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术指挥车内,陈誓辉双手抱胸紧盯监控屏幕,蜂群的实时影像正通过悬于星港景苑上空的武装直升机机载夜视摄像头全部传递到这个战术指挥车内。
“司令,喝口水吧。”林楠峰端着两杯水走到陈誓辉身旁,伸手将其中一杯水递到陈誓辉的面前。
陈誓辉抽出抱胸的手,接过林楠峰递过来的水,却迟迟没有往嘴边送。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屏幕,他不敢让目光离开哪怕一秒钟,他害怕,害怕在他没看屏幕的时间里现场情况会突然恶化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星港景苑遇袭,美国技术援助组被困,EMP电磁干扰装置被疑似伪装成集团军士兵的审判党份子破坏……如果把“上海破蛹”计划比作建造一栋摩天大厦的话,那么在这个即将竣工的时间点上,他这个工程负责人却被告知所有的起吊机、混凝土搅拌车在一夜之间都被地痞混混给抢了砸了,这个投资商投了几十个亿的浩大工程如今面临着烂尾的风险。
“楠峰,你有没有想过,这一战假如我们败了,会怎么样?”陈誓辉眼睛盯着屏幕忽然开口。
林楠峰握着杯子良久,然后拿到嘴边喝了一口,说:“我们一定会赢。”
“你这是对我的信心喊话么?”陈誓辉没有料到这个刻板的男人会说出这么不客观的话,他扬了扬嘴角:“‘一定会赢’,‘一定可以击败伊甸人’……这些话一般都出现在HLUF最高理事会的理事们在媒体发言的演讲稿上。”
“我……只是觉得现实一定能战胜虚幻而已。”林楠峰讷讷道。
陈誓辉也喝了一口水,然后说:“可你怎么就确定我们的世界就是真实的呢?你怎么知道我们所处的这个空间就不是另一个‘伊甸’呢?说不定蛹巢中的那个伊甸才是真实的世界,也许GCU的伊甸审判议会真的找到了让我们回归美好真实世界的途径,可我们却宁愿留在这个灰色的虚幻中也不远回归纯洁与美好……为什么美好的就一定是虚幻虚假的,而充满着伤痛的事物就一定是真实的呢?”
“司令……”
陈誓辉的一番话不仅让林楠峰愣住了,车内的通讯兵也都面面相觑不敢置信。在这个时间这种场合说这种话是百分之一千的动摇军心,是绝对会遭受严厉处分的,如果军纪检的人认真起来的话甚至还有可能面临牢狱之灾,然而说这番话不是别人,却是上海战区的最高指挥官,HLUF的战神,四星上将陈誓辉,是他说出这种话的话,即使是最高理事会的人也不可能让他坐牢的吧,可是这个重创北方蛹巢的男人为什么会在这种关头说出这种话呢?
在凝固的气氛中,陈誓辉眼神悠远起来:“这话是很久之前某个人跟我说的,当时我听了之后的表情跟你们一样。”
“这个时代哲学家很多,但现在我们这儿似乎并不需要柏拉图、庄子或者叔本华吧。”郭垚站在车门口,用指关节敲了敲金属门框。
陈誓辉喝了口水,不动声色地盯着监控屏幕没有回头。
郭垚见陈誓辉没理他,林楠峰也瞪着他,稍微斟酌了一下,他贴到一直瞪着他的林楠峰身边,压低嗓音问道:“我说林旅长,刚才我在外面听到了些风言风语,说是什么电磁干扰装置被一个士兵给……”
林楠峰听得出这家伙在故意呛他,于是皱着眉打断了他的话:“疑似审判党潜伏在了我部队的电磁干扰班……破坏了一台EMP电磁干扰装置,现在已经处理,不需要操心了!”
说“我部队”这几个字的时候,林楠峰瘪了瘪嘴。
“哦……”郭垚瞧见了林楠峰瘪嘴动作,长长地“哦”了一声,他现在知道为什么刚刚进来的时候陈誓辉不搭理他了——先前对审判党的猜测被他一语成谶,依陈誓辉的性格他肯定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
审判党的幽灵果然出现在了上海么……郭垚的目光在陈誓辉的后背上停留了良久。
“首……首长!7号楼外的工蜂数量在减少!”一个技术兵突然高声道。
“什么?”
