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厂房其实有它一种独特的美。
它能够让人安静下来,像一个已不再能够生育的老祖母,只是温和地座落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尤其这里都是树,尤其、这是个夜。厂房破旧的外立面上斑驳地映满了树影,厂房的大门前,后加装了一个门廊。那门廊是木制的,夜色里也感受得到那木头的纹路与质地,它与厂房外立面的水泥交衬起来,彼此更增质感,交衬出一种坚实的温暖。
廊口亮着一盏黄蒙蒙的灯,灯下照着的,有一个小小的徽章。那徽章的样式低调而简洁,那是阿米黛尔家族的徽章。
彭鼓鼓现在就站在这旧厂房外面。
——看来,索瓷为了这旧厂房的改造一定费了不少的心思。
他知道选择这里做画室,对于当今的地价来说,该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种奢侈。
整个明城,现在这种低层的房屋已越来越少。连工厂都开始采用高层式。明城的土地资源随着人口的激增已越来越紧缺,原来城市建设之初的人口设计容量,目前只怕已超出了不只一倍。
在明城的保护罩里,空间是极其有限的。可这里,居然还种着这么多的树,有这么多的土地用来种树!
而且,这里又是这么的幽暗。相对于明城那灯火辉煌的夜,这里的夜才更像是夜。树叶里黄蒙蒙透出的路灯的光让彭鼓鼓也不由感叹起这种低调的奢华:不是所有人都有幸以这里为画室的……倒底是索家人的手笔啊!
一路上,彭鼓鼓绕过了许多关卡,穿林越木,才来到这座厂房前。
这时他躲在树影里,卸下了仪器。
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认,这不是他第一次来——不只不是第一次,实际上,他已来过很多次,多到让他自己都怀疑自己倒底还像不像一个社会版记者,又像不像一个成年人。
可他其实又为自己这种暗暗的失态而自得着。
——这世上,总有一些女人,会把你从所谓成年的世界里拉出来,让你再一次体会到当一个男孩儿的乐趣。若是这世上再没有这样的女人,那这场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其实,从阿妮塔从公众视野消失的那一刻起,彭鼓鼓就以一个记者的敏锐,在不停地寻找她。
因为,在他的生命中,其实他一直都在寻找着阿妮塔。
……他记得自己在很小时就见过她,那时他还在上小学。作为一个跟随继父长大的孩子,在家里,他要受到那些弟弟们的欺负,在学校,又要受到同学们的欺负。那一天,同学又把他的书包丢到阴沟里去了,然后他们大笑着哄然而去。捧着沾满污泥的书本,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也满是污泥,要被这些污泥挤得透不过气来了。
他不敢进教室,也不敢回家,只能一个人躲在小学旁边的巷子里面低声地哭泣。
这时,有一个女子经过了他的身边,听到他的哭声,停住脚,静了会儿,伸手摸到他的头上,和声问:“小弟弟,你哭什么呢?”
彭鼓鼓没有回答。
可那个女子还是很耐烦地问:“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就是这句话打开了那个小男孩儿所有的悲伤,彭鼓鼓记得自己抽抽咽咽地说出了一句话—— 一句让他自己都很难忘记、不像孩子说的、却又满是孩子气的话:
“我想要……孤独。”
那女子忍不住笑了笑。
然后,她看着他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似乎明白了。顿了会儿,她柔声道:“想要孤独的话,跟我来吧。”
“我知道一个这世界上最孤独的地方……”
——那最孤独的地方,就是、享独亭。
彭鼓鼓打住了回忆。
今天,他还有任务在身,而任务就是,要葬送那个他已热爱过多年的阿妮塔。
所以他选好角度,架起了“偷窥者”。
“偷窥者”是整个报社里最先进的相机,只怕在整个明城的新闻界里也仅此一台。如果不是因为主编跟军方特殊的关系,这台机器他们也搞不到手。它有很多种独到的潜望、透视、分析成像的能力,且可以全天侯工作。
彭鼓鼓悄没声息地在夜色里放飞出很多只“隐私眼”,这些各式各样的透镜会飘浮在空中,寻找窗缝门隙,以对目标建筑内进行窥探。
这种设备的使用,本身、是违反明城的《光法典》的,所以彭鼓鼓不得不格外小心,认真地把自己隐藏在树丛里。
不到一刻钟,他就已调校好了仪器。他眼睛盯着临视器,呼吸却不由紧张了起来。
而最让他紧张的还不是阿妮塔,而是、索瓷。
他害怕这偷窥会让自己都觉得:索瓷与阿妮塔,其实很配。
——不!
——他绝对不配!
——因为彭鼓鼓自己就不配,那这个世界,就不应该有一个男人和她相配!
每次见到索瓷,彭鼓鼓最大的渴望就是:能在他身上挑出一丝缺点,哪怕一丝也好。
哪怕这改变不了一切,起码会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
可惜,一直以来,他都在失败着。
——“你见过一个没有缺点的年轻人吗?”
他记得自己曾拿这话问过冷吹吹。
冷吹吹当时就冷哼了一声。
“没有谁没有缺点!没有缺点也会有弱点。做为一个新闻从业者,我们怎么会容忍别人没有缺点?没有也可以给他制造出来!只不过,你倒底是指谁?”
“索瓷。”
冷吹吹就嘿嘿一笑:“谁说他没有?我随便就可以找出一条来,比如:他太富有了!”
彭鼓鼓叹了口气:“可他继承自他母亲家族的优雅气质足以调合掉他父族的富有,如果不够的话,他名下的慈善基金也足以消弥掉其余的怨恨了,让他富有的不那么让人嫉妒。”
冷吹吹阴声答道:“谁说的?我就嫉妒!”
也许就是为了这个,索瓷才几乎从不在公众视野里出现。而如此低调更给他的形像增加了一丝神秘感。
彭鼓鼓在相机的屏幕上偷窥着,他想像着索瓷……一个你不容易注意到他相貌的人,因为他的五官乍看起来,是那么平淡。虽说协调,但并不让人觉得多么惊艳,顶多会引起人心头“忽忽一失”那种感觉。
可如果你为这“忽忽一失”引发好奇,继续第二眼第三眼地看下去,就会觉得,那样的五官,竟生得如此恰好。
没错,你会惊奇于这种“恰好”,直到……直到你注意到他的那双眼。
索瓷的眼,是阿米黛尔家族的眼。
那颜色叫做:倾海蓝。
——小赋流日丽,大醉倾海蓝。
被那双眼看着,只怕会觉得一整面海在自己面前**漾,**漾得心头,都要长出一面白旗来。
——不知阿妮塔面对索瓷时是不是这样的感觉。
彭鼓鼓想到阿妮塔,她就在镜头里终于出现了。彭鼓鼓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心里攥满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