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经过悉心调养,我的身体基本康复,“特异功能”消失了。
医生说:Celebrate your new life !
我觉得自己是苟且偷生。
我常常在夜半惊醒,不停想起那些破碎的场景,可是细节却一点一点随着时间模糊。
我紧紧地抱着枕头,眺望着暗黑的窗外:为什么卞飏就没有我的运气呢?
我时常盯着手表上的秒针,默默地看它走完一圈。
1分钟,这个世界会发生多少事?无法统计。
我们甚至连自己的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都无法预料。
十几年前,刘卞飏就曾告诉我:“你可以悲伤,也可以大哭,但是仅限一分钟,因为人生中你已经浪费了这一分钟,接下来要加倍努力地开心和微笑才能弥补回来了……”
我一直在努力,我到底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彻底走出悲伤?
一个狭小的书店里,我意外发现了那本《天蓝色的彼岸》,穿越层层时空,我爱的人总是用不同的方式提醒我:“你记住,要是有一天你身边的亲人不在了,消失的是肉体,他们的灵魂在更远的地方望着你,只要你心里有爱,常常思念他她,他就永远不会消失,总有一天,你们会再次相聚,你要毫无愧疚地告诉他,我没有浪费生命。”
这几年,我去了很多未知的地方,无论走到哪,背包里始终放着他的照片。
我要和他一起用脚步丈量世界,用眼睛触摸它的新鲜和美好。
原来世界真的那么大,有那么多和我截然不同的人,有那么多神奇的事和物……
我在海边凝视日落,在雪山之巅呼吸清新凛冽的空气,俏皮的小鹿从我手里抢走饼干,呆萌的考拉靠在我怀里温驯地眨眼……
我的脑海里定格了无数个让人屏息的瞬间,心上的那个巨大伤口不知不觉慢慢在愈合。在妈妈欣慰的笑容里,那个神采飞扬、喜欢大笑的肖晓笑又好像回到了我身上。
几年如一日。
我能清晰地感到时光飞速流逝,似乎一眨眼,日历上的数字呈跳跃状叠加,日出日落、斗转星移,从前的一切似乎已沧海桑田。
我在一家老旧而偏僻的电影院里重温《Titanic》。
Jack将爱人推上漂浮的木板,自己浸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
他一边颤抖着,一边说:“……You're going to go on. You're going to make lots of babies, and you're going to watch them grow. You' re going to die and old, an old lady in her warm bed, not here, not this night, not like this. Do you understand me?”
我拼命地点着头,哭成了泪人。
2018年1月的一个早晨,窗外寒风呼啸,我趿着温暖的棉拖鞋,刚掏出手机,一条新闻弹了出来:
爱尔兰卡小红莓乐队主唱Dolores ORiordan在伦敦逝世,年仅46岁。
我的手一抖,手机重重地滑落在了地板上……
高速公路上,一位华人司机拧开车上的广播,好像是卡百利的《Never Grow Old》,我请他把音量放大一点,司机回头微笑着对我:“你的声音真好听!”
他回头的一霎那,我仿佛看到了刘卞飏,他曾一边开车一边对我说:“笑笑,这是你录的广告吧?你的声音真好听。”
…… Birds in the sky
They look so high
This is my perfect day
I feel the breeze
I feel at ease
It is my perfect day……
空灵的旋律充满的车厢,那一刻,我突然强烈地渴望回国。
【“刘卞飏,你会爱我多久?”
“你看看马路上,车来车往,只要这个世界上有车在行驶,我对你的爱就不会消失。”】
我的心,在黑暗又漫长的隧道里穿行,拼命地朝着隧道那头一点微弱的光亮飞去。
越来越明,越来越大。
当它到达隧道的尽头,最初那点亮变成了一道无比炫目的彩虹门。
炫目而温暖的光芒,让我满心喜悦。
我使劲推开那道门,一片刺眼的强光中,我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地方——朗州。
我必须回来,我的根在这里,我的他,也在这里。
If I should meet thee,
After long years,
How shoud I greet thee?
With silence and tears.
——Byron 《When We Two Parted》
惊蛰过后,万物苏醒。
一切嫩嫩的,春天才刚刚睁开眼。
眼前这一片灰蒙蒙的墓碑下,长眠着多少鲜活的生命?
他们在无声地等待亲友的探望,还是早去了极乐世界?
