本《百草灵物》上。发黄的纸缝间闪过一道亮光,似乎塞着什么。唐朱想打开看看,手又犹豫在半空,不知该不该碰。
门口响起一阵迅疾的木鞋声。唐朱只当是马多回来了,回过身去看见的竟是一道昏黄剑光。剑光模糊了剑影,剑锋直朝他胸口刺去,破空之速几容不得他半点考虑。情急之下,他唯有将手中那本《百草灵物》往前一挡。
一声闷响,剑锋刺中书皮,却没刺穿。唐朱低呼了声,虽没受伤,半个手掌一震之下,那本书也挑飞上天,书页如蝴蝶般漫天飞舞。他踉跄退至墙根,视线中一个白胡子老头手忙脚乱,慌叫起来:
“我的身家宝贝!来人啊,快救书!”
叫着将桃木剑往腰带上一插,上前扑去双臂胡乱一抓,将散落书页紧紧揽在怀里。可他动作再快,也只有两只手,这成千上百的碎纸片如何能抓得住?
有几片被吹倒唐朱身前,他抓在手中想还给这老头。
不料这老头气势汹汹,早冲上前来,一把夺去,口中大喝道:
“呔,哪里来的小贼,敢偷别人家的书!”
唐朱忙道:“老人家,您误会了。”
白胡子呸了声:“你是哪个洞里钻出来的,我怎么没见着?”
“我从大门正经进来的。”唐朱哭笑不得,“我真不是贼。”
“别告诉我,偷书不是偷!你这小娃娃,年纪轻轻就学人做雅贼,老大不小那怎么得了?”白胡子擎着桃木剑怒目相向,唐朱不敢和他动手,只得悻悻后退。两人绕着圆桌一追一逃,动作场面像是驱鬼一般。
唐朱边逃边道:“老人家,原谅我这一次吧。我下次不敢了!”
白胡子凶巴巴地道:“原谅了你,我的书就能还原?这本书跟了我快四十年,我学种第一颗魔草的时候它在,我炼出第一颗金丹的时候它也在。这书上还有百草门三代门主的签名,如今早没得卖了!”
唐朱听了这才意识过来:“难道你就是扁子真?”
“变什么阵?”
“扁子真!”
“蝙蝠阵?原来你是玄冥教妖人!”白胡子吃了一惊,退后抓起一张纸拍在桃木剑上,变幻方位喝道,“急急如律令,大胆鬼祟,中!”
唐朱瞧见桃木剑上灵气跃出,知晓对方动用了道器。若是与他动起手来,一个不好这半间屋子都要倒塌。当下再不敢托大,急忙往窗外跳去。
“给我站住了!”白胡子挑动木桌,将唐朱的去路封死,手中桃木剑尖灵气一瞬即逝。
唐朱不知他玩的什么花招,谨慎地道:“扁前辈有何指教?”
白胡子骤而严肃起来,不知为了又大怒道:“吾乃百草门天灵药尊亲传弟子,当世最后一个医圣传人,二十年的中州武林第十三高手,当今江湖第一见义勇为大好人,第一德高望尊老爷爷,第一风流潇洒老帅哥。连现今的百草门主见了我,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师叔。就算是武当道尊来了,也不敢对我稍稍不敬。就连……说出来怕吓死你。哼,你这哪里冒出来的野小子,方才敢直呼我的名姓?”
天灵弟子,医圣传人,十三高手?
第一大好人,第一老爷爷,第一老帅哥?
这一连串的名头,都是自封的吗?唐朱也有些发懵,心想总之应该很厉害就是了。
白胡子见他没什么反应,大为不悦,又跳起来道:“我的医术可是很高明的!放眼这中州天下,你随随便便举出一种毒来,都难不住我。我最多十二个时辰,就能给你调出解药!”
“连唐门的毒也有解?”唐朱脱口问道。
“唐门……”叫嚣着的白胡子突然愣住了。
“对,就是唐门。”
“我的天,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马多站在门口,看着屋内飘飞的碎纸片,一脸的错愕。
唐朱大喜,忙将他往身前一推道:“马多,快给帮我向你师父解释解释。”
“解释,解释什么?”马多舒了口气道,心累地道,“师父,原来您在这儿啊,我还以为您又钻地去了。我连铲子都带上了。挖了半天也没看见您。嗯……师父,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只见扁子真像是换了个人,神情灰暗,拖着木屐朝他们这边走来。肩头幽灵一般晃**。
出乎唐朱意料,扁子真非但没有拿桃木剑戳他,而是抱着剑在门槛上坐了下去。然后竟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嚷着:“别跟我提那种毒,别跟我提!那种毒连他们自己都没有解药!”
“师父,快别这样,快起来。”马多伸手去扶,扁子真全没理会,反哭得更大声了。
马多回过神,大惊道:“朱大侠,你刚才都和我师父说什么了?”
唐朱纳闷道:“我……我什么也没说啊。”
“你是不是提那两个字了?”
“哪两个字?”
“唉,八台山!”
“你是说,唐……”
马多连忙打断他的话,又气又恼:“你……你怎么好跟他提那两个字呢!”
扁子真沧桑的两颊挂满了泪珠,一把白胡子都在颤抖:“他们……是他们回来了吗?”
“师父,他们早就死啦,死光啦!永远不会再回来了。”马多坐在扁子真身边,安慰了半天,才哄得他吃了颗宁神丸睡着了。马多将扁子真背回房间,一个时辰后才出来。唐朱刚刚把地上散乱的书叶收拾完。
晚上出了月亮,马多在红茶镇最破的烧烤摊请唐朱吃饭。
按他的话讲,好吃不贵,不能浪费。喝了几口酒,唐朱破口大骂。
烧烤摊对面是一家剪刀铺,晚上烟囱里还冒着烟,看来生意不错。
时而传来老师傅的喝骂和小学徒的嘀咕。
烧烤的味道一度让唐朱心生怀疑,这烧烤摊和剪刀铺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勾当?
也许这家烧烤摊过去也曾是一间剪刀铺。
特别是两家店挨得这样紧,外观上又是这样相似,尤为能给人灵感。
唐朱没吃多少,马多吃得津津有味。
一个人一两银子随便吃,他起码吃了四个人的份。
唐朱有点心疼烧烤摊老板了。
也许他一天的辛劳就要毁在马多这种人手里。
唐朱连忙打断道:“马多,你师父还好吗?”
马多摇了摇头,口中仍在忙着咀嚼,来不及叹气:“朱无救,我师父疯啦。”
“到底怎么回事?”唐朱追问。
“两个月前还好好的。有一天梦见我师母,就这样了……她就是中了唐门的毒死的。”
“对不起,我……”
“也不怪你,我事前没对你说。”
“这病能解吗?”
“能解,可说的轻松,当世只有一个扁子真啊。一辈子学了一身医术,却救不了自己。”“来来吃肉吃肉,敞开了吃!今晚我请客。都不提了,咱们这么久没见,聊些开心的事。”
唐朱见马多还要叫肉,连忙道:“马多,我们是不是……”
“你想说什么,是这家店的肉不好吃吗?”
“不是不是,说实话,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烧烤。”
“吃货所见略同,老板,再来五盘!”
“等等!”唐朱突然喝了声,“我……我是想说,你可听说过绝妙山庄?”
“朱无救,你也太看不起人了吧!这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马多气得喝了满满一杯酸梅汤,气鼓鼓地道,“妙绝山庄,整个中州的武学宝库。平日里戒备森严,没有武当道尊的接引信,连只鸟都飞不进去。我上回想进去参观参观,没等到大门就被扔下山了那帮狗眼看马低的家伙。”
“不是苏州那个,离这儿太远了。你听清楚了,是绝妙山庄,就在离这十里的姑丈山上。”
“姑丈山,那姨妈山在哪儿?”马多大笑道,“绝妙山庄,那是个什么玩意?”
唐朱便把来时的见闻与马多说了,严肃地道:“你若是也站在大门口,定也和我一样,除了那门匾上两字先后差异,绝找不出任何破绽。”
马多听罢,奇道:“你是说有人打着我师父的名头招摇撞骗?等等,我师父早不在江湖走动,他们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唐朱道:“这我一时还没搞清,只等我下山再去时,那大门后已人去楼空。若不是心虚,那人逃了作甚?”
马多摇头道:“这年头莫名其妙,什么没头没脑的事都出来了。”
烧烤摊老板送了一壶茶,让二人漱口。唐朱喝了口,赞了声茶香。
“唐朱,这三个月你跑哪儿去了?”马多终于吃饱,打了个嗝。
“我回巴州处理点事儿,遇上点麻烦耽误了。我的信你收着没,我叫你帮我查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你说折青峰?”
“对,就是这位堂堂芥子帮副帮主。”
马多端起茶杯在鼻口嗅了嗅道:“为他的死,峨眉山上芥子帮和锱铢道好好闹了一场,流了不少血,现在还没消停呢。听消息说,这两派的头头下个月就要上武当山公论去了。”
“你猜我在巴州遇见谁了?你一定不信。”
“谁?”
唐朱变了眼神,喝的是热茶,吐出的却是一口寒气:
“他还活得好好的呢!”
“你遇见的人是折青峰?”马多惊得喷出一口茶水,顾不得擦,叫道,“你确定没看错人?”
