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猎物者

[一]废柴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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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白色代表纯洁,绿色代表生命,黄色代表活力,红色代表热情。

白色是天花板,绿色是仙人掌,黄色是咖喱饭,红色是辣椒酱。

猪小弟醒过来的时候,后三者都摆在他的脑袋旁边床头柜上。

他就只扭头看一眼,马上晕成一朵云,赶紧又躺好严肃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回忆定格在了自己、狄南美、阿拉丁三人跟藤原关白扭成一个天津大麻花的场面上,再接下来怎么了,就很模糊……好像是藤原突然发了癫痫,又被人敲了一棒子,手脚劲道放松了,他们才被放开。

他再度尝试要爬起来,有人刚好走进来,一把就把他按住了,手劲儿很大,声音而却很温和:“你打了点儿麻药,现在不适合行动,还是躺着吧。”

猪小弟发挥了自己眼珠子可以看到270度的特长,努力斜视了一把,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身段儿瘦弱、小个子的人,在旁边一屁股坐下来了,手里端个碗,先倒了咖喱,又呼噜呼噜往碗里倒辣椒酱……他注意到了猪小弟的动作,说:“你要问啥就问吧,我待这儿吃个饭。”

猪小弟清了清喉咙,努力一字一顿地说:“我的朋友呢?”结果发音未受影响,字正腔圆,因为用力过度,还带几分浮夸。

小个子埋头吃了两口,鼻子里呼出一口气,像是对咖喱混合辣酱的滋味感觉相当满意,一边说:“都躺着呢,在你的左右隔壁,你睡的是小二的房间,他们分别睡的是麦当娜和施瓦辛格的房间。”

他凑过来,和猪小弟正面对上了,咧嘴一笑:“我叫华佗,幸会幸会。”

猪小弟叹口气,喃喃自语:“华佗,麦当娜,施瓦辛格。”

他勉强伸展了一下四肢,奇妙的感觉出现了,尽管心里还满是疑惑,身体却很诚实地全然康复了,完整,平静,毫无疼痛与缺憾。

他反问了一句:”你是华佗?”

对方吃得很忙,只“嗯”一声。

“那麻药是你给我打的?”

华佗觉得这非常显而易见:“手术也是我给你做的,伤势挺重咧。”

他是个公平公正之人,不肯全然掠美:“话说回来,就算不做手术,你过几天自己也就好了,不过隔壁那位老兄如果不做的话,都不用拉回去了,就地烧了比较省事。”

猪小弟噗一声笑了出来:“阿拉丁对吧?他是伤得挺重的。狄南美呢?”

华佗叹口气:“银狐啊,银狐渡劫啊,还昏迷着呢,这就跟医术没关系了。”

猪小弟一听狄南美昏迷,虽然并不知道她原来是银狐什么的,马上就着急了,腾一下坐了起来,眼前天旋地转,他努力调整着自己身体的稳定性,然后总算看清楚了面前的人。

确实是小个子,确实是医生经典的打扮,头秃了一半,鼻子上架着一副非常厚重的黑色边框眼镜,近视程度肯定已经突破了人类的极限,足够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无疑;嘴唇宽宽的,不说话的时候也有一条缝,大白牙在缝隙里闪闪发光。他和猪小弟对视了一下,明察秋毫地说:“你过去看她也没用,惊动她还耽误养气回神,别去打扰是最好的。”

猪小弟愣了一阵子,难过地摸了摸头:“那怎么办?”

他待的这个地方布置得非常舒适,床头柜上那些咖喱和辣椒酱是整个房间中唯一的不和谐之点,其他家具,装饰,颜色,摆设,都不算华丽或精致,但无一处不令人感觉熨帖自然到极点。

视线落在墙上挂的一张照片上,猪小弟想起来了:“那不是欧米尼妖精吗?在赌场兼职当司仪的那个。”

华佗说:“是的,不过在这里没有人叫他欧米尼妖精,他的名字是小二。”

所谓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他嘴里刚刚冒出小二两个字,小二就从门口冒了出来。他还是一丝不苟穿着在台上“吧啦”的时候穿的那身衣服,看到猪小弟没事人似的跟华佗唠嗑,有点惊讶:“你都能爬起来了?”

过来左看右看,得出结论:“没被打够嘛。”

猪小弟苦笑了一下:“是你救了我们吧?我记得你用棍子打那个吸血鬼了。”

小二耸耸肩:“吸血鬼自己身上养的幻兽引炸了,所以一棍子就能打开,否则非要叫施瓦辛格去不可,不过一来一回的,估计你们也就撑不住了。”

猪小弟瞪着他瞪了半天,举起手来:“等等,你说的施瓦辛格是我认识的那个吗?”

