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流浪的尽头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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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

很多年以后,当阿辉回想起一九九九年的夏天时,依然记得那时燥热的天气,过于聒噪的蝉鸣,还有开满小白花的杜英树上飘散着的蜜糖香气。

那些老澳门的光景总如旧梦一般挥之不去。

妈妈站在窗前招呼他进来,脸上露出了自那个葡萄牙人走后的第一个笑容。

“阿辉啊,你要有个细佬了。”

“哦。”

阿辉回答时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因为他已经在别人那里知道了这件事。隔壁街的几个年长一些的小孩今早特意跑过来,在他面前唱歌:“屋梁高,买张刀,刀切菜,买箩盖,箩盖圆,买只船,船浸底,浸亲两个番鬼仔!一个浮头,一个沉底!”他们唱完就告诉他,“阿辉,你老母[1]要给你生个番鬼仔[2]啦!”

半年后妈妈从产房出来时,阿辉才知道,妈妈生的不是个细佬,是个小阿妹。

妈妈比生了细佬还要高兴。阿辉知道,她一直都想要个女儿的。

“阿辉,你看。”妈妈把他叫到床边,把一个半睁着眼睛的小团子塞到他鼻子底下,“阿妹的眼睛好漂亮。”

阿辉非常费力地在这个皱巴巴的团子上寻找,等了许久才等到她睁开眼睛。即便只是一秒钟,他也确信自己看清楚了,她的瞳色和他不一样,和妈妈也不一样,却和那个葡萄牙人一模一样。

真丑,他心想。

阿妹很晚才学会开口说话,会的词语也很少,一度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叫作“阿妈”。但没有人纠正她,妈妈没有时间,而阿辉根本就不管。他每天回了家匆匆扒几口饭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听歌。

周围的人群堵住了我的出口

想爬起来我只能说真的好难

防火巷传来的枪声把我从天堂叫醒

一名白种人褐色头发在我面前倒下

耳机里有一个怎么都唱不清楚的男声,却莫名地有一种下坠般的吸引力。狭小房间里的一切都仿佛在歌声中收紧,连睡在床垫上的小小身影也仿佛被无形的力量一直吸往空洞的旋涡之中。

阿辉学着模糊不清的男声,喃喃自语一般小声地唱:“活着,不是用来演一出糜烂的黑色喜剧……”

房门被急促地敲了几下,隔着薄薄的门板,妈妈的声音响起:“阿辉小声一点儿啊,阿妹又哭了。”

门板后面,女婴的哭声隐隐传来。阿辉烦躁地把头埋入枕头里,耳机里的音乐声因此变得更为清晰,一字一句好像都敲在心底。

说不,我很后悔当初没有这样地肯定

直到阿辉从小学毕业,阿妹才好像放弃了半夜的哭闹。但她依然不怎么会说话,只是嗯嗯啊啊地朝他眨巴着那双番鬼仔的眼睛。

真丑。

趁阿妈没有注意,阿辉狠狠瞪了她一眼,看她瘪瘪嘴又要哭,他赶紧跑到街上去,撇清嫌疑。

路边的杜英树花期刚过,地上落满了白色的花瓣。阿辉百无聊赖地低着头晃悠,却忽然撞上了一堵人墙。

“死细佬[3],没长眼啊?!”

阿辉想装作没有听到,默默从旁边绕过去,却被人拎住了脖子。

“死细佬,没长眼睛,还没长耳朵吗?给老子道歉!”

阿辉梗着脖子,就是不开口。

这条街上的古惑仔个个都不好惹,他平时见到都绕道走,也不知今天哪儿来的勇气,被人抓住还死要面子不肯道歉。

忽然,一个女孩的声音软软地传来:“哥哥!”

他诧异地低头,发现阿妹不知何时跑出来了,她正抱着古惑仔的腿不撒手。她的表情奶凶奶凶的,那双眼睛死命地盯着拎起阿辉的人。因为她不会说别的话,所以只是一句又一句地喊:“哥哥!哥哥!”