“大伙儿都当他死了,谁知他这人根本没死,还改了个林客病的化名。”
“我的天,这可真是件大事。那那天死在峨眉山的人是……”
“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
第三刀
大庸医
红茶镇上有一家老店,叫神医堂。店主是个憨厚的中年人,少年时曾在百草门学过医,会一手好金针。在红茶镇大小三家药铺里,算得上是有口皆碑。
这天晌午,正是瞧病的时辰。往日太平的神医堂突然发出了一阵嘈杂响声,像是有什么人正在打斗。紧接着那块镶着“妙手回春”金字的招牌被人摘下重重地扔到了大街上。过路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只当是那座山头的土匪进了城,赛金针没治好病人被人家砍了。当然这后一种情形可能性更低。
就看见那烟尘之中,有一个背着蓝刀的披发男人一脚踹破大门,提着什么东西走了出来。风大了些,尘小了些,有人才看清,他手里提着的竟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神医堂的店主赛金针!
赛金针虽不算胖,可七尺的个子也绝不会轻。那男人单手抓着他的后衣,阔步而行,轻松得就跟抓小鸡似的。赛金针大夫歪着头,不但是被吓昏过去,连裤子也湿了。那狼狈可怜样,跟得了绝症一般。
店里还有许多伙计,抓药看病的,大街上看热闹的人更多。可此时没一人敢轻轻放一个屁。
“庸医行世,多害人命!”那披发男人终于说话了。他嗓门不高,但分外有穿透力。八个字一抛,随手一甩,手里那只“小鸡”便不偏不倚跟到那块碎成两半的匾额亲了一口。又是一声轰响,当头一雷。对街二楼喝茶的人都吓呆了。这一摔之下,这赛金针大夫还有命在?
人群还在发抖,又听这男人冷冷的喝声:“好个庸医,只读了几本医书,便敢出来招摇撞骗,谋财害命。断他八个字,伤天害理,其罪无穷!今日我萧放就拆了他的招牌,看看还有谁敢效仿?”
在场众人听了,皆是又惊又骇。若连赛金针都算是庸医,这红茶镇里还有谁敢行医坐诊?
披发男人却没事人似的,说完拍了拍手,便坦然离去。此时他气势正高,镇民之中哪个敢拦他?
余光瞟见一人手里提着个药包,分量颇实。在这药店门口本也寻常。披发男人本不在意,就要从这人身边经过,鼻子闻着那股奇异的殊香,蓦地止住了脚步。
“百草灵物,风露密海。”他脸色一变,回过揪住那人的衣襟,喝令道,“过路的,这药你是从哪儿偷来的?”
“我……是我买的。”那人乍遇此变,脸都白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侠大爷饶命啊!”
“胡说八道,这种药缺一味材,连百草门自己都炼不出来,怎么会有人卖!你还不老实交代?”萧放略一用力,就将那人举过头顶,众人都大吃一惊。
“偷?大侠大爷冤枉啊,小人这药真……真是刚买来的。就在隔街那家子午堂,那店黑着呢,这小小一包就要我们十两银子!”那人哭丧着脸道,“您看看,买的人不止小人一个,这药滋阴补元,解小病,防大病,大伙儿都排着长队买呢。”
“子午堂,什么乱七八糟的……”
萧放抬眼看去,只见数十人手中都拿着一样的药包。众人见萧放看来,皆是惧怕又纷纷点头,有的还急忙指了路。
萧放冲上去,撕破纸包抓了些闻了闻,脸上的寒霜一点点凝重起来。
那一层逐渐生成的冰,压住了所有人的心头。萧放没说话,那几个提药包的就一动也不敢动。
可就在他们惶恐万分的时候,一走神这背蓝刀的汉子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土匪老爷,好走啊!”镇民急忙冲着四角天空叫道。
另一边,昏迷多时的碎木匾下方也传出一声哎哟。
大伙儿急忙凑了上去:“赛大夫!”
回到客栈,萧放并没走大门,而是选择了翻窗。进屋之后,他解下那把裹着蓝布的刀,轻轻地挂在墙上。从头到尾,连脚步声都变成了一根针。可那房间尽头装睡的女人仍被惊醒了。
那一道小小的屏风,廉价又脆弱,此时却像是一根泾渭分明的线。萧放看到她的影子,在窗边静静坐着,连手指的动作都映得清清楚楚。他站在线的边缘,没有再迈出一步,去挑破那根绷紧的弦。香炉里飘出的烟也绕得很。
女人率先开口了:“怎么又不走正门,跳窗好玩?”
“你睡着了,我怕吵醒你。”
“我一睁眼就没看见人。你不在,就不怕我再逃跑?”
“我走的时候,你醒着。”萧放把这句话咽下,说道,“这小城里有百草门的高手。”
“百草门,你不怕了?”
“我怕。我怕他没等着我去,就先逃了。”
萧放摸了摸药炉,发现凉了,又加了点火。小二按照吩咐来送晚上的饭菜。萧放接过饭盒,将这好事的小子拦在门外,凶狠将他瞪了回去。他将每道菜亲自尝了口。鱼咸了,米饭有点软,也无可奈何。她或许一口都不会吃。
房间里头仍旧没有回应。坐在窗边的人像是睡着了。天色暗了,斜阳的风光也早已逝去。
他抓起墙上的蓝刀,悄悄地退了出去。
逃出客栈大门的时候,夜空中刚刚亮起第一颗星,像是一滴晶莹的泪。
啊,风快吹吧。
第四刀
斩我心
七月七,穿针乞巧,敬拜魁星,是个热闹。
镇子上本没有过节的风俗,现在都过得很开心。
可对假文艺青年的药小枝来说,这一天过得简直是个噩梦。
很晴朗的夜空,烟花和粲星,龙灯和柳月,可无论是人间还是天外,再闪烁的光都入不了他的眼。
就在这一天,自认普天下第一好汉的药小枝失恋了。
这个小镇里,知道武当山的人不多,可知道药小枝的人却不少。
大名鼎鼎的市井刀客,赫赫有名的普天下第一刀。
那个眼中,将一个红茶镇即视为普天下。
他不曾去过的地方,便不存在。
他不曾见过的人,便不存在。
因为他所在,所以红茶镇在,普天下也存在的神武至极,也可笑至极的家伙。
药小知是那个男人的亲传弟子——王老亏剪刀铺的唯一学徒。
每天走街串巷,吆喝东西,上门收废铁,出门卖剪刀。
普天下第一刀,配这位普天下第一好汉。用药小枝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剪刀能杀人,自然也算刀。江湖刀客不用,那是他们瞎了眼,竟不知奇兵最能杀人。
可剪刀再快,此时也帮不了他的忙。药小知活了十七年,从没有眼下这一刻这般情绪复杂过,一起一伏像极了惊风骇浪,没了良心地横吹。
他不用手去触摸,也能感受到他自己的心了。
那颗心,被刚开刃的大剪刀剪碎了!
那颗心,被刚涂盐的大白菜腌透了!
不要嘲笑他,连这亮晃晃的轻薄月光,也像是喝得酩酊大醉。
井水里映出他那张颓唐、迷惑、落寞的脸。
药小枝哭得稀里哗啦。
为了那个女人,他变得好丑陋。
我明明这么爱你,你为什么忍心拒绝我?
我明明满腔真情,你为什么要视而不见?
究竟要我怎么做,你才肯接受我?
究竟要我怎么说,你才会相信?我,是那么地爱你?
药小枝在酒铺醉倒了,酒铺打烊被伙计没好气地丢进大街。可他翻个身就忘了,从烂草丛里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前走。身上有没有受伤,怀里多了少了什么,自己一点儿也没察觉。
“老板,我买一点心药。”药小枝打了个嗝,红着脸笑道,“抱歉,说错了,是解酒药。”
药店里犹为昏暗、冷清。往日还零零散散有来抓药的人,可今天干脆半个人影也没了。
半天都没人回应,他又喊了声:“老板,送钱的来了!”
“哪里来的耗子,半夜还吵得不让人睡。”穿着睡衣的老板走出来,看见药小枝顿时见鬼般,一脸错愕地道,“你……你从哪里进来的?”
“大门啊。”
其实药小枝也不记得自己是从哪儿进来的。
他回头一看,才发现大门关得严严实实,还上了锁。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烫得像就跟是做梦一样。啊,不会真的是梦吧?
等等,这里是哪里啊?
老板大约冻着了,哆嗦着道:“好汉,你……你要怎的?”
手不自觉地朝桌上的杆秤抹去。只要药小枝再上前半步,便和他鱼死网破。
“废话,我来药店当然是买药。”
“不开玩笑?”
药小枝再三保证,老板这才舒了口气,挥挥手道:“天晚了,你快走吧。我这不开了,店卖了明天就回乡下种田。”
“好端端的店,偏我一来,说卖就卖!成心笑话我?死胖子,连你也负我!”药小枝火冒三丈,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是一拳,将老板打倒在地。
他仍不罢休,骑在老板脖子上,就是一顿猛揍,口中大嚷道:
“力士打虎,为民除害!我药小枝是红茶镇第一刀客,第一大英雄!”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
“哈哈,你打不过我,我看你还敢不敢笑红茶镇刀王!”
