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钢天寒记

第十卷 第二十章 背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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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宇中午抵达山庄时天空飘起小雨,他顶着雨进门后,先悄悄到库房取了火纸,然后直接去了后山,来到师娘墓前,看着师娘的墓碑,他心里潮起感伤。

“师娘,我当初因为仞儿的事问你的时候,那时你就该把真相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如果我不是遇到幸存的陆先生,我这一辈子,也不可能知道这些事,冥冥中自有天意。但是,我知道了,又怎样,我能做什么,这几天我每天都幻想,但愿一切都是假的,但愿有什么意外,告诉我事情还有转机,可是已经没有转机了,这就是事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他蹲下身,拿出火折点了火纸,火焰在微雨中蹿动着,师娘入葬后那团只有他能点燃的火焰一起在他眼前闪耀着,那个时候,他便知道,这件小事有不一样的意义,到今天,谜底揭开了。师娘很有先见之明,她知道只有白天宇有可能解开这些秘密,只有他能做到,师娘在临死的那一刻一定悔悟了,但一切都晚了。所以她拼了最后一口力气再李灵后腰上留下线索,但只有一个字。

“我知道那个字是什么意思了,我以为说的是我,原来不是——”

知道了一切,再回想往事时,每件事情顿时变得不一样,都有了别的解释和意义,这些日子来,白天宇不断回想过去发生的事,慢慢认清了看透了许多,但解开谜题从来不是最终答案,解开谜题后,是重新面对新的抉择。

烧尽最后一张纸钱,白天宇起身,轻叹一口气,转身离开了,细雨湿透了他的衣服。

他先回到自己房间内换衣服,房间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看来那人并未进来。

衣服换到一半,门突然开了,李灵冲了进来,她不顾白天宇衣衫不整,一脸慌张地跑到白天宇面前,上下打量,似乎确定是他本人而不是别人伪装后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是你昨天晚上让人回来的吗?”

白天宇立刻对她做了噤声的手势,继而继续整理衣衫,李灵这才发觉自己行为冒失。她退到一边,转过头,等白天宇穿好衣服走过来,闲聊一般神情轻松但目光 警觉地低声问:“是你自己认出来的还是他告诉你的,几天前回来的那个人不是我?”

李灵道:“我能看的出来,脸画的再像,眼神和走路的样子是很难改变的。”

白天宇盯着李灵看,问道:“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李灵点头,反问:“你知道他冒充你?”

白天宇道:“我知道他冒充我,但我没想到,他敢冒充我进山庄,你说已经晚了,是怎么回事?”

李灵心有余悸地说:“他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去见师父——”

白天宇打断问:“是他自己去见的,还是师父叫他去的?”

李灵不懂这有什么区别,她想想,道:“应该是师父叫他去的,他不认识路,让我带他到师父那,如果不是师父叫他,他怎么敢主动去见师父。”

白天宇微一沉吟,道:“他去的时候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李灵道:“没有,但他很害怕。”

“然后呢,他去见师父之后?”

李灵神色忧愁地说:“我见他进去之后,就没看到他出来,然后就听周师哥说师父有任务派给他,他悄悄离开了——但是,我心里不踏实,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

白天宇惊叹李灵对事情的反应能力,一点细枝末节她都能察觉出哪里不对,但是,他还是什么都不能跟她说。

李灵见白天宇不回答,又道:“如果师父发现那个人不是你,抓住他审问下去,知道他是杀害师娘的凶手,师父怎么会放过他。”李灵的脸上写满了疑问。

白天宇连连点头,表示知晓,接着他用一种兄长的口吻嘱咐道:“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过问任何事情,假装是个局外人,什么都不知道。”

李灵有点懵,不知白天宇为何突然说这些。

白天宇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眼里露出关切的温柔,道:“你既然信得过我,交给我来处理,但你不能过问,也别问为什么,有些事情你不能理解的,就不要去想。”

李灵抬头望着白天宇,她第一次如此平和安静地盯着他看,目光抚摸着他的脸,他的眼角上细细的皱纹,嘴巴上边黑黑的胡茬,他紧闭的双唇,他深沉的双眼,他望着那对眼眸,在里面看见自己,好像她已陷进他的目光里出不来了。

