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东京,表参道。一身黑色劲装的阿拉丁呆站在一家服装店门口,瞪着满街走来走去的人。
他在找猪小弟。
十几个小时以前,他,还有小脑袋,在北京总部和猪小弟分头行动去查欧文小孩失踪的案件,他负责到世界各地排查模拟人生给出的十三个可能人选;小脑袋继续黑日本警视厅,把过去十年内血型为熊猫血的失踪儿童信息调出来,运算出未来的生理数据再进入全球人口库定位搜寻。而猪小弟这个混不吝,则说自己要去找血卫就熊猫血的事儿跟人家好好说个清楚,一头冲了出去。
结果没多久,这哥儿们就失去了联系。
阿拉丁发现他失去联系是在大概三小时后,他正赶去摩洛哥排查第一个可能人选的路上,估摸着猪小弟应该已经到东京了吧,毕竟是去见吸血鬼,阿拉丁有点不放心,想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结果猪小弟的手机,也就是他的通讯器,关掉了。
他本来还不以为意,顺手开了自己手机上的“猎人都是好朋友”app想查一下猪小弟的位置。这个app允许猎人们在出集体任务的时候组队,互相开通通讯器定位权限,以便在行动时彼此沟通和提供支援。而且这个app是通过个人通讯器里安装的猎人芯片定位,哪怕通讯器本身没电了,芯片还能独立运作一段时间。
这个算是够高级了,其实猎人们还有一个更高级的app,叫做“猎人都是生死之交”。可以通过各自镶在脑子里的那个芯片定位,不管到哪里,用什么借口,都跑不脱人家对你行踪的掌握。
但是高级归高级,打联盟往猎人们脑子里装芯片以来,这个app的用户一共只有两个人,那两位是搭档,出生入死后结下深情厚谊,经历之千回百转完胜十部好莱坞大片。后来实在肝胆相照,分不开,虽然是两个直男也干脆结婚了,结婚后双双开通使用这个app以示自己对伴侣的无限忠诚。
童话故事里说,王子和王子从此过上了幸福愉快的生活。
但是我们都长大了,都知道这种结尾是骗人的,问题是也没想到会被骗得那么惨。事实是没过多久,他们就一个申请调去了南美分部,一个申请调去了北极分部,不单发誓此生老死不相往来,而且一直在苦苦等待医学技术足够发达,到时候要用电击疗法消除自己脑子里有关对方的一切记忆。
任何人以为自己可以绝对信任对方或被绝对信任,都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几乎没有例外。
阿拉丁和猪小弟虽然关系密切不到生死之交那个份上,但至少一直都在“猎人都是好朋友”app的一个组里。他打开来一找猪小弟的位置,系统提示他,找不到相应芯片号码。
联盟自主开发的通讯器,抛开它出厂搭载的那些非常规猎人专用功能,它本质上是一个非常完美的手机产品。
首先,它的质量非常好,绝对不存在碎屏、内部短路,以及系统需要不断升级这种怪事。这是为使用者的安全考虑:你想想一个猎人正站在南美的沼泽地里准备用手机测定一群魔鬼铁天牛的攻击路线,突然手机说麻烦你点一下系统升级否则我就罢工,结果导致猎人殉职,那算怎么一回事?第二,它充分考虑了用户工作环境多变、机器应用时间很长,以及机动性要求高的特点,开创性地具备了利用多种能源供给方式充电的功能。
普通充电固然速度极快,太阳能也不在话下,晒十分钟管一天,用户可以自行设置进度提醒语音信息。比如说阿拉丁的通讯器就会在太阳能充电到百分之五十的时候,发出“哎呀妈呀,晒破皮了”这样的提示。
风大的时候启动风能模式,举起手来坚持吹机一分钟,绝对能支撑通话两小时,对台风季节去海岛出任务的外勤猎人来说简直称心如意。
实在一穷二白,没风没光的所在,这玩意儿还有一招绝的,那就是扔在地上使劲儿用脚踩,力气越大,频率越高,能源补充越快。有猎人算过,开一曲《Uptown Funk》,模仿火星哥的舞步在通讯器上蹦,蹦到“don’t believe me just watch”的时候,电源基本有一格了。
总之一句话,猎人联盟发的手机,绝对不会因为没电而关机,而无法通过号码芯片定位,更是匪夷所思,因为那意味着猪小弟通讯器的注册信息失效了。
除非有人黑进了猎人联盟的管理系统,删掉了猪小弟的通讯器注册信息,否则那是没有理由的。
如果无缘无故关了机,尤其是在出任务途中,那就是一定出了事。
阿拉丁当机立断,在快到摩洛哥的时候调转飞行器,跑去了东京。那十三个人就算个个都是欧文家小孩,反正那么多年都苦过来了,再苦几天也没什么,猪小弟可不能出什么事!他可刚丢过一次了,这一下万一又跟吸血鬼杠上了怎么办!
他心急火燎到了表参道,往那儿一站就傻眼了。
猪小弟走的时候只说他知道吸血鬼血卫常去某家餐厅吃饭,具体也没说哪家。这地方是中心商业区,餐厅满坑满谷,一家一家找过去不知道要找多少时间不说,总不能随便进个门就大喊一声谁是吸血鬼吧?
但阿拉丁混到三星也不是白混的,他心乱如麻了一阵子,定了定神,决定从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入手,找出吸血鬼的动向。
这个事实就是:日本东京是全世界非人聚集最密集的城市,任何时候,想在表参道找出一个非人的难度,并不比找出一个没化妆但还是能看的女生难度高多少。
而如果有一个非人经常在这里活动,他就没理由不知道一个高阶吸血鬼喜欢去的餐厅会是哪一家。
阿拉丁紧了紧自己的裤腰带,沿着表参道街道一侧,慢慢走了一趟,然后过了街,沿着另一侧走了回来,他一边走一边回忆自己在“追踪”这一门课上所学到的全部知识,并且深切地感觉到自己学得实在不够多。
他努力镇定心神,巨细无遗地观察着熙熙攘攘人群中所发生的一切。与此同时,手里还握着生物能量测量仪,数值设置在正常人类的标准范围内,这意味着测量仪上有密密麻麻无数个绿点,全在活泼泼地闪个不停,看的人眼花缭乱。
他这么做是有道理的,非人在熟悉的地界出没时当然不会隐匿自身能量水准,只要猎人出任务前做了功课,知道自己要去找的非人大概处于哪一个标准,再将探测值做相应设置,就很容易发现猎物的行踪。
但一旦他们到了人类的地头,就不会那么傻了。要知道两个人打架,哪怕打得头破血流,警察来了拉到警察局各罚两百块,最多算个治安事件;要是两个人打架,一个人把另一个人咬成了几片,那出来管事儿的就是神盾局了。
除了极少的艺高人胆大或俗称混不吝的种族之外,绝大部分在人间活动的非人都会改变样貌并调低自身的生物能量到正常人类的水准,大隐隐于市,大家都挺懂的。
唯一的破绽是,刻意调低生物能量后的非人需要非常努力才能维持这种状态,一旦外部环境出现意外状况,导致他们发生应激反应,能量显示仪上就会出现瞬间的数值暴涨。
而大都市里的意外,每一分钟都有可能发生。
阿拉丁等的就是这样的瞬间,在这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中心,面对如此密集的非人群体,只要给足够时间,没有理由会一切太平无事到永远的。
他慢慢游走,耐心等待,观察着蛋糕店里、鞋子店里、饰品店里、寿司店里、地铁站里、红绿灯下,各色人等的表情动作神态,红男绿女,飞禽走兽。
看妆容淡雅的售货员和耳朵上有十八个洞的惨绿少年(原指穿浅绿衣服的少年,后指讲究装饰的青年男子,现也指青春期的孩子)在店门口,先是鞠躬欢迎,又鞠躬告别,各自都没有与众不同到不像人。
阿拉丁忽然想起自己在做实习猎人的时候,有一次联盟请了一位已经退休的追踪科目教官回来给大家作讲座。那也是个小老头了,不知道是外号还是真名,理事长介绍说他叫小天狼,据说跟设备司老爷子同事多年,也是一位愤世嫉俗的主儿。他虽然年纪大了,身手还矫健得很,蹿上台睥睨各位少壮,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砸场子来的:“联盟现在一半以上的精力和经费都在研发设备,恨不得野地里打个瞌睡都有设备给你们铺被子。你们呢,出任务也是凡事都靠设备,离开设备就目盲耳聋不知所措,简直就像出租车司机开车不认路,全靠导航告诉它往东往西一样,完全都是瞎扯淡!”
当时他在下面哄笑,一面手上玩游戏,对老头的话不以为然。现代社会,科技都到什么程度了,一万亩农田只要十个人一百台机器一个人工智能管理系统全面覆盖,就可以顺顺当当生产出养活成千上万人的粮食,这难道不好吗?难道要回到刀耕火种自力更生的时代去才算高明?
