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玩宠物店-水边的阿多尼斯

第八章 尘封18年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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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色渐暗,校园内灯光相继亮起。我放下画笔,起身走到壁灯前,按下开关,画室大亮。我的脸贴着玻璃,喃喃自语道:“快下雨了。”

“嗯。”加尔斯没有回头,握着画笔在画布上轻轻点着。我走到他身边,新的《伊卡洛斯》打底已经完成,他正在为背景的太阳边缘润色。

画架旁边的三角玻璃台上,三支画笔横七竖八地躺着。我拿起洗笔筒,走到水池前倒掉,灌满了清水放在玻璃台上,将三支画笔放进去。

“加尔斯,我想早点回家,可以吗?”

自从加尔斯答应我使用他的画室,我们已经形成相安无事的格局,只不过当我打算离开的时候,得征求他的同意。

加尔斯放下笔,朝窗外看了一眼,伸了个懒腰。

“好像快下雨了。”

拜托,我刚说完好不好!他完全没有听见嘛。

“走。”加尔斯站起身,从椅背上拿起校服外套,穿在白色衬衫上,喝掉杯中剩下的水。

“呃?去哪里啊?加尔斯,我得回家了。”

“就是回家啊,我送你。你不会想在半路上被大雨浇一顿吧?”加尔斯说道。

他送我回家?加尔斯居然这么好心?

自从我来画室后,我们说过的话总共也没超过三十句吧,而且还包括什么“知道了”“快点”之类的,今天他居然说要送我回家。

“不用了,加尔斯。我自己回去就好,我可以坐公交车。”我的话还没说完,手机铃声响了,是安左赫打来的。

加尔斯也看到了我的手机来电,没出声。我有点尴尬,但还是接了起来。

“喂,美奈?最近怎么样啊?银锡在巴尔豪斯请客,你也一起来吧!”安左赫的声音愉快而明朗,他总是给人很阳光的感觉。

“呃,那个,我……”我还想说话,突然没了声音,我“喂”了半天,手中的老人机发出一长声“哔”,然后自动关机了。

我甩了甩手机,丧气地放进包中。

“柳美奈,你活在八十年代吧?”加尔斯嘲讽地看着我,一脸幸灾乐祸。

“怎么样,手机就是用来打电话的,能打电话不就行了?要那么多功能干吗?”我为我的老人机据理力争,可内心还是有点沮丧。是啊,现在的中学生,谁还会用这种手机啊。

“加尔斯,把你的手机借给我用一下。”我说道。

“不借。”加尔斯板着脸,双手插在裤兜里。

“小气鬼,就知道你不会借。”我嘟囔着,背起书包走向门口。

“柳美奈,谁让你走了?”加尔斯突然喊住我,“回家之前你得跟我去一个地方。”

拜托,都说了要下雨,这是存心要找我的麻烦啊。不过顶了一句嘴而已,就这样报复,加尔斯,你的心眼是有多小啊!

虽然满腹牢骚,但我依然一声都不敢吭,能怎么样呢?自己是弱势的一方,万一他生气,画室不给我用,我岂不是更惨?好吧好吧,柳美奈,退一步海阔天空吧。

当站在排列整齐的玻璃柜台前,看着那些最新款的手机时,我的“忍功”不攻自破,悄无声息地遁隐了。

“柳美奈,喂,柳美奈。”

加尔斯伸出一只手在我的眼前晃动,我才回过神来,将目光从琳琅满目、五颜六色的手机上收回,连同张大的嘴巴一起合拢。

“你,你是说……要我挑选一个……送给我?”我已经努力克制了,但狂喜和震惊还是让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说过两遍了,不是‘送’,这是报酬。”加尔斯说道。

“报酬……可是,你说让我做你的助理时没有提过啊。”

“你有异议的话,那就算了,我也乐得找个免费的助理。”加尔斯离开柜台,一副要转身离开的样子,我马上拦住了他。

“不不不,加尔斯,你误会我了。当然,付出劳动就要得到报酬嘛,只不过,我是说,我没想到还会有报酬什么的……当然,我很快就会挑好手机的,不会浪费你太多时间!”

