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之中,原本还昏迷不醒的美貌妇人,突然睁开了眼睛,她坐起身,把双手都按在了散发着朦胧光辉的圆球之上。
圆球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热,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球壁,奔涌而出。
所有等待着夺走躯体的妖怪都尖叫着四散奔逃,它们畏惧这个妇人,就像畏惧着阳光。尤其是在这时,她周身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艳丽得让人无法逼视。
而在幻境之中,雨夜凄寒,树影飘摇。
静止的雨滴突然迸射出金色的光芒,一个个都似小小的太阳般明亮耀眼。猿猴精急忙捂住了双眼,而且不只是他,村民和骷髅兵将,连老人都不敢凝视着闪亮的雨滴。
这其中只有王子进不畏惧明亮的光芒,仍跟绯绡并肩站在一起。千万个光点照亮了世界,方才还死气沉沉的黑夜,此刻变得如星河般光彩四溢。
“去!”绯绡红唇含笑,目如点漆,轻轻弹了弹手指。
无数滴光点立刻向四周弹开,它们像是弹丸般坚硬,又如烈火般明亮灼热,刹那间就穿透了所有人的身体。
光点所到之处,雨水蒸发,骷髅崩塌,马匹嘶鸣,兵刃碎裂,连哀哀祈求的村民们,都化为了烟尘。
幻境在光海中湮灭,不过瞬息之间,山顶上就只剩下三人,甚至连高大险峻的岩石都被削去了一半。
袁生仍伫立在原地,但已狼狈不堪,他头发散落,身上多处受伤,衣服也碎成了布条,堪堪挂在身上。
“没想到……你竟然带进了太阳……”他失去了力量,脸上长出毛发,嘴里生出獠牙,又变成了猿猴的模样。
绯绡却依旧白衣翩然,悠然自得,还得意地变出了把折扇摇了又摇:“可不是吗,从你接近子进,让他陷入梦境之中时,我就开始用法术积攒阳光了,没想到你跟过去一样好猜,果然像我想的那样,想从子进身上取出内丹。集光之术只是个小法术,但却能借光的力量,不费吹灰之力驱散幻境,我是不是很聪明?”
王子进看他这炫耀的样子,忍不住叹息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一点都没变。
“哈哈哈,可是你们依旧逃不脱这里!”袁生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只猿猴,他浑身布满了灰白色的毛发,眼睛充满了血丝,“这是利用王子进自己的执念造就的幻境,如果他想不开,你们即便打败了我,也只是破除了我制造的幻象,还会有新的幻象产生,永远都走不出此地。这里是佛教里的识海,是九霄天宫,也是阿鼻地狱!”
王子进却看了看绯绡,爽朗笑道:“绯绡,见了你,我终于明白什么是‘阿赖耶识’了。”
听到“阿赖耶识”这四个字,白猿突然愣住了,它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突然朝王子进疾冲而来。
但地上突然竖起了巨岩,挡住了它的去路。白猿创造的幻象被打破了,这是新的幻象,又是谁创造的?
可没有时间给它细想了,幻象纷叠而来,它看到了无数美貌的佳人,那是人世间最吸引它的美色。
佳人巧笑倩兮,有的怀抱琵琶,有的手持罗扇,还有的跳着艳丽的舞蹈,让它目不暇接。在众多佳人的簇拥下,又有一个青衣书童,手捧七彩宝墨向它走来。
“你是谁?为什么给我这个?”它诧异道,这书童他看着面熟,却又想不起来。
“我是湖颖呀,也是画师胭脂斋,你的人间好友,袁兄健忘呀……”书童拿起宝墨,放到它的手中,“而这,正是困了袁兄多年的符咒……”
墨锭上流光溢彩,仿佛将瑰丽晚霞收纳于盒中,可这绚烂的色彩中,正有一道红色的符咒,像是蛇一般游走。
“不……不要!”白猿挥舞着双手,连连后退,它又想起了自己被囚禁在小楼中,供画师取血作画的日子。
那是它最可怕的回忆,是它抛不掉抹不去的梦魇,是它摆脱不了的执念。
可任它拼命奔逃,还是被符咒追上了,牢牢地被符咒幻化的绳索捆在地上。随即在它倒下的地方,平地起了一栋小楼,小楼起脚飞檐,精致美丽。
灯光随即亮起,透过雕花小窗,照得小楼好似琉璃烧就,美丽得如同天宫阁楼。
“哎,看来不论是人是妖,都有摆脱不了执念,为其所困呢……”绯绡见已将猿猴精困住,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玉笛。
“绯绡,如果走出这里,我们是不是就不会再见了?”王子进看着容貌俊美,青春年少的绯绡,不知不觉中,又红了眼眶。
绯绡笑而不语,但他的不答,就是回答。
“不要再让我忘记你了,我要记得你……”虽然上了年纪,他还似年少时一般,抹了抹眼泪。在绯绡的面前,他永远是那个幼稚冲动的王子进。
绯绡颔首朝他微笑:“好!”
