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白马骑士夹了夹马腹,悠然自得地向他走来。几乎在他动起来的同时,鬼兵鬼将们都放下了兵器,这些如妖似魔的士兵,像是虔诚的信徒般,仰望着他的所在。
它们的盔甲散发着寒光,它们黑洞洞的双眼中,流露着敬畏之情。
“好久不见了,王子进。”他停在他面前,摘下了头盔,露出了一张棱角分明,又不失英俊的脸。
王子进看到他的脸,恍惚了一会儿,才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不就是他在长梦中屡次梦到的猿猴精吗?
他曾被一个画家的书童困在了小楼中,意外被他们解救,没想到此人竟然恩将仇报,数次跟他们作对,还招来了瘟神,差点要了他的命。
“原来是你在捣鬼!”王子进怒道,“你把我困在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很简单,就是想让你做个选择而已……”袁生笑了笑,他的浓眉像是云一样压在眼上,眼中闪烁着寒铁般冰冷的光:“选择他们,还是选择它。”
他说话的速度很慢,说到“他们”时,骷髅兵团们高高地举起了兵刃,武器寒光森森,映出村民们惊恐的脸。
而当他说到“它”时,男孩背后的背篓动了一下,里面似乎藏着一只动物。
“那……那是什么?”王子进颤声问,虽然他已经猜到背篓里是什么,还是不愿相信。
几乎在他话音脱口的一瞬,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召唤似的,一团白影从背篓中蹦了出来。那是一只幼小的狐崽,雪白的皮毛上还沾着鲜血,看起来弱小而可怜。
“小雪!”原本还疲惫不堪的男孩,一个箭步冲过去,把狐狸紧紧抱在了怀中。
王子进从马背上滑了下来,他突然觉得手上的刀变得有千钧之重,让他几乎握不住刀柄。
“你知道什么是‘因果’吗?”袁生纵马走到他的面前,白马的高大健壮,像是一堵无法逾越的墙。
那堵墙或许叫作“命运”,或许也叫“死亡”。
他仰望着他,只看到天幕乌云重重,风云际会中,一场骤雨呼之欲出,而天地之间,哪里也没有他的出路。
“其实在千年前,你就遭遇了一场‘因果’,我所做的,只是让过去的场景重现,让你有机会再做个选择而已。”
他扬起手挥了挥,山腰处的骷髅士兵们都纷纷放下了武器。村民们或跌伤了腿、或被砸破了脑袋,他们再也跑不动了,只能用祈求的眼神看向王子进,期望能有一线生机。
“小雪,小雪!”男孩仍抱着狐狸哭叫,而狐狸蜷缩在他的怀中,似在畏惧什么。
他的爷爷忙冲过去,把孙子揽到身后:“乖孙,莫叫,莫叫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情形。”
一切都不可收拾,一切又都栩栩如生。
“‘因果’是什么?”王子进颓然地问,仿佛已经放弃了反抗,任命运将他吞噬。
“千年之前,男孩救了狐狸,而他们要投奔的村庄就被兵匪屠杀了,甚至连他自己也死于非命。”袁生冷笑着说,“其实,这些人本可以不死的。因为他救了白狐,那是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妖孽,世间的一切都需要平衡,因为狐妖活了下来,所以需要这些人命来填。”
“不,你在胡说!”王子进攥紧了拳头,愤然道,“绯绡才不是妖孽,他所做的,皆是救人善举。”
“是吗?在跟你相识前的千年之久,你知道他是怎么过的吗?”袁生轻蔑地看他,似在嘲笑他的无知,“妖孽皆无不同,轻则茹毛饮血,重则取人性命,你可见他对人起过怜悯之心?”
