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一个人影突然从地上暴起,手持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下跳出绳圈之外。
她手起刀落,一道银光便朝德清的咽喉刺去。
德清万万没有想到突然便利刃加身,连躲避的时间都没有,危急之中,只好猛地向后一躺,但是终究还是慢了一分,短刀仍划破了他的咽喉。
“青绫,快起来,念咒的人已经没了。”六月立刻跳过去,刀刃一横,紧紧地逼向虚云的脖子,“嘿嘿嘿,至于你嘛,则要小心,你敢吐出一个字,我就让你去见阎王!”
“你、你怎么没有睡着?那明明是强力的迷魂散!”虚云眼见这女孩正是被自己骗了吃下迷药的六月,一时竟吓得口舌钝结。
“迷魂散?那是什么?对我有用吗?”六月笑嘻嘻地看着他,“老和尚,如果我告诉你,在这一千多年里,我吃过鹤顶红、断肠草、砒霜、穿心丸,你就知道那点迷魂散为什么对我没用了。”
“这、这怎么可能?”虚云吓得后退了一步,然而还惊魂未定,突然觉得颈上一紧,一只冰冷坚硬的手已经紧紧掐住了他的脖颈。
他急忙定睛看去,眼前却是青绫惨白失血的脸。
“快滚!带着你的徒弟,给我远远地离开这里!”青绫冷冷地说道,五指成钩,已经在他的颈上捏出血痕。
“救、救命……”虚云只觉呼吸困难,意识模糊,他千算万算,万万没有想到这二人竟能在败局已定时扭转乾坤。
“青绫,不要手软,把这两个为非作歹的和尚杀了再说!”六月说罢,手臂一扬,便朝德清的心口刺去。
只见德清瞪圆了双眼,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号,就地一滚,居然躲过了这一下袭击。六月的刀刃落空,哧的一声,刺入深深的积雪中。
“不、不要杀我啊,这都是师父指使我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捂着血流不止的脖颈,突然手脚并用,飞快地攀上了身边的一棵高大的柏树。
他身体灵便至极,转眼就借助柔软的树枝,从一棵树跳到了另一棵树上。
只见他一边逃,一边脱下身上的衣服,身体变得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消失在茫茫的树海中。
“猿、猿猴?”六月也忘了追杀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它渐渐消失,显然受惊不小。
“原来如此……”青绫看着化为原形消失的德清,微微一笑,“怪不得会起死回生之术,怪不得要隐居在这座荒山里,想不到你们竟是猴子变成的妖怪!那座破庙,根本就是人类荒废了,被你们俩占据用以行骗的吧?”
虚云见德清露了原形,也不再抵抗,突然身形一矮,佝偻着背蹲坐在地上,除了长了一张老人的脸,姿态举止与猿猴无异。
“你走吧,我不杀你。”青绫缓缓收回手,朝他冷冷地道,“如果真的想要什么,就要努力争取,巧取豪夺,总有一天会害了自己。”
虚云朝他作了个揖,似在感谢不杀之恩,接着纵身一跳,也灵巧地攀上了一根树枝,几个纵跃,便不见了踪影。
只余树枝摇曳,落雪纷纷。
“真是气死我了,你为什么要放过他?”六月在一边急得直跺脚,“杀不了小的,宰了老的也行,留他们在世上,难保不会继续为非作歹。”
“六月,不是我不想杀他……”青绫突然一下坐在地上,苦笑道,“而是我现在根本杀不了他。”
“青绫,你怎么了?没有人念咒语,你该好了才对啊?”六月立刻奔到他的身边,只见他脸如金纸,汗如雨下,原本俊俏美丽的五官已经憔悴得变了形。
“我不行了,那个咒语球,一直在我的体内,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青绫头一歪便倒在地上,小声对六月说,“将来你自己一个人,一定要小心,这世上坏人很多,有时越是努力帮你的人,越是会算计你。”
“青绫,你不要死啊!”六月再也忍不住,突然放声大哭,“你一向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的,怎么会着了两只破猴子的道道?”
“嘿嘿嘿,所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就是在说我吧……”青绫苦笑了一下,“我这一生,从未受人骗过,还自以为聪明。待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之所以清醒,是因为我心无所系。一旦心有所系,谁还能保持清醒的理智呢?”
“心有所系?心有所系……”六月喃喃地念道,一时竟百感交集,心如刀割。
青绫喘了几口气,继续道:“我死了之后,你一定要好好看护我的尸体,不要让任何孤魂野鬼乘虚而入,我宁可死了,也不愿身体被别人占去……”
他说几句,便大口喘几下,似乎坚持不了多久了,然而六月却愣愣地望向天空,脸颊挂着两行清泪,似乎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不行,你不能死!”她突然猛地扳过青绫的头,伸手就往他的嘴里探去,“快点吐出来,只要把那个鬼东西吐出来你就有救了!”
