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仞山巅的明日城又迎来了一个日落。在万仞山顶，明日城的观澜楼上，可以俯瞰到整片苍绿色的大海。日光劈进海里，仿佛万千条龙蛇腾跃,，那一刻的场景极为状观。因为整个世界都已是海，而那轮孤绝的太阳终究还是要把自己砸进海里面去，只有万仞山还在一壁岸然……可惜、这一切、在十九区里都看不到。
十九区在万仞山巅的明日城里，是个隐性的存在。
明城里生活的人们从不关心他们，而十九区的人们，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明城里人们的生活。
“明城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每天，在十九区里，只怕都有无数人脑子里会冒出这样的问题。
有的小孩儿会困惑地问身边的大孩子。
大孩子往往会这样回答：
“反面。”
“什么反面？”
“好笨！十九区的反面啦！如果十九区是饥饿的，那明城就是富裕的；如果十九区是肮脏的，那明城就是干净的。可十九区却远比明城真实，比如，他们也会想要你手里这块糖，却不会像我这样的明抢！”
说着，他一把抢走了小孩儿手里的那块小人儿糖。
——这就是牯子脑中的记忆。
而今日，这句话也是牯子问出的。
他知道蒙毅可以回答，因为蒙毅就来自于明城。
蒙毅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拿出了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是黑白色的。因为颜色朴素，表现力反而更加丰富，所有色彩的都被浓缩在更本质的灰黑色系里呈现。
照片上，一面铁丝网完全网罗住了画面的前景，把画面割切成黑白两色。而在那铁丝网后面，是一个孩子的脸。脏脏的小脸后面是十九区残破的建筑，死掉的猫与垃圾堆里锈蚀的铁器。那孩子小小的鼻尖正突出在铁丝网外面，尖尖的、翘翘的、小狗一样的试图嗅向外面的世界。
画面的中心是他的双眼，那双长着长长的睫毛的乌黑的眼。黑色的瞳子里映射出铁丝网外的一些街景，那里、光洁明亮，那里、该就是明城。
只听蒙毅低声说：“这、就是明城。”
——数年前的明城。
孩子的瞳仁里折射出来的明城。
Chris也在旁边，他如同往常一样松懈地躺着，距离老大和牯子都很远。
半旗堂的那面半旗犹飘**在空中。十九区的上空，一到晚上，就会露出铁锈红般的色泽来，闻起来都带着杀气。而那面旗，是牯子亲手洗的。那旗，本是死难的孩子们身上的衣服拼凑而成。孩子们的衣服质量本就不好，在牯子的大手揉搓下，Chris都怕它们破碎成碎片。
可他不敢说，就像他亲手洗净那些死难孩子们的身体时……那种感觉，是禁不起一丝一毫的撩拨与触动的。
而今天，是半旗堂开堂的头一晚。他们聚在一起，他想听的，是老大将如何规划半旗堂未来的走向——难道真的“和平”吗？跟那些禽兽？Chris唇角忍不住一撇：就算他们想要和平，他也不要！这是一场战争，是拖着残余的二十来个孩子去拚杀的战争！
老大静了会儿，终于开口。
可他开口后，居然是在讲古。
因为他知道，有些古，他不说，牯子和Chris可能永远不会知道。
“……你们知道，人类曾经历过一次灭绝吗？据说，在公元2100年左右，人类因为无法面对地球上气候的变化， 发誓要抢先在未来的洪水世界里建造出一座明日之城来。所以，他们选择了这块高地大陆。当年，只有最健康，最有做为，最聪明，最手巧，最勇敢的人才有资格进入明日城，它寄托了人类所有的希望。”
“明城曾经的立城宗旨是——要成为人类的文明史上，从没有过的光明之城，同时也是明日之城。它最初的名字就叫做：明日城。为了建造这座城，据说当时的人们付出的代价可谓惨重。而就在明日之城刚刚落成之际，那预料中的大洪水终于来了。明城有自己的保护罩罩着，又处身高地，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小气候，可别的城市没有。从此以后，它也就成为人类家园最后的一座孤城。”
“再没有第二座城市可以与它彼此之间相互眺望，在这片星空下，我们注定是孤独的。从那以后，明城一直在前进，可明城里的人们是孤独的。”
“直到后来，明城的人们才发现，他们的生存还是要受到一个巨大的威胁，那就是暗域。”
“十九区里，今天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一切，在葛博士、米将军，乃至梵帅之类的高层看来，未尝不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那就是……为了对抗暗域。”
“自有明城以来，明城就和暗域之间一直进行着殊死的决战，这场战争，已足足打了将近一百五十一年。”
Chris一直在认真地听，可牯子没有。
牯子看着那照片上铁丝网后面的孩子，忍不住用粗大的手指轻轻摩娑着那张照片。因为那照片年深日久了，上面难免沾染上了些黄斑。
