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之夜,清辉满天,将偌大的东京城照得宛如白昼。庭院深深中,一个身穿轻薄软纱,梳着双环髻的少女正在灯下做女红。
她边绣边哼着小曲,哼的是“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这样恩爱缠绵的曲子,绣的是一张红绸枕巾,上面一对交颈鸳鸯,在碧水中嬉戏。
她双颊绯红,美丽的大眼睛忽闪明亮,眼中满是对未来的希冀。
下个月就是她出嫁的日子,她遥望着天边月色,仿佛在那如盘满月中,看到自己夫君皎洁英俊的脸。
“云儿,云儿……”花窗外传来了呼唤声,温柔而多情,而且分明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少女闻声起身,推开了雕花木窗,只见院中花枝掩映,夜雾轻浮,哪里有半个人影?
“浅墨,是你吗?”她朱唇微启,轻轻呼唤,但回应她的只有夜风拂过花枝,发出的沙沙细响。
少女披了件外衣,悄悄提裙走了出去,她的小婢正在熟睡,完全没有察觉主人奇怪的举动。
她脚步轻盈,猫一般敏捷,踏着柔软的萱草,在庭院中徘徊,寻找着自己期望的身影。
此时正是初夏时节,蔷薇吐出了含羞的粉嫩花蕾;龙胆和铃兰绽放出淡紫色的花瓣;栀子洁白如玉,用怡人的清香,装点着宁憩的夜晚。
花朵随夜风轻摆,仿佛都想知道,如此夜深人静之时,这个美丽的姑娘,为何孤身在月下游**。
“云儿……云儿……”呼唤的声音再次响起,满含深情,宛如情人的低语。
少女的眼中立刻浮现出幸福的光彩,快步走向声音的来处,可当她走过去,等在那里的只有一堵灰色高墙,根本没有半个人影。
她长长叹息,就要转身离开。
“云儿……”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再次响起了呼唤声,声音比刚才更轻柔,听起来像是有人在亲吻她的耳垂。
她欣喜地回过头,只见在高墙之上,竟有一张皎洁如满月的脸。那是一张男子的面孔,眉目英挺,面白如玉,在夜幕的映衬下,几乎可以跟明月争辉。
但这张脸也如月影一般,飘浮在半空中,根本看不到身体。
“啊——”少女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发出惊恐的叫声。
凄厉惨叫在东京城静谧的夜幕中回**,奏响了一段诡异传奇的序曲。
一
夏日炎炎,氤氲的暑气令人昏昏欲睡。王子进着一件浅蓝色布衣,正伏在茶舍的矮桌上打盹。
“子进,莫要睡,一会儿就有你爱听的怪谈了。”
身边响起了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他迷迷糊糊地回过头,就像他多年来在梦中所做的那样。
可这次他没有醒来,终于清晰地看到了身边人的形貌。那是一个身穿白色绫绡长袍,头戴白色发巾,面如冠玉的美貌少年。
他唇如涂丹,鼻子葱管般英挺纤巧,一双丹凤眼迷离惑人,而黑色的瞳仁中,却又隐含着睿智的光芒。
王子进看了看丹凤眼的少年,伸了个懒腰,迷迷糊糊地打量着周围。只见两人正坐在一间堪称豪华的茶舍中,小桌上放着一块冰,在酷暑中送来丝丝凉意,堪称惬意舒适。而冰块周围,则摆满了各色小菜,皆以鸡制作而成。
有酱鸡胗、凉拌鸡肉丝,还有一整只烧鸡。可再看别的客人桌子上,摆着的都是清凉茶水和水果点心。
王子进嫌弃地皱着鼻子:“绯绡,为什么我们大热天还要吃鸡啊?”
“没有好吃的鸡,要怎么过夏天?”绯绡笑眯眯地拿起竹筷,轻轻巧巧地夹了一块卤鸡胸送入口中,丹凤眼立刻弯成了两弯月牙,像极了一只狡黠的狐狸。
“我看你没有鸡不光过不了夏天,是一年四季都过不了吧?”