可是一个小女孩又怎么可能撼动一个成年男子?那个古惑仔起初还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哇,哪里来的番鬼仔,死开死开!”说着,他抬腿就要甩开她。

阿辉原本不打算反抗的,可突然不知发了什么神经,拉下古惑仔的一只手狠狠咬了一口。古惑仔吃痛,放开了他们兄妹二人。阿辉一把拉起阿妹,拼命地跑开了。

跑到没人的地方后,阿辉松开了阿妹。奇怪的是,平时动不动就要哭鼻子的阿妹这一次却没有哭。她突然扑过来,抱住了阿辉,仰着头眨巴着眼睛喊他:“哥哥!”

阿辉的嘴巴动了动,没有应声。半晌,他才说:“以后不要冲上去,要跑,知道吗?”

也不知道阿妹有没有听懂他的话,她眯起眼,天真地笑起来,又喊了一声:“哥哥!”

这是她学会的第二句话。

哥哥。

也不知道为什么,阿辉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动了一下。就好像按下了一个快门,把当时的光景都拍了下来。以至于多年后想起时,他还记得阿妹用那双和他全然不同的眼睛看着他的画面,还有空气中散发着的杜英花的最后一点儿余香,如蜜糖一般。

后来阿辉上了中学,每天忙于打球和捉弄女孩,尽管他和阿妹是同校,但年纪不同,两人在学校里从不说话。有时候他们在路上遇到了,同学会捅捅他,然后说:“看,是那个番鬼妹。”

他总是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丑死了。”

小时候的时光总是过得很慢,有很长一段时间,阿辉都觉得阿妹好像永远都是那个样子,矮矮的、小小的、丑丑的。不知道是不是就是从这时候开始,阿妹变得不爱笑了,说的话也更少了,好像决意要当一个沉默的丑小鸭。

直到有一天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一条清浅的小河边,阿辉发现了落汤鸡一般的阿妹。明明是阳光正好的下午,她却好像被一场大雨浇过,浑身都湿透了,显得可笑又无助。

一拨拨同学不断地经过,他们看着阿妹的惨样交头接耳地笑着。阿辉这才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阿妹不是个小孩子了,湿透的校服下是少女的身形。

他的耳朵一热。他匆匆从阿妹身边快步走过,实在不想在这种时候承认这是自己的妹妹。

阿妹没有叫住他。只是在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感觉到那双蜜糖一般的眼睛在安静地看着他。

过了河,拐了弯,阿辉终于停下,躲在一处树荫里。这里是回家必经的地方,他打算在这里等阿妹一起回家。

可是过了很久,阿妹都没有来。阳光一寸寸地收走,眼看天就要黑了,路上也没有了穿校服的身影,阿辉跺跺脚,终于从树荫里走出,原路返回。

阿妹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根愚笨的树桩子。

阿辉走过去,用责备的语气问:“在这里做什么?”

阿妹好像这时才发现他,有点儿迟钝地抬起头,慢吞吞地回答:“等衣服干。”

她的声音软软的、糯糯的,带着一点儿不自知的娇憨,可是语气却干巴巴的,没有一点儿生气的感觉。

阿辉不知怎么就觉得心里哪里烧起了一把火。他脑子一热,就把衣服脱了下来,粗鲁地套在阿妹身上:“快穿好!等下阿妈看到了,又要怪我没照顾你了。”

阿妹半天没有反应,好像一个生了锈的机器一样,连胳膊都抬不起来。阿辉费了一身劲,热出一身汗,还是没能给她穿上衣服。他正要发火,却忽然透过衣服的领口看到了被衣服罩住的阿妹的脸。

还有那双蜜糖一般的眼睛,含着水汽,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委屈的神态。

阿辉的心忽然就软了,怒气全都烟消云散。他放轻了动作,把衣服收回来,在阿妹的脸颊上轻轻刮了刮,擦去一颗晶莹的泪滴。

“这样回去阿妈要担心的,不要哭。”他想了想,鬼使神差地补了句,“乖。”语气温柔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吃惊。

但这句话似乎很有用,阿妹看了他一眼,主动拿过衣服套在自己身上,又把脸在干爽的袖子上蹭了蹭,擦掉了污渍和泪痕。

阿辉转身,领着她往家的方向走。

夜幕升起,他没有回头,却一直感觉到身后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就好像雏鸟跟着母亲,又好像星星追着月亮。