我扑到柜台前,玻璃柜中的照明灯晃得我的眼睛都花了。好多款式啊,挑来选去,最终我选中了一部老款的苹果手机。

“为什么选这款?”加尔斯扬起眉毛,看着我手中的苹果手机。

“呃,的确有点贵啊,那,那我选个其他的……”

“店员,请帮我拿一部最新款的,就这个。”加尔斯的手指在柜台的玻璃上点了点。

店员满脸笑容地拿出一个纯白色的矩形盒子,微笑着说道:“五千五,不打折。”

我吓出了一头冷汗,五千五!我要不吃不喝一个学期才会攒到这笔钱吧!

“好,就它了。”加尔斯将盒子从店员手中接过来,然后扔给我。

我赶紧伸手接住。

“在哪里付账?”

“这边请。”店员得体地微笑道。我头脑发晕,捧着盒子像要晕倒一样。最新款式的手机?加尔斯遇到什么开心事了?是发了财吗?不不,他本来就够有钱的了,据说他爸爸是个大财团的董事。

从手机店出来后,加尔斯带我去通信公司剪了卡,买了两个漂亮的手机壳,一个粉红打底,镶嵌着细碎的心形水钻,另一个黑银相间,背部凸出一个龙猫的头。

“两个互换着套吧。”加尔斯发动了引擎,车子启动了。

我只顾着点头,翻来覆去看着新手机。真不敢相信,我居然也可以有一部苹果手机,还是最新款的。老人机,再见了,虽然你曾经立过汗马功劳,如今你就退休养老吧。

做十几天的助理就有一部新款苹果手机,这笔买卖也太划算了吧!

“加尔斯,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做你一辈子的助理!”我摸了摸手机光滑的屏幕,喜滋滋地说道。

加尔斯没出声,我突然发觉我说的话太容易让人误解了。

“呃,我的意思是,做你的助理……薪酬很丰厚……”

柳美奈,你真是见钱眼开,说什么鬼话啊!还“一辈子”,你是要死赖着人家还是怎么的?还跟人家一辈子……

话已出口,无法收回,好在加尔斯很快提起了画展的事情,将这尴尬的气氛掩饰过去了。车子到了家门口时,我的手心还有一层汗呢。

(2)

“加尔斯,到我家坐一会儿吧。”我对加尔斯说道。

好歹也是人家把我送到了这里,不邀请一下也不太礼貌了。

加尔斯摆摆手说道:“算了,我不想再喝一次苦茶了。”

还没等我说话,我就看到了令我浑身冰冷的一幕,就像被人从头浇了一盆凉水。

“姨妈!”我朝路口跑去。

姨妈从路口的小超市跑出来,确切地说是被人拽出来,发出凄厉的哭喊声。棉布衬衫拖在地上,沾满了泥土,一个身材瘦小却很结实的男人正往外跑,怀里紧抱着一个盒子。姨妈双手拽着盒子,想从男人的手中抢回来。橘泰拉着男人的大腿,被踢倒了。

“姨妈!”我喊得喉咙发痛,声音之大,整个小区人人可闻。

我朝路口狂奔过去,此时,一道黑影如闪电般从我的身边掠过,眼前的一切几乎是在一秒钟内发生的。

加尔斯抬腿,旋踢,在空中滑过的盒子,散落一地的纸币和硬币,男人被踢中的脸,姨妈哭泣的样子……

所有的元素“呼啦”一声汇聚成一道光,在我的眼前不停地闪烁熄灭,再闪烁。

最后,一切都结束了。我站在姨妈面前,扶起姨妈,手放在橘泰的头顶上。加尔斯一手死死地钳住男人的脖子,瞪着他。

“姨父,你不要再来了,家里已经没有钱了。”我对男人说道,蹲下身将从钱盒中散落出来的零钱捡起来。

“姨父?”加尔斯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松开了手。

姨父捂着脖子,朝我大喊:“好啊,你们还找了个保镖!今天算我倒霉!”

“快滚!滚!”姨妈突然大喊起来,尖厉的声音直冲夜空。

姨父恨恨地啐了一口,转身消失在夜幕中。

我泡了四杯蜂蜜茶,放在茶几上。姨妈已经不再哭泣,眼睛红红的,橘泰也低着头,像泄了气的皮球。

“让你看到这些家事,真不好意思。”姨妈对加尔斯说道。

“没事的,大婶。我之前不知道是美奈的姨父,不然不会用那么大的力气。”加尔斯有点抱歉地说道。

“今天谢谢你了。”姨妈说道。

“姨妈,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外婆之前做事的那家人的少爷。”我想转移话题,不让姨妈继续想这件伤心的事。

“你是……伍浩少爷?”