“记得有空来瞧瞧我,我定备好美酒佳肴相候。”
“好!”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他走上前去,拉住了绯绡的手。这么多年过去,他的手掌依旧如过去一样纤细而有力,王子进伸出手指,在他的掌心上写了一个“真”字。
“这是我领悟的‘阿赖耶识’,也不知对不对?过去已经过去,未来还未到来,过去未来皆是幻象,只有现在是‘真’。我不该执着于年少的过往,如今的我,有家、有柳儿、有儿女绕膝,这些才是我最该珍惜的……”
他话还未说完,执念的幻境已经破除,绯绡的身影慢慢消失,阳光照进了这黑暗之地。
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适应了许久,才勉强睁开了眼睛,只见天光大亮,晨风妩媚,自己正躺在自家庭院的台阶上。柳儿在他的怀抱中酣睡,她似乎做了个好梦,脸上还挂着满足的笑容。
他回想起梦所见,只觉额头发痒,直至确认了眉心血红色的胎记恢复如初,才暗暗地松了口气。
十三
不过几日,怪谈就像长了脚似的,传遍了大街小巷。大家都说写话本的梦斋先生与妻子失踪了一整夜,家中奴仆急得四处寻找,但待到天明之时,却发现两夫妻竟然就睡在庭院里。
当晚两个小婢女提着灯笼一直站在门口,根本没看到有人回来。其中一个婢女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看到一只白狐蹿出来,那狐狸仿佛在笑似的,嘴巴里还叼着个闪闪发光的圆球。
“定是有狐妖作祟!”大家最终下了结论。
流言纷叠不止,梦斋先生的话本却更好卖了,话本中的种种传奇,都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自此之后,很快就有听书的客人,发现梦斋先生的故事里多了个白衣美少年。这狐妖少年俊美无双,足智多谋,每每在危机时化解困境,既妖异又惑人。
大家被书中的狐妖迷惑,无法自拔,更有好事者说写话本的梦斋先生,其实就是狐妖变的。但这个猜测很快就被打破了,因为有说书人经常去梦斋先生家中做客,还看他忙里忙外地帮助妻子,一副惧内模样,哪像是狐妖?
又有人猜测梦斋先生是狐妖的朋友,这个说法很快就得到了印证,因为有人见过他一人去酒馆吃菜,却点了一桌鸡做的佳肴,碗筷也放了两套。
他是在与谁相会呢?是美貌的狐妖吗?
人们无法追究查证,只能再多买两本话本,以期从诡谲精彩的故事中一探究竟。
春去秋来,经年累月,王子进一直没有等到绯绡。
但每逢月明时、花开日、落雪天,他都会摆出几碟酒菜,一人独酌。每次的菜色中,必有烧鸡,他喝酒时,对面也必放着一只空杯。
“绯绡啊,你说过会来见我的,怎么又食言了?”喝多了时,他会伤心地嘟囔,醒来后,他又全然忘了醉话。
时光飞逝,霜雪爬上了他的鬓发,王子进已经进入了垂暮之年。但他只要精神还好,就会继续写他的狐妖的故事。
故事里的狐妖依旧风流倜傥,永远不老,但写故事的人却老去了。
终于在一个落雪的冬日,柳儿叫来了所有的儿孙,他们围在他的床前,似乎在与他话别。此时他已经三日粒米未进了,脸色蜡黄,身体干瘪得像凋零的树叶。
这晚烛光摇曳,窗外雪落如花,即便屋里放了几个炭盆,他依然觉得冷。
“子进,子进你想要什么?我去给你取?”柳儿看到他渴求的目光,忙站起身。
暖黄的烛光下,昔日的如花美眷,已经变成了个白发老妪。王子进满含依恋地看着她,仿佛她还是少女时娇艳的模样,万分不舍。
“是该喝药了……”柳儿动作迟缓地坐起身,领着婢女去取温好的汤药。
王子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了。他太累了,恨也累,爱也很累,无尽的等待更是令人伤神。
就在缥缈的烛光中,亦真亦幻间,窗檐似乎动了一下,发出了“咔嚓”一声轻响,几片雪花飘了进来,落在了王子进的脸上。
“子进,我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突然精神一振,浑身的疼痛渐渐褪去。
他看到了绯绡,他依旧是十七八岁的模样,黑发如墨,笑靥如花。
“你怎么这么久才来见我?”他怨道。
“迟到也总比不到好。”绯绡永远都有自己的说辞,他朝王子进伸出手,笑道,“子进,我们走吧。”
王子进看着他的手,想到了少年时,自己贸然跳入水中。那时他也站在堤岸上,这样对他伸出了手。
他毫不犹豫,一把拉住了绯绡的手,亦如多年之前。
他的身体变得轻盈无比,他终于抛却了衰老和病痛,得到了自由。他走出了温暖的房间,落雪的尽头,是一片江天明月的辽阔景色。
他又看到了年少时的景致,看到了春江花月,他在月光下漫步,在花枝间吟游,跟在绯绡的身后,消失在江天一色之间。
而在暖房里,落在王子进脸上的雪花,却再也没有被拂去。一个生命随着飘雪,悄然而逝。
江水流春去欲尽,西斜的落月里,又将有新的人,新的生命,咏叹着春江与月色,谱写出生命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