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时间已过九点,风,好歹凉了下来,吹面不在令人觉得燥热。
“你……等朋友啊?”邵音音问。
见她明知故问,程易之不由偏转了眼神笑了笑,再看向她,“是。等朋友。”
“噢~”邵音音道,“那你继续,我不打扰!”转身想走。
程易之不缓不慢在她身后追了句,“已经等到了。”边说边打开车门下车,反手将门关上。之后靠在车身,低头点燃一支烟。他依旧穿白色长袖衬衣,袖子卷至肘部,一条深色长裤,夜色下,看不清楚颜色。
邵音音闻言顿足回身,歪头看着他,“等我?”不待他答,再问,“你不是没事找我么?”
他吐一口轻烟,“现在有了。”
“是什么?”邵音音不由收了玩笑之态,若是真有能帮到程易之的地方,她会很乐意为之。毕竟欠他人情太多,虽然都不符合她的主动意愿。
程易之弹一弹烟灰,道,“我渴了,想去你那喝杯茶。可以么?”
啊?这个还真不行!邵音音倒不是怕他进了她家门会拿她怎样,而是……
“我那没茶,连矿泉水都没有,我平常都是烧开水喝。”她道,“只怕你喝不惯。”虽然接触不多,但他养尊处优脾性邵音音还是略有了解。
程易之将烟丢在地上,绕过车头,将副座门打开,对邵音音道,“来!”
邵音音盯着冒着烟的烟头皱眉头,“又乱扔。”伸脚踩灭。再问,“你邀我上车做什么?”
“带你去饮茶。”程易之回道,继而催一句,“来,上车!”
邵音音为难的看了看四周,“可是……这么晚了……我明天还要上班……”
程易之抬腕看表,“现在九点一刻,我保证11点一刻送你回来。”边说边摸了摸眉骨,转叹道,“唉,像你这么矜持的姑娘还真挺少见……”
见他如此邵音音不好再推辞,登上程易之的车。他轻轻一带,将门关上。
车滑入夜晚的车流,在高架上游走,下桥,穿街,来到目的地。邵音音从窗外看去,她认得这里。S城中心之中心地段,步行商业街就在左近。
车闪着灯来到一张雕花铁门外,慢慢停下,保安迎了上来,向程易之的车致礼。滑下车窗后,程易之递上门卡。保安双手接过,在感应处一碰,滴一声响后,拦车障碍自动抬起。收回门卡,略踩油门,车便驶入一个花园一样的地方。
确实是花园,树木从生花叶丰茂郁郁苍苍,园子周遭环绕高层住宅四栋。
有灯光透窗而出,将夜渲染成彩色。
直到车钻入地下停车库入口,停在私人停车位,邵音音才醒悟,“这里,是你家?”
程易之笑而点头,“我这里收了上好的明前龙井。茶淡却香醇,晚上喝也不妨碍睡眠。”
邵音音有些惊讶,她以为他会带她去茶室或者其他水吧之类的地方,竟然到了他家……
程易之走了几步,见她没有跟上,遂驻足等候。她只好小跑几步。
电梯里,他用门卡在电梯操控面板感应区触碰一下,电梯屏幕自动显示出楼层,24。接着一下轻震,匀速向上运行。
电梯顶吸着一只方形顶灯,乳白色的光将小小电梯填得满满;四周是干净爽洁的不锈钢内饰,亮如镜面,将人影照得清楚明晰。
邵音音瞄了瞄程易之,身形颀长的他此时靠在电梯侧墙低头翻看手机,手指点点,似是在回短信。再看看他身边的这个女子,大而旧的圆领衫,及膝短裤,一双夹板拖鞋,头发乱糟糟,在脑后扎了一个球,图的是省事简单凉爽。加之刚才大马路上一走就是两个多小时,一身灰和汗。现在形象,用蓬头垢面来形容都有自夸嫌疑。
邵音音不由再度想到周觅的装束,对自己的形象暗生不满。她凑近了仔细看,最近一直无心照镜子,没想到自己的脸色竟然这样灰败,连眉毛都许久不曾修过,杂毛丛生。
天啊,这幅尊容自己看着都觉得厌烦,怎么寄希望获得男人垂青?
难怪季凡会变心……
她深深一叹。
程易之被惊动,抬眼看向她,问,“怎么?”
“没什么……”邵音音摇了摇头,对着他的影像问,“我会不会打搅你的,嗯,家人?”