“不是,姨妈,他叫加尔斯。”我纠正道。

加尔斯笑了笑,朝姨妈点点头:“想不到您知道我的名字,这个名字很少有人知道了。”说着,他转过头看向我,“我原名叫宋伍浩,加尔斯是我后来为自己取的名字。”

“啊?这是你的艺名?”

“怎么说都行,总之,我不用之前的名字很久了。”加尔斯顿了一下,环顾四周,“秀婆婆总是说要带我来她家玩,一直没来,后来秀婆婆也离开了我们家……现在想起来,一切似乎是昨天才发生的。”

“小伙子,来,打起精神来。你姐姐给你买了个礼物,你看看是什么?”加尔斯拍了拍橘泰的肩膀。

橘泰慢慢地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身上,没吱声,又看了看我。

我有点慌张,什么礼物啊……加尔斯这是唱的哪一出?

加尔斯斜着眼睛看着我的书包,我瞬间恍然大悟,赶紧翻开书包拿出手机盒放到橘泰手中。

橘泰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抚摸着盒子,看了看我。

“橘泰,你要开开心心的,这是姐姐奖励你上次拿到全班第一名的礼物。”

“这手机很贵吧?伍浩……加尔斯少爷,我们不能收。”姨妈将手机从橘泰手中抽出,放到加尔斯的手中。

姨妈好聪明,居然一下子就看出手机是加尔斯买的。

“这不是我买的,是柳美奈的,这是她的工作酬劳。”加尔斯笑着说道。

姨妈怀疑地看着我,我赶紧点头说道:“对啊,姨妈,是我做助理的薪水。给橘泰吧,他们班每个同学都有手机。”

我将手机盒放在橘泰手中,橘泰握着盒子,推给我说道:“姐,你把你的手机给我,你拿这个。”

我刚要说话,加尔斯插话道:“橘泰,你姐姐还有一部手机,没带在身边。这个你拿去吧。”

橘泰摸了摸盒子,仿佛做了坏事的小孩,头也不敢抬,最终,他低声说道:“谢谢你,姐。”

他总算露出了一个笑容,我糟糕的心情好了很多。又坐了一会儿,加尔斯告辞了。

我送他到楼下,走到车边,正在想着和加尔斯的告别话和表达感谢之情的话。只见加尔斯弯下腰,手放在车轮上,又快步走到其他车轮前,转了一圈,最后回到原地,对我说:“车胎全部被扎穿了。”

他捡起一根螺旋锥,我认出那正是姨父随身携带的东西。

一个小时后。

我抱着绒被站在客厅的沙发前,看着在沙发上铺软毯的姨妈。

“姨妈,真的要让加尔斯在我们家过夜吗?”我有点绝望地问姨妈。

“那不然怎么样,难道让他大半夜走回家吗?”姨妈没回头,将一个软靠枕扔在凳子上,整平软毯的边角。

加尔斯从洗手间走出来,头发湿漉漉的,扫了我一眼,对姨妈露出笑容,说道:“大婶,谢谢您。”

“加尔斯,你可以打电话给你家司机吧?让他来接你,不行吗?”我跑过去问道。

加尔斯用毛巾将头发擦了擦,甩在我的肩膀上,然后走到茶几旁拿起一杯水喝了一口。

“这么晚了,司机也该睡觉了。”加尔斯无奈地说道,但语气明显幸灾乐祸。

“可是,你可以坐出租车回去啊。”

“美奈,好了,加尔斯少爷今天就在这里住了。给!”姨妈把一个枕头扔给我。我走到客厅另一侧的地板上,地板上已经铺好了棉褥。我将枕头放在地铺上,按了按。姨妈走过来,按着我的肩膀说道:“美奈,要不还是让弟弟出来睡吧?”

“真的不用,姨妈,橘泰晚上还得做功课,单独一个人住一屋比较好。我在这里凑合一下就行了,没关系的。”

“要不然你和姨妈睡一个屋,好不好?”