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在这一刻,他竟有一点儿希望听到那声“哥哥”。

记忆里的岁月波澜不惊,仿佛是透过半透明的毛玻璃看到的风景,半分朦胧,半分真切。有时候猛然想起一件事情,就连自己都不敢确定是否真的发生过。

比如阿妹仍旧经常被人推到小河里去,他总是先装作毫不关心地走远,等所有人都走了,再折返回来将她捞起。阿妹每每都露出那种眼神,那种充满了信赖和感激的眼神,他很久都忘不了,却又不敢相信那真实地存在过。

阿辉和阿妹一直同校,直到阿辉高中毕业,也正好是在这个时候,妈妈的身体垮了。可能是因为长期的劳作太过辛苦,也有可能是养育一双儿女的重任让她不堪重负,从某一天开始,她就不再去出工,只躺在**静静地度过整日。

阿辉把大学录取通知书藏了起来,在窗前呆坐了一整个夏天。等夏天过完,他决定去挣钱。

他听说医院的住院费一天就要好几千,他半年的学费就能让妈妈在医院里接受一次全面的检查。他觉得值。

走的那天,阿辉第一次像个哥哥那样嘱咐阿妹:“你替我好好照顾她。”

蜜糖一般的眼睛默默地看着他。她不说话,一直看着他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离开无忧无虑的校园,现实的残酷猛地一下子砸来,碰得阿辉满身瘀青。

阿辉做过服务员,做过短工,也做过泊车小弟,还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收银员。每一天他都在疲累中入睡,又在困倦中醒来,投入新一天的工作中,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可是即便他用尽全力,挣得的薪水依然有限。他在深夜昏黄的灯下翻来覆去地数,怎么也数不出妈妈的住院费。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岁,就愁得几乎要白头了。

他就是在那时认识了阿勇,一个同在便利店值夜班的店员。阿勇和他挤在一间狭小的出租屋里,却似乎比阿辉阔绰得多。终于有一天,阿勇私底下对他说:“我观察了你很久,看你是个信得过的人,告诉你一个赚钱的办法,你干不干?”

阿勇说的赚钱的办法,就是去当“迭码仔”。

“喏,我不是要你去赌啊。迭码仔呢,只需要去找客源,拉一个人进赌场,他赢的钱都要分百分之一给你。如果他输了钱,你就借钱给他,不管他赢不赢得回来,借你的钱都要还你,还要收利息。”阿勇翻来覆去地跟他解释,“不管怎样,你都不亏。”

阿辉觉得自己做不了:“可是我没有钱。”

“你每天晚上数来数去的,不是钱吗?”阿勇笑得别有深意,“别怪兄弟没提醒你,没胆子的人挣不了大钱。”

那天晚上阿辉没有睡着,他翻来覆去地算,只要拉几个客人,那些出手阔绰的赌徒只要赢得多,他就能抽取足以支付住院费的佣金。第二天,他顶着乌青的眼圈跟阿勇说:“勇哥,我跟你干。”

但随后的事情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远远超出了阿辉幼稚的计划。

阿辉的确在赌场门口捞到了几个赌徒,他们也的确如阿勇所说,同意赢了钱付阿辉佣金,输了钱找阿辉借本金。但赌场的金科玉律就是,输钱的人总比赢钱的人多。阿辉一开始把自己的钱借给他们去赌,还能收回七七八八,但很快就有去无回了,那些说好要继续赢钱还债的赌徒在输光了阿辉的本金之后就消失了,身法狡黠得如同练习过很多次一样。

一开始阿辉还每天在赌场门口死等,但过了几天,他没等来那些赌徒,却等来了带来一大帮人的阿勇。

“阿辉,那些扑街[4]欠了赌场的钱,全都跑路了,兄弟没办法,只能来找你收账。”

阿辉这才明白阿勇是讨债的人。

但是一切为时已晚。等阿勇带着他去小黑屋里“算账”的时候,看到那个数字,阿辉明白,自己栽了。他想挣的是佣金,但阿勇想挣的是阿辉的本钱。

他垂头丧气、两手空空,就这么回了家。

还是那株杜英树,还是那吵闹的蝉鸣,妈妈仍旧站在小楼的窗前微笑着朝阿辉招手,唤他进去。可是阿辉却觉得这笑容仿佛意味着诀别。

阿妹说,妈妈的病拖得太久了,现在是肝癌晚期,手术费要六十万。

说这话时,阿妹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哥哥,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妈妈。”

但阿辉一句责备的话都说不出来。他有什么资格去怪这个刚刚成年就开始半工半读,回家还要照顾病人的妹妹?