“哎哟……我不敢了,我再不敢了……”
烛火微弱,药小知没打几拳就累得躺倒在地。过了会慢悠悠地爬起身,这才发觉过来。
“老板,你的脸怎么肿得这样厉害……啊,我的拳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
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连忙老板扶了起来:“怎么样,伤得厉不厉害?我……我真是该死!”
老板不敢接他的手,慌忙退后,低下头去:“这不是你打的,是白天那个刀客。赛金针自个医术不够,丢人了。”
其实药小枝喝得如同烂泥,除了第一拳还有力道,后头皆是软绵无力,跟棉花似的。可老板被打到旧伤,这才痛得哎哟哎哟连叫。若是随便换一个人,非得将药小枝一脚踢飞不可。
“那刀客受伤被你瞧坏了,打的你?”
“没有,他力气大得跟牛似的,哪有什么病。”老板见药小枝脸颊通红,神态可惧,怕他又发作,只得如实回答。
“那他是来抓药付不起钱,才打的你?”
“也不是,他的刀好得很,不像没钱的人。”
“那真是岂有此理!这人还翻了天了!那你说,他为什么打你!这就不分青红皂白吗?”
“他……他就和好汉你刚才一样。”
“他……这人真不是个东西。”药小枝一拍柜台,也不知在想什么,勃然大怒道,“这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大大小小十几家药店,就属您的医术最高明。您大名叫赛金针,可大伙儿都管您叫赛阎罗呢!”
赛金针枯槁的脸上涌上一道红润,复长叹道:“赛金针就太过了,哪还能奢谈赛阎罗。谁埋汰谁呢?”
“老板,那混小子人在哪儿?打了人,还砸了人的买卖,我现在就找他去理论理论!”
“好汉,你可千万别冲动,那人可厉害的紧!”
“老板,你别看我这样。我也是一身……怎么说呢,谦虚点,武艺不俗,明白吧!”药小枝勾了勾鼻子,傲然道,“呆会我见了那人,若是他好声好气,虚心认错,我也不难为他。可若他仍是执迷不悟,我这对拳头定叫他长长记性!也让他明白,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赛金针还要再劝,可哪拦得住药小枝这一腔血勇?
药小枝打定了主意,问了几句那人的相貌,抄起一块垫门砖便气势汹汹地杀出了神医堂。
这黑夜的长街,藏住了光,一个勇士大步朝着黎明冲去。
一连冲出六条街,八座桥,一阵妖风扑面,药小枝全身的毛孔都颤了一颤。方才在药铺里闹了一阵,这时他也稍稍冷静下来,醉意去了大半。又走了不远,黑黢黢的巷子里忽然蹿出一条黑影,药小枝啊得大叫一声,吓得连躲开都忘了。那黑影往他怀里一撞,又飞快跳下地。双手碰到一个毛绒绒的怪物,药小枝当即吓得瘫软在地。
直到那狗叫声去远了,惊魂未定的他才意识到那只是一条狗。
只是一条狗啊。
药小枝没有起身,反而在草丛里躺了下来。
他难过地闭上眼,懊恼地反思了良久。
他终于发现了一个自己不可饶恕的错误。
也这是他这个晚上,甚至说这一天最大的纰漏。
方才光顾着逞英雄耍威风,他……他竟然忘了收钱。
他竟然没向那老板开口。
这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啊,他刚刚把店都卖了,身边一定有很多很多的钱。就算那老板吝啬,不肯答应,也该趁机卖他几把剪刀,赚一些银两。回去也好和王师傅解释,这大半天他失踪去了哪儿。
可他竟然,竟然什么都没做,就像个智障一样走了出来。
药小枝,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你是什么德行!
就你,也想行侠仗义?
我呸,你也配,你见过有拿剪刀的大侠吗?
大侠宁愿空手,也不会拿剪刀。
拿剪刀打架,猪皮当披风,说出去就是个笑话。
获得理想让人变得美好,失去爱情让药小枝变得庸俗。
偏偏在这一刻,他全都失去了。
他已经不能考虑这些问题了,无论那一桩都大大越过了他的现实需求。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这河上漂浮的一盏水灯。
刚开始他带着热带着光,要去温暖去照亮别人。
可是没漂多远,他自己就先暗了,他被灭了。
被黑色的水面,黑色的风,黑色的雾,还有黑色的心。
后来他只能这样继续漂啊,继续游啊。
黑暗啊,孤独啊。
因为他还要活着。
现在最让他困惑的是,他不知道的是,那盏灭了的灯能否再亮起来?
因为他不明白,放走他这只水灯的人是谁。
他曾要到大海,他曾要追日出。
又过了一会,外头的风勉强小了些。
药小枝从草丛里站起来,腿麻得厉害差点没站稳。
他拖着僵直的身体一步步朝着王老亏剪刀铺走去。
七夕,过去了。
第五刀
一世梦
鹊路飞散,情人惜别,两天时间眨眼便过。
那天是个噩梦,一直做到晚上也没醒。
药小枝本想去找个妓院,找一个女人。
可红茶镇没有妓院,他没有钱。
他很失望。
一路上药小枝绞尽脑汁,总算想出了个听得过去的答案——他去相亲了,不,他去谈生意了。
从年初开始,他就一直在向红茶镇的单身狗帮推销剪刀,为此成为了他们的会员,还缴纳了一笔不小的会费。
这单身狗帮成员近百,就算三人一把剪刀,也是好大一桩大买卖。
昨天他药小枝就是陪狗帮帮主喝酒,逗得狗帮帮主狗颜大悦。这买卖眼看就要敲定,不料枝节横生,天降一个牛鼻子道人,嘴里吐出一把仙剑,便把那狗帮帮主杀了。飚出来的狗血溅了他一脸,他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当然这也多亏他报了这城里第一刀客的名头……
药小枝在店外踌躇满志,总算是鼓足了胆气。可等回了店里,一见面王老亏根本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便将他劈头盖脸一顿痛骂,还硬生生罚了半个月工钱。药小枝心疼得直骂娘。他在王老亏手下才干了不到三年,就已欠下五年零七个月的工钱。
王扒皮压根不关心他唯一手下的终身大事。
他只是个吃钱的怪物。
第二天午饭,药小枝坐在水井上边吃边骂。掰着指头寻思他这辈子,想得连饭也吃不了,统统倒进井里。
他最后的结论是,除非王老亏被哪个大侠除魔卫道,他一辈子都跑不出这一方狭窄的天地了。
三年前,他想遇上一个受伤的大侠,拜他为师去普天下。
他有点想明白了,这小小沙粒似的城,整个普天下也不知多少。
那个大侠什么时候会来呢?他老忙得过来吗?
这个世道,是侠骨丹心的好人多,还是道貌岸然的坏蛋多?
也许那个普天下还没红茶镇大。
也许普天下的好人还没红茶镇的人多。
药小枝没能想太明白,便被炉火房里王老亏恶狠狠的叫骂声拽了进去:
“臭小子,又偷懒,还不快滚进来拉风箱!”
药小枝被吓了一跳,险些跌进井里去。又是许多忙碌朝他扑来了。大约是早晨房东刚来催过租,今天王老亏打铁的兴致很高,力气也用得很足。炉中熊熊燃烧的火,将他**的上身映照得分外狰狞,让人不敢相信这肌肉的主人早已年过半百。
震耳的金铁敲击声,雷一样在屋子里闪跃着。这雷花太响,所有在场的人的灵魂仿佛也跟着震颤起来。时间在汗水中流淌,那一块块通红的圆铁也渐渐出现剪刀的雏形。也直到此刻,王老亏苍老的脸上才稍稍露出些轻松。大约于他来说,这美妙的情景就跟城外的夕阳一样百看不厌。而对药小枝,就跟拉屎一样……
铁已打好,只剩下磨的功夫。王老亏这才停下手来,擦了把汗,使唤药小枝去把他的老烟枪取来。他要抽一泡醒醒脑子,这是王师傅的癖好,三年前药小枝拜学徒前那介绍人便对他说过。
药小枝不敢怠慢,跑回房里找到烟枪,可放着烟的盒子却空了。
“王师傅,好像没烟了!”药小枝喊了声,王老亏粗犷的声音连骂他蠢蛋。半个时辰后,药小枝才从外头回来。偏不巧,镇上唯二卖烟的店今天全提早关门了。他摸黑白跑了几条街。不得不说,红茶镇的人都懒的很。
这巴掌大的一包,还是药小枝费尽口舌,从一个老烟鬼那儿骗来的。
骗傻子,亏心事。药小枝急忙闭眼祈祷了几声。
蠢货,买烟还这么磨磨蹭蹭,别人宵夜都吃过了!
伸手敲门之前,药小枝几乎可以想象,王老亏暴跳如雷的神情,还有那张要把他活吞的狮子口。
王扒皮,你别逼我,再罚我工钱,兔子急红了眼也……
也会逃!也会给你烟上涂辣椒!
药小枝一走神的功夫,那扇厚实的门一下就开了。他低头一看,发现锁就搁在地上。
“这老扒皮,心真够大的,大晚上门也不关。”药小枝嘀咕了声,边往前走边叫道,“王师傅,我回来啦。你要的烟。”
屋子里亮着灯光,此时却是静悄悄的。
澄澈如水的辉月下,院子里树顶上盛着猫头鹰咕咕的叫声。
“咦,老扒皮呢,又跑出去搓麻将了?”