但现在他忽然明白了那位教官的意思。
无论多么先进的技术终有鞭长莫及处,到无计可施时,你能依靠的最终只有自己。
他此时忽然想到了什么,在一家甜品店外止步,观察着店铺中的一切。
看起来这是一家非常非常受欢迎的果汁店,主要供应新鲜的果汁和芒果布丁、香蕉西米露这样类型的健康甜品,不断有人进去,也不断有人出来,店铺里坐满了人,每个人好像吃得很开心的样子。偶尔有几个人需要在门口排一下队,但很快就可以在里面找到轮换出来的位子。
正是这一点,吸引了阿拉丁的注意力:换台率太高了。
和那些放在柜台里的、只需要销售的成品食物不一样,新鲜果汁的供应流程是一整套的即时操作,从水果的清洗、切块、榨汁到装杯,而后送到点单的顾客手里,无论多么训练有素,都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
制作甜品需要的时间则更长。
阿拉丁是地下拳手出身的,但选择那门职业纯粹是因为母亲生病,非常需要钱——地下拳赛的胜者报酬很高,而他又刚好具备骄人的体质与格斗的悟性。
事实上,他念书的时候成绩很好,尤其在理科学科上一直学得很顺利,如果能够更加幸运,作为一个正常的孩子成长的话,一定可以顺利地考上大学,去念物理或者计算机科学之类的专业吧。毕业后说不定能够进入那些独角兽(概念来源于美国硅谷,指估值达到10亿美元以上的创业公司)互联网公司工作,成为受器重的程序员,而后在四十岁的时候开盛大派对庆祝自己头发全部掉光这种成就呢。
即使到了现在,他的心算仍然厉害,每次和女朋友出去吃饭,都是他负责算小费,账单还没到,他已经把精确到分的小费甩到了人家盘子里。
因此,阿拉丁很快就算出来:
1.除非在这家甜品店的操作间里有六个以上的员工,并且以理论上能够达到的最高效率同时运作独立的榨汁流程,大概是三分钟一个回合;
2.用商业级的榨汁机,一次可以出六杯大杯果汁;
3.原材料的供应处于完美衔接状态,没有任何延误或者脱节。
否则这家甜品店不可能达到眼前这种出品速度——十分钟内,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小操作间的送餐窗口送出八十多杯果汁和十份甜品。
这家店的墙壁上挂着员工的名牌,一共四个人,一个在前台收银,另外两个在店堂中穿梭,端送饮品和收拾台面。
也就是说,在收银台旁边那道门后的操作间里,只有一个人在干活。
这完全不合理,不合理就是阿拉丁的福音。
他大步冲进了甜品店。
穿着小蓝格子女仆装的服务员甜笑着迎上来,阿拉丁与陌生人的沟通技巧向来一般,这会儿事态紧急,更懒得浪费时间,他侧身甩下人家,直取收银台而去,大步流星,气势汹汹,一双豹子眼瞪起来,颇有几分街头霸王的风范。收银员手上正忙着,忽然抬头和他对上眼,马上花容失色,往后退了一步,举起手来:“请把钱带走,不要伤害任何人。”
前戏做这么足,不顺着演下去都有点不好意思,阿拉丁差一点就顺势把那台收银机给抢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不应该为这十万日币折腰,十万美金的话倒还可以考虑一下。于是脚步加快,瞬息间杀进了收银台旁的那扇小门。
里面果然是操作间,正方形,空间不大,但井井有条。四面都有料理台,料理台上每隔一个洗手池摆一台商业级榨汁机。料理台上空除了一台订单终端屏之外,悬挂着一排排干净的杯子以及外卖餐具。一条传送带围绕料理间,榨好的果汁贴上单号标签之后放上传送带,就自动运去大门旁的传送口,再到收银机旁的取餐台面。
一台可移动的四层餐车摆在操作间正中,上面一层一层整齐有序地摆放着各种切好的水果块,用不同颜色的小碗装成一份份,各个料理台前作业的人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到原料。
外面忙成狗,里面却很清静,隔音效果极好,门一关上,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如员工介绍上所标示的,操作间里只有一个员工,这会儿正戴着手套、发帽,穿着干干净净、略有点大的白色工作服。估计平时很爱喝啤酒,是一个标准的矮肥圆,肚子突出的程度相当惊人。
胸前的名牌上写着他的名字:小田和正,此刻正愣愣地望着阿拉丁,不知道是吓坏了还是反应慢,他不说话,就站在那儿,和阿拉丁面面相觑。
就这么一个人。
十分钟出八十杯果汁。
操作间只有一个人。
阿拉丁满腹狐疑地在操作间转了一圈,站回小田面前,抱着肩膀看了人家一会儿,伸手从水果餐车上抓了六七碗苹果,塞到人家手里:“你弄杯果汁给我喝喝呗?”
小田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苹果,慢吞吞地说:“请先付款,就座或排队等候您的饮品。”
阿拉丁完全不尊重公序良俗:“不行,我现在就要喝,苹果汁加梨汁,再放个小青柠。”
他一边说,一边又塞了七八碗梨和半碗青柠檬在人家手里,水果碗从手上一直堆到了人家脑门前。小田捧着那堆水果,没有任何反应,还是用一模一样的声调说:“请先付款,就座或排队等候您的饮品。”而后脑袋从水果堆后面探出来,小眼睛半点不虚地瞪着阿拉丁,烈士的姿势是摆得极好的。
结果他遇到了一个差不多倔的:“你今天不给我榨果汁,我就不走。”
说话的当儿大量的订单流入,在门口的显示屏上“滴滴滴”响个不停,阿拉丁幸灾乐祸:“你们的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
这句话重创了小田,他屈服了,肩膀塌了下去,转身向料理台走去。
他走路的姿势跟他说话的语调一样,又慢又单调,毫无活力或热情,简直不像走,而是挪。他挪啊挪啊挪啊,挪到了某个料理台面前,打开榨汁机盖子,把苹果梨子青柠檬乱七八糟地倒进去,按下按钮,机器震动,果汁流出,结果这哥们明显不在状态,根本忘记了放杯子去接,顿时果汁流了一地,看着从料理台上慢慢淌下去的那青青黄黄的一堆,小田突然就崩溃了。
他转过身来,用力把帽子拉下来往地上一丢,暴跳如雷,大吼大叫:“你们想干什么?我们每个月纳税,给人类纳完给你们纳,每个季度续签良民卡,每年更新居住和工作信息。赚的钱一大半给了你们去修什么狗屁地宫圈养场,自己还要去服役,你们还想怎么样?你们还想怎么样?是不是要逼我们造反?”
他抓帽子的不是五根手指,而是触手,灰白色的,长而柔软,顶端带着吸盘和分叉的触手。随着他的歇斯底里大发作,小田同学身上的工作服忽然如同七级风浪下的海面,此起彼伏,到处突出一块块一条条奇怪的形状。接着嘶啦一声,裂成了几块,有的还吊在小田身上,有的直接掉到了地下,从衣服底下冒出来的,是一只阿拉丁从未见过的古怪东西。人类的头,一条灰白色的长脖子,上面绕这样一圈圈树木年轮似的蓝色肉棱,脖子下的躯干呈圆盘状,圆盘上甩着无数条触手,长的短的都有,彼此纠缠着,估计平时往下放放就充当腿脚,往上举举就充当手臂,因为生气的缘故,这会儿都毫无章法地乱甩。
阿拉丁虽然吓了一跳,但马上容光焕发,深深为自己的推理能力感到自豪,他赶紧安抚人家:“别生气别生气,不管你以为我是谁,我其实都不是,我就想跟你打听一件事儿。”
小田一愣,所有触手收回到圆盘上,其中两条垂落,把他整个人撑了起来,顿时就变成了一米八,和阿拉丁平视:“你不是异族街道管理事务所派来的?”
异族街道管理事务所是什么东西?
阿拉丁摆出严肃脸:“绝对不是!他们是谁?”
小田看他说得那么斩钉截铁,情绪稍微缓和了一点:“异族街道管理事务所是吸血鬼用来管我们的一个机构,每个月来收税和查验我们的居住状况。如果你不是他们的人,怎么会招进来的?”
阿拉丁说:“我是猎人……”刚说了四个字小田就号叫了起来:“什么?猎人?我们到底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会招惹你们猎人!”
阿拉丁赶紧摆手:“没有没有没有,你绝对没有招惹我,我就是来打听一件事的,你千万相信我。”
小田又稍微缓和了一下,半惊半疑地瞪着阿拉丁:“打听什么事?”
“附近有没有哪个地方,餐厅啊咖啡馆啊什么的,是吸血鬼特别爱去的?”
小田眼都没眨:“我们这里啊。”他马上悲从中来,不管这位是来自什么种族,他都算爱演的,七情上脸,苦大仇深,“凌晨三点要来喝果汁,专门喝红肉火龙果汁和红芒果汁,说口感像人血,这两种水果日本都根本不出产!你知道成本多贵吗?一次喝七八杯还要打包,不!给!钱!你知道我们小本生意多难做吗!”
阿拉丁很担心他再控诉下去,就会扑通一声整个圆盘砸到地上,然后伸出所有触手呼吁天降鹅毛大雪,证明他真的身负奇冤。他可没时间扮包公的角色啊,赶紧让人打住:“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给你一张名片,下次有吸血鬼过来喝霸王果汁你打给我,我帮你揍他?”
小田马上抹了一把眼泪:“猎人来帮我揍吸血鬼?开了眼了啊。”
阿拉丁看他心情好点了,打蛇随棍上:“还有其他地方吗?主要是餐厅,高阶吸血鬼爱去的餐厅。”
小田不放心,确认了一下:“你真的不是来找我们麻烦的?”
阿拉丁翻了一下白眼:“我要是来找你们麻烦的,我会站这里听你扯半天,我早把你抓起来了,看你也没什么能力反抗。”
对方觉得倒也是:“那就好,你出门左转,走两百米,里边有个小台阶走下去,有个餐厅开在地下室里,没有门面也没有窗,我听说吸血鬼的几个头面人物很喜欢在那里吃晚饭。”
这时候又有很多订单进来,小田挥了挥某条触手:“我真的要开工了。”
阿拉丁对他表示感谢,真的递过去一张名片:“我欠你一次,有需要的话找我。”
小田一条手伸过来接了名片,头都没抬,其余无数条触手盘在那个原料餐车上,一瞬间的工夫就把阿拉丁弄乱的水果碗弄得规规矩矩的,一边说:“你要找得到那些高阶吸血鬼,帮我们说说,减点税吧,我们的营业额已经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利润却比街上卖红薯的人都低。说得过去吗!”
阿拉丁言语铿锵:“绝对说不过去!我看看我能做什么。”转身就走了,走了两步转回来问,“外面那些员工知道你这样吗?”
小田和正已经忙上了,对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家人。”
阿拉丁点点头,站着观赏了一分钟小田的工作现场,那真是叹为观止,这哥儿们身上的触手是可以根据需要随机融合或分化,目测从两条到一百八十条之间的双向转化只需要数秒钟。他用四条触手操作一台榨汁机,两头负责原料,包括将新鲜水果清洗,去皮,切块,装碗;一条负责取原料榨汁,最后一条负责装杯子贴订单号码标签上传送带。触手与触手之间合作之默契,协调之和谐,时机拿捏之精确,妥帖地阐述了什么是“感觉就像是一个人”。这样的速度来看,就算外面订单再来三倍,小田都妥妥地没问题。
最扯的是,他还有四条触手分出来不去干活,而是围在原料餐车四边,拿餐车顶部当牌桌,正在打扑克,杀声震天的牌注下得还不小,不知道这种输赢到底有什么意义。小田看了一眼他迷惘的眼神,说:“我晚上在非人赌场兼职当荷官,你要来玩吗,就在银座那间爱马仕的旁边小巷子里,找到一块见水之后出现小精灵十字架印记的石板踩下去,就能进去了。”
阿拉丁摇摇头,出去了,小田还在后面喊呢:“你来的话记得报我的名字,你的赌额我可以拿提成的啊。”
他就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工夫,外面的队已经排到了街上,收银员和服务员们都用谴责的眼神看着阿拉丁,而他也算是完全明白了为什么这几位要戴着手套干活。
照着小田的指点,出门左转,走了两百米,阿拉丁顺利地找到了那家开在地下室里的餐厅,门紧闭着,里面也没有一点动静,不知道这个钟点是结束营业了,还是还没开门。他发愁地看了一会儿,决心人定胜天。
既然是高阶吸血鬼爱来的地方,那么照常理推断,开这家店的不会是正常人类,否则双方的风险都未免太大了。既然不是正常的人类,那么他们住的地方通常也就不是正常的人类住所,而多半是附着类的半独立空间——在东京,寸土寸金这四个字饱含严肃的现实主义意味,任何房地产中介都没有丝毫幽默感。
他在餐厅附近走了一圈,在几个他认为比较可能开空间通道的地方装上了空间门铃,包括墙壁与墙壁之间的夹角、餐厅一侧通道的断头处,还有台阶下方的阴影里,然后在餐厅正门口坐了下来,看着手机,等待空间门铃传回信号。
阿拉丁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并且他也以自己的耐心为豪。不管是在地下拳台争斗,还是当猎人,很多时候决定结果的并不是勇敢或决心,而是在多大程度上沉得住气,越是凶险,越是急迫,越要静下心来,等待一丝破绽或转机。
但他现在等在这里,却生平第一次如坐针毡。
内心深处他的理性告诉他,如果猪小弟已经找到了吸血鬼,他等在这里固然无用;如果猪小弟还没有来,那么阻止他的估计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一阵阵的不安涌上心头,那感觉就像喝了太多的酒,第二天宿醉反胃,难以缓解。阿拉丁现在的解决方法和对付宿醉一样,是忍着,是等着,固执而强硬地坚持着,直到有结果出现——至少这像是一个目标。
到下午六点,手机里终于传来了叮当一声,阿拉丁一跃而起,循声而去,果然在餐厅右侧那个狭窄通道的断头处,抓了一个非人的现行。
那哥们正从一个异度空间里跨出来,上半身没有任何问题,是具备基本格调的一位西餐厅侍者应有的打扮:黑色小燕尾外套,白衬衣,黑领结,头发梳得干干净净的,嘴脸也颇清秀,然后他一抬头,看见阿拉丁抱着手臂站在他面前,用一副“你倒是继续钻啊”的表情盯着他,他还隐藏在另一个空间里的下半身就只好卡住不动了。场面有点尴尬。
“上班去呢?”阿拉丁和和气气地说。
侍者不知他要干吗,只好答应了一声:“是啊。”
“门口那家餐厅吗?”