“真的不行,姨妈,您的身体还没彻底恢复,必须要安静的环境。哎呀,好啦,只是打个地铺而已,又不是吃什么苦,干吗一副难过的表情啊?”我搂着姨妈的肩膀说道。

一丝歉意浮现在姨妈脸上,她说:“美奈,真抱歉,家里的空间这么小,让你受委屈了,毕竟加尔斯少爷是客人。”

“我知道啦,姨妈。和我说这种客气话干吗?地铺也很舒服啊。”我笑嘻嘻地躺在褥子上,抱着被子。

姨妈揉了揉我的头发,起身去布置沙发,和加尔斯说了几句话后,走进了卧室。

我铺好被子钻进去,发现加尔斯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他双手垂在身侧,头发东一缕西一缕炸开,仿佛头顶长出无数黑色的针。他的表情好奇怪啊,这是怎么了?已经把沙发让给他了啊,难道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爬起来,然后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他还是不动弹,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我弯下腰推了推他的膝盖,他抬起头,眨了眨眼睛,终于回过神来。

“你的姨妈对你真好。”他突然说道。

“呃?”我不明所以。

加尔斯笑了一下,说道:“你有这么好的家人,真不错。”他的笑容一闪而过,他的笑容背后为何有一丝低落和悲伤呢?

“加尔斯,你怎么了?”我坐在他身边低声问道。

加尔斯轻轻地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的家很温暖。”他回头朝我笑了一下。

客厅的壁灯洒下温和的黄光,映在加尔斯的脸上。加尔斯像一座雕塑,眉眼精致,鼻梁高挺,嘴唇迷人。

我不禁看呆了,心底涌起一阵狂潮。

加尔斯笑起来怎么这么好看?

我和加尔斯单独待在一起——这个念头如闪电般击中我,我突然有些紧张,口干舌燥。喝点水会好些吧?于是我伸手去拿杯子,恰巧加尔斯也伸手去拿杯子,手指相碰,我像触电般将手收了回来。

加尔斯拿起水杯,仰头喝水。我注视着他一动一动的喉结和白皙的下巴,还可以发现下巴上有一层淡淡的青色,是刮掉胡子后的颜色。

对啊,加尔斯是个男生,当然有胡子了,你干吗啊,柳美奈?你真的很不正常啊!

加尔斯放下水杯,一颗水珠顺着他的嘴唇滑下来,流到脖颈。我感觉耳中嗡嗡作响,不行了,我得离加尔斯远点。

我感觉手脚发麻,动了动,却发现自己挪动不了,视线也转移不开。

“柳美奈,你流鼻血了!”加尔斯双目圆瞪,说道。

什么……鼻血……我机械地抬起手摸了摸鼻子,放到眼前,顿时眼前一黑。

天啊!我居然当着加尔斯的面流鼻血了!

(3)

流鼻血事件导致我一个星期都不敢看加尔斯的脸,确切地说,是不敢正面看他的脸。我发现自己行为怪异,思绪纷乱,总是走神,尤其在加尔斯在场的情况下,走神分外厉害。

助理工作也出现危机,我好几次把加尔斯刚沾好颜料的画笔放进了洗笔筒,洗了半天才发现是水杯。好几次加尔斯都没说什么,但是当一个下午,我正在帮加尔斯将拍好的油画照片叠起来时,加尔斯转过头看了我半天,说道:“柳美奈,你拿那么多美伊的名片做什么?”

“啊,什么?”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一直盯着加尔斯,而且发现手中的照片不知何时变成了名片。

我慌张地将名片收起,手碰倒了笔架,“哗啦”一声,我的油彩笔掉了一地。

我的脸一阵发烧,蹲下身去捡笔。加尔斯走过来,俯下身。我感觉后背一阵发寒,像是即将被人袭击一般。我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加尔斯面对着我,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直往后退。

离他远一点,远一点……危险,危险,危险……

一个巨大的红色信号灯在我的脑海中旋转着、呼叫着。加尔斯是个危险的人,很危险。是的,我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这么反常,如同生病一般。这个原因我无法接受,也不想接受。

“柳美奈,你很热吗?脸怎么这么红?”加尔斯问道。

“没,没事。”我赶紧说道,用手背按住脸颊。

“对了,我看你这幅《阿多尼斯》也画得差不多了,就找美伊拍了几张照片,给!”说完,加尔斯将照片放进我的书包里。

“谢谢。”

我想拔脚逃跑,我对刚发现的真相感到震惊和恐惧,我不能再靠近加尔斯了。

“那个,午餐时……”

加尔斯随意地走过来,我突然大喊道:“别过来!”