药小枝走进屋,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转头看了圈没半个人影。他也乐得清闲,拿了王扒皮的烟枪,从那烟包倒出少许,便试着抽了一口。往日看王扒皮抽吞云吐雾,羡慕得紧,今天一试把他呛得半死。
“什么鬼东西?”药小枝光恶心不够,又跑到门边咳了半天,才稍稍好受些。
短短片刻,他对手里这玩意的爱憎再次鲜明。若非这是王扒皮的心爱,他非得当场将它砸成两段。
空气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烧,熟肉一样的气味。药小枝开始察觉到时,还以为是烟枪的味道。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那是种很古怪又很诱人的气味,绝非烟草的苦味。
炉火房里好像有人。
炉火房似乎还烧着,王扒皮今天也太粗心了,连火也忘了关。
不过半天没烟抽,连这脑子也抽啦!等会烧了房子,我的工钱可罚不起!
药小枝骂骂咧咧地推开炉火房的门,那一瞬几乎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整个房间乱七八糟,满是刀砍的痕迹,像是刚刚发生过激烈的战斗。
药小枝吓得连忙把门关上,在门外揉了半天眼睛,这才重新开门。
但眼前那景象明显不是他用烟迷了眼。
那刀砍,那混乱,都是真的!
出什么事了?
“王师傅!”
药小枝脸上变了,一颗心也怦怦跳动。他掀开帘子冲进内门,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只见地上好几大滩血迹,还没冷多少,蛇一样蜿蜒流动着。这一滩滩血迹,比染料还鲜艳,不知几个人才流的尽!一定是死人了!
没等药小枝反应,就看见大火炉里正躺着一个人,安静非常像是躺进了棺材。一整具尸体还没烧得变形,明显可以认出那是一个黑衣男人,年纪三十上下。沸腾的炉火宛如流动的黄金洪流,一下子就将他那张脸吞噬了。
这具尸体,和他的一切特征就此化为灰烬。
这个人没了!药小枝心中蹿上一个念头,再没有任何人认得出他!
炉火房里不止药小枝一个人。还有一张冷静的脸庞。他空着手站在炉子旁,斜着眼看着药小枝,像是在看陌生人。
火烧得沸腾,烟弥漫着那股难闻的恶臭,房间里死寂一片。
这一刻,只有两个对视的,各怀心思的迥异躯壳。
“王……王师傅……”药小枝眼睛都看呆了,颤声道,“你……你没事?”
狭窄的房间像是刚刚被颠倒过。地上或插、或躺、或刺着足足有五把刀。那五把刀中的任意一把,药小枝都从没见过。
这五把刀的主人,自然不会是王老亏。王老亏腰上还别着那把锋锐的黑老虎剪刀,大名鼎鼎红茶镇第一刀!只是此刻,这老虎嘴边满是猎物颈口的鲜血。
从这恶兽的齿牙上滴落,连那血竟都有五种不同的红。
一股寒气从心脾冲过,药小枝牙关打颤,看着那炉子里吹出的厚厚的黑灰,脸色煞白一片。就这么小小功夫,那具尸体已经被烧得只剩下骨架。
猛然间王老亏重重一锤落下,那骨架本就被烧得劈啪作响,这下顿时化为粉末。
王老亏拍拍手,一步步朝着药小枝走来。经过他时:
“我只会打剪刀,他们要的那种刀,我打不来!”
他说完这句话,脸也不擦,提起墙边的水桶到院子里去了。那股子刀口上泛着的杀气激得药小枝忍不住靠倒在墙。药小枝好不容易让自己的视线离开,缓缓转过身去。
王老亏正僵着张脸,提着满是水的木桶回到房中。用力地反复冲洗那刺眼的血迹。地上血水弥漫,一下子就冲到了药小枝脚下。那噬人寒意的顺着他的裤腿一寸寸上爬。药小枝仿佛被刺了一下,再待不下去,连忙跳出房门。
他从没觉得走路这样艰难过,四肢也软得厉害,只能牢牢扶住门框。
背后一个声音道:
“你要去官府揭发我,随便你去。”
药小枝嘶声道:“王师傅,你开什么玩笑。”
王老亏脸上却没半点玩笑:“官府和武林每边悬赏我我五百两,加起来就是一千。你去拿了这笔银子,以后莫惹风波,做点小生意去吧。”
药小枝道:“你这是在故意试我?王师傅,三年了,我……我药小枝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王老亏冷笑道:“你以为官府那些鹰爪是什么货色,就凭他们那几下,还斗不过我火刀鹰王!来几个,都是送死。”
“王师傅,我……我不会去的!”
“那也由得你,呵呵,可惜了那一千两。”
接下去一个时辰,药小枝都在混乱和惶然中度过。
天在旋转,地在跳舞,他晕极了。
这一定是个梦!心底在大叫。
他不过是出个门的功夫,回来屋子里就翻了天,多了一地的血。
一条血河流进院子,被杀的头颅丢进熔炉。
火光一腾,灰飞烟灭!
王扒皮,这个老实巴交,闷头做手艺的剪刀匠人,最多骂几句脏话,脸凶心不恶的老师傅。
此时竟然在剥真的人皮!那把吃人肉、喝人血的老虎刀!
这个油腻的中年男人,他到底是谁?药小枝觉得眼睛里有根刺,手痛得也在抖。他竭力想抗拒这一切,把那根刺拔出来。可他无论如何捶打自己,扯脸上的皮,掐大腿的肉。这个噩梦,都死死缠住他,不愿远去!
王老亏掀起帘子,从炉火房走了出来。他用干布擦去剪刀上的黑血,外衣比那块干布还脏,满是那股烧焦的血和肉的恶臭味。
药小枝跑到窗边,扶着墙却什么都呕不出来。
他朝帘子后看了一眼,那炉火房里的火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
王老亏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像是失望地道:
“这六个人没回去,那伙对头定会发觉。天一亮,这地方就该死了。”
六个人?还有一个!
药小枝没有反应,王老亏也没再说什么。他将那把闪光的黑老虎剪刀插进腰带里,搓了搓发寒的皮套,脸上肌肉僵硬着,带上斗笠便出去了。
很久之后,从院子里传来青蛙跳进井中的噗通声响。
药小枝从椅子上摔了下去,他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走进炉火房,那六把刀不在地上,也不在炉中,被人用重力生生嵌进了墙里,只露出小小的一半。
那上下左右四方,拼凑成的赫然便是一个大大的“杀”字!
天杀之杀!
药小枝还想上前看看这六把刀。
屋外却响起了一声鸡鸣,檐头下有瓦片吹动的声音。
他想起了王老亏的话,抓着梯子三两下爬上烟囱,跳出后门溜走了。
他最后一次望了一眼王老亏剪刀铺。
在熊熊烈火中这座厚实的石房开始摇摇欲坠,最后轰然倒塌。
一天后,药小枝独自离开了红茶镇。
在离这儿不远的另一个普天下,他拿着这几年来攒下的钱新开了一家剪刀铺,继续着他平凡而又漫长的一生。
他老去,炉火光响亮,剪刀锋依旧。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妻子,他的儿女都站在房间里,恐惧地看着**的他。
他没有什么遗憾,他这一生循规蹈矩,三十四年过得波澜不惊。没做什么恶事,也没干多少好事,就是一条最最碌碌无为,最最清闲太平的乡间土狗。
若说有遗憾,那就是这场流窜的瘟疫,害得他能亲眼没看着儿子成亲,女儿嫁了好人家。
儿子六岁,女儿三岁。那都还是很远很久的事吧!
时间给了他想要的答案,时间会有尽头。
时间给了他麻木的敲击,时间没有感情。
在这场毁灭小镇的大瘟疫里,他要先走一步了。
眼前依稀晃动出那一道刀光,那是他十七岁做学徒的时候,在王老亏剪刀铺见到的红茶镇第一刀。直到这一刻,他还没弄清,那火刀鹰王到底是谁?他那口黑老虎剪刀究竟是如何锻造?
他这庸常一生就陷在了这两个无味的问题里。
前一个,是好奇。后一个,则为了生计。
意识行将消散,周围人物渐渐淡去。
可就在这时,突听的一声清脆的裂响,景物突然再次大变。
他废掉的身体猛地从床板跳了起来。
屋顶上传来一阵滑稽的怪笑,仿佛是从老鼠口中发出,不似人语,又恍如夜枭。
是谁在笑?
他妈的,老子都要死了,你还笑得出口!
在灰头土脸里忍这忍那忍天忍地忍阎王忍王八忍了半辈子忍了一辈子看来还要忍下辈子的药小枝拍案而起。
他都要死了,还忍个屁!