陈誓辉前踏一步,到了这个技术兵的旁边,手撑监控台,死死盯着监控屏幕里的工蜂群,郭垚和林楠峰见状也围了上去。
这个技术兵说得的确没错,楼外的工蜂的数量的确在减少,原本蜂群围绕7号楼进行高速密集飞行,从外围几乎看不到公寓的窗户,可现在,好几个楼层的窗户和阳台都暴露在众人的视野中。
“那些该死的苍蝇飞哪儿了?”
“林旅长,这答案很明显吧。”郭垚说话的同时,斜睨了一眼他旁边的陈誓辉。
“工蜂在涌进楼内……”陈誓辉声音低沉:“胜男的行动……暴露了。”
“那怎么办!要不我派突击部队冲进去救人吧!现在外围的工蜂数量几乎少了四分之一,从正面强行突破的话……”
郭垚一撇嘴打断了林楠峰的话:“那爆破型工蜂就会为了欢迎你的突击部队,炸了7号楼给我们放个漂亮的烟花。”
“那你说怎么办?”林楠峰怒目而视,这个不靠谱家伙的戏谑口吻让他火大。
“要我说……”郭垚直起身,双手抱胸,笑容里透出一丝疯狂:“反正有一台EMP电磁干扰装置已经被破坏,如果工蜂真的想传递出什么信息,“蜂后”很大可能已经接收到了,所以我们不如索性关闭所有的EMP电磁干扰装置,恢复和楼内部队的通讯,这个时候只有掌握楼内的情况才能是上策!”
昏暗的指挥车内,陈誓辉侧过头看着郭垚,瞳仁中倒映出的那点微弱的光在摇曳:“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么?”
“我从来不认为那个由HLUF最高理事会牵头的计划会成功,几个战区跨洋合作,阵仗搞得那么大,那些理事是深怕伊甸不知道么?”郭垚摊了摊手,也转身对上了陈誓辉的视线:“再说,锅永远是领导的。”
指挥车内的空气似乎在两人的视线对接处凝结了,所有人包括林楠峰都在想,为什么这个叫“郭垚”的家伙和唯一的四星上将、解放阵线“战神”陈誓辉说话不像上下级而像逗哏与捧哏的呢?
“关闭所有EMP电磁干扰装置,立即尝试恢复和楼内渗透小队的通讯。”
然而众人还没有想通两人之间的猫腻,陈誓辉却忽然开口了,而且语气中不带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与迟疑。
对于众人的错愕,郭垚双手抱胸,似乎对这些人的反应颇为满意。
“亚洲军事协调委员会的质询会议你跟我一起参加。”
下完命令的陈誓辉转身往指挥车外走,经过双手抱胸的郭垚身边的时候步子突然停住了:“还有,解释的工作是你的。”
郭垚扬起的嘴角一下掉了下来。
左胜男带着持枪在布满碎瓷砖和墙灰的楼道里奔跑着,身后跟着一个废柴拖油瓶和一个惹事儿太妹……她的汗腺在急剧地分泌着,可剧烈运动却无法给机体产生热量,脚步和她手上的MEMP步枪正一点儿一点儿地变得沉重,AT—SS—273的药效正在她的体内发挥到极致,伴随着体力的大量流失。
空气中的“嗡嗡”声在逐渐变大,左胜男不知道楼外的蜂群的动向,但她知道时间每流失一秒,他们离死亡就会更进一步,这栋楼只有20层,蜂群想要找到他们不需要出动多少只工蜂,但对于他们来说,即使是数量不多的工蜂也是非常危险的,MEMP步枪属于潜入作战武器,对工蜂无法造成没有实质性破坏,而且MEMP子弹也所剩无几了,虽然那个精神病少女科学家手上有能够摧毁工蜂的MEMP弹药,可当工蜂蜂拥而来的时候,那几颗子弹也根本撑不了多久。
不过对于莫妮卡惊动工蜂这件事,左胜男心里并没有她表现得那么气恼,她其实挺讨厌执行潜入任务的,比起那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她更喜欢操纵着火力凶猛的枪械直接和蜂群硬碰硬,对工蜂快速反应部队曾经是她的第二志愿……不过托那个狂野金发妞的福,她现在已经完全不用顾及脚步声会惊动工蜂了——她们已经暴露了,可她不知道当蜂群发现部队渗透进来之后是否会采取极端措施,比如伤害霍华德博士或者直接引爆整栋公寓。
