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绫怒从心来,纵身一跃,身后已经多了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尾巴如同坚硬铁棍,挟着劲风直袭向绯绡的面门。
绯绡顺势抓起了捆在脚上的枯藤,奋力挥成了一个满月,抽向青绫的尾巴。只听空中传来啪的一声脆响,狐尾和枯藤紧紧缠在了一起,青绫站立不稳,一跤跌倒在地。
“你……你这讨厌的家伙,我跟青郎惺惺相惜,隐居在这天宫般的仙境,碍着你什么事了?”曹仙见青绫落了下风,慌忙从亭中奔出来。
茂密的翠竹如海涛般自动倒向两边,为她让出了一条道路。转眼之间,她就如巨船分水般,挟着万钧之势,站到了绯绡面前。
她秀美的面孔变得狰狞,修长的双眼凌厉地吊起,乍一看像个修罗面具。
“你忘了自己是谁吗?快点想起来吧,你的本来面目并非如此的。”绯绡也不怕她,丝毫也未退缩。
“我怎么不知自己是谁?我自小在这天宫中长大,是排名最末的一位仙人!”曹仙眼中含泪,悲愤地瞪着绯绡,“在这宫里没人喜欢理我,等了百年才等来了青郎,你却又要将他带走……”
青绫见她伤心欲绝,心中怜惜,双手生出利爪,就要向绯绡抓去。
“我们俩继续缠斗,只会两败俱伤!”绯绡凤眼含着精光,一转身擒住了青绫的双手,“你好好看看周围,这真的是天宫吗?”
他周身散发出青色的火焰,火焰随风飘舞,照亮了树林。但见每棵竹子下都长着一簇花朵,花苞都似拳头般大小,细绢般透明,散发着朦胧的紫色光辉。
“这……这是?”青绫停住了手,已经认出了这种美丽的花。
“地狱铃铛,能致幻的毒草,它开满了整座山。”绯绡双臂一扬,更多青蓝色的狐火飞到了半空中。
只见山中遍是花苞,它们如云雾般蔓延了整个山野,树梢上、宫殿前、翘角飞檐之上,都如繁星般缀满这诱人的紫色。
五
“难……难道这些都是幻觉?”青绫捂住了额角,努力回想着过去的经历,“我是为了找一种叫‘梦魂草’的物事来到这里的,据说那种草是天宫中难得的宝物,只有天人才能拥有……”
“你错了,并不是天人创造了草,而是草孕育了这仙境般的天宫。”绯绡拈起一朵铃铛似的花苞,轻轻嗅了嗅,“仙人每逢雨后才现身,是因为经过雨水滋润,地狱铃铛散发的毒雾更甚。而因为它的蔓延,这座山里没有任何产出,连村民都留不住。”
“你……你骗人,天宫怎么能不存在?从我记事起就住在了这里!”曹仙气急败坏,她振袖一挥,地面都随之颤动,华丽的宫殿宛如巨兽般发出一声咆哮。
大门发出隆隆巨响,崩落塌陷,激起滚滚尘灰,千万块瓦片宛如鸟群般向绯绡飞来。
“青绫!”眼见瓦片遮天蔽月,如坟墓般要将他掩埋,绯绡忙呼唤青绫。
青绫不假思索地举起长剑,在半空中画了个“十”字。而绯绡也抡起妖刀,在两人脚下的地面上画了一个圈。
刹那之间,如鸟群般的瓦片挟着巨力飞冲而至,却都撞在了一个看不见的透明屏障上,在撞击之中化为烟尘。两人站在结界中,只觉天地间被黑色的飞灰充溢,连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看,你果然是认识我的,虽然失去了记忆,但有些东西是印在骨血中的,永远不会忘记。”绯绡看向跟他并肩御敌的青绫,满意地点了点头。
青绫冷哼一声,不爱理他,但仍高举长剑,维持着结界的平衡。
一刻钟之后,所有的瓦片都化为了飞灰。曹仙咬牙切齿地举起了手,要发起下一次攻击,绯绡却收起长刀,姿态翩然地撤掉了结界。
“你在找死?”她双眼通红,得意地大笑,“那太好了,给你个立柱,让你尝尝被压扁的滋味!”
