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珍藏版

第161章 花月夜(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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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进,你万万不可松手啊!”绯绡在地上叫道,他半边衣襟被鲜血染红,长发披散,甚是狼狈可怜的样子,不复平时的风流潇洒。

“绯绡,我抓不住了,你快走吧!”王子进在空中颠簸,隐隐感到自己命已快绝,但只要绯绡能活下来也是好的。

绯绡却摇了摇头,再次朝他露出平时惯见的、自信的微笑。

“子进,你要抓住,我这就启动那封印,将他封起来……”他说罢十指尖尖,在胸前摆成兰花的姿态,默默地念咒。

巨蟒在雪地上翻滚,痛苦不堪,瞬间便将几个雪丘打散。王子进已经握不住剑柄,手渐渐滑脱,如风中败絮般即将掉落。

恰在此时,他突然觉得身上暖意融融,无数道刺目金光从棉衣中射出来。

他吓了一跳,精神不由一振,只见方才绯绡砍过的沟壑中同时迸发出刺眼光束,足有方圆十几丈那么大,轻易将巨蟒的身形笼罩在金光之中。

“你、你为何要这样?”巨蟒似乎十分痛苦,声嘶力竭地叫道,“我是河神!你便是拼了命也不过封我百年而已!又有何用?”

绯绡却不理他,仍埋首念咒,王子进见他如观音化身,亦男亦女,既有男子的伟力,又隐含女子的坚韧。

他的面容迸发出光芒,似变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强大得近乎神的人。

可随着他不断地念着咒语,身上的伤口就迸裂一分,白衣上的红色渐渐扩大,这牺牲的场面,宛如寺庙中佛祖舍身的画像。

王子进知道他在耗尽生命启动符咒,突然觉得自己无比渺小。

他只是个平凡的、心软的、毫无建树的书生,怎么值得他牺牲性命去救?王子进心中难过,突觉万念俱灰,一松手就从半空跌落下去。

如果自己的死,能换来绯绡的生,便是死了也没什么!

然而他的身体尚在半空,就听绯绡大喊了一声:“成了!”

突然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光的海洋,他身上的光,地上的光,如有生命般会聚成一团,直冲天际,照亮了黎明前的天空。

“你这狐狸,将来我再出来,定然不会饶你!”黑蟒的身影在金光中挣扎扭动,但任凭它如何挣脱,仍然被金光一点点吞噬了。

就像阳光下的影子必定消失般,不留一丝痕迹。

王子进砰的一声重重跌落在地,而金光喷涌到极处,骤然收缩,如一条金龙般隐没到了地底,世界又变成了一片平静,只有阳光在云层后,露出了蟹壳般的青色光辉。

“不错,我只能封你一百年,可是百年之后他便转世,你又到哪里找他?”绯绡静静地回答。

“你这般为了一个凡人,却是何苦……”冷风送来一声呜咽,却是那巨蟒的最后一句话。

绯绡疲惫地提着刀,拖拖拉拉地向王子进走来,边走边笑,“子进,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啊!你看到了吗?”

王子进却躺在地上,望着渐渐变成青蓝色的苍穹,连动也不能动一下,他只觉周身无一处不疼,身体越来越冷,十分难过。

绯绡见他不答,蹲在他面前问道:“子进,你这是怎么了?”

王子进见他一张俏脸沾了鲜血,就在自己面前,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滚了下来。

“绯绡,我此番不成了……”他竭尽全力地说,可才说了几个字,喉头一甜,就喷出一口鲜血。

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关于春天的约定中,爽约的竟是自己。

绯绡焦急地望着他,语气已经带着哽咽:“子进,不要紧,我一定会将你治好……”

“不成,我是不成了……我刚刚又看到沉星了,她还在等我……”王子进断断续续地说,“我不能让她等得太久……”

“子进,你不要说话,我这就带你回家……”绯绡伸臂要去抱他,哪知这一抱,王子进又吐出几口鲜血,染红了衣襟。

见此情状,他的心立刻变得冰冷,只怕王子进的内脏都已经摔碎,真的活不成了。

他只好将王子进又放在地上,低声道:“子进,你放心,你一定不会有事。”

但说出的话却没有半分把握,玉雕般的脸上,满是落寞。

王子进眼含泪水地望着他,“绯绡,你不要难过,我与你相识,还未见过你如此伤心……”他顿了一顿又说,“我这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便是与你在一起的两年,便是死了也无憾了。”他叹了口气,又咳出口血,“可是我最对不住的,就是柳儿了……”

冷风萧瑟,卷起地上的细雪,绯绡跪坐在将死的王子进面前,两行清泪,顺着他白玉般的面庞滚落而下。

他凤眼微红,面容凄楚,让人看了为之心碎。

王子进见了,伸出一只手替他拭去眼泪,“绯绡,你怎么哭了?我还从未见你哭过……”

“子进,你过去问我有没有伤心过……”绯绡握住他的手,轻轻地说,“我告诉你,我这一世,最伤心的就是看见一个男孩被人乱刀砍死,那时便发誓定不要他再死在我面前!”