他心里没有别的想法。钱,他需要钱,很多很多很多钱。

阿辉又回了赌场。

阿勇仍然叫他兄弟:“兄弟,不要慌,除了迭码仔,你还有别的事儿可以做啊。”阿勇拍拍他的背,笑得别有深意,“喏,别怪兄弟没提醒你啊。”

等阿辉察觉的时候,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老千。

他其实很聪明,复杂的牌桌规则看一次就会,可有一件事情他无论如何也算不明白。明明经手的筹码数以千万计,他欠的债却一分没少,反倒越来越多。

当他在二十四小时都是蓝天的赌场里浑浑噩噩的时候,阿妹来找他了。阿妹说,妈妈卧床不起,如果不马上手术,就等不到第二年春天了。

没有时间给他慢慢筹措了。他睁着满是红血丝的眼睛,麻木地望着阿妹那双蜜糖色的眼睛:“我赌不起了,你来一把试试吗?”

所有发生过的事儿他都记得很清晰,但他的感官在这一天仿佛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他看着阿妹坐在自己刚才坐过的位子上,听到自己在她的耳边低声解释玩牌的规则和筹码的含义。奇怪的是,当阿妹身前的筹码越来越多,明明是该高兴的事情,他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就好像站在阿妹身后的人不是他,只是一具空壳,而这具空壳正机械地做着一些重复了千百遍的动作。

他瞥到身边围拢的人越来越多,这样的情形并不常见,本应当引起警惕,但他什么反应都没有。直到保安的手重重地拍到他的肩膀上,他眼睁睁地看着阿妹被带走,筹码叮叮当当地撒落一地,他只顾着扑过去捡筹码,然后疯狂地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好像有人在骂他,还有拳头打到了他的身上,但他感觉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

只有筹码的触感是真实的,只有钞票的气味是真实的,他不是真实的,阿妹不是真实的,妈妈的病也不是真实的。

他迷失在了一种疏离的不真实感里。

保安把他和阿妹带到了一间地下室里。他们在潮湿的地下室待了两天才被阿勇拎出去。

阿勇说,保他们出来的人是陈生。陈生对阿妹很感兴趣,想要她学着做老千。

阿妹不知道该怎么办,眼巴巴地看着他:“哥哥?”

阿辉麻木地点点头:“做吧,乖啊。”

从小到大都很听话的阿妹这一次也很听话。在他和阿勇的教导下,阿妹学得很快,比他更快,甚至在出千之余还学会了伪装。她神出鬼没地出入于各个赌场,给陈生带回来一笔又一笔财富。

阿辉在偶尔回神的时候也会教阿妹在这声色场里辨别人心。

“喏,做老千最重要的不是赢,是逃跑。”他把玩着手里的筹码,动作熟练得仿佛那筹码是长在他的指尖上,“世上的人个个自私自利,一旦发现你身上无利可图,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说不定他走前还要卷走你的钱,所以你要学会跑,跑得比别人还要快。”

阿辉比阿妹更有经验,逃跑的办法真是层出不穷。他教阿妹如何用简单的延时装置声东击西,也教她如何在狭窄而逼仄的空间里逃生。

阿妹总是听话地点点头,用那双蜜色的眼睛默默地看着他,眼里是一如既往的信赖。

他原以为阿妹会这样听他的话听一辈子,直到一个叫作李子山的人出现。

陈生的人都管李子山叫“那个死差佬”,只有阿妹会规规矩矩地叫他一声“阿sir”。阿妹被李子山抓到过几次,每一次回来,阿妹都要跟他说:“哥哥,这样是不对的,要不我们不做了。”

每一次,他也都如机械一般地回复她:“谁说不对啊?赚钱怎么就不对了?不做老千,谁来救妈妈的命?”

“可是医生说妈妈术后恢复得不好,我们带妈妈回去好不好?”

阿妹的声音听来绵软可怜,却激不起他的半点儿同情心:“回去?房子早就卖了,你要回哪儿去?”