“是啊。”
“住得倒是离家挺近的嘛。”
侍者抬起头来抓了抓后脑袋,明显心里有点发慌:“是啊。”
阿拉丁继续跟他扯闲篇,态度非常友好,友好得让人心里发毛:“我一直都特别羡慕不用长时间通勤的人,你知道的,我们当猎人什么都好,就是工作的地点离家都特别远,一会儿非洲一会儿南极的,哎哟,累呀。”
侍者听到猎人这两个字,脸色马上就变了,他沉默了一阵子,抬起头来无可奈何地说:“你要什么?”
阿拉丁满意地点点头:“挺上道的啊。”他其实心里早就火急火燎的了,只不过他的人生原则就是绝对不能让人看出来他特别想要什么,一旦被人知道了,接下来的游戏就很难玩。有所求的人总是软弱的。
“我有个朋友,要来你们餐厅见吸血鬼的血卫,你见过他吗?”
阿拉丁把手机递过去,给那位老兄看猪小弟的照片,侍者的眼神刚一落上去,阿拉丁马上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你见过他,什么时候?”
答案确实是肯定的,只不过和他预料的完全不同。
“他几个月前来过我们餐厅吃饭,和平清盛大人在一起。”
阿拉丁有点意外:“谁?”
“平清盛大人。”
这个名字对阿拉丁来说不陌生,在情报司不断更新的简报里,关于高阶吸血鬼的信息并不多,其中频繁出现的名字只有两个,一个是平清盛,一个是藤原。
都是响当当的角色。
但更震撼的是“几个月前”。
阿拉丁想了想就反应过来,那想必是实习猎人出任务的那一次,猪小弟单枪匹马从东京拿了圈养场的建筑图纸回去,问他哪儿来的,说是吸血鬼自己给他的;之前猪小弟急吼吼要去找血卫,说的也是平清盛,阿拉丁不怎么相信,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原来真不是开玩笑!阿拉丁这心里简直纳闷得不行,联盟多少半辈子都在当猎人的外勤同事,十几年摸爬滚打,不要说高阶吸血鬼,连普通吸血鬼的一根毛都见不到,为什么猪小弟却马上就和血卫拉上了关系呢?
他把疑惑埋下去,回到眼前的问题:“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如果你今天再见到血卫,或者猪小弟,务必要打电话给我。”
侍者眉毛挑了两下,勉强接过他的名片,阿拉丁知道,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地帮人家一个忙,所以他敲钉转角:“只要你给我打一个电话,我保证你的名字不会在猎人的猎物名单上出现,即使出现了,我私人也会来提前通知你。”
他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你觉得怎么样呢?”他看了看人家侍者制服上的名牌,接着说,“红粉土狼达也?”
“否则的话,东京街上就会多很多猎人走来走去,在这里生活下去,可能就不会太舒服了呢。”
阿拉丁推心置腹地说,就像自己是人家最好的朋友,正在规劝他去过一种更高尚,更脱离低级趣味,更有意义的人生。粉红土狼达也抿紧了嘴唇,沉默了三秒之后,说:“成交。”
[2]
飞行器起飞,逐渐升高,越过安第斯山脉的茫茫冰原,进入到六千米的安全空中通道,向着亚洲方向飞行。
猪小弟坐在飞行器里喘了一会儿气,把神定下来之后,就敲敲自己的脑门:“阿逐,阿逐,出来啊。”
逐生花从他的耳朵眼里探出来,很警惕地四处瞄了一下,猪小弟努力把眼睛斜视到最大角度看它,还有心情取笑一下:“不用躲了,就算你躲着到底有什么用,你没听说过一句古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吗?”
结果逐生花既不懂典故也不懂比喻,飘出来很认真地问:“哪里有和尚?为什么我没有看到?”
猪小弟试图跟它解释:“你是和尚啊,我是你的庙,你躲进我的脑子里去了,好像很安全的样子,但我被人家抓住了的话,你不就也被抓住了吗?”
逐生花理解了“你被抓住我也被抓住”这个逻辑,但它揪住“和尚”不放:“我不是和尚,虽然我没有头发,但我也不是和尚啊。”
猪小弟赶紧改变话题:“好了好了,没有和尚,话说,你之前从我脑子里发现的那条金线呢?”
逐生花又飘回他脑袋里一趟,明显已经走得非常熟门熟路了,过会儿那条线被它的孢子裙边绕着拖了出来,往猪小弟手里一放。猪小弟有点发虚:“不是猪肉绦虫吧?”
逐生花不服:“你见过长得这么气派的猪肉绦虫吗?”
猪小弟举起那条金线在自己眼前看,还真挺气派的,金光灿灿,感觉是千足金,事实上跟任何虫都不像。因为它无头无尾,而且质感是硬硬的,按下去有轻微的弹性,但绝对不像虫子。
“这是什么啊?”他努力地搜索自己在猎人联盟学到的非人物种知识,一无所获。他跟所有现代低头族一样,遇到疑难问题就想把手机拿出来查查网络,结果发现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手机被破坏得和一堆同颜色的狗屎模样相差不远,他不用想就知道这是爱美丽干的。
为了防止其他人找到猪小弟,爱美丽肘击他之后做的第一件事,肯定就是彻底破坏联盟通讯器,换了别人可能也会这么干,但手法专业不到这个程度。
逐生花印证了他的想法:“是那个臭婆娘干的!她打你脑袋的时候震到我了,差点压碎我几个小孢子。”
猪小弟对它那几个小孢子的遭遇深表同情,他没有了工具,只好靠不耻下问得到知识,他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逐生花说:“知道,这是一线忍。”
“一线忍是什么?”
逐生花在他脑袋周围飘来飘去,那根金线瘫在猪小弟手里,一点会动会唱歌的迹象都没有,说它是个活物要冒着很大的自我怀疑的风险。
但逐生花艺高人胆大:“这是日本吸血鬼天皇的密探,也是天皇的移动硬盘,用来打探和存储所有天皇想要知道和保留的情报信息。”
它飘下去也落在猪小弟的手心里,很小心地避开了那条金线:“这是它的侦探相,我也不知道它的本相是什么。以这个形象出现的时候,除非遇到了知情者,否则几乎没人会对它有所防备,所以也很少有它拿不到的情报呢。”
猪小弟大为佩服:“你居然认识?”
逐生花飘了一下,大概是人类耸耸肩的意思:“一线忍最喜欢隐藏在人的大脑里,通常是在夜晚或人睡眠的时候从鼻腔或耳腔进去。有时候它钻错了地方,会引起本体的精神错乱,狂躁,就跟中魔了一样,到处疯跑,直到本体死掉,它才会出来。我见过。”
猪小弟吓一跳:“本体死掉?”
他赶紧把那条金线放远一点:“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逐生花飘到他眼前:“你不应该关心一线忍为什么会跑到你脑子里去吗?你有什么情报价值?”
猪小弟摇头:“我不知道啊。”他伸出小手指,点了点那根金线,有一点疑问,“它活着吗?”
逐生花还真了解这玩意儿:“活的,但它不会动的,只有在天皇面前它才会变身。你也没法伤害它,不管砍成多少段它都不会有事。”
猪小弟掏出一个打火机:“烧呢?”逐生花发出叽叽叽叽的声音,好像在偷笑似的:“试试看。”
猪小弟小心翼翼地对着金线的一头点燃打火机,黄色的火焰吞吐,离金线非常近,温度已经相当高,但金线毫无反应,一直到一边的线头整个被淹进火里,也是一样。不管它是真的没有感觉,还是苦苦忍着,反正呈现出来的效果是一样的。猪小弟烧了两下,有点于心不忍,赶紧熄了火,拿起来看看,金线一点变化都没有。
他干脆把金线揣进兜里:“等我回了联盟再查查看这是什么吧。”逐生花懒得管他的闲事,往飞行器入口的地方飘了飘:“开开门呗。”
猪小弟大惊:“你要干啥?”
逐生花觉得这哥儿们大惊小怪:“我入定结束了,要去散孢子啊,不然怎么会有下一代。”
猪小弟一想,也是,入定了那么久,终于把小崽子们孵完了:“但外面是高空啊,要不要到地上再出去?”
逐生花两个小眼睛露出来,对着他眨巴眨巴,虽然小,倒也明确无误地表达了嘲笑的意思:“我才不怕什么高空呢,越是高的地方,我的孢子越能散播得远,互相不用竞争资源,成活率更高,简直找不到最好的时候跑出去了啊。”
猪小弟一听很有道理,只好依依不舍打开飞行器入口,把逐生花托了出去。外面大风呼啸,他们暴露在冷冽而稀薄的空气中,逐生花围着猪小弟绕了两圈,像是在说再见,而后就猛然往空中一耸,随着呼呼大作的风声消失了。猪小弟还喊呢:“来看我,记得啊!你知道上哪儿找我去啊!”
逐生花在猪小弟脑子里住了那么久,除了没有交过房租之外,其他方面都堪称模范租客,从不乱丢垃圾,也不要求改善居住环境,对房东还挺仗义的。虽说不孵崽子的时候有点吵,经常不管猪小弟在干什么都自说自话,但猪小弟反正也是个话痨,大家合得来。
这么一家伙逐生花就走了,猪小弟非常惆怅,在飞行器里长吁短叹了半天,孤独感在耳边轰鸣,比六千米高空的风还厉害。他这一刻非常希望阿黄能够快点回来,那家伙上哪儿去了呢?