白天宇又张开他的嘴,略带严厉地说道:“不论今后发生什么,做你该做的事。”

李灵很想问一句“为什么”,但既然他不打算回答,她便没有问的意义了,她只能乖乖地点了头,她完全毫无保留地信任于他。

白天宇微微转身走到一边,李灵道:“我知道了,我回去了。”

说完李灵离开了。

白天宇随后出门,在演武院里找到周捷,见到周捷的时候,他心里有点难过,因为周捷的头发已经开始斑白。他站在不远处看了师哥一会儿,心底对师哥的崇敬和仰慕油然而生,他曾经偷偷在心里怀疑过师哥,这让他感到惭愧,师哥为山庄操劳,心无二用,又处处维护他,身处这个尔虞我诈的世道里,能保持一颗廉明正义的心,很不容易,他不应当对师哥有所怀疑。

周捷出神片刻,似乎感到有人站在他周围,他转身,看到了白天宇,道:“回来了?”

白天宇察觉出,师哥对他有点疏离了,没有以往的亲热,而且,师哥看他的目光里带着审视的意味。他知道另一个“白天宇”无论学的怎么像,都不是他。白天宇会心地笑笑,走上来,关切地说道:“师哥,头发都白了。”

周捷听到白天宇声音低沉温暖,感受到白天宇发自内心的善意,突然笑了,道:“一年四季催人老,眼看着夏天要过去,秋天要来了。”

白天宇知道师哥在说什么,山庄祭天大典就在重阳之日,已经迫在眉睫,而精钢剑,仍没有着落,师哥一定为此担忧不已。他别有意味地说:“师哥不用担心,该来的总会来。”

周捷上下看着白天宇,看到白天宇那张生动的脸,每一个表情都那么真实,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讶异地张大了嘴巴,稍显激动地自嘲道:“我真蠢。”

白天宇觉得师哥肯定看出了什么,他不说话,等师哥继续说下去。

周捷憔悴的脸因激动而发红,他说道:“我竟然没有想到,那个不是你!”

白天宇没有否认,道:“换做任何人也想不到。”

周捷仍然感到不可思异:“怎么做到的,一模一样?”

白天宇轻声叹息道:“这世上离奇古怪的事情数不胜数,这只是其中一二。”

此刻周捷再回头想想他觉得可疑的事情,包括“白天宇”私自离开前往潜龙洞,“白天宇”在洞中打伤他的弟子,种种事情,都不可能是白天宇做的出来的。想通了这些,周捷发自内心地笑了。白天宇仍然是那个白天宇,这对周捷是很大的安慰。

可新的问题又来了,周捷问:“那个人是谁?”

白天宇道:“还有谁?”

周捷道:“陆致隽!”白天宇点头,“跟我们回山庄来的是陆致隽!”周捷越想越感到震惊。

白天宇对于陆致隽竟然有胆量跟进宇文山庄而感到费解,他当时一定失去理智了。

周捷一时陷入沉思中,他要重新回忆一下在蜀地遇到“白天宇”的经过,边回忆边出神地说:“当时我就觉得你行为诡异,但我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你说你已经杀了陆致隽,而且你让我在洞里看了尸体。”

白天宇道:“那当然不是他。”

周捷看着白天宇,道:“当我说了精钢剑就在蜀地之后,当天他就悄悄离开了,他去了铁扇门,而且直接到了潜龙洞,我当时还想,你怎么会对那里那么熟悉。”

白天宇道:“作为曾经的铁扇门帮主,他当然熟悉他的老家。”

周捷不明白“曾经”这个词,重复道:“曾经?”

白天宇道:“铁扇门内部发生变动,他已经不是铁扇门帮主了。”

周捷道:“那天他去见师父?”