他对阿妹温柔地笑着,只是说的话却没有半分余地:“别傻了,我们根本就没有回得去的地方。”

说罢,他把目光收回到自己手中的扑克牌上,假装没有看见阿妹眼里一寸寸黯淡下去的光。

只是没想到,没等阿辉挣够钱,妈妈就过世了。

站在冰冷的太平间里,他才知道,原来医生和阿妹说得都没错,原来妈妈真的活不过第二年春天。

从这一天开始,阿妹开始整晚整晚地做噩梦。阿辉不知所措,只好在阿妹每一次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学着妈妈那样,给她唱歌。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幼稚的童谣是这时候唯一能够让阿妹再次入睡的方法。而他则在哄睡阿妹之后开始失眠。

阿妹问他,既然妈妈已经不在了,是否可以收手了?

阿辉总是东拉西扯、避而不答。他拒绝承认,早在阿妹问他之前,妈妈就已经不是他留在赌场的原因了。

他不想向阿妹坦白,其实他早就把妈妈的病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只是想要钱而已。

清冷的房间里如今只有兄妹二人了,他们互相依靠,又彼此背离。他隐隐担心阿妹会抛下他去找那个阿sir,说不定还会把他们的事情捅出来。于是他和阿勇一起把阿妹看管得更紧,让她赶更多的场子,赢更多的钱。

他都不敢细想自己已经卑劣到了何种地步,只想在阿妹离开前从她的身上多捞一点儿。

然而千不该万不该的是,李子山出事了。

一向对他轻声细语的阿妹那日却像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地要去和陈生那伙人拼命。阿辉想尽一切办法按下了她复仇的念头,却没有按下她要救人的决心。

谁能想到,那个平日里连桶装水都抬不起来的小阿妹竟然从医院偷了一个大活人出来?

阿辉也急了。李子山是陈生的眼中钉,阿妹做出这样的举动无异于背叛,下场会比李子山更惨,还要连累自己。但阿妹什么都不管,只想救阿sir回来。出于信任,她给阿辉打了最后一个电话:“阿sir就藏在后街的小诊所里,我定了明天早上的航班,先带他出境治疗,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阿妹不知道,阿辉接电话的时候阿勇就在他旁边,他逼着阿辉开了免提,所有内容听得一清二楚。

从这里开始,阿辉就不清楚阿妹经历的事情了。

他只知道,那天氹仔岛的雾气很大,因为看不清楚,听说陈生派了十几个人去都没有抓到阿妹,叫她坐船跑了。

阿辉说不清心里是失落还是高兴,只知道他的夜晚安静了,没有人会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吵醒他的发财梦,却也再没有人那么温温柔柔地拉着他的袖子,叫他一声哥哥。

就连杜英树的独特香气都仿佛随阿妹一起消失了。蝉鸣消泯于沉闷的天气里,夏天的气味变得苍白,再也没有一丝甜蜜。

阿辉仍在赌场里厮混,可是没有了阿妹的帮助,他的运气一天比一天差,原本挣了些盈余的,很快又输了个精光,再次欠了一屁股债。

陈生给他开了个条件,把阿妹找回来,阿辉的债就一笔勾销。

阿辉知道陈生为什么对阿妹如此执着。有个富商看上了阿妹,许了陈生一笔巨款。左右阿妹也做不了一辈子老千,迟早有被赌场的人抓到打断手的一天,不如趁早卖个好价钱。所以陈生才对那个搅局的李子山那么生气。断他财路,他就要断李子山的活路。

阿辉不知道上哪儿去找阿妹,唯一的线索是她走时坐上的那艘轮船的目的地是北方。

陈生给阿辉派了十几个帮手,一行人漫无目的地北上了。他原以为会无功而返,可好巧不巧,路边的广告牌上播放着一段颁奖礼的片段,阿辉就抬头看了那么一眼,就发现了那个正在颁奖的女明星的破绽。

那个被主持人叫作“左轶”的大明星在和一个男演员握手时脚尖朝外、手臂夹紧,是一种不易被察觉的准备逃跑的姿势。

那是他教给阿妹的姿势。

阿辉的心里泛起一种陌生得令他烦躁的情绪。光是想想他都觉得离奇,一年不见,他的小阿妹怎么会变成大明星呢?