第六刀
黑老虎
回头看,发现自己明明还躺在**。
妻子哭得厉害,却紧紧拦住孩子,不敢上前探看……
抬头看去,屋顶涌现出无穷白光,比群星还要璀璨。屋顶和群星一起消失了……
再睁开眼,就看见那一人从那帘子后走了出来。
这人看得陌生,像是见过,又十几年分别了。那帘子却是莫名熟悉,像是从很遥远的过去赶来的朋友。
这人赤着双臂,脸上热汗密密麻麻,腰上还别着一把虎牙似的大剪刀。那刀柄上保留着三道山纹。
药小枝终于认出来了。
那把大剪刀,那是他师傅红茶镇第一刀客王老亏的得意之作,威风凛凛黑老虎,杀尽普天下不服。
他奶奶的,自从那一天,王老亏杀人焚尸,什么都没告诉他,自己提起剪刀便跑路了。活脱脱一个不讲道义的江洋大盗。药小枝寻觅了好几年,直到儿子女儿相继出世,他都再没见过这把大剪刀。红茶镇第一刀,自然也是普天下第一刀。
可没想到自己临死,却还能再看见,真是老天开眼了!
“臭小子,我不是让你去取烟枪,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他妈的,叫谁臭小子呢,你才是孙子呢!”药小枝骂骂咧咧,对上那人眼神的一瞬,整个人却呆住了,良久愣愣道,“王师傅,是你。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一点儿都没变……”
王老亏重重地打了他头一下,怒喝道:“大白天还装傻充愣,中午饭都喂鱼了?药小枝,臭小子你昏了头啊!”
药小枝,你昏了头了啊!
他惊讶地看着王老亏,看着那把黑老虎大剪刀,看着自己的双手,再看着自己的身体。
仍穿着十七岁的旧衣,仍穿着十七岁的破鞋,仍是那张衰脸。
药小枝看着墙边立着的那面镜子,眼睛里不受控制泛起了雾气。
里头站着的人不是忧愁深重,为一家生计奔波难歇的初为人父,而是美好前程,为太好明天春光灿烂的十七岁少年。
药小枝头一回挨打,心里反而有点感动,有点想哭。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娶妻生子,安家落户,浑浑噩噩,刚刚走完了他的一生?
他怎么会重新回到这里?难道死亡也是一次循环?难道天命出了偏差了?
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在十七岁,他人生轨迹迅疾改动,他从十七岁出发,往外走了十七年,现在又回到了十七岁!
过度的惊吓和夸张的变化,药小枝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他什么都想不到了,只有那反复的四个字:
他回来了!
还有王老亏重重的那一下。
——药小枝,你昏了头了啊!
“小心。”
忽听王老亏大喝一声,手中扑出一道黑光,越过他的肩头往自己身后勾去。药小枝摔背之际,只见黑老虎虎口一张,复又重重咬下。锵锵两声,虚空中掠来的那道黑光已被碾碎!只是一合之争,足见这两道黑光高下。
药小枝再看时,只见黑老虎口中咬着的却是一只泛着幽绿光芒的羽刃。寒芒就对准他的胸口。若是黑老虎慢了一步,这发羽刃定要贯穿他的心口。药小枝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天杀的狗崽子,来的好快!”
王老亏低喝了声,一拍药小枝的后背,丢皮球似的将他丢进床下。
王师傅,你可是要杀了那六把刀?!
药小枝只觉身子一麻,嗓子哑了似的,却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但他心里一点儿也不害怕,就听外头一个阴测测的笑声:
“火刀鹰王,久违了。”
“你们认错人了。这里没有什么火刀鹰王,更没有姓唐的人。”
“哦,是吗。我们找了他整整八年,想了无数种可能,只从没想到过唐门的唐亏竟会躲在这穷乡僻壤里,给人打剪刀过活。佩服,实在佩服。”
唐亏?他是在叫谁?
药小枝心中一凛,听脚步声,来的人起码不少于三个。但王老亏显然比他听到了更多。
“六位朋友。”王老亏手腕一抖,黑老虎活动牙齿,那只羽刃立时化为齑粉,“你们要是也想打剪刀,就等天亮了再来。炉子的火今晚是不开了。”
“天亮?来不及了。火刀鹰王,你自己不认账容易,可你手里那把大家伙,难道不是唐门的手艺吗?”
药小枝微微抬起一点床单,从底细下看去。屋门口一前一后走进来六个黑衣。三人虎视眈眈地冲着王老亏,所站的方位有别,恰巧把所有门窗封死。余下三人却在屋里悠悠然参观起来,时而摸摸,时而看看。搁在木架上的铁具,墙角里的杂物,甚至连放垃圾的竹篓也不放过。
王老亏沉着气,板着脸,从头到尾都没回应一个字。
若非药小枝已知晓了结局,一定难以想象他平静外表下,心中汹涌奔腾的杀机。
领头黑衣人收回目光,蓦地叹了声:“唐门天工,当世绝学,就这样埋没在乡间,着实可惜了。火刀鹰王,绝妙庄主有请,受累跟我们走一趟吧。”
待看清那人的穿着,药小枝仍是不由倒吸一口寒气。
因为这几人身上穿的衣服,他们腰间的绣花刀,就和十七年前被王老亏所焚的尸体一模一样!
快跑吧,再不跑,你们统统都要被杀掉了!
“我只听说过妙绝山庄,却从没听过什么绝妙。”王老亏如野兽发怒,手中黑老虎突然暴起嘶吼一声,对准徐徐紧逼的六人,“识相的,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别脏了老子的窝!”
黑衣人冷笑道:“待大庄主剿灭六派,一统江湖。世人便不会再记得有过什么妙绝,他们只会铭记一个永远的圣地,那就是遍布中州的四十九座绝妙山庄!”
“简直是一派胡言,痴人说梦!妙绝山庄天下典籍宝库,中州千载武脉,岂是你等……”王老亏的口气忽然变了,“你说剿灭六派,你们好大的野心……难道……”
“没错,八年前的唐门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药小枝虽没闯**过江湖,也曾听南来北往的过路人说过。
就在八年前,雄踞巴州八台山的百年大派唐门北征失败,遭中州各派围攻。一夕之下大厦倾塌,四分五裂。唐门门主被杀,精英子弟悉数折尽,就连八台山也被一帮山贼占去。曾以暗器机关术饮誉中州的唐门就此走进历史,随口提起也令人唏嘘。
“原来当初中州各派围攻八台山,是你们在从中作梗。”王老亏肩膀依旧牢固,刀锋渐渐泛凉,“那四个字我想了整整八年,没想到直到今日方才稍稍想通。”
“你说的是‘覆灭八台’?”黑衣人哈哈大笑道,“兄弟们,唐门总算还有个明白鬼。”
余下五人听了,竟也皆是大笑。
此时也唯有药小枝替这六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难过。
“犯我门者,诛、杀、斩!”
三个雷音吐完,王老亏矮小的身躯猛地一动。
腥风大作,黑老虎出穴啸山林!
红茶镇无人用刀。
红茶镇第一刀客王老亏。
这是药小枝头一回见他出刀,纵然出的只是一把剪刀。
可药小枝仍是信心无比,因为在这把黑不溜秋的大块头刀口下,也不知绞断过多少好铁宝钢,多少名刀利刃!
这把大剪刀,比那火炉中的烈焰还要汹涌,这把大剪刀就是天下百兵的鬼门关!
但凡是人间的铁,见了这只黑老虎,都要先被吓得软掉三分胆气!
与此同时,那六人的六把绣花刀亦已出鞘。
门窗封死,不放一点星月进屋,屋中杀气大作。
六头垂涎的猎犬誓死一战。
狗叫、虎吼乱作一团,脚下如同地震一般,屋子里所有东西都开始剧烈抖动。
木架上的铁具、瓷瓶接二连三掉在地上。房梁上下起尘土雨,不一会儿便将所有人湿透!
只听一声怒咆,黑老虎先发制人,三道凶光化为一爪,前面四犬狗头皆是一震,未曾避开。左右两头有了反应,从两侧扑上,不料迎上地是那根又粗又硬的老虎尾巴。一个不慎,狗牙也被打掉三颗,踉跄后撤。
以一敌六,不差分毫。
药小枝暗喝一声彩,这一照面,果然是王老亏占尽上风。
领头黑衣人闷哼一声,咬牙喝道:“弟兄们,结阵打虎!”
两方较量愈凶,黑老虎置于六犬围攻之中,仍是沉稳如狐。这六犬平日多加训练,配合有加,最擅长以多大少,杀过许多修为远在他们之上的高手。可今日碰上这只不骄不躁的黑老虎,还真是犯了难!
双方一阵激烈碰撞,黑老虎左拍右击,终于给头犬找到一个间隙。剩下五犬纷纷扑上咬住黑老虎四肢、尾巴。黑老虎被头犬咬住咽喉,一时不得动弹。就在六人以为稳操胜券,那黑老虎不知哪来的力气,突地跃起,虎爪贴着墙面扫过,当即掀出一阵惊人气浪。
“贼老虎!”黑衣人惊呼一声,却已来不及后撤。
六人绣花刀皆被王老亏引走,黑老虎血口一张就将三把刀咬出一个口子。
那股气浪以黑老虎为中心,往屋内四面**去。同时涌进床底,在偷看药小枝也被波及。整个人撞到墙上,头晕眼花,半晌才醒转过来。他担心王老亏安危,连忙再钻过去偷看,可外面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混乱之中,也不知是谁打灭了火烛,狭窄的炉火房顿时一片漆黑。
只见六道玄黄之色正追着一道火红芒动死命撕咬。
任凭火芒怎样还击,那六色被打得愈发暗淡,仍是不屈不挠。
药小枝心内大奇:“那道火光定是王师傅了,可这六人的兵器怎么都能发光?”