他做了一个《终结者》片头的经典动作,跪在地上低头曲臂:“I’m back.”

小二一身不吭,塞了张照片给他看,里面的肌肉男比三个全盛时期的施瓦辛格加起来还壮,说他是全银河健美先生大赛冠军估计大家也没法说个不字。

“施瓦辛格是一只魔鬼铁天牛,变成这样算很收敛了。”小二把照片拿走,说,然后指指华佗,“他是神演,刚在厨房案板上给你们做完手术,饿坏了。”

欧米尼妖精,魔鬼铁天牛,神演!神演!神演!

每一个名字在非人界都是跺一脚四方云动的存在,把猎人联盟总部震得从第四层开始翻一个个儿跟玩似的!!

就连正常态度一向是世间除吃无大事的猪小弟都觉得这简直激动人心:“你们全都住这里?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这儿?哦,华佗还没跟你介绍吗,欢迎来到废柴公寓。”

一楼D座是废柴公寓的住户俱乐部,门口摆了一块牌子,用非常潦草的中医处方体写着大概两百条左右入会守则。如果有人较真一路看到底的话,就会发现,守则的制定者在最后才推心置腹地告诉他:这些条件都是努力想出来为难你的,而且就算所有条件你都满足,本公寓的住客也照样不会准许你加入,那语气隆重得好像真的有谁会眼巴巴跑进这座破公寓楼来申请这个会员资格一样。

俱乐部很大,上下两层楼,里面装修很烂,家具也很烂,灯光装饰都很烂,烂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墙壁到处都是坑坑洼洼,感觉上就像是粘满了一大团一大团狗屎,不知道谁那么有空,还往狗屎上刷了好多种古怪到在人类语言系统里找不到对应词汇的颜色。

猪小弟跟着小二小心翼翼走过俱乐部的中心舞池,脚底不断踩到鱼骨头和碎杯子残片,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他看了看头顶吊着那盏明明不是吊扇却在慢慢旋转的灯,担心那玩意儿随时会掉下来把自己砸个正着,然后要拜托华佗再开一次刀。

“你们晚上就在这儿聚会?”他问小二。

小二“嗯”了一声,没有解释的意思,毕竟不到深夜,废柴公寓的会员俱乐部就不能显露其光彩。这里会有第一流的康康舞女,有第一流的酒,如果你想吃宵夜,还有第一流的海鲜粥、鸭舌头和油爆花生米。你梦想的一切都会在某一刻呈现,只要你不要停止梦想。

但这一切都需要夜色,光天化日之下谁有party的心情呢。

他们走到藏在角落的吧台,大部分灯都暗着,墙壁上开的一处斜天井漏进日光,朦朦胧胧地照着他们。小二敲了敲吧台的台面,请酒保出来,为猪小弟调一杯黑俄罗斯。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到喝酒的年龄嘿,能喝个汽水啥的吗?非要喝酒的话,要不给杯啤酒。”猪小弟像所有受过良好教育的未成年人那样,决心只在自己比较熟悉的领域内犯忌。

小二一摇头:“不行,必须要喝酒,而且必须要喝黑俄罗斯,这是本公寓迎宾的铁律。”

他转脸瞅了一眼猪小弟,胸有成竹:“相信我,你早八百年就能喝酒了。”

喊了好几次,调酒的酒保终于从一张窝在吧台底下的懒人椅上站了起来,他身体宽大却矮小,脑袋和脸相就长得很像蛤蟆,一张大嘴巴紧闭,两头似乎可以直裂到脖子,头发没有几根了,却满脸长着闪闪发亮的青春痘。他看了猪小弟一眼,喉咙里咕哝了一句什么,然后开始调酒。

猪小弟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但眼前的调酒方式仍然超出了他的经验范围。酒保没有用到任何器具,甚至不需要一个杯子,一杯黑俄罗斯,就在他的手掌心里诞生——此处again,没有比喻意义。

酒保的手,摊开来的时候其实很普通,但是他握起了右手,然后往里面倒入二分之一俄得克,四分之三咖啡利口酒,加入适量的碎冰……

没有任何一滴水或酒,从任何一个地方漏出来。

一只肉手的握杯里,发出了机械涡轮高速旋转那样的声音,酒保的左手拿过一个装好冰的古典杯,一整团黑俄罗斯鸡尾酒——真的是一团,徐徐的,优雅地从他的掌心落下,沉入杯中;其中的每一个分子都完美地混合了俄得克的醇,利口酒的微甜和清脆,以及冰的爽。猪小弟喝了一口,马上就半醉了,他就是这么不适合喝酒。

喝醉了的猪小弟兴致高涨,分外善良,于是向酒保传授治疗青春痘之法:“弄点儿伏特加泡纸膜,往脸上敷一敷,多敷两次……”

酒保冷淡地望了他一眼:“就好了?”

