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流浪的尽头

二十五 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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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生活的世界被很多种意料之外所掌控。

比如一个大忙人,平日里你很难见到,可当你刻意想要躲开时,却会发现随处都能撞见他。电视里的广告、公交站台的背景板,甚至是手机软件的开屏页,到处都是她。

大头不禁奇怪,作为一个高冷的电影演员,左轶最近是不是太活跃了一点儿?

“好了,别挡着电视了,我都看到了。”

大头讷讷地从电视机前头挪开,露出屏幕上那个可以假乱真的冒牌美人。

“程哥,我还不是看你每次看见她都不高兴吗?我可是一片好心,你别怪我多事啊。”大头巴巴儿地凑到程寄跟前,只差摇尾巴了。他生怕程寄一个不小心又把所有人都提溜起来去训练,自己这伤还没好全,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活受罪。

程寄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几时看到我不高兴了?”

大头一噎,埋下头嘟嘟囔囔地说:“我受伤那晚以后,你就一直不高兴。问你吧,你又不说,可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吗?你一看到左轶就臭脸,谁都知道你被大明星给甩了,兄弟们给你面子,都不拆穿,只有我怕你触景伤情,还处处帮你挡着,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不领情就算了,还在兄弟们面前伤我面子……”

程寄听直了眼,打断他:“等等,谁说我被甩了?”

大头一指外头听墙角的那些家伙:“他们都这么说。”

程寄一回头,趴在窗户上的脑袋一阵猛点头。

程寄叹了口气:“我不是被甩……”顿了顿,他又吐出一句,“我确实是被甩了。”

那个雪夜,他从城东的医院赶到城西的医院,阿妹已经不在那里了。从那之后,他就再也联系不上阿妹了。他们用来通信的秘密手机永远都在关机,无论如何也打不通。每个晚上他都推掉工作,在工作室里苦等,可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大头他们说得没错,这不是被甩了是什么?

显然,因为他的失约,阿妹没能带着阿sir离开。她继续出现在屏幕上,商业活动一个接着一个,隔三岔五就要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上热搜。真正的左轶本来就不常笑,可是最近的阿妹比左轶笑得还要少。

她的信任来得那般不易,他却没能信守承诺,如天底下千千万万随口许诺转头即忘的男人一样。

他活该被甩,不是吗?

娱乐圈近几年有个新趋势,上综艺节目。

不管是崭露头角的新人,还是正当红的流量艺人;无论是早就对综艺节目驾轻就熟的新生代偶像,还是半辈子都觉得综艺节目就是耍猴戏的老派艺人,最近都开始往综艺节目里猛扎,个个都成了“综艺咖”。

就连拍了十年电影,从未在深度访谈之外的任何节目上出现过的左轶,最近她的团队都放出了她参加游戏类综艺节目《逃出生天》的预告。这是Bella在反复考虑了很久之后,终于给了放行证。

经过雪夜逃亡那一场闹剧后,Bella知道很难保证以后不再出现同样的事情,最好的办法是在阿妹身上挣到快钱,免得夜长梦多。

继《冷月无声》热映之后,极光娱乐趁热打铁,又推出了一部电视剧《贺新郎》,主演名单的首位上赫然写着左轶的名字。这次上节目,她就是带着主演们做宣传去了。

这一期节目得到了空前的关注,节目尚在录制的时候就有路透照被传到了网上。冬夜的大街上,左轶和极光娱乐近年力捧的小生邱承泽正在瑟瑟寒风中奔跑,后面跟着另一部近期要开播的电视剧《你好,这是你的时光慢递》的男女主演,正是温心怡和林非。

只有极少数人注意到了角落里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哎,这期程寄也去了吗?

