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这样放他走好吗?”烛光如豆,王子进斜卧在**,摆弄着手里的一大串钥匙,正是挂在书生腰间的那串。
“他们也没有做什么,而且事关一个女子的名节,还是不要把事情闹大。”绯绡说罢望着青绫道,“这次我也无能为力了,这件事太过诡异,难道还有贼人盯上了这不死之药?”
“这么说在他之前就已经有人进去,拿了药,杀了人。在他之后又有人进去,那人没有拿到药,但却恰被没有死透的女孩发现,结果给了女童致命的一刀,空手而归?”青绫皱眉分析道。
“可能性太小了!”这次连王子进都听不下去了,“被发现的时候,石屋的门是从内部反锁的,而且那么坚固,怎么可能任人进出?”
“今日先好好休息吧,明日再作打算。”绯绡望着窗外的弦月长叹一声,俊脸上写满疲惫,与青绫走出房间,各自回房休息。
王子进从未见他这样寥落,知道他的苦心布置转眼成空,不免跟着黯然神伤,他望着窗外的圆月陷入了苦苦的凝思。
不死之药?不死之药!可到底是什么方法,才知道这药真能有令人长生不老的效果呢?
他慢慢地把自己带入情景,想象自己就是终年追求仙术的老头。每炼出一枚药丸,必定是雀跃兴奋的吧?可是拿着药丸,一定不敢亲自去吃。
但是还想知道药性,这时候该怎么办呢?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找人或动物试药!
他想到这里,脑中突然一片清明,一翻身就从**坐起来,穿上外袍就往绯绡的房间跑去。
“绯绡,我知道啦。”他连门也不敲,一把就推开雕花木门,只见绯绡正端坐在烛火下,朝他露出温和的浅笑。
“子进,原来你也想到了。”绯绡缓缓地说,“每一颗不死之药的背后,必然有个不死之人,就是那个验药的人!”
“可、可是,这个想法过于凶险。”王子进结结巴巴地道,“我们要如何才能证实?”
“明天,去找那个女童的坟,如果她真的不老不死,定然会从坟里爬出来。”
王子进心中一凛,想到六月那双漆黑的眼睛,心中充满苦涩,一时竟然不知道是该期望着她的死,还是该期望着她的生。
次日天空中飘起蒙蒙细雨,终于为炎夏送来一丝凉爽。绯绡一大早问到了女童的埋葬之处,撑着一把竹伞,跟王子进走入竹林深处。
“程老夫人说,孩子太小,不能建坟,就把她埋在后山。”绯绡边走边说,“其实青绫招魂不成功的时候,我就该有所怀疑。你又屡屡看到她在家中进出,当时我们竟误以为她是鬼怪。”
“绯绡……”王子进突然有些恐惧,望着青翠欲滴的竹林道,“这世上,真的有不死的人吗?”
“不会,”绯绡的白衣似乎被竹林染上翠色,分外寥落,摇头苦笑道,“只要有生命的东西,皆会枯萎死亡,所谓不死的人,不过是活着的僵尸。”
王子进不再言语,跟他踏草而行,走了没多远,就看到了竹林深处有一处小小土穴。
周围草木歪斜,黄土凌乱,似乎掩埋过什么人。但是现在那寂寞的黄土中,只留有一个浅浅土坑,又哪里有尸体的影子?
王子进撑着竹伞,呆呆地望着脚下的土坑,一时失神。
原来他们都被骗了,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一个不到六岁的女孩,利用自己的特殊体质,自编自演的一出闹剧。
绯绡也是脸色凄然,不再言语。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沙沙的踏草声,似乎有什么人正在悄悄接近。
王子进跟绯绡回头看去,只见细雨中,竹林内,正站着一个小小的女童,朝他们露出清清淡淡的微笑。
“六、六月……”王子进望着那睿智的双眼,突然觉得无比的陌生。
“王大哥。”六月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捏着衣角道,“对不起,我骗了你。”
“你真的不会死?难道那药是真的?”想到她冰冷的手,王子进更加确信。
“不是……”六月摇头苦笑,“我不是不会死,而是一直以死人的状态生存,永远脱离了生,永远也不会长大。”
“为什么?”王子进突然觉得心中揪痛,“那老儿竟然如此狠心,让这么小的女孩去试药?”
“不是爷爷让我试的药……”六月一字一句地道,“爷爷的药根本不是不死药,而是毒药,我为了不让他失望,才想办法把药藏了起来。”
她说罢伸手入怀,掏出一个滴溜溜的药丸,递在王子进的眼前。
“这就是那丢失的不死药,普通人吃了它,开始会精神焕发,但是月余之后,便会气衰力竭而死,根本没有回天之力。”
“那你只要明说就可以,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爷爷对我好……”六月的大眼睛里突然起了一层水雾,悄无声息地哭泣,“我活了几百上千年,唯有爷爷对我最好,我为了不让他失望,就在试药的猫狗身上做了手脚,让他以为自己做出了不死药!可是爷爷却说为了治姑娘的病,要把药高价出售,我怕事情败露,才想到了这个办法。”
“书生进去的时候,你刚刚把药从青砖下挖出来,受了打扰,才索性倒地装死?”绯绡问道。
“对,我本来想带着那药逃走的,但是他吓成那样,我就干脆将计就计,在他走了之后,把大门反锁,找了个利器割断了自己的脖子,又把凶器从窗户扔了出去,居然没有被人识破,就这样瞒天过海地被当成死人埋了。”
王子进听罢摇头叹息,那程家人见药丢了,程老先生又突然一病不起,慌乱之中,确实没有人仔细去看这小小女童的死活。
“王大哥……”六月拉着王子进的手道,“我求你件事,因为活得太久,我也能洞悉一丝天机,今日爷爷可能就要去了,能不能带我去见他最后一面?”