“是吗?既然你忘了一切,那只能我帮你回想了!”绯绡丝毫也不畏惧,红唇含笑地站在灰烟之中。
他的白衣黑发都随风飘**,宛如一只翩翩欲飞的白鸟,五官精致美丽,恰似超凡脱俗的神仙。
而在他的身后,一个十丈余长、两丈余宽的石柱缓缓坍塌,带着排山倒海之势,当头向他压来。
“快躲开啊!”青绫纵身就要将他推开。
“哼,我才不会跟疯子缠斗,只会毁了整个幻境!”可绯绡却伸开双臂,朗声长笑,周身冒出青蓝色的火焰。
火焰宛如烟花般飞上半空,绽放出光亮,又如落雨般飞下。转眼之间,狐火便点燃了整座大山,粉紫色的花朵一遇到火苗,立刻被烧成了一团黑炭。
重若千钧,即将压在他身上的立柱分崩离析,宫殿龟裂倒塌,竹林变成一片青蓝色烟雾在火中消逝。
富丽堂皇的天宫仙境被毁于一旦,漫山遍野只有蓝色火焰肆虐燃烧。
曹仙的身影被狐火照亮,变得缥缈而浅淡,肌肤如薄冰般脆弱而透明。她不再怨恨,面容平静地站在火焰之中,又变成了高雅出尘的少女。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我啊……”她神情恍惚地打量着在火中化为灰烬的亭台楼榭,两行清泪,缓缓流下脸颊,“真是可笑……”
她叹息般轻吟着,清丽的身姿消失在灼灼狐火之中。
山风呼啸,像是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熄灭了漫山火焰。苍茫的深山里只有树木林立,荒草丛生,在月光下散发着荒芜悲凉的气息。
瑰丽的宫殿,娇美的仙子,都像是午夜的清梦,虽点缀了漫长的夜色,却无法在清醒时留下任何痕迹。
青绫茫然地打量凄冷荒芜的山林,信步而行。很快就看到一个书生正面色绯红,含羞带臊地抱着一块腐烂的木头,正是花痴王子进,随即他又看到了六月,小小女童浑身淤泥,脸上满是陶醉的笑容,坐在一处水洼前。
青绫扶起了六月,抱歉地看向身边的绯绡:“我做了个长梦,梦中有一位少女,说她有能让六月长大的办法,只求我留下为她奏曲……”
“没关系,只要不沉湎于梦境就好。”绯绡含笑拿出折扇,如风流公子般遮住了半张俊美的脸,“毕竟千秋万载的时光,在回首时看来也不过是大梦一场。”
“天宫呢?仙女呢?我怎么会在这里,这些荒草是怎么回事?”王子进被他们的对话吵醒,一把丢下怀中的烂木头,跑到了绯绡身边。
绯绡笑而不语,带着他走向树林深处的一处茂密的灌木丛。而青绫也以法术唤回了六月的神志,将她抱在怀中,跟随着二人的脚步。
绯绡拨开了茂密的树枝,只见树丛中躺着几具惨白的骷髅,泛着阴森冰冷的光。
“这就是曹仙?原来她是一缕幽魂化作。”青绫望着那累累白骨,猜测这些人生前的心愿被地狱铃铛无限放大,才造就了这天宫般的幻景。
“不,这些是沉迷于仙境,送了命的游人。”绯绡摇了摇头,走入灌木丛中。
“那曹仙是……”青绫迷惑不解。
绯绡伸手探入树根,在泥土中翻出了一个竹简,轻轻地在月光中展开。
竹简斑驳破烂,绳子已腐朽了多半,看样子是几十年前的物事。棕色的竹子上,被人刻下了一行行龙飞凤舞的诗句。
“仙人揽六箸,对博太山隅。湘娥拊琴瑟,秦女吹笙竽。玉樽盈桂酒,河伯献神鱼。四海一何局,九州安所如……”王子进借着朦胧月色,一字一句念起来,惊讶道,“这是曹植写的《仙人篇》啊!”
“曹植?曹仙……”青绫沉吟着,隐约猜到了什么。
“俯观五岳间,人生如寄居……升龙出鼎湖,徘徊九天下,与尔长相须。”绯绡轻抚着竹简,念出了最后几行字,“是的,这就是曹仙的本体,她是一首旷世绝俗,却郁郁不得志,被丢弃在深山间的诗。”
青绫惆怅地拿过竹简,放在手中抚摸,仿佛从泛黄的老竹中感受到了温润的暖意。
世间万物皆有灵,而漫山遍野的梦魂草,增加了它的力量,令它化身成了妙龄少女,做了个关于天宫和仙人的梦。
“庄周晓梦迷蝴蝶,不知庄周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庄周……”他轻柔地合上了竹简,柔声道,“无论如何,祝你好梦。”
风掠过长草,吹起他青色的衣襟,仿佛正有一个清瘦的少女,站在山川与明月之间,朝他颔首微笑。
六
绯绡的一把火烧光了山中的毒草,背井离乡的村人得知消息纷纷赶回来,热火朝天地在山里伐木开荒,耕地种田。
原本死寂沉沉的大山,也重焕生机,仿佛一位行将就木的老妪在一夜间回春,变成了姿容明媚、眼波流转的妙龄少女。
半月之后,一个晴空万里的午后,绯绡和青绫等人结伴登上了东京城外最秀美的一座山峰。山峰中有一处翘角飞檐的凉亭,好似只振翅欲飞的鸟一般停在山巅。
“把它留在这里,应该就不会觉得郁郁不得志了吧?”绯绡站在亭中,眺望着云气萦绕的山景,只觉景色美不胜收,如临仙境。
王子进从盒子中掏出了修复一新的竹简,交给了青绫。青绫纵身一跃,将竹简放在了凉亭的横梁上。
王子进心善,仍然怕会辜负了这首心高气傲的诗,掏出了笔墨,将整首诗誊写在了凉亭的木柱上。
他肚中墨水虽少,字却写得龙飞凤舞,飘逸潇洒。
青绫轻轻地抚摸着木柱上的墨字,沉默了一会儿,从衣袖中掏出洞箫吹奏起来。箫声在青山绿水中回**,缠绵悱恻,既像是情人间关切的低语,又像是旧友离别时的叮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