其实,程寄本来不应该去的。

他在《你好,这是你的时光慢递》里演的又是一个反派角色,但因为《冷月无声》的热映,他也沾了光。

《冷月无声》下映时,总票房收入高达五十五亿,无论是制片方、发行方还是院线,全都赚了个盆满钵满。电影的四位主演无一例外地成了访谈、网络节目的常客。“左轶效应”再次被证实,代言和商业活动奔着她滚滚而来,连带着另外三位主演的曝光度也都有不小的提升。

节目组为了蹭热度,把不是主演的程寄也请了过来。不过节目组给的通告费很低,大头本想要帮程寄推掉,却被无意中听到的程寄拦住了。

程寄从大头手中抢过电话,问过嘉宾名单后立刻就答应了。

挂了电话,大头非常费解。被甩了还巴巴儿地贴上去,这很不像程哥啊。

《逃出生天》是一个玩实景解密类游戏的综艺节目,拍摄场地就在城市的中心广场上,附近的马路凌晨一点后便封锁起来,广场上已经设好机关,群演也被安排好了,等一开机,分成两组的艺人就要各从一个入口开始寻找逃出广场的方法。比起所有机关全部设定好的密室逃脱,这种户外逃脱游戏在设定上多了一重不确定性,两组艺人的路线和行动没有具体的安排,他们什么时候会相遇,相遇后又会触发什么样的反应,都是不确定的。这也正是这个节目的看点所在。

“首先让我们来欢迎A队——‘时光慢递’队!”

在主持人热情的开场下,温心怡、林非、程寄,还有一位饰演配角的搞笑艺人从小径中走出来,对着广场上设置的摄像机笑着打招呼。

为了赶上寒假的热门档期,节目组的第一期录制安排在一月初。此时正是凛冬时节,又是夜晚,气温在零摄氏度以下。对于艺人来说,最大的难关不是节目组设置的难题,而是寒冷。男嘉宾倒还好,个个穿得结结实实,那些要风度的女嘉宾可遭了罪。不过向来有冰美人之称的温心怡倒是与这气温很相宜,她在寒风中冻红了鼻尖的样子别有一番楚楚可怜的美感。

“接下来是B队,哇哦,这组队伍中可有一位第一次参加综艺节目的超级巨星!让我们欢迎——‘贺新郎’队!”

与A队相向的另一条小径上走来三个着古装戏服、长相帅气的小生,领头的正是最近人气蹿升的邱承泽。三人均是英气俊朗,想必节目上线时必定会吸引迷妹无数。

不过,最令人惊艳的还要数最后出场的女子。

她穿着剧里的红衣白氅,在叶影间若隐若现,螓首蛾眉、气质清丽。她拨开树枝时的一垂首,一挑眉仿佛都是水墨画卷里的感觉,带有一种天生的冷淡。

A队这边的人不自觉地伸长了脖子来看。毕竟像左轶这种级别的艺人,就连他们平时也是不容易见到的。队列里,站在最末端的男子自左轶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仿佛时间被冻住了,连眼睛都忘了眨。

一个月不见,她似乎更清瘦了,纤腰不足一握,下巴越发尖了。

她走到两队的正中间,对着摄像机淡淡地一笑,声音轻柔而节制:“大家好,我是左轶。”

四周立刻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尤其是她旁边的邱承泽,他刻意地搂了搂她的肩,以示亲昵。主持人也十分有眼力见儿,马上问道:“邱承泽和左轶的新剧《贺新郎》马上就要上线了。我想请问下邱承泽,如果让你用四个字形容你的CP,你会用什么词呢?”

邱承泽眨眨眼,故弄玄虚地说:“这部剧里呢,我和左轶姐演的是男女主角久别重逢后重新相爱的故事,过程很甜,结局呢,还没有播完。所以我的回答是,未完待续。”

旁边的人纷纷发出暧昧的笑声,主持人抓住机会,向另一支队伍最末端的人问道:“今天好巧不巧,除了左轶的‘新欢’之外,我们还请到了她的‘旧爱’。我想问问也和左轶组过CP的程寄老师,在《冷月无声》里和左轶演对手戏的感觉有什么不一样?”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小小的角落里。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角落里的人极为自然地走过来,站到左轶的旁边。

程寄的脸上却没有被周围人看好戏的局促,他的唇角勾起一个笑:“我这边自然是,再续前缘。”都是台本上的话,但他说得漫不经心,似乎对于这个前缘并不在意。

不过,程寄的回答隐隐地与邱承泽针锋相对,后期再贴些花字,做些效果,立刻就有了火药味,而主持人也不失时机地以“左轶的旧爱新欢PK(对决)”为噱头,大肆开起玩笑来。大家一时之间聊得唾沫横飞、十分尽兴。