“子进如果没有美女看,是不是也觉得度日如年?”绯绡也不生气,笑盈盈地答。
王子进会心一笑,立刻将脖子抻得老长,看向街道的方向。惜哉此时正值酷暑,路面被灼热的日光照成一条白晃晃的河,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更不要说美女了。
“我刚才做了个梦……”他转过身,望着桌上白汽萦绕的冰,“梦到自己老了,以写话本怪谈为生,而且居然忘了你。”
绯绡优雅地擦了擦嘴,丹凤含精,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子进,那只是个梦,不要放在心上。”
“可是如此真实……”
“只有愚蠢的人,才会为梦境苦恼。”绯绡指着站在茶舍中央的说书先生,“看,你最喜欢的话本来了。”
说书人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果然口沫横飞地讲起了故事。因为正值盛暑,他专门挑诡异可怖的故事讲,听得喝茶纳凉的客人们鸦雀无声,发根直竖,哪里还有半点汗意。
故事跌宕起伏,悬念重重,只见茶水果子接连不断地添上,没一个客人肯离席。
“真是太有趣了,比我们经历过的事情还要有趣百倍!”王子进听得连连拊掌,一回头,却见绯绡居然倚在舒适的座位上睡着了。
他鼻息轻匀,长睫微颤,显然已经睡了一会儿。
“绯绡,你怎么不听听呢?这故事如此精彩。”王子进生怕他错过,忙推醒了他。
“这有什么好听的?人类的谎言,乏味又无聊……”哪知绯绡却不领情,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什么谎言?明明都是真事。”王子进哪肯信他,“不是亲身经历,怎会如此惟妙惟肖,像是亲眼所见一般?”
绯绡笑而不语,只伸出长指,蘸了些茶水,抹到了王子进的双耳之上。之后他又伏在小桌上,享受着冰块的凉爽,惬意地会周公去了。
王子进独自一人喝着清茶,听着精彩绝伦的故事,可不知为何,故事刚起了个头,耳边就回**起接下来的情节发展。
好似正有一个多嘴的小人藏在他的耳中,提前将故事的结局告诉他一般。
本来就是以诡异取胜的怪谈,一旦知道了结尾,立刻变得如白水般索然无味。王子进这才明白方才绯绡对他的耳朵施了法,一旦对方说的是谎话,立刻就会被拆穿。
果然,片刻之后,他也打起了瞌睡。
两人在桌上伏案而眠的样子,皆落入说书人眼中,尤其是王子进刺耳的呼噜声,怎么听都像是对他无能的嘲讽。
他入行多年,从来都能牵着看客的情绪,他想让他们哭就哭,想让他们笑就笑,让他们害怕更是简单,说个恐怖的段子,保准他们一个月内都不敢走夜路。
可哪想到今日遇到这两个粗蠢后生,完全不将他的故事放在眼中。
“接下来,我为大家讲个更离奇的故事,是关于住在东京城西的,一户商人家发生的怪事。”他喝了一大口水,扯着脖子嚷出了最后一个故事,誓要扳回一局。
“话说这商户之家姓夏,以贩卖广陵的胭脂水粉为生,家中只有一个独女,名唤芸云,生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身段柔软,声音娇媚,简直是个水做的人儿。”
他刚开了个头,一直鼾声连天的王子进突然不作响了。
“夏家老爷视芸云如珍似宝,到了女儿出嫁的年纪,为她千挑万选,才选中了同是商人的苏家郎君。苏郎生得俊美出众,跟芸云可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说书人见了王子进的表现,忍不住拈须微笑,“可就在两家过了聘礼,定下吉日之时,怪事发生了……”
他卖了个关子,刚刚喝了口水,便见王子进已经坐直了。
“这次是真的故事……”王子进又惊又喜,因为他耳边只有徐徐夏风,根本听不到故事的结局。
“夏家的芸云,竟然在一个晚上,变成了个怪物……”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述,“那是一个月圆之夜,芸云因做出嫁用的嫁妆而晚睡,在自家院子里赏月散步时,竟然见到了一张宛如明月的脸……”
后来呢?王子进急得抓耳挠腮,或许知道这故事并非虚构,他比方才更感兴趣。
“而且脸竟是浮在半空中……”
风轻轻浮动,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拂乱了绯绡的漆黑长发。他仍然伏在桌上,保持着小憩的姿势,但一双妙目已经睁开,闪烁着奕奕神采。
“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芸云,据说原本貌若天仙的芸云,不到月余,就完全没了人样……”他捋了捋胡须,收起折扇,“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还请各位看官明日午时再来茶舍。”
“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王子进的屁股仿佛长了钉子,在椅子上蹭来蹭去,根本没有了看美女的心思,恨不得明天早早到来,好继续听故事。
“听起来很有趣呢。”绯绡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不如我们去夏家查探一下吧?”
“不去,天这么热,还不如吃鸡喝酒。”
“如果你肯带我去,我给你打一个月的扇子……”王子进伏低做小地恳求。
“哎,子进,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八字不好了……”绯绡看着他期盼的脸,无奈地摇头,“阎王不给你发请帖,你都能自己摸上门……”
王子进明白他这是应允了,忙展开折扇,站在冰块后,轻轻扇了起来。
丝丝凉风吹在身上,在炎夏中是惬意无比的享受。绯绡现出动物本性,满足地眯起了凤眼,连唇边都蕴着几分笑意。
“可是不能现在去啊……”他指了指窗外高照的艳阳,“要等到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王子进开心得连连点头,更加用力地扇起扇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