白天宇犹豫了一下,他知道这些事情掩盖不住,师哥只要知道跟他一起回来的不是真正的白天宇,就会反思所有的一切,深处错综复杂的事情当中,谎言是最愚蠢的选择,他惟有如实交代,道:“师父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周捷双眉紧锁地看着白天宇,白天宇无法回应他的目光,低着头一派担忧的样子。

这时葛修镜前来找周捷,有事要周捷处理,他不得不离开。

白天宇独自在山庄里随意走着,不觉间回过神来,抬头看到了长明院的院墙,长明院就在不远处。院子里仍然一片安宁,没有任何声音,但他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

他拖着灌铅般沉重的双腿走到门口,院门安静地敞开一扇,似乎等候已久,他走进去,走到院子中央,用并不高的声音说道:“师父,弟子天宇求见。”

屋内不见回音,但他知道,师父在等他。他像重新学习走路一样生疏地迈着双腿,那两条腿如同两个陌生人一般尴尬地相处互动,左脚一步,右脚一步,把白天宇送到屋内,他来到正堂后面的书房,书房门敞开,但里面是空的,白天宇站在门外,看到他的剑赫然悬挂在书架上,那把剑在他眼里摇来晃去,一下下敲打他的意志,让眼前的一切也开始跟着摇晃。

他紧闭上双眼,隔绝外面的一切,这依然不能使他平静下来,他的心,紧密而剧烈地颤抖着。他伸手扶着墙,睁开眼转身离去,走了没几步,看见师父从他的卧房里走了出来。

白天宇立刻站住不动,师父迎面朝他走来,一步步走近,白天宇低下了头。

师父绕过白天宇,在他背后说道:“进来吧。”

白天宇转过身,走进书房,他努力不去看他的剑,但那剑却一直在他脑子里晃。白天宇心思不定地问道:“师父身体可好?”

师父应了一声,在桌案后坐下。

白天宇脑子里思绪万千,但嘴上,说不出一句话,他沉默着,与其假装亲热东拉西扯,他宁愿忍受着这种煎熬。

师父道:“抬起头。”

白天宇头似乎微微抬了一下,又低下去。

师父温和地说道:“记得我说的话吗,剑在人在?”

“师父说的话,弟子谨记在心。”

师父起身取了悬挂着的长剑,走过桌案,站到白天宇面前,白天宇伸手去接,这才敢抬头看师父。他只是看着师父,什么也说不出来。

师父似乎等了很久,见白天宇不说话,道:“没什么跟我说的吗?”

白天宇没有作答,过了很久,他才摇摇头。

“既然如此,回去吧。”

白天宇收起剑,低声道:“弟子告辞。”说完,他慢吞吞地离开了。

白天宇跌跌撞撞地走出长明院,抬头望向天空,望的越远,他看到的东西越模糊,也越难辨真容。他感到自己很像一只四脚朝天的乌龟,必须凭借其他力量才能翻身,但是,一切风平浪静,他借不到任何力量,找不到任何突破口,只有他自己在挣扎。

难道,就任由这一切就此结尾吗,他究竟有没有挣扎下去的必要,或者,他服从了这一切,不管真的假的,不管曾经有过多少阴谋和罪恶,都让过去成为铁定的历史,把过去和真相打成一个结,就此沉在心底,会有这种可能吗?如果他能放弃过去,另一个人会跟他保持一致吗,如果那个人就此收手,再不提起从前,也许,他应该试着尝试一下。

那样的话,就意味着,他成了帮凶了,虽然他不愿承认,但事实应该就是这样,毕竟,或许现在,他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了,而他,也真的不愿意面对这一切,曾经,他壮志雄心地区追查一切,到现在,如果他一觉醒来,忘记了所有,也忘记疑问,那该多好。可是,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能让他坦然面对后半生吗?

现在,他们两个人,背对着背,都不愿意转过身,各自背负过去,各自揣度将来,然而,终将有一天,或许会有一个人先转身,然后掀起一阵风暴,风暴的力量会把他这只四脚朝天的乌龟吹翻,再落地时,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样子,不知道,这风暴会把他吹向何方。而他,希望所有无辜的人,包括他忠诚善良的师哥还有如同惊弓之鸟的李灵能免于真相,但愿该了结的事情,有朝一日能彻底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