加尔斯愣在原地,我呆呆地看着他。画室外传来学生的笑闹声和清脆的鸟鸣声,几只黑白相间的喜鹊掠过窗台,叽喳一阵,振翅飞去。

加尔斯惊讶地看着我,我的心脏怦怦直跳,即将跳出胸口。

我盯着他,捂着胸口。天啊,不是吧?老天是在惩罚我对不对?为什么要让我……

喜欢上加尔斯?

“柳美奈……”他刚开口,我就迅速拎起书包,拧开画室的门把手,跑出了画室。

我一直奔跑,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很久之后才停下来。我倚靠着一棵大树滑坐下来,胸口起伏不定。书包放在一边,敞开着,书本和画册掉了出来。我将书本放回去,看到几张散落的照片,是加尔斯帮我拍的基本成形的《阿多尼斯》的照片。

现在怎么做才可以摆脱这纷乱的思绪呢?今天是周五,放学后就无处可去,明天也不能用上课来填满我空闲的时间。没有事情可做,我会崩溃的,是的,会崩溃……

我柳美奈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那个爱板着脸的人?在SK画廊扑倒他时,在车库拦截他时,在占卜摊上对他撒谎时,给他礼物时,答应他三天之内画完《伊卡洛斯》时……

不不不,不要再想了。

我定了定神,将照片攥在手中。对了,之前艾南似乎说过希望看到我的《阿多尼斯》……

艾南温和而沉静的笑脸在我的眼前浮现出来,他是一个好导师,是个温柔的人。反正现在也没办法继续待在画室了,不如去找艾南好了。我记得他说自己在维纳斯大学有一间独立的客座教授办公室,每周四和周五下午都在。

好,去找艾南,把加尔斯的事情放在一边!

我起身后发现自己坐在花园中的一棵樱花树下,我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背起书包朝校门走去。

我不知道加尔斯一直站在远处,表情不可捉摸地看着我的背影,一直到我消失在大门外。

(4)

正值傍晚,绚烂的霞光在天边**,柔和的金色笼罩着维纳斯大学的校园。喷泉中波光粼粼,如同无数个精灵在舞蹈。

校园真美啊,我边走边感叹,将来一定要进入这所大学学习,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像在天堂吧?

我问了几个路过的学生,终于找到了客座教授办公室。在一幢很高的黑白相间的教学楼四楼,一条安静的走廊尽头。光线不足,走廊有些昏暗,唯有尽头的一扇方格窗透进红色的暮光,一扇樱桃木木门上挂着铭牌:“客座教授办公室”。

嗯,是这里没错。我伸出手去敲门,手指刚碰到门的黄铜把手,一道狭窄的缝隙在木门的边缘出现,门是敞开的。

对话声从缝隙中飘出来,是两个男人的声音,其中一个我听得出是艾南柔和的声音,另一个语速微急,不时停顿一下,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艾南在见客人,我还是等会儿再来吧。我刚打算离开,那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将我拽回了原地。

“你利用朴正秀刺探我这里的情况,你又怎么解释?”

外婆?为什么会提到外婆的名字?

我的心猛地抽紧,准备迈出的脚步停了下来,倚靠在门边。我压住剧烈的心跳,竖起耳朵,认真听着每一句话。

“如果你非要用‘刺探’这个词,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艾南说道,我第一次听见艾南的声音如此严肃冰冷。

“不是‘刺探’吗?”陌生男人冷笑一声,“朴正秀给你写的信都被我发现了,她告诉你关于梅洛林的一切情况,真是精彩的间谍大戏啊。梅洛林是我独有的,我不许任何人插手我的私事。”

“是吗?你的私事也包括把梅洛林刚出生的孩子抢走,把她逼疯吗?”

陌生男人突然沉默了。

我的心狂跳不已,我凑到门边,透过缝隙看见艾南站在一个书架前,一个眼神锐利、身穿高档正装的男人坐在扶手椅上,黑色的头发朝后梳起,露出高高的额头。

这个男人年轻时一定很英俊,如今虽然年过五旬,依然能看出他青春时期的痕迹。

艾南走向男人,说道:“哥哥,放开梅洛林吧。十八年过去了,你还抓着她有什么用呢?让我带她去美国吧,也许我能找到更好的医生……”

哥哥?我捂住了嘴。

艾南叫他“哥哥”?艾南是加尔斯的叔叔,这么说的话……难道这个男人是加尔斯的父亲?