但这种多愁善感延续到飞行器落地的一瞬间就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目的地设置在东京塔,着陆点在东京塔的观景台,这会儿已经是晚上十二点,游客和工作人员早就走光了。猪小弟从容地收起飞行器,精准地沿着平清盛带他走过的路线,走向那个可以通向圈养场中控室的电梯。
从猎人联盟跑出去的时候,猪小弟正头脑发热,所以最初的计划是很简单粗暴的:直取平清盛经常去的那家餐厅,找到他之后把跟熊猫血有关的来龙去脉问个究竟,看真相是不是和自己的猜想一致。
后来被爱美丽斜刺里打了一个闷棍,去了雪山一日游,可能那里的温度比较低,他居然冷静了下来,在回来的路上思考再三,深刻意识到了自己行动计划的缺陷:找不找得到人先不说,万一平清盛打死不招供呢?何况他明显还打不死人家。
古人有云,靠墙墙会倒,靠娘娘会老,要想吃饱饭,就得自己搞。猪小弟绝对是一个知错就改的人,所以他简直没有二想,马上把自己要去的地方重新定位在了圈养场中控室。
逻辑很简单:吸血鬼中有对人类血液有不同嗜好的群体——中控室监控拥有相应血源的人类群体———熊猫血是其中一种血源——找到熊猫血的血源拥有者,和这些年失踪儿童的信息交叉对比,基本上就可以得出结论了。
这个结论几乎像月光照在水面上一样明显,但月光就是月光,无法保留,无法收集。
猪小弟想要得到更详实的证据,之后他要干什么,其实他没有想好。
他冲进了电梯,搜索着记忆里平清盛开启对面轿厢的方式,手掌在控制面板上乱拍,顺着拍,倒着拍,吹热了拍,擦干净了拍……拍了半天电梯丝毫不动,既不往上,也不往下,也不去往另外的世界,坚持做一台到了半夜就无所作为的电梯,最多就是门开一下,关一下,如此而已。
猪小弟急得抓耳挠腮,心里明白这通道开启肯定是需要认证身份的,但他这会儿去哪儿找一只吸血鬼来认证?
他颓然在电梯中心盘腿坐下,傻看着板着晚娘脸毫不为他的努力而感动的轿厢,正绞尽脑汁琢磨怎么办,忽然眼前一花,一个人如同幽灵般无中生有地从电梯上空倒吊下来,长发垂落,一张脸差点贴到猪小弟脸上,眼睛瞪得不知有多大。
猪小弟吓了一大跳,蹦起来也瞪着对方,然后那个人慢悠悠地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一个弹跳,从电梯上空翻了下来,是个姑娘。深秋的晚上东京还是挺凉的,她却穿一条大大咧咧的花短裤、白色短袖小上衣、夹趾凉鞋;头发乱糟糟的,又长又浓密,都披到了屁股上;耳朵后面抿着一朵紫罗兰,跟短裤上的花样还挺呼应的。整体而言,就是一副刚从夏威夷或者迈阿密海滩穿越过来的样子。心形脸,桃花眼,眉目如画——真的是画,估计脸上的化妆品刮一刮下来足有三斤之重。
她对猪小弟行了一个屈膝礼,用一种特别正常、特别符合人际交往常识的语气说:“我叫狄南美,你呢?”好像一个大活人凭空冒出来这种事和集体相亲一样司空见惯似的。
猪小弟摸摸脑袋,看了看电梯上头,那儿是实心的,绝对没有洞,但他这几个月怪事见得多了,这也不算最出奇的,所以就直接摒弃了刨根问底的想法,顺着人际交往的常识就去了:“我叫朱可以,你可以叫我猪小弟。我的狗,哦,我的狗今天不在,下次介绍你认识,它叫苟不同,小名是阿黄。”
狄南美一本正经伸出手来跟他握手:“幸会,幸会。”
眼睛一眨不眨,热切地盯着猪小弟猛看,猪小弟拉着她的手,又摸了摸头,说:“奇怪了,我以前在哪儿见过你吗?你看起来好面熟。”
狄南美咧开一个特别喜庆的笑容,跟一个临破产的人忽然发现自己中了一个超级乐透大奖一样,,忙不迭地点头:“见过见过,见过好多次。”
猪小弟真不记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她,理论上这么漂亮的姑娘,多看几眼瞎子都会重见光明,他怎么能忘记呢?那么唯一的解释是:“我有点失忆,不好意思啊。虽说这个毛病比较老套,电影桥段里都不爱用了,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狄南美赶紧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她忍了一下,实在没忍住,冲过来一把抱住了猪小弟,手臂紧紧绕着他的脖子,力气大得要把他掐死似的,全身都吊在猪小弟身上:“你一定会想起来的,一定会的。”
别看她个儿苗条,一头扎过来冲力之大,足够让人摔个四脚朝天。猪小弟赶紧扎了一个马步稳住身体,一只手搂住狄南美的肩膀,一只手揪揪她的头发,这一系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好像配套做过成千上万次一样,那熟稔感不知从何而来,自然到了极点。猪小弟还安慰她:“一定会的啦,想不起谁应该都会想起你的。”忽然想起食鬼说的,自己的记忆都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地界里窝着,忍不住叹了口气,“跟你有关的记忆,一定都是很美好的,可千万不要真的存在另一具身体里没有办法回来啊。”
狄南美离开他,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什么另一具身体?”
猪小弟指了指自己:“有人说我有两个身体,另外一个存有我全部的记忆,但我找不着。”
南美马上表示不服气:“找不着?你说来听听看,我就不信了。”
猪小弟倒是有心跟她推心置腹,但此处实在不是畅谈人生际遇之所,摇摇头:“回头跟你说。”
接着继续绕着电梯转圈,继续自己之前的哀号:“哎呀,怎么就打不开啊?我可怎么办啊?”语气腔调号叫内容都无缝连接,跟中间啥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狄南美瞪着他一头雾水:“你要干啥?”
“这个轿厢壁后面有一条路通往吸血鬼的圈养场中控室,我想走过去。”
狄南美马上激动:“真的吗?吸血鬼天皇的圈养场中控室建在东京塔上空?太狡猾了!”
猪小弟点点头:“你也知道这事儿?”他指指门后,“就在那儿。”
狄南美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挽了几下根本就不存在的袖子,煞有介事:“就是个半独立空间嘛,好办,一高跟鞋就能砸出来。”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没有穿高跟鞋,马上换了说法,“一头就能撞开来。”
这人在高跟鞋和自己的亲脑袋之间好像找不到什么过渡的工具,说时迟那时快,摆了个西班牙斗牛场上牛通常会有的姿势,对着墙就蹿过去了,只听轰隆一声响,果然被她撞开了一个大洞。但她似乎也没捞着什么好,整个人趴在洞口,半天没起来。
猪小弟吓得鬼叫,冲过去查看:“你没事吧?”
狄南美趴在哪儿一脸迷惘,眼珠子乱转:“头疼!我为什么会头疼?”
猪小弟赶紧把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伸出手比划:“这是几?”接着拍狄南美的背,“想不想吐?”看她莫名其妙瞪着自己,又把她轻轻推出去,“你走几步给我看看,能走直线吗?”
狄南美一把甩开他:“滚犊子,要老娘脑震**还差得远。”
猪小弟半点没有放松,庄重地说:“别怕,接下来二十四小时我会随时观察你的,有点不对咱们就冲去医院看急诊,啊~”
狄南美白他一眼,兀自嘀咕着:“怎么会头疼呢?”一面凑到那个洞口看,“果然是中控室呢。”
那条白色小路就在那儿,周围的天幕也仍然蓝得接近透明,群星围绕,恍如梦境,远处的小房子也好端端的。他们跳过去,猪小弟现学现卖:“这是吸血鬼公主阿狄用幻力形成的路,有点冷,因为她的寿命将近了。”
狄南美漫不经心:“还有个七八十年吧。如果没有什么大变故的话,她死的时候多半是在加班赶项目吧。简直是吸血鬼皇族里独一份儿奋发图强的职场精英。”
“你怎么会知道?”
狄南美踢踢踏踏在路上走:“我给她算过命。”
猪小弟马上精神一振:“你能算命啊?”
“能啊,我是全世界最伟大的预言师啊!”
一听这个名头猪小弟来劲了,他不顾路径狭窄,拍马赶上去和狄南美并肩而行,一脸谄媚之色:“这个,给我也算一个呗。”
狄南美看他一眼:“你要算什么?”猪小弟一听有戏啊:“算什么都行,我跟你说关于人生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好吧,事业、爱情、财富、健康,你最关心啥事儿?然后对算命手段有要求吗?塔罗?称骨?手相?水晶球?生辰八字报给我也行。”
她可不是说着玩的,一边说一边从花裤衩口袋里摸出各种各样的算命工具,悬在空中围着他们两个打转。水晶球闪闪发光,塔罗牌啪啪作响,称骨用的小秤儿上下起伏,为了拉点儿业务,都使出吃奶的力气争表现,看来经济下滑,生计艰难,也不只影响男女禽兽。
结果猪小弟对世人最关心的主题都没有兴趣,他只关心一样东西:“我就想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人跟我有关系。我有家里人吗?我有朋友吗?我怎么就离开他们了呢?我还能回得去吗?”
狄南美愣住了,她默默地走着,那些算命工具也跟着她走,没几步,猛然砰砰砰全都掉在白色路面上,化成一阵烟雾消失了。猪小弟哎呀两声,转头看看她,只见两行清泪从她的眼中流下,将烟熏妆与苹果肌腮红冲出深沟,来势甚是凶猛。他诧异地说:“哎,你怎么哭了?”
他伸手搂住狄南美的肩膀,情深意长地说:“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的命有点难算,那你也不用哭啊,总有一天你可以算得出来的,我等你啊。”
狄南美二话不说,直接给了他一个过肩摔。猪小弟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仰面八叉被摔下来了,眼前无限的蓝天令人目眩,地面冰冰凉还挺舒服的,他干脆就那么躺着,入神地想了想,叹口气:“哎,你说我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狄南美高高在上站在他脑袋旁边,瞅着他,眼泪擦干了,妆也全花了,变成一个大花脸,她倒是满不在乎,听了这句话之后慢悠悠接了一句:“你妈妈啊,是个特别厉害的珠宝设计师,名震天下,巨富贵族跪在她面前,堆上半个世界的金子,都买不到她一样东西。”
猪小弟扑哧笑出来,一骨碌爬起身拍拍屁股:“你还挺会编的嘛。”一扭头,“哟,说到设计师,花江还真的很懂花艺设计啊。”
中控室那间小房子的屋檐下,窗台上,吊着、挂着、摆着,有瓶,有盆,有浅盘,容器中疏影横斜,错落有致。时近冬,斑斓花色与季节不契合,或因如此,花江插花的原料,所选的都是颜色清浅的植物,再加上枯枝、红叶、树皮、青苔甚至石头,摆出来如同江河四海、崇山峻岭截于一隅,完全超脱了花的概念,别有一番风味。
猪小弟抱着手臂看,赞口不绝,一副很懂的样子:“这是什么流派来着?看花木摆放,应该是池坊流的经典立华式,但从用材和立意来看,又明显是草月流,不错,花江融会贯通得很自然嘛。”
南美踮着脚站在他身后,下巴放在猪小弟肩膀上,一脸生无可恋:“都是些啥?”
猪小弟指指点点:“你看那瓶花,上中下一共九枝,这是著名的池坊流的标志——立华式。瓶子还是特制的花器,不知道是均窑的还是汝窑的,我得近看才知道。这九主枝都有名字,分别叫真、正真、副、讳、见越、控、流、胴、前置,至于草月流……”
南美甩甩脑袋,嘀咕:“牛牛牛,江左司徒还真是喜欢记这些有的没的,让这哥儿们编一本《你不知道的一百个冷知识》的书,他估计都不需要找参考资料。”然后赶紧让猪小弟打住,“行了行了,花江是谁?你相好?”