不远处一对年轻的夫妇,并排站立在坟前,他们低声抽泣着。
没有墓碑,是一座新坟。
年轻的女人哭声越来越大,身边的男人搀扶着她跪坐在了地上。
她的身前放着芭比娃娃、卡通气球,还有几本鲜艳的儿童书籍。
我鼻子猛地一酸,把头拧了过来,凝视着照片里那张英俊而熟悉的脸。
“卞飏,我回来了。”
无论我在哪,无论世界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我都不会忘记你。
你说过:“只要你心里有爱,常常思念他,他就会一直在,总有一天,你们会再次相聚……”
是的,我坚信:你会在洒满花瓣的桥上等我,我们一定会团圆。
而这一世,我把你深藏在记忆中,我们就永远不会分离。
“卞飏,你看,我没有再穿卡通衣服了。”
我穿着深蓝色的风衣,头发随意地盘在脑后,浅灰色的围巾被风轻轻地吹起。
空气中有一股冬天不甘撤退的寒意,我明白这叫春寒料峭。
我缓缓蹲了下来,轻轻放下手里的白玫瑰。
我把头靠在他的墓碑上,我有太多太多话想说了。
“你知道吗?这几年,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一切已经物是人非了。”
莫伽一经过艰难打拼,创业成功,她运营的自媒体火遍全国。
她和我说起刚创业的艰难:“……你不知道,我不舍得请钟点工,做饭、洗衣、拖地板、接送孩子,我把自己逼成了女超人。特别是晚上,我刚有头绪想写稿子,孩子就跑来缠着我,一会要给他讲故事,一会要我辅导他的作业。天哪,他的作业太难了,半夜三更我还得自学小学数学课本,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前翻后仰,就像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
朗州电台副总监史有才利用职务便利,非法占有单位财物,法院审理后做出公开宣判:对他以贪污罪判处有期徒刑3年6个月,对其贪污所得财物予以追缴。
据说是他的女儿刘圆圆亲自向纪委举报的。
新来的总监雷厉风行,和张秋华一起重新调整部门结构,设立全新管理制度,奖惩分明,整个电台的面貌已经焕然一新。
伍月说,在杨枫的鼓励下,他把史有才广告私设小金库的事情也举报了。
这么多年,她跟着史有才鞍前马后,只有辛劳没有酬劳,现在单位成立了专门的广告部,她已经申请正式调离节目部,接下史有才所有客户的她立志成为新的“创收大户”。
至于为什么她和杨枫使用情侣微信头像,她害羞地说:“因为他越来越Man 了。”
刘媛媛也离开了节目部,准确地说是彻底离开了电台。
她给我发过一张照片,那是一张鲜红的获奖证书,省新闻奖一等奖。
获奖名称:《养猪场“秒变”游泳池》系列报道
主创人员:肖晓笑 刘圆圆
我有些诧异,我不记得自己做过这个系列报道。
不久后,我收到戴正发来的一个视频,他在镜头里自豪地说:“肖记者,你看,这是什么地方?”画面里,100多位村民正在河边呐喊助威,他们正在进行游泳比赛。
戴正的声音响起:“这里就是你曾经采访过的养猪场,当时臭气熏天,你还掉在粪坑里过,记不记得?”那条漆黑漂浮着污物的中心河,现在是如此清澈!
他继续激动地说:“我们村里的养殖户种了食用菌后,收入提高了,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
一个女声在画面外响起:“谢谢你,肖晓笑。”
跟着,那张脸出现在视频中——是刘圆圆。
刘圆圆辞职后,去了芦花山乡白河村,她的执着终于感动了当年的班长戴正。
她准备和戴正一起,继续为乡亲们扩宽致富之路。
田志刚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他如愿拿到了里约残奥会金牌,我是在电视上看到的。他第一次参加残奥会,就夺得了1金1银共2块奖牌的优异成绩,这是有史以来朗州市残疾人运动员取得的最好成绩。
当晚,我的微信显示,有新的朋友请求添加我为好友——“勇敢的心。”
卞飏,你知道吗?原来他就是田乐!
当年他不小心坠楼摔成了残疾,后来被选入国家射击队。其实那次回乡的记者会上,他认出了喜欢咬笔头、一打瞌睡就用笔戳手心的我,他才会当众失态。
他为了报复自己的母亲,把名字改成了我父亲的名字,他对母亲绝情地说:“每当别人喊我的名字一次,我就恨你一次。”
那次回乡是因为他的母亲患上子宫癌,看着形容枯槁的她,最终他选择了拥抱。
他还说早已原谅了所有人,退役后他就会回朗州,因为曾开心在等他回来。
我心底那块关于田乐的伤疤也终于愈合。
对了,唐栗子去支教了,同行的还有吴迪,她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开心而充实过。
而你的徒弟小熊呢,听说他婚后认了小威爷爷奶奶当父母,这个你肯定知道了吧?……
我唠唠叨叨说了很久,很久……
这些人,这些事也深深触动着我的心。
代叔叔在我去美国的第二年春天就去世了,他很知足,感谢妈妈的陪伴,让他多活了这么久……
人生有很多一分钟,有时候它是那么不起眼,有时候却是那么弥足珍贵!
我鼓励妈妈和弥留之际的代叔叔举行了婚礼,弥补了他一生的遗憾,代叔叔是握着妈妈的手幸福地离开的。妈妈比我提前一个月回国,她把代叔叔也带回来了,他想葬在有妈妈的地方。
这么多年来,我对妈妈的愧疚终于得到一些释怀。
一阵脚步声响起,我抬起头……是小熊。
“今天是师傅的生日,我来看看他,我妈说你这几天会回来,我猜你可能在这,果真碰上了!”
我微笑点了点头,他略微有些发胖,成熟了不少。我接过他手里的花和水果,默默摆放。
“师娘,看到你好好的,师傅也应该放心了。”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递给我:“这是在师傅办公桌里找出来的,本子后面我无意中发现了些东西,我想,还是亲手给你吧。”
我轻轻接过来,一个普通的蓝色封皮的工作笔记本。
“师娘,小威现在是他妈妈照看的,她也一直努力在弥补,现在小威已经慢慢接受这个亲妈了。她让我转告你:谢谢你照顾小威那么久,她会好好带他长大。”我的鼻头开始发酸。
“大宝?”
一个激灵,我抬起了头,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小威是这样叫你的吧?”
“嗯——”字还没出口,眼泪就哗地流了下来了。
那个流淌着刘卞飏血脉的小家伙,也曾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小熊缓缓说道:“你走的那一年,他经常吵着要大宝……对了,他一直没有忘记你,现在长好高了,有空去看看他吧。”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小熊没走多远,忽然回过头。
“你当年给我写的信我都还保存着,那个枫叶书签现在都还没褪色呢。”
一段悠远的回忆忽然而至——
【……我非常喜欢书里面的树叶书签,好漂亮啊,我从来没有见过。哥哥说这是北京香山的红叶,周晓,你去过北京吗?好羡慕你……】
我止不住激动,原来人生中会有这么多奇妙的际遇和不可预知的巧合!
泪眼朦胧中,小熊又冲我喊了一句:“师娘,保重身体,生命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