“梅洛林是我的,是我私人的。”男人说道。

艾南将手放在男人的肩膀上,使劲按了按,声音很低沉,却有力地穿透了沉闷的空气:“不,洛林从来不属于你,你知道的。”

“她为我生了小孩,这个小孩叫我爸爸,我们是一起的!”男人突然激动起来。

艾南的五官**了一下,似乎被重拳击中,闭了闭眼,说道:“哥哥,你明知道你不配讨论这些。”

“我的确不配,我抛弃了她,但是我没有抛弃我们的孩子。洛林精神失常是因为她自己承受力太差,这一点我也尽量在弥补了。你带她去美国能做什么?让她恢复神志?别傻了,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为何还放不下?梅洛林爱的人是我,不是你,从来都不是,这是她自找的后果。”

两人一阵沉默,兄弟互望着对方,持久不语。西边泛红,像一片汪洋血海。艾南转身离开书架,突然冷笑了一声,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笑声短促,却接二连三,最终形成一片狂笑。艾南仿佛中邪般大笑不已,我看到他的眼里泛出晶莹的泪光。加尔斯的父亲则紧皱着眉头看着他。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有事再联络我。”加尔斯的父亲站起身,拿起外套朝门口走来。

我飞快地闪到走廊后的圆柱旁,听见脚步声逼近,高级男式皮鞋后跟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门“砰”的一声关上,将艾南疯狂的笑声隔绝在门后。

我大气不敢出,直到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才走出来。

门后,艾南的笑声减弱,最后夹杂着几声呜咽,像猫头鹰凄厉的鸣声,令人毛骨悚然。我捏着照片,飞快地逃离了现场。

(5)

姨妈背对着我,将几包洋葱圈码好,然后腾出一只手,往后伸来,在桌面上摸索着。我赶紧将手中的几罐豆豉辣椒酱放到她的手中。

姨妈转过头,愣了一下,问道:“你还在这里啊?”

姨妈将辣椒酱放好,拍了拍手,转过身,叹了一口气,拉开塑料椅子坐下,看着我问道:“你真的想知道吗,美奈?”

我点了点头。我已经纠缠姨妈整整两个小时了,让她告诉我加尔斯家中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外婆有没有把内幕告诉姨妈或者妈妈。

毕竟问妈妈是不可能的了,所以得从姨妈这里下手。

“美奈,我答应过你外婆,这些事情永远不对外说。”她为难地看着我,“你希望我对外婆食言吗?”

“不是的,姨妈。”我诚恳地说道,“难道我们没有权利知道自己手中的果实到底来自何方吗?加尔斯有权知道这一切,而且我觉得他的父母不会让他知道一丁半点。”

半个小时前,我将偷听到的所有对话都如实告诉了姨妈,姨妈没有惊愕的表示,只是皱眉叹气,继而摇头,仿佛为一件精致的瓷器无意间被摔碎感到遗憾。

“加尔斯少爷他……你并不确定他不知道这些事,对不对?”姨妈小心地斟酌用词。

“我可以保证加尔斯什么都不知道。姨妈,不管外婆跟您说了什么,这毕竟是别人的秘密,不是我们自己的,我们没权利处置它,对不对?”

姨妈看着我,摸摸我的头说:“美奈,你说话像个成年人了。”

我笑了笑,说道:“姨妈,告诉我吧,我保证不会乱讲。我只是……”我停顿了一下,想到了加尔斯落寞的表情,“我希望加尔斯不会被蒙在鼓里。”

“那孩子……唉,那是个好孩子,真可惜。”

姨妈伸手撩起额前的碎发,我看到有花白的颜色浮上姨妈的双鬓,心中一阵酸楚。我的家人都是如此善良、温柔,可以为了保护别人的秘密而死不松口。要她毁掉承诺,对她来说是多么痛苦的挣扎。

我握住姨妈粗糙的手,说道:“姨妈,对不起。您告诉我吧,我会谨慎地选择对加尔斯表达的方式。”

姨妈看着我,眼底浮起一抹严肃:“美奈,你知道当人知道秘密后会是什么结果吗?你在制造一枚炸弹。如果是我,宁愿不问,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有时候,人并不需要知道真相。”

“姨妈,我只问一个问题,艾南老师嘴里的‘梅洛林‘到底是谁,和加尔斯精神失常的姑姑有什么关系?”