王子进看了看绯绡,又看了看她期盼的眼神,沉默地点了点头。
于是在细雨蒙蒙之中,王子进领着六月一踏入程家的大门,立刻引起了**,大家见死人死而复生,都吓得脸色青白,双腿发颤。
但是六月却面容平静,无惧众人目光,径直往老人的卧房走去。
“六月……好孩子……”程老爷像是骷髅般躺在**,看到她之后,布满死气的眼睛突然充满希望,“他们都说你死了,爷爷知道……他们在骗我……”
“爷爷……”六月拉着老人枯枝般的手说道,“我骗了你,我对不起你。”
“怎么会?傻孩子,爷爷何时怪过你?你活着就好……”老人伸手摸了摸她漆黑的头发,眼光中充满了怜爱之意。
“药是假的,从来就没有不死之药。”六月这话一出口,不但是**的老人,连屋中的众人都跟着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那试药的,试药的猫狗……不是都活着?而且比以前更精神百倍?”
“试药的猫狗全都死了,那是我为了瞒你,偷着捉回来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头突然干笑了两声,望着窗外阴霾的天空,却比哭的声音还难听,“这世上果然没有不老不死的东西,为什么老夫一大把年纪却依旧执迷不悟,想要逆天而行呢?”
“老人家,你错了。这世上确实有不死药,你面前的女孩,就是吃了不死药长生不老的人。”绯绡望着六月道,“我说得没错吧?”
“不错……”六月掩面长泣,“我也不知自己活了多久,只记得在很久之前的一个六月,有人在华丽的皇宫中给了我一枚药丸吃掉,然后我就死了。但是再醒来的时候,却是在黑暗的地底,我从土里爬出来,就发现自己不会长大也不会死。无论我如何寻死,都能在假死一段时间后复苏。之后我就开始探访天下追求不死药的人,试遍他们炼制的丹药,只求一死!”
“为、为什么?难道不老不死不好吗?”老人颤抖地问她。
“一点也不好……”六月哭道,“无论我的灵魂有多么成熟,却永远被禁锢在一个小女孩的身体里,而且无论我有多么喜欢一个人,都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变老,最后离我而去。”
“我明白了……”老人目光浑浊,望着窗外的秋水长天道,“郁郁黄花,皆是般若。青青翠竹,尽是法身。生命有生有死,方能绵延不息,我又何必执着于那形式上的不老不死呢?”
他说罢望着天空,嘴边挂着一缕微笑,再也没有了生息。
六月伸出稚嫩小手,轻轻替他合上双眼,悄无声息地走了。
郁郁黄花,皆是般若。青青翠竹,尽是法身。
窗外,碧水洗净晴空,翠鸟争相鸣叫,是一片热闹喧嚣的人间胜景。在这片生机盎然的景象中,无人注意一个生命的悄然而逝,却见一行白鹭翱翔碧天。
“哎呀,这次可亏大了。”王子进回到杭州就不停地哀叹,“原来程家根本就没有钱,之前是想找到不死药卖了换钱,才许诺给青绫不菲报酬。”
“是啊,哪知不死药是假的。”绯绡跟着摇头叹息,“不过程家姑娘嫁给了自己的心上人,倒是好事一桩。”
“呜呜呜,为什么我竟如此可怜?”王子进想到此节就捶胸顿足,“所有我稍微看上眼的佳人,到最后都嫁给了别人。”
“其实这还不算什么,”绯绡望着他笑道,“关键是多次都是你做的媒人,这才是真正的可怜!”
两人正在说话,青绫过来辞行,只是这次跟他一起走的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你要带她走?”绯绡惊诧地指着六月道,“难道不嫌累赘吗?”
“怎么会?”青绫看了看六月,笑道,“我一生的追求就是建造一个桃源仙境,在那里,没有人妖之分,没有世俗的斗争,无论是人是妖,都能和睦相处,其乐融融,却始终求而不得。”
说完他指着六月笑道:“而她则只求一死,一样求之不得,我们又是何其相似?长路漫漫,有个人做伴也是好的。”
“是吗?那你们赶快上路吧,别再来找我们了!”绯绡一见到他们就头疼万分,急忙下逐客令。
“大哥哥,我走了,你闲下来的时候要想想我!”六月像是初识一样,开心地朝王子进摆摆手。
王子进望着她明媚的笑脸,想起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是如何耐心地教他识别药材,心里**漾出一丝温暖。
青绫带着六月作别而去,两人一大一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不尽的夕光中。
王子进望着红霞满天,紫气朝阳道:“绯绡,其实我觉得,不老不死并不可怕,最可怕的就是那难挨的寂寞和孤独。夜半清冷之时,想要说话,却发现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那种感觉想来就很悲凉。”
他说了半天,却发现始终没有人回答他。再一回头,只见绯绡已经卧在**,沉沉睡去。
王子进摇头长叹,跟他探讨人生,无异于与夏虫语冰。
只希望老天能早日赐他一个解语佳人,拯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