他既想把自己的发现隐瞒起来,又迫不及待地想要证实。他开始仔细地查这个叫“左轶”的女演员。陈生派来的人手里有善于追踪的,所以阿辉很快就知道了“左轶”将要去外景地拍戏的消息。

阿辉带着人潜伏过去,在人群中拦住了她。果然,看似高冷的女明星戴着起掩饰作用的美瞳片,可是一看到他眼神立刻就变了。

他找到他的小阿妹了。

阿辉打给陈生,把阿妹的消息献上,想要就此脱身,但老谋深算的陈生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把他放过?找到了阿妹还不算,陈生还让他把阿妹带回澳门。

没有办法,阿辉继续与那些暴脾气的打手合作。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阿妹的住所,直接杀上门去。阿辉特意没有跟着一起上楼,而是留在了车里。他心里隐隐有一种期待,想着如果他不在,或许阿妹就没有那么容易被抓到。

果不其然,阿妹从密网中凭空蒸发了。为首的打手气得砸坏了一面车窗玻璃。

这之后阿辉就不能再躲懒了,他们逼着他像鬣狗一般地追踪她,一路跟到了巴西。

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他见到了许多和阿妹一样有着蜜色的眼睛的人。他想,上帝之城肯定会保佑他,让他带她回应去的地方。

“阿妹,和哥哥回去,我们继续一起赢钱。”阿辉站在月下,向她伸出手,“乖。”

可是这一次,他乖巧又听话的妹妹却没有像从前那样乖乖跟他回去。

她说:“不。”

她的身边站着一个男人,他侧身略挡住她,尽管他的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坏笑,可是浑身却在隐隐蓄力,散发着一股杀气。

阿辉不知道这个男人与阿妹是什么关系,但在那一瞬间就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

他的小阿妹什么时候开始有帮手了?

这个帮手竟然还以一己之力挑动了当地的势力与他们作对,那些在赌场横行霸道的打手竟然没有讨到半分好处。

阿辉最终没能完成陈生交给他的任务,而阿妹奇迹般地再次逃脱了。

但好运没有一直眷顾阿妹。从巴西回来后,阿妹似乎陷入了更为困顿的境地。她丧失了绝对的自由,但他们也因此难以接近她。直到他们探查到了阿sir所在的医院,阿妹再次出现在那里时,阿辉才知道,有阿sir在,阿妹就在劫难逃。

和阿妹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伙来历不明的男人,他们个个身强力壮,极不好对付。在一阵混乱过后,阿辉趁人不备摸到了阿妹的身后,将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对着房里正打得不可开交的众人喊:“停手,不然她就没命了!”

人群中,有一个男人的眼神格外可怕。

阿辉记得他。他就是那个在巴西与阿妹比肩而立的人,也是那个上天入地,带着阿妹在月下逃之夭夭的人。

这个男人显然对阿妹脖子上的刀极为忌惮,阿辉不过随意挑衅一下,他就立刻放弃了抵抗,乖乖挨打。阿妹想要去救他,但阿辉没有允许。

他在她的后背悄悄画了一个十字。

这是他们的暗号,这代表着他正在酝酿一场逃亡,而她要和他一起。

不久,窗外响起警笛声,来不及解释更多,他急促地拉住阿妹的手。

但阿妹挣开了。

“跑啊!”他再次拉住她,“乖。”

阿妹还是不动,像在巴西时的那个夜晚一样,对他温柔而决绝地说了“不”。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无须任何理由就跟他到天涯海角了。她的眼神中少了从前的信赖,却多了一份冷静:“哥哥,别逃了,做了错事就去认,不丢人。”

阿辉这一次彻彻底底地知道了,他的小阿妹是真的在和他说再见了。

没有时间留给他来告别,像他这样的逃兵,注定只能独自仓皇而逃。

去了医院的其他打手都落网了,只有阿辉一个人野狗一般地在外流浪。

陈生再也无法控制他了,但阿辉也与阿妹彻底失去了联系。天地之大,到处都是容身之所,他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了。

逃亡的尽头,究竟在哪里呢?

两年后的某一天,花光了身上最后一分钱的阿辉藏在一辆货车上进了城。半夜,货车停在郊区某条不知道名字的道路上。阿辉等司机走出很远才悄悄下来。他沿着这条路走到尽头,发现了一个废弃的厂房,厂房门前栽了几株白杨和银杏,院子里停着一辆重型卡车,车门开着。院子里凌乱地摆着拳击袋、木桩一类的装置,没有人影。

阿辉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想去车上翻找点儿值钱的东西,刚爬上驾驶座,却听到院门口传来说话声。他连忙趴在方向盘上,警惕地看向声音的源头。

从院门口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那个戴着黑色的鸭舌帽,半张脸都藏在帽檐里,看不见眼睛,只看到向一侧扬起的嘴角,嘴里还在慢慢悠悠念叨着什么。

“小月亮如今能耐啦,学会旷工啦。”月影下,那人笑得漫不经心,懒散的语气中却混杂着一股阴鸷之气,“等我收了工回头一看,嚯,人影都没啦。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急着去私会情郎啊?”