猪小弟摇摇头:“显然,花江是吸血鬼,否则她跑这里来插花干啥?出外勤吗?”他还挺仰慕的,“要是有机会见见就好了,看看这么富有艺术修养的吸血鬼长啥样。”
南美看了看前方,说:“我觉得你这个愿望,马上就可以被满足了。”
仿佛是感知到了外人的进入,圈养场中控室的门忽然无声无息地打开,有人慢慢走了出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穿灰色卫衣、肥大牛仔裤的小个子女孩,额上扎着迷彩图案的发带,一双本来应该是黑白相间但现在已经颜色难辨的脏球鞋非常点题,不管她长什么样子,这身打扮都在向世界呼叫:“看啊,我这个死宅。”
她身后跟着的另一位,风格却大异其趣。也是女人,个子很高,如银座高级艺伎般的精致和服打扮,蓝底银花;头发盘得一丝不乱;脸被涂成瘆人的雪白,点了一点红唇;两条乌眉,眼角贴了梅花形的红色装饰,令这一副面容更加冷艳疏离,如同一张贴上去的面具。
她们走出中控室,一前一后,忽然站定,一声不吭地在那里望着猪小弟和狄南美,似乎在评估来者身份。猪小弟正不知如何是好,狄南美却突然低声问他:“你猜谁是花江?”
猪小弟左看看,右看看,有点为难,也悄声回答:“理论上应该是后面那个,但也有可能是前面那个。”狄南美差点吐他口水:“你废什么话!”
南美是典型的格物致知派,既然不好猜,上去就问了:“两位好,话说,你们俩都叫啥名字来着?”
对方两人对望了一眼,估计都有点诧异,强闯民宅的碰到主人,不转头就跑就算了,还问主人“今天吃了没有”,这怎么都有点让人觉得不对。
死宅女注视着狄南美,问:“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声音很死板,而且带着合成感,根本不像是从有血有肉的咽喉中发出来的。狄南美耸耸肩:“坐电梯上来的啊。”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张东京塔的门票,朝着人家挥舞了几下,“你看,我可是买了票的。”腔调还怪期待地说,“你们不会就关门了吧,我们大老远来一趟,就想上这儿来看看,很不容易呢。”也不知道她想看的是东京塔还是人家的中控室。
猪小弟憋住笑,对狄南美的演技爆棚深深佩服,但那两位女士就不做此想了。她们闭上了嘴,不再试图练习无聊的陌生人沟通术,一个取下了发带,开始挽袖子;另一个将和服挽到腰上,露出穿着雪白袜子和木屐的腿脚,向猪小弟和狄南美慢慢走了过来。狄南美眼前一亮:“要打?那太好了,我正发愁找不到借口先动手呢。”
门票往花短裤口袋里一揣,对猪小弟努努嘴:“你想揍哪个?矮个子你觉得好揍一点吗?”
猪小弟是个和平主义者,对这种会伤和气的场合总是有点热情不足:“能不打吗?大家坐下来喝喝茶看看花,有什么事好好谈一谈嘛。”
狄南美特别耿直,马上怒斥:“幼稚!好好谈这种事都建立在好好打一顿而且打赢了的基础上,否则怎么知道谁能当家作主,谁只能任人宰割?你这种犬儒主义的思想非常要不得!”
听起来她很有学问,但猪小弟也不是可以随便糊弄的:“我读过书!我觉得犬儒主义吧,不是这么用的。”
他们俩就主义和路线问题在这里内讧,那两位可是越走越近了,很快就要和他们在小路中途狭路相逢。
要是光这么走啊走的说不定无法让猪小弟迅速下定决心,站稳立场,但她们一边走,一边脱,局面就开始有点严峻了。
因为她们脱下的不仅仅是衣服而已。
一层一层从她们身上剥离的,还有人的外貌以及气质,她们在数秒之内,实际意义上地洗尽铅华,露出了真面目。
她们的身体仍然保留着基本的女性身体形态,四肢修长,躯干微弯,似乎随时准备发起冲锋或一跃而起。严格来说,她们的五官与常人也没有太大差异,只是随着一步步的进逼,脸上渐渐失去了正常人的饱满肌肉感与血色。在抛掉的外衣下,她们的身体上贴着一层皮质薄膜,半透明,映衬得里层灰白色的皮肤格外没有生气。
她们表情迟钝,阴沉的眼睛一旦定在某处就久久不能移开,而现在所定格的所在,就是猪小弟和狄南美。
猪小弟马上开始怀念阿黄:“要是我的狗在就好了。”
狄南美已经第二次听到他念叨这条狗了,忍不住搭话:“有什么好?”
他一夸阿黄就格外来劲:“能咬啊,在东北黑森林里单枪匹马咬两只熊,咬得人家嗷嗷叫着跑了。”他打量了一下眼前两只吸血鬼,“熊跟这二位比,你觉得战斗力怎么样?”
狄南美摇摇头:“一般,相当一般。”活动了一下腿脚作为热身,“你不打我打了啊。”
猪小弟急忙跟上:“打,打,打。”一边还问,“你有手机吗?我的手机坏掉了。”
“要手机干吗?如果你要打给什么你在乎的人说‘我要去战斗了,可能回不来,我想说我爱你’的话,我会先杀了你的。”
狄南美的语气显示她是认真的,也显示了这位小姐闲得无聊的时候,肯定看了相当多的肥皂剧。
但其实猪小弟完全没有想那么长远,他只是想考试通关而已:“吸血鬼这门课的结业考试要求是要对上吸血鬼然后全身而退,不用手机录下来,教官怎么知道我真的和吸血鬼对上了,而且全身而退了啊?”
狄南美翻白眼翻出了声音,而且动静还不小,跟正常人打喷嚏似的,简直神乎其技:“你先给老娘看看你到底怎么全身而退了再说吧。”
她说完这句话,接着就一巴掌呼了出去,她选择揍的是那个高个子。对方结结实实挨了一掌,根本没有闪避,但也没有倒下,只是稍微摇晃了一下,而后继续向前,一面伸出了比常人至少长了一半的手臂,去抓狄南美的头发,倒也非常符合女性群架的经典打法特征。
狄南美这一下吃惊不小,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转头又看看猪小弟,喊了起来:“我的祭祀诀呢?”
猪小弟全神贯注盯着离他已经只有一米开外的矮个子吸血鬼,忙里偷闲还回了一句:“我没捡啊。”
狄南美再次翻了一个突破外太空的白眼,满心懊恼:“杀千刀的,早不渡劫晚不渡劫,老娘正要跟人打架的时候来渡劫。老天爷你是不是故意的?”她像人猿泰山一样捶打自己的胸膛,对着天空这样咆哮。仿佛是应和她的怒气,蓝色天幕忽然微微暗沉下来,呈现出透明感的灰色质地,隐隐可见的风暴漩涡在云层间启动,流转不断。
猪小弟不知道渡劫是什么意思,但狄南美那副满心不爽的样子很像美亚来大姨妈,所以他也就照着对付大姨妈的方式处理,那就是不管她抱怨什么,都说是是是,不管她做什么,他都冲上去代劳。
猪小弟一步跨过去,伸手抓住南美,往自己身后一拉:“你歇会儿,我来。”
他拉开狄南美,一扭头,刚好就自己填上了高个子吸血鬼双臂之间那个空隙,对方也就不偏不倚地抓住了他的耳朵,节奏配合得跟排练过似的。但接下里的动作绝对不是排练,吸血鬼手臂收紧,手指犹如铁铸,固定住了猪小弟的脑袋,而后头一仰,发出低沉嗥叫,嘴角裂开直到耳下,鲜血淋漓而出;她口中獠牙见到空气后二度发育,如同雨后蘑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上下牙龈中暴长出来,咬向猪小弟的鼻子。
显然这也是吸血鬼所掌握的另外一种经典打法。
猪小弟“啊啊啊”大叫起来,眼看对方的牙齿已经到面门,身体急往后仰,但吸血鬼手劲极大,他无法挣脱,因此鼻子虽然逃了一劫,却把更脆弱而危险的咽喉部位暴露在了人家的射程之内。
吸血鬼灰暗的眼睛凝视着他脖颈上突出的青色血管,充满几乎要滴落在地的贪婪渴欲,她试图再次下口,猪小弟却及时回过神来,回手抓住了吸血鬼的手指,吐气开声,猛然一拉,居然拉开了一个小小的空隙。他反应奇快,就乘着这一松动,一头撞了上去,将高个子吸血鬼撞离自己一小段距离;紧接着贴身进击,左小臂成V形卡住了吸血鬼的脖子,右手按住吸血鬼的头下压,同时膝盖上顶,打出了一连串的膝击,而且每一下都尽了他所有力气。
只听到一阵咔啦咔啦的声音,几颗黏着血丝的巨大牙齿落在星之小路上。在他的手臂下,高个子吸血鬼颓然喘息,声声都带着呼啦呼啦血丝里冒泡的声音。但猪小弟刚要甩开对方问投降不投降,对方却已斗志重燃,胸腔中发出短促的几声怪叫,突然两手合拢,紧紧抱住了猪小弟的腿。巨大的冲力将他们两个一起向旁边掀过去,猪小弟想要极力稳住身体,却发现之前在旁边站着的那个矮个吸血鬼露出獠牙冲了过来,几步之后就切断了他闪避的路途,已经和高个子形成贴身夹攻。
狄南美抱着手臂在一旁看热闹,没有上来帮忙的意思,还一副“要是有个小板凳坐着再来点瓜子吃吃就好了”的表情。
这可怎么办好呢?这么危急的时候,猪小弟的脑子里却有一个声音,像在嘲笑人一样,慢慢悠悠地说:“兵来将挡啊,水来土掩啊,多大一件事啊。”
忽然之间,他就镇定了下来。
忽然之间,他知道自己要怎么办才好。他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忽然之间,他意识到其实在这世间没有什么可以真正限制他。
猪小弟身体倾倒的趋势停住了。
就是停住了,如同电视断电、蚊香成灰、想要产卵的蜻蜓找不到水面。
“倒”这个趋势终止了,他以迈克尔·杰克逊著名的太空漫步舞步姿势定格在那里,与地面之间夹角大概135度。
高个子与矮个子一前一后围住了他,猪小弟被纠缠在两双冰凉的手臂中。锋锐的牙齿如同号角宣告胜利一般,一寸寸靠近,宣告她们的欲望。
但她们到此为止了。
奇异的恐惧表情出现在吸血鬼们的脸上,她们的动作也凝固下来,简直就像有人往她们中间喷胶水一样。
她们不敢再动。
因为有一只手在她们的心上,她们的腹腔中,她们的骨骼与脑髓之间。
此处非比喻。
这感觉通常只在噩梦中才会发生:一只手越过骨骼与血肉,来到了身体的内部,血管之中,骨骼之间,神经簇之上。手指如同妖姬的舞蹈,极灵巧却又带着漫不经心,抚触着每一处重要的内脏表面,最后来到胸口,轻柔地捏着那一点点大、形状如同雏鸟翅膀的心脏。在它行经的任何一处,只要那只手施加任何一点多余的力量,就会引起不可逆转的重大伤害。
即使是吸血鬼,也是需要心脏和肾脏的,如果失去它们,她们别无选择,只能倒下并死亡。
她们惊恐地注视着猪小弟,以及他的手。她们以眼睛去看,什么都看不到,他的手安分地搭在自己的身上,一动不动,就像是在沉思似的,脸上还带着一点苦恼。
但那双正等候在心脏表面的手,毫无疑问是猪小弟的。她们和猪小弟,双方都很明白这一点。
良久后猪小弟举起自己的双手,吸血鬼姐妹们的身体立刻松弛下来,双双倒下。那双手离开了她们,如同幻影,没有惊动一丝神经、一滴血、一个皮肤细胞。
猪小弟脱离开吸血鬼的夹击,马上跳起来向狄南美冲了过去:“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你能看见吗?”