唯一没有参与聊天的可能只有这个玩笑的主人公了。她的脸上仍旧带着礼貌的微笑,因此没有人发现她的姿态有些僵硬。

一只手探入了她薄薄的大衣,暖暖地捂在她的后腰上。这只手的主人也在跟着其他人一起哈哈大笑,因此在镜头里并没有特别显眼。只有阿妹知道,这只手在短暂的安分之后,很快就不老实起来,开始在她的后腰上轻轻揉捏。

她很想躲开,可是面前摆了一排摄像机,她实在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今天正好是她的生理期,在这冰天雪地里站了许久,她早就腰酸到不行了。而他揉捏的力度恰到好处,缓解了她的不适。

他明明看上去是对她毫不关心的样子,她不明白,他这又是在做什么呢?

“现在就请左轶来喊出我们的口号!”主持人突然将话头引回到女主角的身上。

腰后的那只手突然就抽走了。阿妹回过神来,笑了,然后用尽量不尴尬的语气说:“逃出生天,看谁好运!”

主持人欢快地接过她的话头:“接下来就让我们正式开始游戏。A队和B队将从两个不同的入口进入迷宫中,哪一队先找到迷宫的出口,就算哪一队赢。现在我宣布,游戏——开始!”

刚才那个把手放在她后腰上的男人此时什么都没说。他站回了自己的队伍里,一脸的云淡风轻。

主持人的话音刚落,B队的三个小生就牵着队里唯一的女艺人往其中的一个入口直奔而去,而另一支队伍的四个人则似乎还没商量好路线,尤其是最末尾的程寄。他还在四处张望,看上去拖拖拉拉的。

温心怡左右看了看,然后捂住夹在衣领上的麦克风,小声对程寄说:“程哥,别瞎看了,这儿到处都有摄像头。”

和极少参加综艺节目的程寄不同,温心怡早就是各大节目的常客了,对节目的录制方式也了如指掌。参加这个节目的一共有八位艺人,除了每位艺人都有一位跟拍摄像师之外,节目组在每个关卡还设置了多机位的摄像机,在每条道路上也设置了摄像机,整个广场上镜头的数量有数百个,随时可以抓拍艺人们的一举一动,有什么搞笑的镜头一定不会错过,艺人有什么奇怪的表现说不定也会被剪进去,成为网友们的素材。

程寄闻言,漫不经心地笑笑,也学着她捂住麦克风:“让你见笑了。我就是想知道……”他向B队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在这个节目录完之前,我们还有机会和他们遇上吗?”

“当然有了。刚才导演都说了,你一定又在发呆,没听见。”温心怡隔空点了点,“这个迷宫里有三个主关卡,不管走哪条路都一定会经过,节目组也会安排我们在那里遇见,这样节目才好看嘛。”

程寄了然地点点头,然后跟在温心怡身后,向着他们要走的路线小步跑去。

为了节目效果,节目组在关卡设计上下足了功夫。一路上,两队都遇到了不少挑战,既有比脑力的,也有拼体力的。每个关卡上群演的装扮也是脑洞大开,千奇百怪的着装看得人忍俊不禁。

不过阿妹这一路上玩得并不轻松,主要是因为带了两个猪队友。继第一个提问环节冻住了一人后,邱承泽的另一位小师弟在下一个拼体力的关卡也被冻住了。游戏过半,只有邱承泽还在跟着她一道往前走。

三个新晋小生,各有各的英俊帅气,却无一例外地有点儿呆萌,被镜头放大后自有一种反差萌。其实在待机室里接触时,阿妹就知道他们三个绝非看上去这么草包,无非是要立人设而已,只是苦了要维持聪明人设的她,不但得从头跑到尾,还得收拾各种残局。

到了倒数第二关,又是一个拼体力的环节,先是负重爬坡,再通过攀缘拿到一个装着线索的信封。按照节目组安排,在攀缘的过程中,邱承泽会为了她掉下去,留下本队唯一一根独苗勇闯最后的关卡。