“回答这一个就是回答了全部。美奈,算了,也许你是对的。毕竟加尔斯少爷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人不能不知道自己的源头在哪里。长话短说,梅洛林就是加尔斯的姑姑,现在叫宋善姬。”

我猛地坐直,看着姨妈。

“梅洛林是加尔斯的父亲宋秉旭当年婚外情的恋人,梅洛林生了一个孩子,宋秉旭的妻子不能生育,便抱走了这个孩子,最后导致梅洛林精神崩溃失控。梅洛林在孤儿院长大,无亲无友,宋秉旭为了掩人耳目,对外称梅洛林是远方表妹,改名宋善姬,一直到今天。”

我很难相信从姨妈口中轻巧地说出的事情,是长达十几年的一个悲剧的真相。这个真相,姨妈只用了不到十句话就表达清楚,我却花了十分钟才缓过神来。

“姨妈,那个小孩……我是说……梅洛林的孩子……”我结结巴巴地开口,看着姨妈。

“我知道你猜得到,宋秉旭只有一个孩子。”

我目瞪口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依然震惊万分。

姨妈开了一瓶超市里最贵的山楂果汁放在我的手中,说道:“美奈,你的腿在发抖。”

我喝了半瓶果汁,酸甜冰凉的果汁滑过喉咙,进入胃中。

“好了,美奈,这件事我宁愿没有说过。如果你非要告诉加尔斯,一定要选择好机会。拜托了,那孩子命太苦了。”

姨妈站起身,继续摆放商品。我呆呆地坐在原地,看着姨妈将五香瓜子、虾片薯条、麻辣花生和蒜香青豆一一挂在白铁弯钩上。我开始后悔没听姨妈的劝告,非要打听这件事情。本来不关我的事,如今我却承担了一个如此巨大的秘密。

我该怎么处理才好呢?

(6)

在厨房忙了两个多小时,我终于将最后一块紫菜包饭放进了保鲜盒中,然后将保鲜盒放进了冰箱的保鲜层。我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让加尔斯瞧不起,明显是讨好的举动,但是我知道,这不是为了讨好他,只是觉得他应该多得到一点真心的温暖和关怀,哪怕这种温暖并不牢靠,哪怕这份关怀来自于我。

为什么人们要如此残忍地伤害彼此呢?加尔斯的妈妈,梅洛林,宋善姬,飞蛾扑火一样的爱情,导致了自己的毁灭,也毁掉了其他人。

我转身走回卧室,发现地板上有个什么东西,于是弯腰捡起来。原来是毛线狗熊,一定是加尔斯无意间掉在这里的。毛线狗熊的脑袋耷拉在肩膀上,鼻子朝着我。我眨了眨眼,一个念头浮现出来。

对,就这么办吧。

第二天。

午餐时间,我在餐厅找到了加尔斯。他每次都坐同一个位置——紧挨餐厅的窗户旁边,一棵巨大茂盛的盆栽棕榈在两米远的地方投下阴影,也圈出一小块相对独立的空间。

我把保鲜盒推到加尔斯面前,他正低头往自己的炒面上撒胡椒粉,不时咳嗽几声。他抬起头,见到是我,目光落在他眼前的保鲜盒上。盒中,黑色紫菜包饭摆放整齐,看上去还不错。

“看什么看啊?给你的,我……呃,柳美奈大厨亲自做的,全球独家,你就偷笑吧。”我大大咧咧地说道,坐在他对面,尽量表现得自然,将之前画室的那场尴尬掩盖过去。幸好加尔斯似乎对我在画室里情绪突然失控的事没什么印象,也许是他不想让我太难堪,总之我们的沟通算是正常。

加尔斯瞪了我半天,问道:“你在里面放了臭豆腐,是不是?”

“不吃算了。”我伸出手准备拿走盒子。

加尔斯眼疾手快地将盒子拿过去,揭开盖子,眉头皱了皱。

我目光一扫,心都凉了,怎么回事?