她年纪幼小,手腕也比别人细小很多,这一抠,整只手掌竟然全部塞进了青绫的咽喉。
只见青绫干呕了几下,仍吐不出胃里的咒语球。
“我会救你,你不要死,千万不要死……”六月眼中嚼泪,突然拔出短刀,“我还从未试过操纵离开身体的手,你说过,只要有毅力,就能做成很多事,现在我就想试一试。”
青绫双目含泪,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奈何喉舌被六月紧紧塞住,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虚弱地摇头。
“谁让我们都是妖怪?当然也不能用常人的方法……”六月微微一笑,突然手起刀落,一下就切断了自己的手腕,鲜红的血液顿时溅了两人一身一脸。
“去!”六月眼珠血红,突然大喊一声,接着那只断腕便如有生命般,顺着青绫的咽喉滑落进去。
“六月……你又何苦如此……”青绫只觉喉中一轻,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食道滑落,知道那是六月的断腕,已经被自己吞入腹中。
“从来置之死地而后生,不铤而走险,怎么能找到生路?”六月握着受伤的胳膊,眼中精光大盛,突然猛地一抬手。
青绫只觉胃中翻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嘴一张,便从喉咙里跳出一只蜷成一团的断手。
“成了……成了……”六月缓缓地爬过去,将断手的手指一一掰开,只见小小的洁白的手掌中,正牢牢握着一枚斑驳的红色药丸。
“你、你的手……”青绫只觉神志瞬间恢复,正有绵绵不断的力量,自身体的深处涌出,他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扶起倒在地上的六月。
“没事的,离体的时间很短,只要善加调养,应该还能长回去。”六月毫不在乎地捡起手腕,与手臂上的伤口相连,又撕下一截衣襟将二者绑好,简直就像接上断掉的花木。
青绫弯腰捡起地上的红色药丸,只见剥落的红衣下,竟然是个梨花木球,只是上面被人密密麻麻地刻满了蝇头小字。
那些字扭曲纠结在一起,如一团蠕虫,让人一见之下便顿生寒意。
“亏我还以为他们准备了三天,是为了让你起死回生,却没想到,他们是在闭门做这种东西!”青绫冷笑一声,稍一使力,圆球便在他手中化作纷乱的木屑,顺风而去。
“不过总算你平安无事。”六月将手腕接好,朝他笑了笑,“我们回去吧,这冰天雪地的深山沟,我连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
“好。”青绫拉起她未受伤的那只手,两人相携着向山下走去。
“六月,谢谢你,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你会为了我割断手腕。”青绫边走边说,只觉心下感动。
“哎……当人心有所系,自然就不能活得那么潇洒了,我实在不忍眼睁睁地看你死去。”六月蹦蹦跳跳,揶揄地说道。
青绫知道她在取笑自己,也拿她没有办法,只好摇了摇头,跟上她的脚步。
此时山谷空寂,冷风萧瑟,两个一大一小的人影,转眼便被清冷的雪光吞没,只余一大一小的两行足迹,淡淡地蜿蜒向远方。
五日之后,东京城里的富贾包家正在大宴宾朋,据说是在庆祝包老爷恢复健康。
当天酒肉满席,宾朋满座,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正坐在主位上,微笑着接受宾客的祝福。他的眼神有些恍惚,似乎对这些人不甚熟悉,但是经人一提点,又能很快想起来。
客人中有人见他这副模样,知道老人已经意识不清了,不由摇头叹息:“唉,这又是何苦呢?”
“叔叔,你为什么这么说呢?”客人一低头,只见膝下正站着一个大概五六岁大的女童,头扎两个小髻,大眼睛乌黑明亮。
“我是觉得老先生很可怜。”中年男人拈须叹道,“他虽然是商会会长,子女却无一争气,所以连死都不敢死,生了很重的病,仍要挣扎着活过来。小娃,你说人活到这个份儿上,是不是很可怜?”
“真的吗?那我也该去敬这爷爷一杯酒。”女童说罢,端起一个漆制海碗,倒了一碗酒摇晃着跑了过去。
“小妹妹,你是来给我爹敬酒的吗?”她刚跑到主位前,便被一个衣裳华贵的中年女人拦住,“怎么拿这么大一个碗啊?真是可爱。”
她开心至极,将女童带到老人面前,笑吟吟道:“爹,你看这么小的孩子都要沾你这人瑞的光,给你敬酒来了!”
“好啊,乖孩子……”老人端起酒杯,对着女孩笑道,“可是你能喝得了这么多酒吗?”
“这酒不是用来喝的哦。”那女童偏头笑道,把碗递了上去,“爷爷你看,碗里有什么?”
老人心下诧异,探头向碗中看去。只见**漾的酒水中,映照出一张鸡皮鹤发,满是褐斑的老脸。
“哦……原来……我已经这么老了啊……”他突然长叹一声,像是解脱了一般,微微一笑,便向后仰倒下去,再也没有了呼吸。
而女童则轻轻放下酒碗,趁着骚乱消失在人群中,见过她的人都说,她的右腕缠着一条白色的绷带,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东京城里包家的主人,在一夜之间复活,又在一夕之间死去,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开始在坊间四处蔓延。
此时青绫已跟六月搭着马车,踏上了新的旅程。
“你为什么非要把那个老头弄死呢?要知道他女儿为了让他复活,可是花了无数的心思。”青绫坐在马车里,望着在一边摆弄着糖人的六月。
“闲潭云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六月小声吟道,“这世间的万物,都难免生老病死,甚至连天上的星星都不能例外,只有我知道,一直活下去,到底有多么可怜。”
青绫见触动她的心事,也不愿多说,正在此时,只见天边竟缓缓飞来一只小小的纸鹤。
那纸鹤满身霜雪,一落在他手上边立刻萎靡不振,变成了一张洁白的纸条。
“哦?这种把戏,只有绯绡爱玩啊,他递口信给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六月立刻将手中的糖人一扔,好奇地凑了过来。
“哼,还能有什么?”青绫展开纸条,只看了一眼,便将它扔出了车外,“他说最近手头紧,想跟我借点银子。”
“那你借是不借?”
“六月,你是知道的,我跟绯绡是相识了百年之久的朋友,我们俩的友谊可谓坚如磐石,难以转移。”青绫皱了皱英挺的双眉,语重心长地道,“我怎么舍得令这样纯洁的感情,被肮脏的金钱玷污呢?”
六月摇了摇头,知道这个铁公鸡连一根毛都不会拔,只有望着窗外的雪景,长长叹了口气。
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她竟有点后悔,自己怎么会拼着命,救回了这么一个吝啬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