不过节目组高估了阿妹的体力,攀缘环节刚刚开始,英雄救美的戏码还没来得及上演,阿妹就手一滑,摔到了泡沫池里。随行导演原本想要重拍这一段,但泡沫池里伸出来一只手,摇了摇。工作人员跑过去一看,原来阿妹掉下来时把脚扭了。随行导演倒抽一口凉气,重拍就别想了,左轶团队的人不找节目组要医药费就不错了。

于是摄像机没有停,记录了邱承泽通过关卡,而阿妹留下来进入小黑屋的一幕。

小黑屋里头漆黑一片,但装着红外线摄像头,艺人在黑暗里的磕磕碰碰都会被摄像机拍得一清二楚。阿妹坐下来,不像其他被关小黑屋的艺人一样,她不跟摄像头互动,而是闭上眼,任由意识变得模糊。

自从阿妹逃跑未遂后,Bella加强了对她的控制,新助理艾米也不如以前的小文好糊弄,阿妹再也没有见到过阿sir。而最近这一个月,她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每天睡眠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每日只是赶场工作。她原本还有点儿庆幸今天的通告是综艺节目,可以像现在这样稍微休息一会儿,只是没想到来的嘉宾里还有程寄。

一看到他,她就又想起那个雪夜来。

阿sir被Bella带走时,他躺在轮椅上任人宰割的样子仍历历在目。她没能像她应承的那样带阿sir离开,再一次让阿sir失望了。

她又一次想起哥哥说过的话来。

“世上的人个个自私自利,一旦发现你身上无利可图,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她想,哥哥说得对,程寄的确离开得毫不犹豫,连句解释也没有。

可是她又有些不明白。如果他真的决意离开,那方才替她揉腰又是为了什么?她身上还有值得他索取的东西吗?

黑暗中,一张谜一般的脸在脑海中浮现。

屋外头就是刚才阿妹掉下来时所在的游戏场地。不一会儿,外头又响起了说话声,吵闹了许久,小黑屋的门再次被打开。

阿妹回头,诧异地看着走进来的男人。房外透进来几分光线,足以让屋里的人看清那张从她的脑海中浮现的脸。

门在他身后被关上,世界一下就安静下来。他朝她一步步地走近。

这辈子最好不要遇到这样一种人。

他生了一张无情的面容,那面容上便不该再生出那样一双多情的眼,那双眼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的承诺都是真的。

两人都没有说话。不到十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四个角都装着摄像机,广场外面停着的导演组的车上,有一整个团队的人正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在极微弱的光线下,程寄走到阿妹面前开口说话。但奇怪的是,他只动嘴巴,却不发出声音。

黑屋子里,阿妹一时怔住了,不知他在玩什么把戏。

导演车上负责收音的工作人员发觉了异常,反复拍了拍耳机,确认什么都听不到:“信号又没了。”他转过身去,叫了一个实习生,“去,检查一下。快点啊,跟艺人说好了只在里面待三十分钟,久了人家要发脾气了。”

鸭舌帽下的眼睛突然眨了眨,帽子被取下,不露痕迹、轻巧地一扔,就盖住了一个角上的摄像头。

下一秒,一双手就碰到了阿妹的衣领和后腰,三两下便把她的麦克风拆了下来,关掉了电源。

阿妹终于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她转身想跑,却被他紧紧抱住了。

一片漆黑中,有个呼吸声沉重地落在她的耳畔。

“我找了你一个月,却无论如何都联系不上。为什么不来找我?”他从身后死死地抱紧她,语调不再是往日的漫不经心。

阿妹挣扎了几下,发觉是徒劳,于是放弃:“Bella管得很严,手机也被没收了。”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听不出什么情绪。

程寄没有松开她:“是因为上次逃跑被她发现了吗?”

阿妹在他怀里点点头。

他仿佛发出了一声叹息:“那天是我失约了,对不起。”

没有人回答他,他怀里那个小小的、软软的身体仿佛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玩偶,乖顺地任由他抱着,不顶撞,也不亲近。

“阿妹,听我说,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懒散惯了的声音第一次变得沉重,让她有些不习惯。但她仍旧没有反应。

他的气息忽地一变,仿佛有寒流从他的怀抱中流过,他一把将阿妹转过来。无尽的黑暗中,他紧紧盯着她眼中微弱的光。

“你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我做错了事,害你准备已久的计划落空,让你再次与阿sir分开,现在你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了。你不骂我,也不报复我,就这么让我轻轻松松地从你的世界里消失?”