在离0603室还有约5米距离的时候,左胜男举枪,开始后背贴墙小步移动,陈梓然见状也邯郸学步,靠墙紧挨着左胜男的胳膊,只不过他手里没枪,所以看上去就像是被老师赶出教室罚站还不老实的劣等生……而莫妮卡似乎对陈梓然的谄媚不屑一顾——她双手举着她的两把M500,厚底靴将已经碎裂的墙砖踩得更碎,旁若无人地像是个孤身赴险的女牛仔。
“喂喂,虽然我承认你现在的姿势很劲爆,但你也太不专业了吧……”陈梓然后背紧贴缩墙砖,手括在嘴边作话筒状朝莫妮卡小声嘟囔道。
“反正已经暴露了。”莫妮卡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正在驻足倾听室内动静的左胜男转头朝两人猛地瞪了一眼,两人立时噤了声。
“喵……喵……”
“姐……好像……有猫叫……”陈梓然眯着眼,从穿过楼道的风声与工蜂的振翅声中分辨出了一些羸羸弱弱的猫叫。
“那就对了,霍华德博士是个……”
左胜男侧过脸正要调试MEMP步枪上的拐角摄像头,振翅声猛然暴起,高速震动的膜翅掀起的风裹挟着墙面的粉尘从0603门内汹涌而出,跟着一起涌出的还有十几只体型毛色各异的猫,这些平时养尊处优的喵星人现在惊慌得像是被几十条恶犬撵了似得,擦着莫妮卡的厚底靴狂奔,像是一群自动刷鞋机。
离门最近的莫妮卡连忙双臂交叉挡在脸前,左胜男也不得不停下手上的动作,眯着眼将脸藏在臂弯下,防止粉尘被吸入鼻腔,而陈梓然则护住脸不断地嚷嚷着“卧槽卧槽,它们这是要准备上天么?”
“工蜂的警戒模式……”左胜男稍稍松开臂弯,话语在工蜂的振翅声中模模糊糊,但又沉又冷的语气仍然清晰易辨。
“要不咱们……撤?”陈梓然小心翼翼地征询着。他本想说“跑”的,但是让左胜男这种“战地女神”带领着他们逃跑显然人家是拉不下脸来的,所以话到嘴边被他硬生生换成了“撤”。
“有一种胜利叫撤退,有一种失败叫占领……”见左胜男不为所动,仍然一副端枪随时准备一个侧滚速射的“战地女神”的姿态,陈梓然又尝试着斟字酌句地引用了毛主席的战略金句来打动她。
“就为了里面那个人,你要把我们三个的命都搭进去是么!”
就在陈梓然还在仔细琢磨着下一句是不是该恬不知耻地旁敲侧击一下“保全上海战区司令、解放阵线唯一四星上将、人类战胜伊甸最大希望陈誓辉将军膝下的唯一独苗还是蛮重要的”时候,莫妮卡灰头土脸地冲了上来,紫色的唇膏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粉尘。
“想救所有人,你以为你是谁?耶稣么?”莫妮卡揪着左胜男的衣领,忽然变得怒不可遏。
“有话好好说嘛,别动刀动……”
陈梓然本想继续开口痛陈“当前形势之严峻,吾等有志之士当尽摒前嫌,通力合作”之类的励志之语,然后就看到了莫妮卡默默地把左手的M500忽然朝他的脸上调转了枪口。
“哎呀,真是的,你们聊你们聊。”陈梓然一面把双手举过头顶,一面笑如春风:“就是别聊太久,工蜂都杀出来就不太好了。”
“这次工蜂袭击星港景苑的目标其实是你,对吗?”左胜男低眉瞥了一眼莫妮卡揪住自己衣领的手,然后盯着她的眼睛:“因晕机而迟到上海的美国技术援助小组组长,未成年的北美战区天才电磁学机械工程学科学家,莫妮卡·福克斯小姐。”
“未……未成年?”陈梓然打量着莫妮卡的性感的紫色长筒袜、唇膏以及烟熏妆,有些愕然:“我……犯罪了?”
左胜男面无表情地瞟了他一眼,陈梓然的脸上好像被凌空甩了一巴掌。
“别担心,我成年了。”莫妮卡微微低头,然后又抬头,她忽然松开了左胜男的衣领站了起来大声道:“今天是我生日,难道没人想对说声Happy birthday么?”