他并不知晓这便是名镇中州的道器,百载前武当空道人废内力,开空门传下的功法。
此时他只当是房子里这几人往兵器上洒了什么矿粉,这才发出夜光。
等到多年之后物是人非,药小枝回想起这个晚上屋外那轮善恶不分,不知圆缺的月亮。他一定会学着感慨一声,巴不得自己从来没有回来过。
眼见王老亏占尽上风,黑老虎稍有机会便将一把绣花刀绞成数段。持刀黑衣人亦遭重创,不知情形如何,只那道玄黄已彻底黑了下去。不多时半空中就只剩下三道玄黄。而那火芒仍坚挺如初,不论玄黄如何进攻,都被他一一打回。
药小枝看得兴起,大喜之下全没察觉已有一人滚进床底。等到那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从床底下提了出来。
药小枝才啊的大叫一声:“你们做什么,快放开我!”
那人叫道:“大哥,这里有个小的。”
“好啊,唐亏,原来你还有个儿子。”
“火刀鹰王一辈子光棍,哪来的儿子?”
“不是你的,难道是唐门门主的?”
领头黑衣人忌惮黑老虎厉害,知晓今日奈何不了这对头。本已假装不敌收了道器,准备丢下同伴独自逃跑。这时一下闪到药小枝身边,那本已暗了的玄黄再次出现,且比上回更加凝练。
王老亏一刀斩中三人合攻刀锋,破阵破刀,当即将他们打下半空。这三人强撑多时,本就是强弩之末。再在黑老虎全力一击下,道器破碎,五脏重创,这时落地便尽皆气绝。
反倒是先头断刀的三人,此时虽受小伤,都是性命无虞。
“哈哈哈,你不说话,难道我猜对了。”领头黑衣人喜意转瞬即逝,冷冷道,“带了这小子回去,庄主哪儿也有个交代!火刀鹰王,既然这小子不是你儿子,咱们就此停手,过去的帐也都一笔勾销。”
“那地上这三条死狗怎么办?”
“待我禀明庄主,此事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好好好。”说着竟大笑起来,手中的黑老虎也发出桀桀怪笑。
领头黑衣人又怒又惧:“唐亏,你笑什么?”
“我唐亏是唐门的不肖子孙,愧对先祖,可又岂能岂会与你们这些下作鹰犬一般市侩!这臭小子,你们爱杀不杀,可你们的命我要定了!”薄凉夜色中,那白发散乱的老汉双眼中却喷出熊熊精光,宛如一尊刚从打铁炉中脱胎的金人。
药小枝从未见过如此神态的王老亏,一时间连自己命在须臾也忘了。
领头黑衣人心中亦是一凛,暗道:“都说这半百老儿是块废铁,今日一见怎么这般了得!”
抬眼一道黑电直朝门面击来,却是王老亏趁他分神,突然掷出黑老虎。这一下来得突然,大大出乎黑衣人意料。情急之下,只得松开抓住药小枝的手。王老亏一步逼近,又将那回旋而来的黑老虎抓住。其余二人上前想要阻拦,手中一截断刀如何挡得住那块铁疙瘩?
药小枝绝处逢生,喜叫道:“王师傅!”
王老亏抓住他的手臂,猛地往上提起,喝声:“起。”便将他丢上烟囱中丢。自己借着道器之威,一刀撞破天花板往屋顶外翻去。
“哪里跑!给我下来!”
就在此时身下传出一声厉喝,跟着便有数道暗器追来。王老亏回手一刀,八枚羽刃皆葬于黑老虎之口,剩下一枚噔得一声被打了去来,正射中一个黑衣人脖颈。他冲在最前,左手刚抓住房梁就从半空中摔了下去。
后面两人也被他给撞到,重重摔在地上。烟尘扑飞,再起身时早失了时机。
王老亏跳出屋顶,双唇紧闭道器不散,抓着药小枝便往外疾奔。几个呼吸间,便蹿出十余个屋顶。奔出大半个红茶镇,见那两个黑衣人没有追来,药小枝心中方定。
他一路上不敢说话,生怕打扰王老亏,这时方道:“王师傅,今天晚上多亏……”
谁知话未说完,身旁王老亏喉中咔得一声,他脚下脱力,连带着药小枝两人一起栽了下去。两人直砸破屋顶,也不知摔进什么地方,四面一片漆黑伸手便是墙壁。
“怎么是个盒子?”
药小枝起身起来,这才发现这里是一个棺材铺,他们就摔进了在一口大棺材里。
“王师傅,你在哪儿?啊,咱们真是命大,九死一生啊。”
药小枝虚惊一场,回头去寻王老亏。这才发现原来他一直就在自己身下。只是此时面色惨白,鼻息微弱,使劲推摇也无半点反应,情形显得极为怪异。
药小枝吓了一跳,心中大惊道:“王师傅难不成被我一坐坐死了?”
幸而这时王老亏有了反应,药小枝连忙扶他坐起。王老亏两颊青紫,哇得吐出一口鲜血,举起手掌竟是黑红一片。
第七刀
快活道
药小枝低头一看,只见王老亏小腹处插着一只羽刃,黏糊糊的黑血将他整条布腰带都浸透了。
他几乎以为这是幻觉,颤声道:“怎么会,怎么会多出一把?不是都打落了吗?”
王老亏声音微弱地道:“天杀的,一共来了七头狗,那地底的……我……我没察觉到……”
还有第七人?!
可十七年前也只有六把刀啊?
难道说……药小枝旋即想通,当年那六人对上王老亏,是没半点胜算不一会儿便全军覆没。
那隐藏在阴影里的第七人自然也就逃走了。
可今天由于他的在场,王老亏急于脱身,虽破开了那六人的明刀,最后却没躲开第七人的暗箭。
这一发,王老亏是为他受的!
“王师傅,我……我怎么才能帮你?”药小枝用手捂住王老亏的伤口,竭力道,“你千万撑住,我这就去找赛阎罗来救你!他……他一定能让你舒坦些。”
十七年过去,药小枝也忘了,赛阎罗是谁,他长什么样,他还在不在这城中。可这紧急关头,他仍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血仍止不住地渗出,将药小枝的袖子也浸红了。那血光比棺材铺外的红月更要妖冶,还要狰狞。
“暗器上有毒,便是扁子真在此,怕是也回天无术!”王老亏忽面露讥笑,“臭小子,凭你能救得了我?你昏了头了!”
他身子轻飘飘的,左手却紧紧握住药小枝手腕,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甘。
药小枝哭声大叫道:“王师傅!”
“臭小子,老子不姓王……老子叫唐亏!唐门的唐!”
“唐……唐亏,王师傅,我记得了!”
“没用的,没用的……唐门的子孙……死在唐门的毒上,也算死得……其所!”王老亏金纸似的脸上忽露出喜意,断断续续,口中有进无出。药小枝忽然想到,只当他死到临头有什么重大秘密吐露,急忙把耳朵凑过去,胸膛里也砰砰直跳起来。
没想到他说的却是:“临走……杀了四,这条命不亏!门主……我……我来了。”
王老亏将那把黑老虎往药小枝怀里一送,不待说完竟就仰头大笑起来。他满脸满嘴都是血,一笑起来那血便灌进喉咙,连笑声都透着令人心悸的古怪。可他却仍在笑,拼命地笑。
笑声凄厉,药小枝听在耳边头皮发麻,四面八方仿佛都回**着那句——犯我门者,诛、杀、斩!
那笑声未住,王老亏头一扭倒在药小枝怀里。接下来,无论药小枝如何推搡,王老亏俱是一动不动,那双恶狠狠的大眼睛再没睁开,更别提动弹一下。
整整十七年没见,此刻再次相逢,不过杯盏却就是生离死别。药小枝难过、绝望之余,却又有多了些看破、释然。那把恶口的黑老虎仍在手心咆哮着。冰冷如玉,一块不中看不中用的废铁。
药小枝靠着内棺边想边擦眼泪,将王老亏尸体摆好,自己从棺材里跳了出来。
“王师傅,你放心去吧。我药小枝上辈子是个窝囊废,这一世我定要混出个人样!我不想你死。可你的仇,我会为你报!”
棺盖闭拢的一瞬,看着王老亏那张失去人色的脸,药小枝心中**过一个波浪。暗想道:“若我不回来,他也就不会死,可现在偏偏死了。不知道这运气是我的,还是他的。这人活一世,当真无可奈何。”
又朝着那黑木棺材拜了三拜。见墙上挂着件伙计的衣服,便拿来换了。抽屉里就几两碎银子,药小枝也不客气。就要跑路,不料方推开门,头顶上落下一道嘻嘻的冷笑:
“小兄弟,大半夜来棺材铺,这可不太吉利。”
“吉利不吉利,鬼才知道。”药小枝没好气地道。
一个黑影直挺挺地拦在他身前,他没刹住脚就像撞上了一堵铁塔。
药小枝摔了个跟头,痛得半晌都站不起来,大骂道:
“好狗,大晚上走路不长眼啊!”
瞟到那黑影的脸,像是一尊瘟神似的,药小枝方才有的一些感慨顿时烟散,脱口大叫道:“你们……你们什么时候跟来的!”