他冷笑一声,仿佛刚才的沉痛不过是一种伪装,真正的面目就藏在寒凉至极的语调之下:“阿妹,从前你不敢招惹我,是因为怕自己没有东西可以给我。可现在,是我失信于你,把柄在你手上,你怎么还是这个怂样?”

这番话终于激得阿妹抬起了头。

他总是知道她的痛处在哪里,三言两语就戳得她生疼。可是她也从来不是他的对手,被掩盖住真实色彩的眼睛里,光芒亮了一瞬,又很快熄灭。

“本来就是与你无关的事情,你没有出现……也理所应当。”

这些日子她已经想得很清楚了,程寄失约,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他与她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适合在这个五光十色的圈子里混,也应该留在这里,总有一天,他会露出他身上的光芒;而她永远都只能藏在暗处,做一个骗子、老千、冒牌货。

蠢的是她自己。她忘了阿sir的教诲,忘了在哥哥身上吃的亏,忘了做一个老千最要紧的是随时留一条后路,当人心变了,便向另一个方向流浪。

“与、我、无、关?”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从后槽牙里磨出来的。

他忽然压下来,将她抵在墙上,重重地吻下去。仿佛是一种恶狠狠的惩罚,又仿佛是悲切的渴求。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唬住了,任他求取。可他却并非见好就收的良善之辈。他在她的唇齿间厮磨许久,然后忽然亮出尖牙,狠狠咬了她一口。

阿妹疼得捂住了唇,然后抬眼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他何意。

“怎么不咬回来?”程寄伸出手轻轻地擦去她唇边的湿意,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温柔。

他凑得极近,将她脆弱的呼吸尽数吞咽。

“别人在你这里放了债就一定要还,别人欠了你的,你却分文不取?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买卖?你这样精明的老千怎么尽做些赔本生意?”

他的话一句接一句,又刻薄又伤人,把她堵得无话可说。蜜糖一般好看的眼睛望着他,满眼都是委屈。

他的眼神忽然一变:“你心心念念的都是阿sir。一个与你素昧平生,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话的警官,你拼死拼活也要带在身边,可是我却从来都不在你考虑的范围之内。阿妹,你什么时候才能不从我这里逃走?”

她的眼睛倏地睁大了。她仿佛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胡言乱语。

“是我欠了你的,就让我把下辈子都赔给你。”

门口忽然响起咚咚的敲门声。

“程哥,左轶姐,你们的麦克风不收音,我进来检查一下啊。”

话音刚落,门被打开,室外的灯光照进来,他们一瞬间有些睁不开眼。

“没收音啊,不会让我们重录吧?”摄像机下的男子正在往头上戴一顶鸭舌帽,表情玩世不恭。

再看一旁的女艺人,她的神情十分僵硬。她匆匆向门口走去,即便撞到了实习生也不停步。

“不会有下……了。”

实习生困惑地抓抓耳朵。她走得太匆忙,说得又太含糊,他没听清楚她说的到底是“下次”,还是“下辈子”。

《逃出生天》终于录制结束,凌晨六点,空**的马路上开来一长串保姆车,将各自的艺人领回家。

艾米却迟迟没有等来她的艺人,因为阿妹去洗手间的时间比平时长了许多。

与此同时,录制现场的私密卫生间里,阿妹被一伙五大三粗的男子堵住了。

然而这伙人看起来却不是来干坏事的,他们个个神色憨直,还带着点儿不可置信,只不过对阿妹的称呼倒是很统一:“嫂子!”