他兀自倾诉,王子进的神志却逐渐模糊,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觉身体越来越冷,风雪弥漫,似乎就要将他吞噬了,最终他留恋地看了绯绡一眼,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所以,子进,我定不会让你死的!”绯绡说着,拿起手中的长刀,口中念念有词,须臾之间,长刀就在他手掌中飞快旋转起来,越转越快,越来越小,最终化为一个血红色的圆球。

王子进有气无力地看着他,眼中满是疑惑。

只听绯绡道:“子进,这是我全部的修行,你吃了它,定可活命……”

王子进的意识即将消失,他怔愣地望着天空中飘飞的落雪,缓缓变白的天色,目光恋恋不舍。

哪知就在这时,有人撬开他的嘴巴,往嘴里塞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带着一股清凉之气,直冲口鼻,一入口就消失了,滑入五脏六腑,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绯绡眼见他吃下去,满意地笑了。他伸出一只长指,沾染了自己的鲜血,按在王子进的额头上。

“子进,我最后的法力都用在你身上了,今后你将忘了有关我的一切,平安地活下去……”

他红唇微翘,凤眼却含着泪光。

忘掉?什么忘掉?王子进想要摇头,却连动一下都不能。

“千年之后,若是有缘,你我再重逢吧。”绯绡说着,指上加力,王子进不觉头中一阵眩晕,神志越发模糊。

只见乱花飞雪中,正有一只白狐蹲坐在他面前,眼如黑玉,偏着头望着自己。它似受了很重的伤,雪白的皮毛被鲜血染红。

白狐恋恋不舍地看了他一会儿,拖着一条瘸腿走了,走时一步三回首,似通人性一般。

王子进觉得这白狐甚是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它,却又想不起来,心底只希望它不要走远,但那抹白影还是消失在雪中。

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染了血的脚印,如梅花初绽,艳丽而寂寞。红梅开在雪中,也绽放在王子进心底。

他心中难过,一时气急,竟然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雪冻醒了他,只见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落雪淹没了河床、残柳、碎石以及一切能铭刻下记忆的痕迹。

“我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没在家中歇息?”王子进十分纳闷,但又觉得心中难过,空落落的似是丢了十分重要的东西。

对了,回家!也许回到家就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了!

他爬起来,跌跌撞撞,一路踩着雪向家中走去。冷风萧瑟,细雪飘零,他像是失了魂魄,心中尽是揪痛,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悲伤之事。

他走到天光大亮,远远地可看到自家院落,那乌漆的大门,还是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曾几何时,曾有人身穿白色大氅,站在门外朝他扬眉轻笑?

他正疑惑,见柳儿身披一件猩红色的斗篷,正焦虑地站在门外等他。

那红色在雪中鲜艳美丽,似是给这银装素裹的世界点上一点朱砂。

柳儿遥遥见他过来,跑过来扑到他怀中,轻轻哭道:“你可回来了!”

“柳儿,这是怎么了?”王子进茫然地问。

“不知道……我也不知为何站在门外等你,好像你不会再回来了一样。还好你回来了,我好高兴啊……”柳儿说完,又止不住抽噎不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子进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当年去东京赴考,是谁站在青石堤、绿柳岸上等他?

秋夜朗朗,又是谁跟他并肩坐在画舫上欣赏歌舞?

夜阑人静之时,又是谁笑着抱出美酒和烧鸡放在他的面前?

“子进”“子进”“子进”……脑海中似乎有个少年的声音回**,清脆响亮,或开心,或失落,或痛苦,绵绵不绝。

那个名字,那人形貌,呼之欲出,可他偏偏就是想不起来是谁。王子进心中激愤,一下蹲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柳儿见状急忙问道:“子进,子进你这是怎么了?”

“我、我也不知道……”王子进哭得越发伤心,“我好难过啊,好像刚有什么人离我而去,可是我偏偏忘了他是谁……”

泪涕横流,凄惨至极。

柳儿也越发难过,忍不住流泪,怜惜地捧起王子进的脸,“子进,子进,还有我呢。”

却见王子进的额头上多了一个红色的痕迹,似是颜料,又似鲜血,她抹了两下,竟然怎么也抹不掉。

王子进望着她皎洁的面孔,点漆般黑亮的双眼,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只觉答案就在这张脸上,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哇的一声哭得更急,只觉这苍茫大雪,似乎带走了他最为重要的东西,最为珍惜的人。

柳儿急忙抱住他,王子进委顿在她怀中,两人坐在门外,似乎时间就此停驻,不再前进,将这一生一世,都浓缩在这皑皑雪景中。

这世上沧海桑田变幻,又有谁,曾记得,春江花月?

尾声

千年之后。

夕阳西下,又是一天过去了,两个高中生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其中一个低头说:“这次模拟考的成绩又不好,怎么和爸妈交代啊?”

另一个却很是开心,“什么都不说就行了嘛,有什么好说的?”

“你可真是乐观啊!我要是有你一半这样就好了……”

“嘻嘻,考不考得上大学又怎么了?不上大学也可以过得开心啊。”那个豁达的男生笑眯眯地说。

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突然间那乐观的高中生双眼似是长了钩子,直愣愣地盯着马路对面的一个人看,只见对面一个人白衣胜雪,长发披肩,看不出是男是女。

他只是一路往那边去了,似乎很久以前,也有人这般等过他,那时青石堤、绿柳岸,一人笑靥如花,剑眉入鬓,不知羞煞多少妙龄少女。

“哎!哎!你去哪里啊?”他的同学在身后叫嚷,男生却充耳不闻,只是一路向前走着,朦朦胧胧中,似要走入一个久远的梦中。

那人眉目温润,五官俊美,也如千年之前般勾魂摄魄。风吹起高中男生额前的头发,只见眉心上一个红色的胎记,如血一般,红得惊心,吟唱着久远的传说。

春江花月夜之有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