狄南美向来是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这会儿无处可躺或坐,所以就已经蹲下了,还是超标准的亚洲蹲,一面懒洋洋地说:“看见了。”
“恭喜你这一招‘摘心无影手’还是宝刀不老啊。”
猪小弟一听吓尿了:“你真的能看见?我感觉自己的手碰到她们的骨头了,但其实我的手一直在这里啊,这是什么科学原理?”
狄南美认为这事儿跟科学没关系,除非某一天科学家能发明一台能以X光实体化杀人的机器:“这是摘心无影手,名字虽然土了一点,用起来却是很方便的,历史上不少著名的刺杀案,都是用这个法子呢。神不知鬼不觉!”
猪小弟有问题:“我没有练过无影手啊?”
南美难得好脾气地点点头:“你是没练过,有人练过就行。”
猪小弟不懂:“别人练的我怎么打出来了?”他摇摇头,“这样不好,不劳而获。”
南美心想不劳而获不正是你的人生梦想吗?跟这儿还装!她蹲着伸长胳膊,点了点他的前胸:“因为你的心有一半是那个人的。”她还挺得意,“还是我亲自分的呢,绝对毫厘不差,童叟无欺,保证用电子称都称不出区别。”
这信息量太大猪小弟感觉自己接受不了:“那人是谁啊?”他想了想,“是好人吗?”
狄南美没好气:“干吗非得是好人,帅不就行了吗?”
她想了想那个人的样子,下了结论:“不但帅,还会拉丁文!我觉得可以。”不知道这算是哪门子的标准。
不说猪小弟一头雾水,现在对现实感觉更难以接受的是那两个吸血鬼,她们摔倒地上之后,气焰完全收敛了,此刻爬到对方身边,背对背靠在一起,蜷缩起来,身体微微颤抖,显然还沉浸在刚才濒死的恐惧中。她们眼神闪烁,视线不敢离开南美和猪小弟。
南美回答猪小弟的问题:“故事有十匹布那么长,我慢慢跟你说,现在当务之急,我们来审个犯人。”
她说审个犯人,就是要审个犯人,走过去手一翻,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盏灯,而且是那种在FBI的审讯室里拿来照嫌疑犯眼睛的灯,现在有样学样地对着人家吸血鬼照:“你们谁是花江?”
那个高个子犹豫了一下,承认了:“我是花江。”
狄南美大喜:“我就猜是你。”猪小弟抗议:“你根本没有说过。”狄南美摆出无赖脸:“我说我说过就是说过。”猪小弟愤愤不平:“流氓!”南美瞪眼:“你咬我啊!”
她忙里偷闲斗完嘴,继续问:“你在哪里学的插花?”
提到插花,花江便多了一分从容,淡然说:“我是草月流开山掌门的初代弟子。”
狄南美听到草月流开山掌门这几个字,皱起眉头来想了想,忽然拍了拍脑袋:“你是谜之花江?花江立?”
猪小弟凑上来:“是谁啊?”
狄南美露出若有所思之色:“插花大宗草月流开山掌门的四大弟子中,排名第一的花江立。传说皇室祭祀中如果用她的插花为皇室卜卦,就能得到神灵的应答。但她插花之时,任何人都不能在旁观看。曾经有人窥视,之后双目尽盲,神智丧失,因此被人称之为谜之花江。”
她摇摇头,还是有一点唏嘘:“后来在一次祭祀后凭空消失,人们传说她被天照大神带走司职花艺,原来是成了吸血鬼。”
猪小弟端详了一下花江,后者极力保持自己的镇定之色,他于是嘀咕了一句:“发生了什么事呢?”
狄南美对他人的故事好奇心有限,当即就把话题撇过去了:“无非生老病死爱嗔痴,不用问了。”她沉默了一下,又说,“谁还没点儿心事呢。”
猪小弟觉得她说得有点忧伤,于是伸出手拍拍她:“你还说我冷知识多,我看你也知道不少啊。”
狄南美咧咧嘴:“我们家有个哥哥爱研究这些,我听来的。”转头问那个矮个子吸血鬼:“你叫什么名字?”
“富江。”
都是响当当的名字,狄南美摸着下巴:“不死之富江,谜之花江,怎么会被派来守中控室?她们都是日本妖怪传说里相当重要的角色啊。”
她想不通的事第二秒钟就不想了,拎着花江站起来:“走,带我们去中控室看一下。”猪小弟对此深表赞同:“就是,要她去启动里面的系统,走走走。”
花江唇角露出一丝冷笑:“不用去了,系统已经停止运转了。”
这话不啻于一个晴天霹雳。事实上这时候天上也已开始闪电,之前他们进来的时候那一幕蓝天完全消失了,在他们站着的这条小路之外,世界变了颜色,黑色漩涡在脚下旋转,露出了深渊的本来面目。
猪小弟觉得很奇怪:“这是几月啊,怎么说变天就变天啊?”还问富江,“带伞了吗?”人家不理他。
他们走进中控室,那间房子和猪小弟第一次来的时候相比毫无变化。乳白色天花板上那些成千上万的水晶镶嵌灯仍然能引发密集恐惧症,那几把上不着天、下不着的椅子也还是悬着,地板上的大量杂色线条交织的状态似乎更复杂了。
但水晶灯没有亮,椅子静止着,那种猪小弟曾经感知过的生气似乎已经消失了。
他抓过花江的手,记得平清盛就是张开手掌,掌纹变成朱砂色之后,便激活了整个系统,他满怀希望地看着花江:“你的手不会闪光吗?”
花江毫无表情:“血纹识别激活?那是皇族和高阶血卫的特权,我们在这里只是尽守卫和清洁的职责。不能进入系统。”
“那你为什么说系统停止运转了?”
花江抬起眼睛看着那些椅子:“那些椅子,是维持这里运转的能量输入器,现在停掉了。系统里的数据收集、分析和传输也都停了。”
猪小弟觉得能量不应该是个大问题:“我去弄几个大电池来应该可以重启吧?”
花江冷笑:“为中控室提供能源的是皇族和高阶血卫才有的血族幻力场。世上的能量本质是相同的,可是115伏的电源无法为220伏的电器充电,同样的道理,幻力场外,其他频率的能量是无法启动中控系统的。”
这个例子举得简直棒,是科普语言中的精品,而且提醒了狄南美这个民间发明家,她有一种东西完全可以解决眼下的问题。她喜滋滋地掏出了自己用来制作短效法力符的那个机器,看起来就像一个迷你的爆米花机,只不过放进去的不是米而是能量,出来不是爆米花而是法力符:“你说去哪儿能找到吸血鬼皇族或者高阶血卫?只要跟他们借点幻力,我们就能自己来启动系统了啊。”
她沉浸在了美好的未来之中:“咱们多做几个留着用,以后想什么时候来启动都行。”
花江和富江都对“咱们去借点幻力”这种措辞露出了非常明显的怀疑之色,这简直大大激怒了狄南美,她伸手扯了一把椅子下来,把这二位叠在一起,摸出一根绳子绑在了椅子上。看她绑绳子的手法那绝对是训练有素,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平常主业是帮屠户捆猪。没一会儿她就把人家绑成了两个大蜘蛛,还拍拍花江的脸:“千万别挣扎,越挣扎越紧。而且……”
她转向猪小弟:“你在她们心脏里留了东西没?”
猪小弟马上响亮回答:“留了!”花江和富江一听面面相觑,本能地扭动身体,想感知身体里面多了什么东西。
狄南美对猪小弟摇摇头,痛心疾首:“多年不见,你以前的慈悲心都不见了啊,现在这么心狠手辣,居然在人家的心脏里种‘缄口冲击樱桃’!”她七情上脸,还摸了花江一把,“这么可爱的两个女孩子,你怎么下得了手!”
她还自带“凶器使用须知”:“缄口冲击樱桃是疯狂植物园新研发的武器类产品,配合无影手使用,种植在人类或非人的重要脏器中,如果触动的话……”她露出邪恶笑容,双手做了一个炸开的姿势,“就会从里面被炸成碎片哟。”
狄南美眨眨眼:“碎得你妈都不认识呢。”她平时这么吓人,说不定效果还一般,但花江和富江刚刚是真的被无影手打翻在地的,那种命悬一线的感觉还新鲜热辣,挥之不去,于是她们的脸本来是吸血鬼特有的灰白色,现在基本变黑了,估计再说下去能直接尿出来。
狄南美对这个效果很满意,接下来就图穷匕首现:“现在你们老老实实告诉我,为什么你们天皇要关这个圈养场系统?对白条来说,监控和收集人类的血源数据不是这几年他最热衷干的事吗?”
花江犹豫了一下,狄南美马上比划了一个爆炸的手势,富江先怂了:“服部大人说,我们在三藩市的幻兽操控者失踪了,然后最近频繁有不明网络访问者试图入侵中控室系统,为了安全起见,要暂时关掉这里。”
猪小弟马上来了精神:“三藩市的幻兽操控者?你们和幻兽操控者什么关系?”
富江知道得不算多:“我,我不是很清楚,但服部大人说,幻兽操控者失踪是非常严重的事,天皇陛下好像也非常震怒。”
猪小弟看看南美:“天皇用幻兽操控者去绑架他们需要的人类血源?这个说法听起来合理,然后呢?他们的圈养场还没有开始建设啊,血源怎么处理?”他想一想就觉得很难接受,“吸完血之后全部干掉吗?”
更困扰他的是:“幻兽操控者又是什么来头?”
一直扮演着百事通角色的南美此刻也摇摇头:“我也得去问问。”眉头却皱了起来。
花江和富江这里再也问不到什么了,南美决定撤退,在这之前,她又问猪小弟:“这次的缄口樱桃设了多久时间啊?”
猪小弟想了想:“四十八小时,一小时都不能少了。”
“身体必须绝对静止对吗?四十八小时之内如果不说话,不动,心跳维持在一定频率,就能平安度过,樱桃会溶解,被血液吸收;如果乱动乱说话的话……”她“嘿嘿嘿”了一声,比把威胁说出来可怕多了。
作为捧哏的,猪小弟的表情那绝对是一百分的到位:“是的,绝对不要乱说乱动啊。”他的手向两个吸血鬼慢慢伸过去,引发了后者急促的喘息,那是几近癫狂的恐惧,但他只是伸过去打了个响指而已。
狄南美意气风发一挥手:“咱们走。”
两人走出中控室,门一关上,里面再听不到声音了,狄南美就捧腹大笑:“行啊朋友,演技完全没有退化啊。”
猪小弟挺胸,骄傲:“那是,我对墨索里尼表演体系很熟的好吗!”