紫菜软塌塌的,蛋皮也切得不均匀,好像还有黄瓜籽掉了出来。唉,明显是失败的作品啊!昨晚在灯光下看着觉得挺好的啊,怎么放了一晚上就变成这副样子了?不怪加尔斯会疑心,这样的包饭,明显就是要害人的嘛!

“哎呀,怎么成了这样?别吃了。”我伸手将盒子拽回来,慌张地盖上,“刚做好时看着还行。”

“算了,反正味道不差就行了。”加尔斯推开我的手,用筷子夹起一个放进嘴里,嚼了嚼,点了点头,“还可以忍受。”

“如果真的很难吃,就别吃了。加尔斯,我不会怪你的。”唉,柳美奈,你真是什么都做不好,做个紫菜包饭都变成“杀人武器”,你这哪是送温暖,明明是放把大火烧人家。

可加尔斯一个接一个地吃起来,他把炒面推给我,说道:“我估计吃不下了,这盘炒面还没动过,你吃了吧。”

四周响起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这种声音我都听习惯了。自从我和加尔斯共用画室的消息传开后,这种倒抽凉气的声音和嫉妒的目光就不断出现,我走到哪里,都有目光钉在背上,回头去找又找不到,似乎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嫉妒啊嫉妒,女人永远无法解除的魔咒。

我用筷子搅拌一下面条,从衣兜里拿出毛线狗熊递给加尔斯。加尔斯一把抓过狗熊。

“哎呀,我找了好几天,你在哪里发现的?”加尔斯惊喜地问道。

“在我家的地板上,可能是那天晚上你无意中掉的。”我说道。

四周倒抽凉气的声音瞬间如海潮般涌过来。

唉,无奈啊无奈……

“咦,它的脑袋安回去了?”

“嗯,是我缝上去的。”

看来我遗传了外婆的心灵手巧,缝点东西还挺快的。

加尔斯翻来覆去看着毛线狗熊,最终将毛线狗熊收起来,夹起一个紫菜包饭,嘀咕了一句,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听清是“谢谢”两个字。

“柳美奈,这个做得还算及格啦。我妈从来不给我做这个东西吃,她好像不喜欢做饭。嗯,是她太忙了。”加尔斯将空盒子推给我,将一叠画册收起。

我鼻子一酸,眼泪涌了上来。我赶紧擦擦眼角,却已经被加尔斯看见了。

“怎么了?”加尔斯停止堆叠画册。

“啊,没事没事。”我吸了吸鼻子,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行,不是现在,柳美奈,不是现在。一切已成往事,我不能用那些泛黄发旧的真相来破坏加尔斯此刻的喜悦和平静的生活。再等一下,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不是现在,再等等。

“对了,这个给你。”加尔斯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矩形盒子,递给我。

我瞪大了眼睛,怎么又是一部新款的苹果手机?

“不用太感谢我,我这个人就是对手下太慷慨了。”加尔斯说道。

我心中一阵感动,却依然嘴硬地说道:“谁是你的手下,明明是助理。”

“助理也算啊。”加尔斯不服气地说道。

我没有回击他,眼泪似乎更多了,我知道这次不是为了加尔斯的身世而感到悲伤。别人给他一点点阳光,他就超级满足,而且会回报,这是缺爱的孩子都有的症状吧。

我吸着鼻子,抬起头,目光定格在桌旁的一角,棕榈树宽大的叶片后,安左赫的目光正在搜寻着什么。他很快发现了我的目光,看着我,露出了笑容。

他快步走来,来到桌前。我有点紧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加尔斯的表情僵了一下,安左赫也发现了加尔斯。我赶紧拉了安左赫一把,拽着他坐下。此时不讲和,更待何时?

“安左赫,你吃东西了吗?吃点什么?”我问道。

加尔斯继续堆叠画册,安左赫咳嗽了一声,摇摇头,朝我做了个鬼脸。

“我来找你是……”安左赫说着,扫了加尔斯一眼,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周末我要出海,去太阳岛,你去不去?”

加尔斯站起身,安左赫却对他说:“还有你,加尔斯,你要是愿意,也一起去。”

两人一直没看对方,但是我知道,这一刻隔阂已经解除,两人和解了。

“知道了。”加尔斯闷声说道,然后离开了餐桌。

“别迟到!”安左赫朝他的背影大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