王子进恍然失神,眼前浮现出了绯绡的形貌。他容貌俊美,永远是一副不沾纤尘的少年模样,可是他的眼底,又隐藏着疏离和冷漠,仿佛在不经意间,他就会露出尖牙和利爪。
十
所有的村民都被鬼兵们押上了山,齐齐跪在地上,他们都受了些轻伤,呻吟不绝,却不至于殒命。而且不知是不是猿猴精特意吩咐的,阿壮一家还被安排在了最前列,阿壮的老母瘫坐在地上,头歪歪地垂到了一边,似乎只剩下一口气了。
骷髅兵团包围了山巅,它们的马匹挨着马匹,兵刃连着兵刃,如罗网交织,把这小小的山头围得密不透风。
夜空中乌云奔涌,从遥远的天边,黑暗的深处,传来隆隆雷声,宛如诸神的怒吼。
“爷爷,我怕!”男孩怀抱着狐狸,看着周围由铁甲兵戈铸就的壁垒,只能往老人的怀里钻,这已是他唯一能容身的去处。
老人用苍老的手抚摸着孙子的头,浑浊的老眼中却隐现泪光。在这地狱般的情景中,他早已看到了死亡的影子。
王子进望着这些受难的人,已经再也站不住了,他“扑通”一声跪坐在地,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根本无力反抗。
夜幕低垂,群山更显苍茫。
袁生纵马而行,停在男孩和村民之间,宛如高高在上的神一般,朝王子进道:“来吧,做个选择,选择这些人,还是狐狸呢?”
受伤的狐崽像是感知到了危险,从男孩的怀中溜出来,躲在了竹篓后。它皮毛雪白,双眼黑如点漆,仿佛通人性一般,定定地望着王子进。
王子进看着这白狐的眼神,恍然像是回到少年时,彼时他进京赶考,站在船舷边眺望绿堤柳岸,就被这样一双幽深黑瞳迷惑,跳入了碧水之中。
“绯绡……”他心中大恸,颤声问白狐,“我该怎么办呢?”
然而白狐根本无法回答他,只低头舔了舔自己受伤的爪子,发出了哀哀轻鸣,好似在悲伤哭泣。
“千年之前,你做了个错误的选择,导致多人枉死,如今给你个机会重新选择,你怎么还不懂珍惜呢?”袁生摇了摇头,继续循循善诱地朝王子进道,“再说狐妖又给你带来了什么?如果没有他,你可能会专注于学业,搞不好会考取功名,更能成为一方名士呢?可他一见面就说你八字不好,招鬼引怪,殊不知那些鬼怪正是他招引而来。你仔细想想,为何在遇到他之前,你没有见到过任何妖怪,而与他相识后,就经历了诸多奇事呢……”
王子进原本还痛苦得几乎揪成一团的心,竟然渐渐地舒展开了,但却像是初冬的潭水,表面看着没有凝冻成冰,但潭底已是寒意透骨。
难道绯绡真的在骗他?
在一片绝望的黑暗中,在众人哀号的呼叫声中,他的眼前再次出现了一个白衣少年。他黑发如墨,剑眉入鬓,俊美的脸上,永远挂着漫不经心和淡淡的疏离。
他眯着眼睛筹谋的狡黠、他笑起来如春花初绽的容颜、他一见到烤鸡就迫不及待的馋相、他为自己忧虑的愁容,都一一在王子进的眼前闪过。
记忆中的他,是如此真实鲜明,一点也不似伪装。
“狐狸最喜骗人,难道你忘了?”耳边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少年的幻影刹那间被打破,似片片梨花,零落在夜风中。
“不……我不信……”
“狐狸还善妒,喜欢牢牢地把你把控在手心里,所以制造出种种奇遇,迷惑你的心神……毕竟除了你这种呆子,又有谁肯虚掷青春,陪他游山玩水呢?”
“可他曾为了我去死!”心底的潭水几乎冻凝了,只有点点涟漪,在不甘心地挣扎。
“如果没有他,你还未必要去死!”