他知道擦不掉的，可他还是忍不住用他粗大的手指去擦。
这时他突然问：“这孩子后来呢？”
他听不懂那些历史大事，那些大的，史诗一样的生存、灭亡、家国、搏杀、政治、理想……一类的事，他关心的只是这时在他手心里照片上的那个孩子。
蒙毅忽然闭嘴。
Chris的心就沉了下去。
可牯子不懂，他把牛犊一样的眼睛望向他的老大，还在等待着一个答案。
沉默了有一刻后，蒙毅低沉着嗓音说：
“死了。”
“本来还该有另一张照片，可惜没有。因为那张照片被永久性的封杀了。这孩子在被人发现——发现居然有记者偷拍下了他后——就被枪杀了。记者也拍下了他被枪杀那一刻的照片，可那一下快门按下后，相机就被打落了，那张照片也就永远冲洗不出来……知道这张照片对于我来讲有多重要吗？如果没有它，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十九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不知道……小恬，他还留给我这样一个活下去战斗的理由。”
发觉自己不经意间提起了“小恬”，蒙毅的喉头动了动，脸上的神情在阻止任何人就这个名字问下去。
Chris看懂了他的表情，而牯子根本就没在意。
只听老大继续说：
“拍这张照片的，是个特别的记者，她是个女人，名字叫做阿妮塔。”
“……说她是整个明城里最勇敢的记者也不为过。她一直坚持独立报道。十九区最先开始的存在是因为，当年，那场大洪水之前，就有很多不够格进入明日城，但通过小道消息知道明日城存在的人，渐渐地迁徒而来，他们汇成人流，涌到了明日城外。他们由此聚居在那里。而那场大洪水过后，还有一些别的地方残存的人也慢慢地汇聚了过来。”
“可明城是个独立循环的系统，为了接不接纳这批难民，城内的议会进行过激烈的辩论，最后，直到一百多年后，才终于达成了妥协，专门建设了十九区，以安置这些难民。”
“可那一百多年，已足够让这些难民们变得极端落后。残酷的生存条件，让他们无论在智能上，还是体能上，都要远远落后于明城中人，成为明城人心目里的下等人。”
“明城中的人很少会想起十九区，因为，这是他们良心里的一块黑洞。每一个想到它的人都不免要面对自己良知的拷问，所以不如不想。唯一敢捅破这层良心的遮羞布的，近数十年来，我想就只有阿妮塔了。”
“可惜，她也没料到，她所面对的敌对势力会是何等强大。四年前，她试图混入十九区，以期对这里进行深入报导。从那以后，她就开始面对着一系列的苦难。先是她所有的通信都被人监听，所有的合作者要么出卖了她，要么不再敢接近她。以至于最后她所有的采访记录都被人偷走、抢走。有人甚至威协要毁她的容，强奸她，甚至杀了她，连一向对她极为看重的电视台也炒了她的鱿鱼。不只一家电视台，所有的电视台都接到了对她的封杀令。她这个记者是干不下去了。”
“但我知道，到如今，她还在跟一些独立的小电视台合作着。如果说，在明城，谁还有登高一呼，振臂而天下动的资望与能力，所有在野的人中，我想，就无过于她了。而我们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找到她！”
终于说到正题了，Chris忍不住感觉到一丝激动。
只听老大说：“知道那天米将军与大鬼头他们为什么会突然停手来，来对我们宣讲和平吗？”
牯子迷惑地摇了摇头。
蒙毅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天眼！”
“我本以为，他们不会知道‘天眼’的存在。这本是小恬留给我的私人礼物，可现在看来，小恬对葛博士的戒心还是太少了，葛博士分明留意过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不过也好，由此，我更确定地知道了他们的弱点。”
“十九区的幕后决策人，‘天演’计划的统筹室，看来已对计划的泄密进行过周密的预测，包括整个明城的反应以及民意沸腾带来的后果。看来，他们还是担心会激发舆论的反对声浪的。”
“在十九区这样混乱的地方，最有效的武器是刀枪；而在明城那样貌似和平的地方，最有力的武器往往是舆论。”
说着，蒙毅歉意地看了Chris与牯子一眼，淡淡地说：“对不起，本来按我的计划，就是打算让十九区里他们罪恶的行径暴光。可是，只有血，淋淋的血才会触动明城中所有人的良心吧？我预估过代价，而那时，我是把你们都算在这计划的牺牲品之内的。”
牯子只是憨厚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Chris却尖刻地问：“牺牲品？还好，这听起来至少比废品高一个档次，比试验品也高贵出不少吧？”
老大却没在意他的嘲笑，只是静静地说：
“所以，他们的弱点也就是我们现在主攻的方向。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也就是，联系到阿妮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