一个因为装着义肢一瘸一拐的男子走上前来:“嫂子,对不住,我擅自把你的事情和工作室的弟兄们说了。但我们今天来不是要为难嫂子,是想就上次程哥失约的事情替他做个解释。”

说话的人是大头。显然程寄对他的突然行动一无所知,因为以程寄的性子……“如果被程哥知道我们这么扒他的过去,非把我们揍一顿不可。但程哥这个人就是这样,其实他的心地不坏,就是嘴倔,这些年也吃了不少亏,娱乐圈的凉风把他的心都吹冷了。直到嫂子你出现——”

跟了程寄这么些年,大头自认为很懂程寄的脾气。

他不是那种在工作室里搞一言堂的大家长,动不动就要用拳头强调自己的地位,也不太在乎个人的名气,有演出机会,不管是不是他亲自上阵,只要是工作室里的人能接就可以。他在饮食、穿着、生活上都很随意,也很少与人结怨。

程寄是从传统武行尚未式微的时候进的这行,混了这么多年,他看过了多少大风大浪,已经很少有事情能够让他如此挂怀。

早年间的传统武行像旧时的戏班子,来学艺的都是些穷苦人家的孩子,入了门之后就要讲师门规矩,但程寄最讨厌规矩。

他刚入行的时候,被他们叫作师傅的前武指拍戏时就不乐意带他。因为他对为数不多的片酬也要斤斤计较,绝对不会向其他徒弟那样默许师傅的缺斤短两,也不会每月拿出一部分钱来孝敬师傅。所以尽管程寄资质不错,拍戏时也很卖力,却总是得不到什么机会,大多数时候也就负责吊吊威亚打打杂。如果不是有些危险镜头只有他能不出差错地完成,师傅早就把他踢出去了。

后来师傅退隐,把衣钵传给了儿子。他的儿子任人唯贤,行事风格和老子完全不同,所以程寄很快就崭露头角,成了工作室里的顶梁柱。但由于后来武打片渐渐式微,他的儿子也不愿意再做武行这档苦营生了,于是就把工作室解散,自己下海去做生意了。

那是大家最动**的一段日子。同门师兄弟们只能自己接散活儿,但没了工作室的依托,酬劳被一压再压,再加上还有其他武术团队竞争,别说酬劳,有时连活儿都接不到。时间一长,大家开始犯愁,指着有谁能站出来,重新把团队聚拢起来。当时提议得最大声的是大师兄徐子仁,他那时总是找师弟们谈心,说自己谈了女朋友,马上就要结婚,过两年就要养孩子,实在是有心无力,话里话外都是希望能有人和他一起出这笔投资。

徐子仁不是不想出头,但他要考虑投入和收益。但没等到他考虑清楚,已经另外有人站了出来,就是那个平日里看起来对工作室最不上心的程寄。

从师傅那里硬薅下来的钱他几乎没怎么动过,程寄全都投在了新团队上。他给团队注册了公司,叫“程?武术指导工作室”,又重新把师门弟兄们叫了回来,还招了些新人。大头原本要回乡下老家相亲结婚的,也被他叫了回来。

和师傅不一样,程寄不讲人情规矩,对待工作却异常严格。从前可以糊弄过去的镜头,在他这儿没有十遍八遍根本过不去。他自己会想新点子、新动作,也要求团队里的人一起想,没有人能安心做一个只动手不动脑的莽夫。他和师傅更大的差别体现在钱上,程寄从前对酬劳斤斤计较,到现在也是如此,他总是要和剧组争取最高的片酬。

两年后,程寄的工作室在业界崭露头角,因为团队的业务能力过硬而站稳了脚跟。团队里的弟兄们虽说知名度不高,却也成了各大导演认得出来的熟脸。程寄个人却没得到什么好评,业界的人提起他时,总说他“贪财”又“难搞”。

“其实程哥贪财也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我们。”大头叹了口气,“做武行危险,多少人年纪轻轻就带着一身伤病退隐了,严重的可能会残疾。像我,”他拍了拍自己的腿,“这条腿就是废在了片场上。”

如果只是小伤小病就算了,拍打戏动不动就是伤筋动骨,医药费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但这笔钱工作室里的弟兄们从来没掏过,都是程寄自己掏腰包垫了。

“可这么多钱从哪儿来呢?还不就得在谈片酬的时候多争取一点儿?”