陈梓然傻傻地望着这个狂野金发妞说不出话来,而左胜男的眸子里光影掠动,她站起来迈到莫妮卡的身后:“生日快乐,还有,我想要救霍华德博士只是因为我没有把自己人留给工蜂的习惯。”
工蜂的振翅声在逐渐变大,莫妮卡蹲下来双手抱头声嘶力竭地打断了左胜男的话:“你和那些人都是一样的天真,天真的可笑,难道不知道有些人是注定要死的么,要死就让他们去死好了,为什么还要为了他们搭上自己的命,命啊,那是命啊,只有一次……为什么不让自己好好活着,这样值得么?值得么……”
左胜男举枪转头,沉声对陈梓然道:“带我们大嗓门的小寿星走,我去救霍华德博士!”
被下了命令的陈梓然看着情绪失控的莫妮卡面泛难色,他上前刚要伸手去拉莫妮卡的手腕,可莫妮卡冷不丁的一下子从地上蹿了起来,像只兔子一样把他吓了一跳。
莫妮卡蹿起来之后就立即转身,陈梓然甚至没能看清她的表情,只看到了一条被扯得极紧的唇线,以及一点玫瑰般的鲜红被染进了紫罗兰色的唇膏里。
“喂,你……”
莫妮卡手握两把大号左轮,向0603和左胜男的方向大踏步走去,整个过道里瞬间又多出了一种声音——厚底靴碰撞地砖的声音。
左胜男冲到0603室门口,朝内举起MEMP步枪的时候,然而枪身旁忽然多出了两把泛着银光的M500,左胜男侧过脸,看到了莫妮卡站在自己身边,蜈蚣辫垂下来,淌着金色的光。
“Pillage强夺型工蜂,早该猜到的……”左胜男看到莫妮卡抿得很紧的嘴唇,随即扭头将视线移到正面,然后低低地冷笑一声。
客厅中央,一只比普通工蜂体型大两倍的工蜂被四只Attack型工蜂护在的中间,这只工蜂的腹部是一个硕大墨绿色的膜泡,隔着那层墨绿色,左胜男可以看到膜泡里包裹着一个白发老人,他四肢蜷缩着就像个还未出生的婴儿。
在所有型号的工蜂中,强夺型工蜂是唯一一种不配置任何杀伤性武器的工蜂,但它用途却是其它种类的工蜂无法替代的——将现实中有价值的人类掠夺至蛹巢。左胜男记得在战争初期,欧洲核子研究中心CERN、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和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HEPC等人类最尖端的研究机构都遭到过工蜂的袭击,而强夺型工蜂在其他型号工蜂的掩护下,将许多顶尖的科学家强行裹入其特有的膜泡中然后被带往蛹巢,他们脑子里拥有的技术也很快被比特人解析出来,用于月面蛹巢与轨道蛹巢的建设以及新一代工蜂的研发。
工蜂高速振动的膜翅掀起的风拨乱了左胜男的头发,“比特人想要的是你脑子里面的那些能够摧毁工蜂和蛹巢的知识,然后采取逆向工程,对它们现有的工蜂进行改造……可是工蜂并没有找到你,所以霍华德博士成了你的替代品。”
“一直都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因为我是天才,所以我不能死,因为我能造出摧毁工蜂和蛹巢的武器,所以我要死的时候,总会有人替我死……”莫妮卡举枪的胳膊在空气中和声线一起在微微地颤抖:“他们总是留下我一个人……总是笑着对我说你要坚强地活下去……可我怎么坚强?他们把命那么慷慨地交给工蜂,然后解脱了,把所有的责任和使命都留给了我,让我每天带着他们为我而死的负罪感活着……他们也太狡猾了……”
“喂,对于自己的命,没有人会是慷慨的,这一点希望你不要搞错了。”左胜男一直直视着前方的工蜂,口吻清冽如水:“其次,他们把命交给的是你,而不是工蜂,最后,对于他们的死你也完全没必要有负罪感,他们只是希望在生命的尽头里,你可以带着他们的那份继续去感受这个世界的阳光,呼吸这个世界的空气,然后在这个世界里一寸寸地变老,最后化为尘土后,到另一个世界里向他们倾诉你的一生……”
在生命的尽头里,替他们感受阳光与空气……在生命的尽头里,替他们感受阳光与空气……
莫妮卡慢慢转头,看着左胜男发丝纷飞下有些疲惫的脸,忽然觉得自己心如鹿撞,她呆了。
“所以,别辜负那些人,努力地把自己的这生过成一个传奇吧。”说话的同时,左胜男食指用力地扣下了MEMP步枪的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