“我一人独居。”他笑了笑,盯着镜面里她的眼睛,“你想待多晚都没有关系。”
尚不及接话,只听叮咚一声响,电梯门缓缓拉开。邵音音一瞥之下,竟然有些犹豫,不敢迈步出去。
这并不是平常见惯的那种公共过道——冷冰冰装饰着粗制大理石或者瓷质方砖的地面和墙面,边上便是逃生通道的防火门和管线井等,或许还有公用垃圾箱摆在显眼处。若是物业懒一些,喝空的牛奶盒或者烟头偶尔可见,污渍画在墙面,擦都擦不去。
这是一个约3米见方的、精心装饰过的接待厅,大概装着声控或者温控的灯,温暖的橙色光在电梯门刚开时就亮着。室内满铺棕色木地板,色泽醇厚温润,暗示着材质的质地等级,面上打着蜡,磨得光可鉴人;正对电梯靠墙处,摆放着一只L型白色绒布面沙发,足可容纳七八个人,五只银灰色方形抱枕随意躺在沙发座位里;沙发前是一块茶几——必须得用‘块’来形容,因为它真是由一整块实心木头做成——涂刷着清漆,美丽木纹丝毫没有被后期的工业处理技术破坏,它厚约20公分,直接端放在与抱枕同色的方形块毯上;茶几中央放着一只长脖白瓷花瓶,瓶身一丝装饰也无,通身细腻光润,瓶中插着几朵香水百合,新鲜芬芳;花瓶并未直接落于桌面,而是放于同质托盘之上,盘内空隙处落着些花瓣,应是有意为之,虽故意却不显做作;一盏落地台灯被安置在沙发一侧,细长而有弹性的金属灯架将乳白色长方形灯盒悬挑在茶几中央上空,这是这个空间内唯一的一个弧形装饰元素,特别而协调……
见她久久未动,程易之来到她身边,手一伸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邵音音这才慢慢举步,小心踏上那看着一平方米就能顶她一个月工资的木地板上。
接待厅一端封闭,白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的是风景,苍翠密林深处,一小段朽木,青苔长满,空气中有晨雾隐隐流动,苔藓似是滴出水来。很有希施金的感觉。
另一端则是一扇磨砂玻璃门,拉开来,便可见客厅一角。
程易之正站在玻璃门边,见邵音音只顾四下打量,眼里都是新鲜热闹,便不催她,自己先进了房,穿过客厅来到卧室边的更衣室里,换过一身家居服。纯白无花,宽松舒适。
出来看时,邵音音已经站在客厅里,四下游走啧啧赞叹,见到屋主,忙不迭夸赞,“我真是喜欢你家装修风格!”
程易之闻言一笑,指了指客厅区沙发,“随便坐吧。”
又是一组L型沙发,应该与之前接待厅内安放的沙发出自同一设计师之手,白色绒布面,不过L两肢长过那组许多,坐进十个人只怕也不嫌拥挤。沙发里的抱枕稍作变化,分金、蓝两色,大小不一,穿插叠放。茶几设计更加考究,金属框圈囿住一米见方整块大理石桌面,色作淡黄,有美丽的天然纹理。
沙发区地上垫着厚厚羊绒地毯,灰与白的穿插,毛茸茸一看就让人心情立时柔软。
整个客厅至少100平方米,除去沙发区外,落地灯几盏,小几两只,其他再无多余家具,处处留白,处处精彩。
看看自己脏脏的脚丫,邵音音真心喟叹,“早知道要带我来这样高级地方,我一定先沐浴焚香,换一身干净衣裳。”
程易之上下打量她一下,明白她的小心思,便笑道,“原来在你眼里我是这样小心眼爱斤斤计较的主人。”
邵音音受了鼓励,脱了拖鞋抬脚欲往地毯上踩,脚转了个弯又踩回拖鞋上,道,“我怕我这脏脚丫一踩下去,立时便能听见地毯委屈哭声。”
程易之忍不住连笑数声,“你不用如此小心,算我求你了,坐吧。”
“哎?你以为我是自卑所以不敢坐?”邵音音问。
“那是什么?”程易之好奇问。
“来,你站到我这个角度来,”邵音音扬手唤他,然后将两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竖起,模拟相机取景框,待程易之走近,续道,“你从这里看,看见了什么?”
程易之微微弯腰,凑到她手指框中看去,疑惑道,“沙发呀,还有什么?”