王子进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多年来的所念、所思、所盼、所执,如雪山崩塌般,在顷刻间化为飞霰。
“王兄,求你救救我们,我不想死啊!”阿壮并不傻,看清了众人的生死只在王子进一念之间,连连哀求。他紧搂着妻子,那妇人怀抱幼子,也双眼含泪,悲怆地望着他。
而阿壮年迈的老母,则匍匐在地上,一遍遍地对他磕头,即便磕得头破血流也不停止。
其余的村民也耐受不住了,纷纷向他哭号祈求,求他救大家一命。他们都曾与他在篝火前把酒言欢,又都听他的指令,结伴逃离了村庄,虽然只相识了短短几日,也算得上生死之交。
王子进看着哀号恸哭的村民,又后退了一步。村民们跟在他的身后,是想闯出一条生路的,他又怎能亲手将他们推进死亡的深渊?
“这位公子,求您放过老夫和孙儿吧,我这孙儿可怜,他才这么小,怎么就要死了呢?”老人老泪纵横,拉着孙子一起向他哀求道。
男孩缩在爷爷怀中,他虽然小,似乎也明白了此时的处境。
“你呢?”王子进看着这个孩童,他虽衣衫褴褛,满面污垢,但眼中却饱含天真。
世界在他眼中是一片混沌,或许他是在这众人之中,唯一能理解王子进,不会以多寡来衡量生命的人。
男孩看了看躲在竹篓后的狐狸,又看了看周围如鬼似魅的兵士,小嘴一扁,突然哭了起来:“我……我想活下去,求大人你杀了狐狸吧,我不救它了,我不救它了……”
王子进万万没想到男孩会这么说,登时愣在原地。
而狐狸则发出细小的悲鸣,像是知道了自己已被所有人放弃了,夹着尾巴拼命往竹篓里钻。
“哈哈哈,你看,人性不过如此!连这小小孩童,都懂得自保,比你聪明。”袁生在马背上狂笑,他高大的身躯布满盔甲,随动作发出“叮叮”的轻响。
“世人皆说,世事难两全……”方才还站立不稳的王子进,弯腰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刀,像是拄着拐杖般支撑着身体,他原本悲悯的眼神变得像是刀锋般冷酷,看向马背上的劲敌:“但我王子进一向贪心,今日偏要求个两全!”
他右手突然劲力无穷,将刀轮成了一个满月,向马上的袁生砍了过去。
如果一切如绯绡所说,皆是幻象,他只要干掉这始作俑者,自然就能救了所有人,自己也能逃出生天。
“看来你还是选择了狐妖呢……”刀刃砍在身着白甲的袁生身上,竟然落了空,仿佛砍在了空气里,发出了“咣”的一声巨响,重重砸在了地上。
刀柄震得他虎口发麻,长刀脱手而飞。而白马和白甲骑士骤然消失,又在下一个瞬间来到他的面前。
他甚至能感受到马喷出来的鼻息和盔甲散发的森森寒意。
“真是愚蠢!”袁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只渺小的虫子:“我怎么会把真身像个箭靶一样,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任你刺杀呢?”
“你这个胆小的废物,只敢以语言挑拨,连个面都不敢露!”王子进气急,忍不住破口大骂。
哪知马上的袁生却并不生气,只轻轻扬了扬眉毛:“别想跟我用激将法,这么多年过去,我也长进了……”他说罢顿了顿,似乎还是气不过道,“给你个提示,我确实就在你的附近,这里人人都可能是我。”
“狗屁提示!”王子进忍不住咒骂。
袁生突然俯下身,长臂一展,一把掐住了他的咽喉。他的手上长满了灰白色的长毛,真的像只白猿一般,指甲也跟动物的一样,锋利而坚硬,宛如利刃。
“既然在这么多人命和狐妖之间,你无法做选择,那就再加你一条命吧。”他轻易就把王子进提到了半空中,狞笑道:“要么杀死狐妖,要么死!”
他本就身材高大,又骑在比普通马匹还高了一头的骏马之上,王子进被他抓在手中,像是个被悬在半空中的破灯笼般苍白而脆弱。
尖利的指甲嵌入了王子进的脖颈,血像是檐下的雨滴般,一滴滴落在了白马上,染红了它的鬃毛。
他呼吸微弱,手脚抽搐,似乎就要死过去了。
“子进,不能再等了!”就在这时,绯绡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与此同时,他袖管招展,竟然有个庞大的白影,龙吟虎啸般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