“你猜猜。”黑衣人脸上是笑非笑,直勾勾地盯着药小枝,仿佛要把他的心脏给剖开。药小枝被他盯得发毛,再不敢抬头,心里飞快地转着如何脱身,却是越急越没有法子。
“硬手断气了。”屋里有声音叫道。
“还真死了。”黑衣人脸色一变,当即冲进门去。
药小枝刚往外爬了几步,左手就被踩住,又被踹了两脚,疼得他嚎啕大叫。
两个黑衣人在王老亏尸体上什么都没摸到,揪起药小枝,厉喝道:
“小鬼,唐亏咽气前都和你说了什么?”
“好汉……”药小枝起初不知说什么,被打怕了忙道:“他中了好汉的毒镖,刚带我来到这里,便断了气。小的的话千真万确,若有一字虚言,教我不得好死!”
黑衣人冷道:“你是三岁小孩,还是当我们是?”
他们追了半夜,死了四个弟兄,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皆在气头上,是以手脚上都没半点留情。
“妈妈的,你们竟然这样对待你们的救命恩人!”药小枝心中大骂,却只能抱头挨打,勉强护住要害,不一会儿连呻吟的力气也没了。
许久这两人才打累了,一个黑衣人道:“看来唐亏是真没说,不如一刀杀了这小子,省得麻烦。”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药小枝见小命不保,忍住痛连声叫道,“这老剥皮简直不是个东西,我在他屋檐下给他打了几年下手,没攒下几个钱,还欠下一屁股债。若非几位好汉救我出水深火热,我这日子可没发过了!”
黑衣人像是好笑:“这老东西刚可是为了救你才挨了那一击。照理他也不会死得这么痛快。”
呸,凭你们这几个酒囊饭袋,哪能杀得了火刀鹰王!杀得了红茶镇第一刀!
药小枝咬牙切齿地道:“他哪里是在救我,他是担心他的债没地方讨去!”
“胡嘴的小子。”
黑衣人打了他一个巴掌,就要取了药小枝的小命。
可眨眼之间,那把斩下的绣花刀忽而又收了回去。
黑雾中不知何处走出一个朱红斗笠,脚步蹒跚,眼神阴鸷。两个黑衣人似乎很怕他,连忙放开药小枝,侍在一旁。
这朱红斗笠一出现,周遭的气息仿佛也变了。
药小枝心中一亮,知晓这带着朱红斗笠的定是那暗算王老亏的第七人,也是这些黑衣人真正的首领。
朱红斗笠扫了药小枝一眼,忽道:
“阿苗公子的小奴死了,她缠了我几日。这小子没学过道器,带回去割了舌头交差。”
割舌头?好汉饶命啊!
药小枝心中惊骇万分,可没来及言语,已被打晕过去。
失去意识前,隐隐看见天空中有两个一样大小的赤红圆月,正在绕着彼此缓缓转动……
第八刀
快借我
醒来时四面茫茫,黑雾弥漫,长空暗暗。药小枝摘下套在头上的麻袋,从草丛里挣扎着爬起却动弹不得,这才发现脚踝上被绳子绑着。想起昏迷前晨鸡叫了,才知晓自己至少是整整睡了一天。
这是一片黑黢黢的野林子。药小枝不知路径,只能凭着感觉往前走。走到一片山岗上他忽然停住了。
过去三十年,他从没见过这样黑的夜,旷的野,冷的露。天上没月亮,他也找不到一颗星。一时不知何处去,往何方,只木然地停在原地,仿佛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跤。
药小枝探出头,往漆黑的山崖下望了一眼。底下仿佛流着一条河,他看到了一张脸,那却不是他。药小枝打了个寒颤,一股心悸,连忙转头逃开。
那些杀了王老亏的黑衣人去哪儿了?
这又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只有走不出的野林子,连半个活人都没有?
药小枝想起那黑衣人曾经提过,难道这里就是那绝妙山庄?
他们既然要带他回去割掉舍头,那所谓的阿苗公子又在哪里?
药小枝赶紧扯着嗓子叫了声,声音很干哑,还好舌头还在。
颈后扫过一丝纱一样的风,隐隐夹杂着轻微的脚步声。
“是谁?”药小枝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却是一个人也没看见。心中不知是喜是忧。
他渐渐走到一面高大的石碑之前,碑面上像是刻着字。正面光滑如玉,反面却是粗糙不堪。
借着萤火的光,他终于看清了。
——扁子真!
碑就站在风中,字越吹越亮。
谁是扁子真?他的墓碑怎么会立在儿?一连串的问题涌了上来。
药小枝没有答案,他觉得自己似乎听过这个名字,可那也是很远很久之前了。
或许是在若干年前的一个冷雨天,一个山脚下的茅店内,他坐在门口矮凳上等人。
这时两个披着绿蓑衣的樵夫进来了,谈起了这个人的名字。
药小枝听得好奇,想问问他们这人是谁。这时店外大道上忽响起了一阵登登的马蹄。
他转头看去,一个好看的女人骑着一匹俊秀的红马过去了。
那两个樵夫见他怔怔的眼神,会错了意。
一个答道:“没见过,马倒是匹好马,这人和这雨大约都是从江南来的。”
另一个羡慕地道:“大头陈,江南的雨你也认得,你去过江南?”
前一个摇头道:“我连江南在哪儿都不知道。”
说着便撇开药小枝,自顾进店喝酒去了……
就在药小枝胡思乱想的时候,石碑上忽掠出一个黑影猛地朝他脸上扑去。药小枝惊呼了声,那黑影还没来,他便被吓得摔倒在地。转头看时,却是一头全黑的大肥猫,猫须长得快碰到耳朵。瞳孔是墨绿色,猫爪上沾着星屑似的磷光,模样古怪得又有灵气。这大肥猫心虚得很,见被发觉了一溜烟就蹿进过膝的草丛里,落地眨眼便就无声无息。
药小枝四下寻了半天,却也没找到这猫半点踪迹,不由得大为纳闷。
这草丛中肯定有个通山的地洞,这黑猫跳进去从另外一边逃走了。否则这么大的肥猫跑动起来,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如果不是他耳朵坏了,就是他出现了幻觉。
药小枝打定主意,不再去想那只黑猫。他要找路尽快离开这座荒山,万一那些黑衣人又回来了,他小命难保。说来也怪,那些黑衣人跑哪儿去了?逛窑子去了?
药小枝没有再瞎想,瞎着急多久,因为很快他就见到了那些黑衣人。山岗开阔,黑树无声,往下整条泥石小道宛如一把弯刀,正在把当空的半月细细修建。
月光下那张脸就像是睡着了,表情没有半分痛苦。全身完好无损,除了喉咙上的那一刀。喷薄的血也早就凝固了,堆在哪儿像一条半湿的红巾。药小枝刚踩到人脸的时候,还以为他是睡着了,吓得转头就跑。
可没几步又被绊了一跤,这回面对面倒在了一个死人身上,更是差点亲上。药小枝不知道自己脸白成了什么样,很快他又在附近的草丛里接连发现了十几具尸体。下手的人很公平,人人都是一刀,不多不少,干脆利落,仿若天成。
“难道是王老亏做了厉鬼,来找他们索命?”药小枝心中大颤。仔细瞧瞧,这些人连中刀的部位竟也是一模一样,这样的刀法凡人能使得出?王老亏便就是做了鬼,难道刀法就能厉害到这个地步?
这样的刀法,该是通天了啊!
药小枝整个人像是丢了魂魄,他呆呆地看着这些刀伤,脑子里一片错愕。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浩然锐气,八方连滚,冥冥中自己仿佛也被斩了一刀。
半刀斩前世,半刀斩今生!他一直都在躲,可躲也躲不开!
胸膛前不知从哪儿涌来一股巨力,一下子将他往后撞飞一二丈远。
药小枝啊得大叫一声,撞在一块大石头上,骨头散架似的痛得半天都爬不起来。
额头上冷汗涔涔,刚才是谁撞得他?
四下扫去,连半个鬼影也没。
唯有躺在草丛里十几具凝固的尸体。
难道……难道会是这十几处刀伤?这怎么可能!
刚升起地念头飞快被药小枝掐灭,他越想越不对劲。可若下手的不是王老亏的鬼,那又会是谁?偏偏此时四周安静得厉害,连一声虫鸟叫也没。他再不敢看那些刀伤。
草丛中睡着的人像是随时要醒来。药小枝死死咬住嘴巴,一口大气也不敢喘,鼓起勇气飞快往坡下冲去。一口气直冲下半个山坡,前面一条平坦小路。药小枝见那些恶鬼没追上来,这才停下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前方黑雾弥漫,亮着微弱的萤火。他慢慢向前走着,这时乌云被吹散了些。他抬起头,竟看见了一座雄伟的大门。这夜色沉沉的山野,蹿出两头威武的石狮子,虽未发出吼声,可那两双无瞳仁的石眼却冒着凶光。但奇怪的是,这两头石狮子一晃边消失了,只露出两方方正的印记。
“妙绝山庄?”
待看到大门旁那面风云扫**的石壁,药小枝彻底呆住了。
他虽孤陋寡闻,却也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十七岁少年。
妙绝山庄俯首江山,睥睨天下,阿猫阿狗谁人不知?