“嗨!”邵音音顿足叹,“这么美好的景致,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
程易之专注看了看,都是平常惯见的东西,他实在不能和邵音音感同身受。
邵音音在他耳边提示,“感觉一下空间尺度,色彩搭配,还有室内室外的呼应……注意下虚与实的对比,明与暗,光与影……”说着,声音渐柔,不等程易之被感化,自己反倒先沉浸其中。稍后再道,“然后你再看看我,有没有觉得我和眼前这份景致完全的不搭?简直就是格格不入?嗯?算了,我还是别破坏这么美丽的风景了吧……”
程易之不再看景,专心看起人来。与邵音音感觉相反,他并不觉得两者有何不搭。她的眉眼舒展开来,因某种情绪而由内到外的闪着光彩,眸光晶晶亮。
过了一阵,邵音音从欣赏中回神,看了看近在身前的程易之,续赞道,“你的气质和这里的环境很是契合,你请的设计师一定很高端。”
程易之想了想,笑道,“是一个朋友介绍的。”
邵音音点了点头,道,“我还发现了,你对白色@情有独钟。”见他数次面,每次都是纯白色衬衣。
“唔,眼力不错!”程易之不再勉强邀请邵音音前往沙发区就坐,索性将她带到餐厅,邵音音这才发现另有乾坤。
角落里竟然设置有酒吧台,应该是由阳台改造成,木天、木地与木台。吧台面对落地玻璃窗,玻璃外便是S城最热闹步行街。从24层高楼顶看下去,原本宽阔街道变得细窄热闹。几只圆形高腰吧椅端放于台前,后面便是通高木架,琳琅满目的一架子酒。
“哗~”邵音音由衷赞叹,“有钱真好!”
程易之闻言低头浅笑,道,“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直言不讳对金钱大加赞美。”边打开音响开关。
喇叭藏于天花和墙角,但闻其声不见其形,优美旋律融入周遭空气,将人团团围住。
邵音音将背包放在地上,看着程易之来到厨房,装一壶开水,然后按下电源开关。随意聊了两句,水便烧开。他打开抽屉,取出两只白瓷杯,然后从冰箱里取出一只精致铁罐,掀开盒盖,用手拈起一把绿中带黄的茶叶,分别放入杯中,注水。
茶香袅袅。当真香醇。
程易之端着茶杯来到酒吧吧台,取过两只竹编杯垫,将茶杯放上去,道,“那就坐这里吧。”
这次邵音音没有推辞,爬上一只吧椅,将靠近自己的那只茶杯小心翼翼移到跟前,凑近了吸一口腾腾茶雾,盯着在滚水中慢慢舞蹈的茶叶道,“好茶……”
“哦?”他看着她,“对茶有研究?”
“没有!”她老实承认,“只知有龙井茶一说,不明‘明前龙井’何意。”
她坦率得可爱,程易之忍不住再度微笑,“就是清明前收的嫩叶制成的龙井茶。”
“那有没有‘明后’一说?”邵音音追问,“有前总有后吧?”
“有。明前茶口感较淡,明后较浓。”程易之笑答,“你还挺会举一反三。”
邵音音笑笑,道了声“过奖”,低头品茶。
入口稍烫,一会便转甘醇,淡淡的,香沁满口。果然好茶。
两口茶饮下肚,邵音音看着程易之的侧面,不由回想起第一次和他遇见时的情景。
程易之由着她看了一阵,再看一阵,忍不住偏头迎上她的视线,问,“在看什么?”心里有些得意,终于教你发现我的好。
邵音音却问他,“你今天是不是又有不开心的事?”
他微怔一下,饮茶,放下茶杯时问道,“你怎么知道?”
“你之前电话里不是说想找人聊天么?”邵音音以问作答,“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朋友?有心事不找自己的朋友诉说,竟然找到我这个半个陌生人,想必那些心事一定让你很不开心,所以不想让亲近的朋友知道吧?”
“哎,你这番话一说,我都想喝点酒了。”程易之放下茶杯叹道。被她这样轻易看穿,真是有些窘迫。
“哎呀可别!”邵音音忙道,“孤男寡女很容易酒后乱性!还是喝茶好!”
“怎么?你真的不想跟我乱上一乱?”程易之斜睨着她,带着点威胁,带着点**。
邵音音却“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立时破坏他好不容易营造出的暧昧。她继续取笑,“我听说过化悲愤为食欲的,没听说过化悲愤为性@欲的。吃到一半推开一桌食物然后痛哭流涕的我见过,做到一半悲从中来嚎啕大哭可真是稀罕!”
他气笑不得,不知该用何话回敬,只好道,“好吧,就喝茶罢。”
邵音音暗赞孺子可教,续着先前的话问,“那,你想不想跟我说说你的伤心事呢?”
这……倒真没打算……
邵音音继续劝诱,“我虽然不能帮你出什么主意,但是当一只垃圾桶还是很合格的。”
程易之歪头看看她,手指在吧台面上敲了几敲,然后道,“好呀!我说了我的,你也要告诉我你的!”
邵音音托腮想了想,便爽快道了声好,再道,“听了别人伤心的故事,便会让自己开心起来。我们这样彼此用对方的伤心事来疗伤,听起来倒也挺有趣。”
程易之叹,“你这是什么理论?”
“小人理论!”邵音音回得理直气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