程寄发钱也不吝啬,谁拍得多,拍得累,拿的钱也多。程寄平时嘴上老损人,但其实对待弟兄们十分厚道。拍打戏是挣辛苦钱,虽说剧组发片酬是按人头给,但程寄见哪个兄弟多一份辛苦,就会从自己的片酬里匀一点儿出来给他。单凭这一条,工作室里就没人不服他。

除了徐子仁。

徐子仁觉得自己也是倒霉。师傅在的时候,有油水的活儿都先派给了亲儿子,好不容易等到师傅不在了,班子回来了,做主的却不是他这个入行十年的大师兄,而是一个从前连特约演员都没干过的程寄。当然,程寄出了钱叫回了大家,该认他,他心眼儿活,功夫硬,也该认他。可是,发到他徐子仁手里的钱比从前少,他这可就忍不了了。

徐子仁曾经和程寄大吵过一架,还动上了手,就是由一部戏的片酬引起的,当时一个入行才两个月的新人比徐子仁多拿了一千块。

但这场架,徐子仁没打赢,也没吵赢。

“要钱?有本事就在片场挣。”程寄冷冷地抛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后来,徐子仁果然在片场和程寄杠上了。在拍摄一段躲避高空坠物的戏时,徐子仁为了挣外快,硬是让人改用他带来的安全装置。

“没想到安全装置突然失效,东西砸下来时,他为了闪避,把我撞开了。结果水泥管就砸在了我腿上。”说起这件旧事,大头也不再有平时笑嘻嘻的神情,“为了这个,程哥和师兄又吵了一架,把师兄扫地出门了。”

所谓徐子仁欠他一条腿的事儿,就是这么来的。

“徐子仁的事儿让我和程哥都长了记性,凡是跟钱沾边的事情都很麻烦,都有危险。程哥这么多年来都秉持着这个信条,可唯独嫂子你是个例外。”大头挠挠头,对于自己的直白有点儿不好意思,“你对我们这些习武的人来说,可是个大麻烦。但程哥不在乎,他只在乎你。”

“你让程哥去接你那天,他去了,只是半道上为了我又打道回府了。是我这边有人误传了消息,让程哥以为我又受了伤。他生怕我跟上次一样大出血,我的血型又罕见,可程哥和我的血型一样,所以他当下就去了医院,打算给我输血。

“我后来才发现,在片场临时要求换新手团队的是邱承泽,而邱承泽和那个新来的团队都是极光娱乐的人。背后的原因,我想你能猜出来。

“程哥是受了别人误导。他心里有你。”

大头说完,停下来偷偷瞟了一眼阿妹的反应。

但奇怪的是,阿妹什么反应都没有,她只是怔怔地听着,仿佛在听一段别人的故事。

大头给其他人使了个眼色:“我们都是些糙汉子,不会说话,可是大伙儿都知道,程哥看得最要紧的是嫂子,对吧?”

旁边的糙汉子们纷纷附和:“对啊,对啊。”

大头见阿妹还是没有反应,又探探她的口风:“嫂子不生程哥的气了吧?下次咱们还能见着嫂子吧?”

半晌,阿妹冷冷地一笑,脸上是与左轶一样的淡漠的神情。

“可我马上就要去巴西拍戏了,我想,我与他没有下一次了。”

她的声音细软,如棉花糖一般,语气却决绝得如一块顽石。

阿妹从洗手间出来时,艾米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连与节目组的客套都省了,直催着司机赶快走。

阿妹坐上车,马路边的其他人纷纷向她挥手,而她却没有像平日里那样以一种巨星的姿态摇手告别。

她的左手并拢,抬起,露出手心,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并拢,手背向前轻轻一推。

“左轶姐是什么意思?”车下的人纷纷问。大家都不知道这是何意。

只有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低了头,唇角勾起一个邪邪的笑。这个笑与他方才的佯怒和嘲讽都不相同,而是像乐章最后的休止符,有着意味深长的余音。

阿妹曾经告诉过他,那是赌场上“平手”的手势,表示两清。

两清?

这个小骗子大概没有搞清楚一件事,欠债要还,天经地义。

说好了要赔她下半辈子,他哪能那么轻易就把债主放跑呢?

注释

[1] 粤语,意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