狄南美差点给他气死:“有墨索里尼表演体系吗?你怎么不跟希特勒学呢!那叫柴可夫斯基表演体系好吗?”猪小弟听了这个名字摇摇头:“觉得还是有点不对。”
他问:“真的有缄口冲击樱桃这种东西吗?”
狄南美点点头:“有啊,当然有,比我说得还可怕。疯狂植物园里那些笨蛋蚯蚓都有神经衰弱,一辈子最恨人家在它们住的附近制造噪音,缄口冲击樱桃就是拿来釜底抽薪的,一颗的威力能毁掉整个东京塔,而且毁掉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那场面跟迷你世界末日一样呢!”
“疯狂植物园在哪儿?”
“在青陆啊,那些神经病蚯蚓什么都能种出来,改天咱们一块儿去玩,打它们几个秋风!”
“什么秋风?”
“呃,比如说,澡盆大的南瓜吃过没有?”
猪小弟想了想:“没有,但大南瓜很多,不稀奇吧?”
“确实不稀奇,但你放糖煮的时候那些南瓜会唱《sugar》,你见过吗?”
猪小弟脑补了一下那个场面,全无尿点:“确实没见过。”
南美满意地拍拍猪小弟:“唱歌的南瓜是小儿科啦,青陆好玩极了,而且那儿也有我们不少老朋友啊。”
说话间她们已经回到了刚才和吸血鬼们战斗的地方,小路的上下左右,各个部分的天空都变成了黑色漩涡,风暴呼啸其中,一切都在旋转和炸裂,十分可怕。狄南美站定,愁眉苦脸地上上下下看了几眼,对猪小弟说:“哎,接下来,抓吸血鬼什么的,全要靠你了。”
猪小弟答应了一声,很体贴地说:“你要是不舒服就回家去吧,我自己能行的。”
狄南美坚决地一摇头:“不行,老娘等了这么多年才见到你,不能再放你跑了。”
她紧了紧花短裤的裤头,下定决心,一副要做出天大牺牲的沉痛表情:“大不了就不跟人打架了!一点法力不用总可以吧。”
猪小弟不明白她说的话,但还是赶紧点头:“不打不打,要打我去。”
狄南美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揉得每一根都乱糟糟的,两人并肩往东京塔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分析情况。显然猪小弟回到原点了,不管是要能量启动中控室系统还是要打听情报,都还是要去找平清盛,但能不能找到他,他又会不会帮忙,都是未知数;他对幻兽操控者这个存在非常介意,琢磨着要不要再去一趟三藩市调查一下,但如何调查也无处下手;一会儿又惦记着小脑袋和阿拉丁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欧文的孩子找到了没,等下出去了要赶紧打个电话。千头万绪之下,他变得非常啰唆,东一榔头西一棒地一路简直说个没完。狄南美看起来绝对不是那种对人很有耐心的主子,却一路也就这么听着他的絮絮叨叨,偶尔煞有介事附和两句,就像此情此景已经经历过一万次一样。
他们下了东京塔,正是凌晨时分,这座大城的大部分地方都总算安静了,猪小弟抬头看了看上空,和中控室外闹脾气的天截然不同,人间时世里,深秋的月色与清风都很美。他又看了看狄南美,忽然扑哧一声:“你和阿黄好像。”
南美大怒:“什么!你才跟一条狗长得像呢!”
猪小弟摆摆手:“不是啦,是你听我说话的样子。”他伸手搂住狄南美的肩膀,轻轻摇了几下,“就是被我烦得要死,但还是想着等一下再对他咆哮好了那个样子。”他补充了一句,“阿黄没你表情多。这是最大的区别。”
狄南美马上消气,点点头:“这么来说,那确实像。”
她问:“还有一阵子就要天亮了,你到底准备去哪儿?三藩市,还是回猎人联盟?”
猪小弟想了想:“说到天快亮了,不如去吃早饭吧。”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3]
虽然长得并不像日本人——事实上也不像任何地方的人,但狄南美却对东京这个城市很熟悉,尤其是入夜之后、天明之前这个时间段里的东京。她带着猪小弟在大街小巷中四处穿梭,走一段就停下来,摸出一罐颜料在某堵倒霉的墙上大画涂鸦,尽管主题都和屎尿屁密切相关,却都还画得有模有样。走了半小时之后,他们来到都港区六本木的一家拉面店。
拉面店名叫初见,就在主街上一栋两层楼小屋中,门口的深黑色店招覆盖着拉门。店面不大,纵深却很长,进门之后就像进入火车的车厢,两边都是座位;座位背板高高的,挡住了后面过路人的视线;天花板和墙壁都是竹木结构,挂着看起来像古董的浮世绘;柜台上摆放的装饰繁复而陈旧,却非常有复古气氛,一切细节都如同来自一家从昭和时代存留至今的食肆。
唯一具备时代感的是门边的自助点餐机。面店明显人手不足,客人们都自觉地用机器投币点餐。可选择的不多,一共只有四种面,其中鹿儿岛风味的豚骨汤面日售数百份,最受欢迎。
也和旧时代的火车一样,店面里的座椅安排得非常拥挤,来吃面的人如果相邻而坐,互相可以看到对方的锁骨。但谁也不去看,也不交谈,只是规规矩矩地坐着,各自玩手机。
南美和猪小弟一人各点了四碗拉面,每一种风味都点了,一碗一碗轮流吃。猪小弟一开始还建议各点两份,然后分享,结果被南美发出“若分食,毋宁死”的正义口号挡了回去。
他们吃得心满意足,照足日本规矩,发出流畅的吸溜声来表示对拉面的无限赞美。尤其是猪小弟,一边吃一边说了七八次好吃,南美倒还有点不以为然:“跟外面餐厅的出品比,当然是好的,毕竟是食牙亲自下厨,但是嘛,也并没有好吃到这个程度。”她由衷怜悯,“你实在太久没有吃住家饭了吧?”
猪小弟瞪大了眼睛:“难道你吃过更好吃的?你不要骗我啊,你这样子我会心怀梦想的。”
南美郑重地握拳,在自己胸口砸了两下,严肃脸:“每个人都应该对完美的拉面心怀梦想。”
想了想补充:“对燃面也是。”又想了想,“还有小面和担担面。”又想了想,还没完没了了,一挥拳头,“对猫耳朵面片也是!”发表了总结发言,“总之你们年轻人如果在吃东西这件事上都蒙混过关的话,就应该对自己感到惭愧!”
猪小弟热泪盈眶,差点站起来啪啪鼓掌表示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他努力点头:“你说得对!”
接着想起来了:“食牙是这家店的厨师吗?很少听到有人叫这个名字呢。”
南美压低了一点声音:“食牙是非人界的料理狂人,我等下带你去看看他们去,你做好心理准备,他们样子不好看,啊哟……”
一把餐刀神不知鬼不觉,从厨房的方向飞了出来,噗嗤一声插到南美的耳朵边,吓了猪小弟一跳,赶紧四边看,食客们却像完全都没有注意到的样子。
南美愤愤不平地把餐刀拔下来,耳朵边那个口子马上就自己愈合了,也没有血流出来。她把餐刀扔到桌子上,嘴里还嘀咕:“死鬼食牙,偷袭老子,回头让辟尘来碾压你们,碾得你们自惭形秽,统统退休!”
一共八碗面,没多久就被吃得干干净净,渣都没剩。猪小弟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从口袋里把那个稀巴烂的通讯器拿出来看看,长吁短叹:“我上哪儿去给阿拉丁打个电话啊,想买个新手机这会儿也没地方买。”
狄南美指出:“就算能买你也没钱吧。”
猪小弟承认她说的都是事实。
这时候另一把餐刀从厨房方向飞了出来,这次南美没有中暗算,而是手一伸,“叮”就接到了,然后看到上面有一张小纸条,写着:你们在找阿拉丁?猎人阿拉丁?
南美喝下最后一口汤,抹了抹嘴跳起来,叫猪小弟:“走。”后者莫名其妙:“去哪儿啊,饭后不宜剧烈运动,咱们先坐着消化一下呗。”
南美露出一丝奸笑:“去见见大厨啊。”
她带着猪小弟直奔厨房去了,只见那里面果然有一位大厨,高大肥圆,穿着白色厨师制服,厨师帽,挺着一个大肚子,样子经典得像是从儿童绘本里走出来的。但这位厨师心情好像不怎么好,脸板着,两道浓眉皱成倒八字,嘴角往下,不怎么对应心宽体胖这四个字。
他正站在料理台前,手执汤勺,正从汤桶里往面碗里舀高汤。汤色纯白,香气醇厚。面碗是蜂蜜釉色的瓷碗,宽口深肚,一字排开,每个碗里都窝了一小团面,面条微白哑光,新鲜劲道。
照理说做出这么令人心眼都满足的食物,大厨应当是为之自豪的,但他的动作却不麻利到了厌世的程度。每舀一勺,就叹口气,好像有满肚子的冤屈说不出来,都藏在这汤气氤氲里了。
狄南美在人家的厨房里,自在得跟进了她姥姥家似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冰箱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先扒拉出来一盘奶酪,再切了半个西红柿,最后扯了一条腊肠出来,三样东西都切巴切巴塞到两片面包中间,往烤箱里一丢,等三明治出炉的工夫,跳上厨师身边的料理台面板,二郎腿一翘:“小牙你上哪儿学了一手飞刀传信,好功夫啊!小牙飞刀,例不虚发啊!”生怕人家不明白,还补了一句,“我在讽刺你。”
厨师慢吞吞看她一眼:“忙……不……过……来……没……工……夫……出……去……跟……你……说……话。”但他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好像又不是单纯因为忙似的。
对南美来说,人家不开心的事,她是无论如何都要问出来开心一下的,所以赶忙把正事儿放下,先刨根问底:“你干吗心情这么不好的样子,是有人批评你的汤底太咸吗,还是面条拉得不够劲道,还是税务局查到你偷税漏税了,要抓你去监狱里做饭当罚款?”
不知道是不是被说中心事,小牙的两把小八字眉倒得更厉害了,站在一边看的猪小弟很担心他的两个眉头最后会连接为一体,然后小牙的脸上就出现一个黑兮兮的V字。
他叹口气,开始了控诉:“汤底确实太咸了,面条拉得也不够劲道,用的材料不再是东京最好的了,顶多算是第二好,用来做浇头的黑毛猪不够肥的时候就杀掉了,于是肥的不够肥,瘦的太瘦。”
语气虽然平淡,却十分沉痛,说出来的每个字都饱含发自内心的伤感。南美在一旁表以深切同情,不演不舒服:“太可怕了,太过分了,这简直是人间惨剧!”