被他数落的人看起来是个嘴拙的人,欲言又止了好几次,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哟,我说对啦?是谁啊,这么大胆子,敢撩我的人?”数落的人更来劲了,“副导演、昨儿来的特约群演……都不是?该不会……”

他停下脚步,略略弯腰,抵着她的鼻尖:“是南嘉木吧?昨天给你打电话的是他对不对?”

被他数落的人被迫抬起头来,在月光下**出一双琥珀般剔透的蜜色眼睛。

大约是被他猜中了,她不知所措地咬着唇,半晌,才委屈巴巴地开口:“他说左轶的一台手机无法解锁,想要我去试试能不能通过人脸识别,我只是去帮忙……”

这个声音听起来绵软无害,像是给耳朵喂了一口棉花糖,令人很难再去苛责什么。但戴着鸭舌帽的男子还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冷哼了一声:“嚯,南嘉木的事儿就巴巴儿地放在心上,我说的话就当耳旁风……”还没说完,他就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去。

细软的声音在后面响起:“程寄!”

被叫作程寄的男人慢悠悠地转过来,挑起帽檐,又挑了挑眉。

蜜糖一般的眼睛望着他,仿佛浸润了糖果的甜:“你给我的手机打不开了,你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程寄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慢悠悠地走回来,从她手里拿过手机:“不就是密码输错太多次锁定了吗?换成指纹识别就好了啊。”

“哦。”刚把手机拿回去,她又说,“我的化妆包有点儿沉。”

他啧了一声:“进组几个月了,也没听你说一声。怎么不早说?”说着,他顺手就接了过去。

“还有,我想吃猪排包。”

“大晚上的上哪儿吃猪排包啊?”他故意翻了个白眼,然后嘴角又勾起那个笑来,“不过得亏我神机妙算,早就给你买好了。”

至此,程寄的脸色总算缓和下来了。他把刚才对南嘉木的怨愤抛在了一边:“回去热热就能吃。”

她也松了口气,好像再也想不出什么花样了,又因为有猪排包在前方等着她,难免走快了几步。

身后马上就有人喊起来:“月亮,等会儿我,说好了夜路要一起走啊。”

她停下脚步,半转过身来,低头柔柔地一笑,仿若不胜凉风的娇羞。

程寄快走几步赶上去,拉着她的手进屋里去了。月光洒落在门口,两人的影子互相纠缠,再也分不清彼此。

等院里安静了,阿辉这才从车上下来,表情愣怔。

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他的妹妹笑起来这么好看,好看得让他心痛,仿佛他遗失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他忽然很想听她再叫一声“哥哥”,用刚才她叫“程寄”时的柔软嗓音。

他不自觉地跟着阿妹的足迹走到院子里头。月光下,门口贴着的一张白纸黑字的字条格外醒目。

“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下方的落款不是姓名,而是一个手绘的小月亮。

耳边仿佛响起了从前妈妈给他们兄妹二人讲故事时发出的温柔的声音:“喏,这个故事呢,就是告诉我们,做错了事、走错了路不可怕,但一定要有担当,敢承认,然后呢,尽力去弥补……”

阿辉没有再走进去。他揭下这张纸条,转身,独自走向来时的路。

路的另一头是一间有着蓝牌白墙的小屋,“派出所”几个字还亮着灯。

温柔的月色下,道路两旁的白杨和银杏仿佛变了形状,空气中飘散出记忆中的杜英花的香气,甚至隐隐听得到聒噪的蝉鸣。

阿辉站在小屋前,轻轻哼起年少时钟爱的歌。

活着,不是用来演一出糜烂的黑色喜剧

说不,我很后悔当初没有这样地肯定

说不,不代表懦夫

注释

[1] 粤语,意为:妈

[2] 粤语,意为:外国的小孩儿

[3] 粤语,意为:小屁孩儿。

[4] 粤语,骂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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