猪小弟摇摇头:“就酒精过敏,然后你就不怎么在乎青春痘了。”

酒保哼了一声,走到远处去了,显然对他的偏方不怎么领情。

猪小弟毫不介意,继续兴致勃勃喝黑俄罗斯。小二一直看着他,然后叹口气,说:“你们怎么跑到赌场去的?”

“我们去找阿拉丁啊。”

“他是人类,你作为一个人类要找另一个人类,为什么会跑到火女赌场去的?”

小二掰了一下手指:“那地方有好多年没人自己找去了。”

猪小弟试图向小二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大多数时候不算一个很有逻辑的人,如果去教中学数学课,很可能会教成一门网络文学创作课,其扯谈功夫如此。好在小二这个人脑子和北极的冰雪一样清楚,听了半天之后,从各种细节里串出了正确的那条线:“你去找他,是因为他在找你;他找你找去赌场,因为他以为你要找的那个吸血鬼在赌场,找到吸血鬼就找到了你,对吗?”

猪小弟犹豫了好一阵子,拖长了声音:“我不是很确定,你再说一遍看看?”

小二气不打一处来:“行行行,反正你们算是互相找到了吧现在?”

猪小弟高高兴兴一点头:“对!顺便把平清盛都找到了,我们本来也要找他的。”他比划了一下,“你肯定也认识吧?就是最后跑出来那个,长得特别帅的吸血鬼。”

小二当然认识:“赌场常客啊,出了名的花花公子,火女赌场一半女招待都跟他不清不楚的。”

这叫人钦佩:“这是真引火烧身啊,招惹了一半居然还敢再去。”

“干吗不敢啊,不是还有另一半嘛。”小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紧盯主题,以免又被猪小弟带偏了,“你们找平清盛又是要干吗?”

“东京塔上有一个吸血鬼天皇的圈养场中控室你知道吗?我要从中控室里找一些破案的资料,要平清盛帮忙启动那里面的控制系统。”

“破案?要吸血鬼家的资料?”

“这案子就是吸血鬼搞出来的,我要找到他们天皇指使幻兽绑架和诱拐人类小孩作为血源的证据,还有查出那些小孩的去向,带他们回家。”说到这里猪小弟黑俄罗斯都喝不下了,眉头皱起来,“小孩子丢了,爸爸妈妈会多惨你想想看!哎呀我想都不敢想。”“他越说越气,“吸血鬼天皇简直混蛋。”

他手臂绷紧,想要把白条天皇一拳打爆的样子:“我得走了,我一定要把他们给找回来。”

小二赶紧伸出手,一共十二只,按头的按头,按脚的按脚,把他给按下去了:“你现在哪儿都不能去,华佗说给你做了一个活检,结果还没出来。”

猪小弟挣扎了几下动不了,六排手就是比一双效果好,把他按得那个结实啊,一对对跟扣子似的还挺对称。他抗议:“不是说我都差不多好了吗?还说我其实不用治疗,过几天自己也会好的。”

小二点点头:“是的,你没什么大碍,但华佗说你的身体构成比较奇怪,他要研究一下,在那之前,他让我把你看着,哪儿都不准去。”

“否则呢。”谈到这个程度,后面往往都紧跟着一个否则,他想挑战一下自己能不能战胜这个关卡boss。

结果是无力:“否则就让你朋友,那个名字叫阿拉丁又长得一点不像阿拉伯人的哥儿们,死于手术后排异反应或者重度感染。”

连让人家具体怎么死都想好了,看来是认真的,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猪小弟只能服软:“好好好,待着就待着。”他苍凉地叹口气,“不是说医者父母心吗!啊,怎么能威胁病患家属呢!”

小二眼皮都没眨一下:“那是人类感情用事,医生就是治病,治得好就治,治不好就不治,想那么多没用。”

“如果医生多关心关心病人,病人心情比较好,身体不是就康复得比较快吗?”

小二说:“不是。太关心病人结果又治不好,医生心情会很糟糕,而且有的病人仗着你对他好,还会医闹。”

哥儿们你不但是赌场司仪,还根本是社会观察报一线记者吧,医闹这么富有人类社会特色的现象你都知道?