小牙手上的汤勺停下来,敲了一下汤桶的边缘,提高了语气:“不,这不是人间惨剧,这不过是一时苟且,降低了自我要求罢了。”
汤勺指向厨房外,正对那些全心全意埋头吸溜面条的人,小牙怒发冲冠,厨师帽都被顶起来了:“明明是这样标准之下的食物,端出去却被所有人赞颂为人间美味!根本没有人赏识真正的精妙,没有人识别分寸毫厘间的差距所带来的水准悬殊,这里没有真正的赏味之人,只有人云亦云的媒体,以及不辨好坏、只盲目相信美食家杂志和网络食客评分的笨蛋!”
南美和猪小弟一起啪啪啪给他鼓起掌来:“说得好!!有操守!有尊严!真爷儿们!大家风范!我们顶你!”
鼓鼓掌不算什么,行动派的南美还热心请缨:“要不要我帮你出去大杀四方,把那些笨蛋统统赶走?”她四下看看,找到两把切葱的小刀,耍了两下,还挺趁手,“只要捅上一两个送急救,再来吃面的人应该就不多了。”
小牙大厨无精打采地继续舀汤,摇摇头:“不要了,万事万物尽皆如此,无敌是最寂寞,知音本就不多。”长叹之间,尽是萧瑟,“何况我有底线,但凡他们不触犯底线,我也就只能苟且忍下去了。”
猪小弟很好奇:“你的底线是什么?”
小牙扭头看了他一眼:“吃面要付钱。”
这时候猪小弟才算把他的样子完全看清楚,小牙大厨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和体型形成鲜明对比,高高凸起的颧骨在脸颊上投下阴影。他的眼睛狭长,黑色瞳仁格外小,但是充满热情。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把从鬓角连绵到下巴的银色胡须,根根分明,长到喉结,而且都分成一小把一小把,仔仔细细套在一个又一个精致的小皮套子里面;皮套是上下开口的,上口用细细的皮绳子拴着,下口敞开,梳理整齐的胡须簇探出一点点,就像狐狸尾巴似的。
猪小弟仔细研究了一下那把胡子,问南美:“这是今年秋冬新风尚吗?我好像没在街上看过其他人这么打扮的,你呢?”
南美老神在在:“不是啦,这是他的外挂味蕾。”
她劈手从小牙手里抢过汤勺,舀了一点,自己先喝一口,伸过去给猪小弟喝了一口,问:“怎么样?”
猪小弟点点头:“好喝啊,又鲜美又浓厚。”
南美把汤勺丢进洗手盆里:“小牙,你觉得呢?”
小牙白了她一眼,又去摸了一把干净的汤勺,手上动作没停,继续往碗里舀汤,也不知道要舀多少碗:“鲜度差百分之零点三,甜度高了百分之零点一,咸味超标百分之零点三七,汤料中肉类的脂肪含量不够,大概差百分之十的样子。”
猪小弟肃然起敬:“数据都出来了?你是怎么知道得这么精确的?”
小牙凑近那个汤桶,氤氲蒸汽飘出,他下巴上那些藏在皮套子里的胡须忽然猛地直立了起来,跟一排栅栏似的挡在他的嘴前,万分警惕地左边摇一下,右边摇一下,还抖起来,发出一大群小姑娘聊天时会发出的那种叽叽喳喳不明意义的声音,好像在开会商量什么大事似的,过了半天才啪一声集体倒下去,恢复到了胡须应有的体位和表情。
南美拍拍他肩膀,对猪小弟说:“喏,就是这样知道的,那是他的外挂味蕾,能够精确探测食材质地、成分、料理手法以及调料精确分量,决定烹饪火候和时间。”
猪小弟叹为观止:“这玩意儿也能开外挂!佩服啊佩服!”
不表他佩服,南美捣了半天蛋,终于切入正题:“说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猎人阿拉丁的?”猪小弟吓一跳:“阿拉丁?哪个阿拉丁?是不是我们家那个阿拉丁?”南美白他一眼,忙里偷闲吃个醋:“什么你们家我们家,跟人家那么亲近干什么!”
一面把那张纸条递给他:“刚才你说要给阿拉丁打电话,小牙就飞了这个给我。”
大厨小牙被猪小弟猛拍了几下马屁,心情明显见好,暂时放下手里的汤勺,把自己的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打开一个名叫非人通的APP,功能跟猎人们平常在总部时用的微信差不多。他开了非人通,调出一条群发信息给南美看,发件人的名字是东京餐饮业非人同乡会,内容是说有一个名叫阿拉丁的三星猎人今天满世界在找高阶吸血鬼的下落,已经扰乱了数家餐厅的正常营业,不知道是寻亲还是寻仇,叫大家都注意一点。”
东京餐饮业非人同乡会?你们组织还挺多的嘛。“要交会费吗?”狄南美问。
小牙说:“不用交会费,我们主要是为了守望相助,然后过年过节开pot luck party(各带食物的聚餐会),大家带拿手菜去吃一顿。”
他们两个扯谈,猪小弟在旁边一听到阿拉丁在找吸血鬼,就明白了那位老兄的用意:“阿拉丁在找我呢,我手机坏了他找不到我,一定以为我出事了。”
狄南美滴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为什么以为你会出事?”
猪小弟拍拍胸膛:“我们在查一个熊猫血儿童失踪案,我和阿拉丁分工,他去查受害者下落,我负责找吸血鬼问信息。他可能怕吸血鬼伤害我吧。”
他赶紧去问小牙:“你知道那个猎人现在在哪里吗?”
小牙说:“等我上了这几碗面之后就帮你问问。”
他终于舀好了汤,放葱花,温泉蛋(一种水煮蛋的做法。因在温泉里煮成而得名),配猪排,然后一碗碗往自己手臂上放,两条手臂上摆了一共二十碗,迈开大步就出去了。在人力金贵的日本,连非人做生意都要一人兼数职,小本生意说起来都是泪。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说:“我问了一圈,血卫最喜欢去的那家餐厅侍者说他知道那个猎人去了火女赌场,今天平清盛大人在那里。”
[4]
银座。主街。
爱马仕专卖店坐落在街道最中心的位置,矜持的巨大logo二十四小时闪耀光芒。路上行人极少,偶尔有一两个西装革履的醉鬼睡在隔离带中或靠在临街的栏杆上,呼呼大睡或双目无神。专卖店旁伸出去另一条街道,比主街略窄,路灯零落,光线昏暗,两边一家家店铺都是本土设计品牌时装店和特色餐厅,这个点全关门闭户了。
狄南美带着猪小弟走到这条街上,猪小弟到处看:“赌场呢?”
南美叫他等着,然后从身上某处摸了个罗盘出来,嘴里念念有词,驱动着罗盘上的指针缓缓转动,越转越快,越转越快,最后嗡的一声从罗盘上弹了出来,冲天而起,然后叮一声扎在了地上某处。竹制的指针深入混凝土路面,直到没顶,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大脾气。
南美过去拔起指针,对猪小弟努努嘴:“这个下面。”
猪小弟蹲下摸了一把路面,硬硬的:“又是一个半独立空间吧?”看见南美过来,急忙一手拉住她,“你千万别又用脑袋撞了啊,二十四小时脑震**观察期可还没过。”
南美白他一眼:“你才脑震**,你全家都脑震**。”
猪小弟是一人震了全家不平,所以半点不介意,但南美脑袋还隐隐作痛,也真不敢轻举妄动了。
她以惯偷的姿态看了一圈,推了一把猪小弟:“去,找点儿水过来。”
这深更半夜的去哪儿找水啊?你这么厉害你怎么不求个雨呢?
他吐完槽就被南美揍了,猪小弟摸着脑袋含着泪走出辅道,过一会儿高高兴兴地举着一瓶啤酒回来了:“这个行吗?路边有个醉鬼丢下的,我觉得他应该不要了,咱们用用没关系吧。”
南美认为他too young too simple:“当然没关系,只要他打不过你都没关系。”
猪小弟耸耸肩:“你说什么都行。”
南美把那瓶啤酒举得高高的,沿着道上的石板,一点一点往下淋,淋到某一处,忽然有微微银光一闪,地面上出现一个3D效果的直立银X字样标志。
南美打个响指:“就在这儿了。”伸手过去,抓住银X的顶端,左扭三圈,右扭三圈,往下一按,一道扇形的银光亮起,扫描着她的手掌,过了一分钟之后,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传来,地面往两边移动,露出一个大小可容一人的入口。猪小弟探头过去,看到一道极为狭窄而曲折的楼梯,以将近九十度的角度往下延伸,一直到黑暗深处。他吐吐舌头:“这也不算太隐蔽啊,给路人发现了怎么办?”
南美说:“这是一个赌场嘛,给路人发现了就进去赌一把呗。”
“什么路人的心理素质会那么好?而且他们看到非人后不会跑出来去报警吗?”
南美扑哧一笑:“去报警说看到一大堆妖怪在赌博的人,你猜最后会有什么下场?”
那倒也是。猪小弟一马当先下了楼梯,南美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嘴里哼着小调,心情很好,不管去干什么,不管去哪里,只要跟某些人在一起,心情就会很好,这就是朋友的意义。
她一边爬楼梯一边说:“等下出来,咱们去砸人家橱窗,顺几件衣服吧?”
猪小弟是个遵纪守法的人,表示反对:“咱们去买不行吗?”
“你有钱吗?”
“没有。”
“那你说毛线。”
“这个……”
狄南美压根不关心他的道德困境,还在神往:“这一季好几个牌子出的衣服我都好喜欢,KENZO那个虎头T恤来一件,配D&G的刺绣超级热裤,不行,我的腿必须要再长五公分,你说我是自己变好呢,还是去医院打断小腿,接上钢筋,卧床休息半年好呢?”
请问这是一个问题吗?这是一个问题吗?
说起名牌,狄南美忽然想起来了:“你知道你们东京猎人分部在哪儿吗?”
“不知道。”
“我告诉你,不管到什么大城市找你们猎人联盟的分部,都是先去找GUCCI,有古驰之处,方圆一百米之内,必有绿中指,那就是猎人联盟总部的标志。”
南美还热衷于传播绝对不靠谱小八卦,说猎人联盟设立之初,创始人力拒一切设计师死谏,一意孤行要用这个标志当门脸儿,也不知道该老兄生平到底遭遇了些啥。后来创始人挂了,时间流转,新陈代谢,重新装修的联盟办公室都放弃了这个中指,而启用更中性以及容易解读的拇指标志,就是现在北京总部所用的那一个,算是在与时俱进和创始精神之间取了一个折衷。
他们聊着天往下爬,那个楼梯窄得令人伤心,而且越来越陡,一圈一圈往下绕,好像《爱丽丝奇境漫游》里那个兔子洞一样没个尽头。猪小弟以极限攀岩的姿势往下蹭,主要靠手指和脚趾抠住一点点据说是楼梯的凸起,而南美则老实不客气,一开始只是扶着他,后来就干脆跳上他的背,猪小弟直接把她给背上了。
她介绍着猎人联盟的八卦史,顺便痛心疾首了一下:“怎么就和GUCCI杠上了啊,尽麻里麻花横格子竖格的牌子,哪一年款式都不好看,至少也跟草间弥生当邻居啊。”
猪小弟呼哧呼哧往下爬着,但还有余力搭话,他居然对草间弥生这个名字不陌生,简直跌破南美眼镜:“对嘛,那个波点美亚还很喜欢穿呢,大的像烧饼,小的像芝麻,饿的时候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