难道此地已是姑苏?他到底昏睡了多久?
这地方到底是哪里?他又到底是谁?
今夕何夕,今月何月!
药小枝仰头四面望去,天幕中晓光未露,除了深邃只有深邃。
他残破的一生仿佛就一只萤火,微弱,微弱,永远也不会有解开的一天。
一股难言的怒火,一种被捉弄的愤恨,一只强有力的手撑起了药小枝低下的头颅。
他攥紧了拳头,他太讨厌眼下这种感觉了。
他不要再被愚弄,不要再受欺侮,他要主宰自己的命运,他要打破横置在他身前的那面透明的壁障。
哪怕是做一只小小萤火,他也要飞上天,让那些璀璨星辰睁大眼睛看看自己。
他要竞天,他要摘星,这个冰冷残酷的天地,他要回敬!
“这天,这地,你,可敢借我一刀!借我药小枝一刀!”
一股从未相遇的力量,钳住了他的双手和喉舌,竟使他不受控制地大叫起来。
偏偏这一刻,他清楚得厉害,他痛快得无法。
他知道自己在喊什么。
——是为了那一切莫名其妙的东西。
第九刀
不为道
六个时辰。
天还亮,雨还在下。
开始还是雾气朦胧,断裂的线绳,再后来就快成了一颗颗飞溅的珠子。珠子声在山阶上跳舞。
绝妙山庄门前的落叶被洗得干干净净,两只石狮子口中发出喑哑的叫声。
大约是被雨珠打得厉害——不是石狮子,是趁雨上山的人。
但凡是个正常人一般都会加快脚步,尽快找一个屋檐避雨。
但这人却走得尤为缓慢,像是瘸了腿,又像是脚底生了疮。
有时又累极了一样,一停就是很久。别人能走三五级,他连脚都没有来得及提起。
这上山的最后一点路,不到三四十个台阶,硬生生被他走出了三四里的架势。
有人似乎看不下去,那是个眼神乖戾的披发男人。他低低地吐了口气,便从山脚大步流星地赶了上来。
他像是踩了火轮,烧着眉毛。一晃神的功夫,便就从一处台阶上移到另一处台阶,又从那一处移形换位到更高的一处。这几处大台阶之间至少也隔着有十几级,可在这披发男人眼中却不过一步之遥。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他便赶上了那“瘸子”。
快慢起伏,两人的脚步声落到一处,踩中一片落叶的两端。叶脉碎裂之声,几令漫天雨落沉息。
“你怎么不走了?”披发男人发问。
“下雨了。我等雨停了再走。”末了,那声音又补充道,“我昨晚看过星星,今天本不会下雨,更不会落流星。”
雨越下越大,两人身上罩着的那层薄薄的水雾愈发透亮。
置于这苍茫水雾中,万物淋透,这二人衣衫头发却仍是干燥。
与萧放发自刀鞘上沿的淡淡白芒不同,那“瘸子”衣角流动着的却是一道通透的微暗虹芒。
萧放行走中州多年,这般凝练纯粹的道器却也是头一回见,心中不由得微震。一时间,对这“瘸子”的来历更是好奇。
萧放一抖手腕,那些雨水从他肩上飞摔而出,化作朵朵凌厉飞花。那“瘸子”并不闪避,反倒是好整以暇地往上走了一级。动身的刹那,从发梢上端淌下的水珠被山风一扫,就此化为根根利刺。飞花利刺半空中一触,宛如游鱼扑出水面,晶莹冰柱嘭然碎裂。
“瘸子”并不在意,先前跨出的一脚方要落下。那落于石阶上的追鱼又生变故,不知哪来的劲头,竟破那道虹芒一下撞上他的下衣。他几乎被绊倒。
这下变故来得突然,萧放亦未来得及避开。虽只是小小的指甲缝似的一滴,那股寒意却尤为猛烈,令人心脾一颤。
萧放打了一个哆嗦,手中握了十几年的那把快刀如琴箫作响,一时心惊。
这满山的雨岑寂得仿佛也都碎了。
那“瘸子”闻声,终有所动。他眉毛淡淡,徐徐开口:“太岁在我,阁下修的是道,还是器?”
“不为器,道何用?”萧放又恢复了从容。他才是此行的主人。
“好。”“瘸子”轻轻应了声,不置可否,接着往石阶上走去。萧放跟上。剩下这十几级,两人说一句走一步。一人没有说完,另一人便不能插嘴。废人废话,不用说的规矩。
“解药在哪里?”迈尽石阶的一刹,他终于说出了登山的目的。
“朱无救你果然来了,没让我失望。”萧放冷笑了声,他像是一直在等这句话,“我倒是希望,你不会来送死。”
“我要解药。”“瘸子”又重复了句。
“我没有。”
“好。”
吐完这第最后一个好字,他便不再是瘸子了。
他竟成了一个剑客。剑身虹芒,上天下德。
萧放出刀,他的刀上跳动着白光,像极了大雪封山时逃出的梅花鹿。
有人的剑即是猎手的弓。
山庄大门前平铺着六块大理石,两人出一招走一步。一人的招没有使完,另一人便不能逃,不能强上下一块石头。生生死死,说了也没用的规矩。
两人刀剑错势,交击之音宛如珠玉跳动,唐朱的脸色也彻底变了。
“你当真没有解药?”
“堂堂医圣传人,若连这一点碧落花毒都解不掉,是我就自己找个清净地自寻了断。”刀锋剑刃里萧放整张脸都在大笑。
“你疯了!”
“若是连这点小毒都解不了,如何能解唐宁的燃术?妄想罢了!”
“燃术……这是唐门绝密,你从何得知?”唐朱轻咦了声,“你要破燃术,是谁中了毒?”
“若不能解毒,我与他一起死。”
萧放拖刀。刀从萧放手中出,眼神与刀锋一起失去温度。霸道一刀震得唐朱半条手臂发麻,透明软剑几要脱手。唐朱侧身躲开,战意大作剑上虹芒更盛。右臂上忽传来一阵剧痛,他余光扫去,才发现不知何时已在失血。血的颜色比他的道器更艳。
两人刀剑裹挟一口气冲回台阶,复又跃上平地。雄伟山庄大门洞开,风声鹤唳,两人所立恰在两头石狮之前。汹涌燃烧的雨水漫过石狮浑浊的眼珠,那近乎古朴的黑灰像是被陨石擦着一般明亮。石狮咆哮,刀剑齐鸣。隐隐轰雷声。
“你的命,比不上我的朋友。”道器被刀劲刮破一个口子,接连的雨水飞快涌入,唐朱额发湿透,“他是个好人,他现在是个马虎大夫,可以后他医术高明,会扶伤救世。你杀人,他医人!”
“医人,杀人,都是帮人解决痛苦!”
萧放大吼一声,霸刀上道器之光陡然雄伟了近十倍。本是雨海中的一叶扁舟骤成汪洋大轮。
唐朱人剑单薄,禁不住这股巨力。胸中一震飞出数十步远,直撞在那面宽阔的山壁之上。那山壁却也是柔弱,当即碎了一地。
碎石之下许久都没有回声,那人似乎已晕死过去。
“带上解药再来找我。朱无救,下一回,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了。”萧放冷冷说道,霸刀回鞘过半,转身便要下山。
谁知便在这时,石堆之中传来一道刺耳的啸聚之声。像是有什么金属贴着剑身如同擦动的火石。尖啸声直冲山林,半空白鸟乱动。
萧放听见声音,徐徐停下脚步:
“看来不把你的骨头打断,你是不会乖乖听话了。”
唐朱嘴唇苍白,擦去剑锋上的血花,不借半点支撑站起来。周身那道赤红宛如刚刚生起的炉火一样,将他衣上的尘土尽皆烧得灰飞。明亮火光中,那抹凉意又复归来。
萧放转过身来,正与这道目光相对。
人虽还立在原地,心中仿佛已中了一剑。
第十刀
大黑猫
附近的树丛里响起了猫叫声。
叫声又酥又软,药小枝一听就知道,一定是刚才那只大黑猫。
他又不是老鼠,这家伙阴魂不散,居然一路跟到了这儿?
难道这大黑猫是垂涎他的帅气,对他有什么企图?这色胆包天的大肥猫。
哼,他才不会轻易就范,除非这大黑猫先告诉他这里发生了什么。
药小枝心中不由无奈,他这是在想什么啊。他怎么说也是有骨气有取向的人,怎么可能会接受一只公母不明的大肥猫的献媚?不可能,不可能。
那猫叫声随着夜风散入夜幕,很快就沉寂了下去。似乎是跑远了。
“大肥猫,大肥猫,你还在吗?”药小枝往树丛走了一会,四下都没瞧见,嘀咕道,“这还真走了啊。”
回望来路,只有一地死尸,说不出的幽森可怖。药小枝本还想让这黑猫带他下山,此时不由得有些失望。这大肥猫虽然惊扰了他,可也是他在这荒山见到的唯一活物。不讨喜,可至少比鬼亲切。
就在药小枝小失望的时候,不知哪里传来一个很不开心的口气:
“傻乎乎的小鬼,你是在找本小姐吗?”
是谁在说话?药小枝回过身,没看见半个人影,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