小二对楼上一努嘴:“华佗他们医院一天到晚医闹,有一次抬了个已经死了两小时的孩子过来看病,非要说是急诊医生把孩子弄死的。”

“这也太过分了吧,然后呢。”

小二面无表情:“然后被华佗治活了,收了二十万医药费,带头的被警察抓去判了诈骗。”

“这个……”

欣赏了一下猪小哥无言以对的神态,小二把话题转回到吸血鬼身上:“藤原关白身上为什么会有幻兽引?”

“你认识他?”

“血卫嘛,大部分血卫日常工作压力太大,都是赌场的常客,他也不例外。但没人喜欢他,又小气又计较,经常跟荷官为了一点小筹码脸红脖子粗的,好几次差点打起来,都是我去调解的。”

这实在出乎猪小弟意料:“我看那位老兄一副禁欲系的样子,波澜不惊的,原来都是假象!”

小二认为他too young,too simple,sometimes naive:“他长那个样子,需要主动禁欲吗?他从根子上就被禁欲了。”

他的毒舌之技已到了一个对猪小弟来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地步,作为一个有六对手的非人,你这样外貌协会真的好吗?

小二白猪小弟一眼:“藤原关白是血卫级的吸血鬼,早就可以随心所欲炼化外形,就这样他还非得把自己整成那样,你说怎么样?”

猪小弟被他绕晕了,赶紧打住他:“好好好,他长什么样不重要,你说他怎么奇怪了?”

“幻兽是异灵川的战斗格,幻兽引是用于操纵无生命之物的介质,相当于傀儡身后的提拉线。或者打个比方说,你用遥控器控制电动飞机,但你会用遥控器去控制一只狗吗?”

“我确认一下,这个比方里的狗是指吸血鬼对不对?”

“对的。”

“话说,异灵川到底是个什么鬼,我到处听到他们的名字。”。

小二沉吟了一下:“关于它们,你知道多少?”

猪小弟知道的多少,都来自猎人联盟设备司老爷子:“是一个你们非人界的组织?对吧?它们的首领来自一个叫做异灵的种族,那个种族人不多,没有实际形体,但能够控制人的精神和心灵,做了很多坏事,没了。”

小二认为信息虽然不够全面,但都说到点子上,于是决心加以全面的补充。在补充之前他还跑去给猪小弟抓了把干果薯片牛轧糖,号称都是自己亲手做的,用料精,工序繁,滋味美,等猪小弟喝上吃上,小二清清喉咙,正要开讲,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挂钟当当响,小二一下子跳起来:“哎呀,我要去接杰夫下班了。”

猪小弟对任何人的一惊一乍都很习惯了,谁让他遇到的人情绪都不怎么稳定呢,所以他眼睛都没眨,只是随缘地问:“杰夫是谁啊?”

“我们公寓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废柴公寓。”

“杰夫就是那个废柴,最近他工作的地方爆了地下管道,公共汽车不能通行,所以我每天要用自行车去接他下班。”

“他自己不能骑自行车回来?”

“会迷路迷到意大利去。”小二看了看猪小弟,补充了一句,“我一点没有夸张,上一次他自己上街去吃碗面,结果被人贩子拐去了泰国当渔工,我费了好大劲才他把弄回来。”

“他会打鱼吗?”

“不会,但他是全世界最牛的程序员之一,所以在那里给渔船老板当了电脑管理员,还编了一套库存销售管理程序,优化那些走私犯的工作流程,给各国海关造成极大损失,要不是我去了,他估计能在监狱蹲半辈子。”

小二说得起劲,钟又当当当响了,这一次的声音带了点儿脾气,挺催人的,小二赶紧走。

猪小弟在后面嚼着糖果问他:“远吗?”

小二点点头:“四十多公里。”

猪小弟觉得不至于吧:“非得用自行车吗???”

“买车太贵了”。

小二走得虽然匆忙,但出门前还是讲义气地丢了一本书给猪小弟,帮他传道解惑:“你翻一下异灵川的词条吧,这上面比我说得清楚。手动输入词条就行。”

与其说那是一本书,不如说是个盒子,皮质,手感顺滑,托在掌心轻若无物,给人一种空虚的感觉,黑色盒盖上刻着几个怪模怪样的字,可能就是书名。

他好奇地揭开盒盖,盒子里端端正正放了数张空白的白色卡片,表面呈现一种颗粒状质感,猪小弟拿起一张来看,在手指接触到它的瞬间,上面出现三行字:

非人世界漫游指南(升级版)

界际友好关系管理委员会编辑

五神出版公司出版

三行字闪了两下,转眼又消失了,猪小弟觉得怪好玩的,于是以指当笔,在卡片表面输入了异灵川三个字。

纸面像一个真正的电子屏幕一样闪了两下,出现一行字:

“你知道的就不说了吧,人生苦短。”

这本书的调调马上引起了猪小弟的共鸣,他也不管人家一本书听不听得到,一点头表示同意:“不说不说,来点新鲜的。”

卡片又闪了两下,一行行字就像金鱼拉粑粑一样,biubiu地往外冒:

“异灵是非人界的异类,他们不认为自己属于非人,更不属于人,而是属于完全不同的领域。他们能够控制生命体的精神中枢,而在生命体遭到攻击甚至死亡的时候,自身分解或稀释至极小的单位比如空气分子,之后在某种条件下又重新组合起来,因而毫发无伤。

异灵川是异灵所控制的组织,川是异灵族人首领世代世袭的名字。异灵川所插手的,全都是为正常世界所不容许的事务,以此获取巨大回报。理论上来说,异灵并不需要任何物质支撑生活需要,因此他们对资源的贪婪至今没有一个合理解释。

异灵川一度招募暗黑三界的高能量成员作为战士,自从新一任达旦‘闭关锁国’之后,高能量战士数目变得非常稀少,异灵川开始转向与某一些种族合作开发和制造拥有专利权的独家战斗人员。幻兽引相信是他们的重要尝试,但目前还没有批量数据显示幻兽引会给异灵川及其合作伙伴带来什么后果。”

猪小弟在这里嘀咕了一句:“什么叫拥有专利权?”第一张卡片马上竖了起来,猪小弟以为它要抽自己,还吓了一跳,结果第二张卡片显露出来,上面出现字迹:“插播非人界专利权词条:非人界专利权事务由珍谷受理,包括接受申请、审核、发布以及确保专利权的应用和实行。珍谷确保在进行专利权审核的时候,不站在任何有关种族,道德或第三方利益的立场。”

猪小弟刚要张嘴,第二张卡片又竖了起来,第三张卡片冒出来,显然脾气坏多了,卡片正面大闪红光,发出嘟嘟嘟拉警报的声音,几个大字竖排,加重,就像是对猪小弟怒吼:“你要是再问珍谷是什么的话今天咱们就没完没了了!我们到点要下班的你知道吗!”

你一本书下什么班?啊??下什么班?

尽管猪小弟心里在呐喊,但还是识趣地闭上了嘴,连串摇头表示自己服了,不问了。

第二第三张卡片于是好像都松了一口气,躺回了盒子里,将舞台让回给第一张卡片。

关于异灵川的信息继续往外喷:异灵川于过去十年间销声匿迹,相信是受到青灵劫的巨大冲击因此元气大伤;后来没有人听到他们的消息,有可能已经整族全灭,编撰委员会以此为据削减了本词条更新的预算,因此本词条更新到此为止。

后面跟一个括号,(不要问什么是青灵劫,今天工作时间真的已经太长太长了)。

《非人世界漫游指南》啪的一声就盖上了,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结果被猪小弟强行打开:“等一下!等一下!”

如果卡片有眼睛的话,现在就在瞪他:“干吗?”

“我再查个词条。”

猪小弟沉吟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往卡片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朱可以。

卡片闪了两下,一片空白。

这是一张无辜脸:“没有可用词条。”

猪小弟不死心,又写下:“猪小弟。”

结果并无两样。

看着猪小弟失望的表情,卡片主动出了几行字,内容居然是安慰他的:“本指南只收集与非人世界有关的词条,人类世界的词条请调阅维基百科或Google图书馆。”

猪小弟被戳中了心事:“可是人类世界的档案也查不到我。相信我,我试过了。”他懊恼地拍了拍那本书,“说不定朱可以根本不是我的名字呢,猪小弟也不是,说不定我的名字其实叫猪坚强或者猪哥亮呢。问题是,谁也拿不准啊!喂,你这么厉害的一本书,你有猪哥亮这种词条给我参考一下吗?”

他一边这么叨叨,一边把书合上,准备溜出去,结果刚走两步,角落里有个人出声警告他:“别想着去找阿拉丁啊,我看着你呢。”

猪小弟吓一跳:“华佗?你怎么进来的?”

华佗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面前的桌面上摊开一本巨大的书,他脑门发亮自带灯,连照明都省了,闻言扶了扶自己眼镜,说:“我大门走进来的啊,还跟小二打招呼了。”

猪小弟记忆里简直完全找不到这哥儿们什么时候进来的印象,这算是轻功厉害还是太没有存在感?看样子华佗是来真的,猪小弟只好缩回来,这时非人漫游指南书忽然从桌面上跳了起来,直立着发出滴滴几声,猪小弟再度把书翻开,看到卡片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新的词条。

猪哥。

人类,后来因为拥有一半忘川之心而成为肉体不死的半神,他拥有三个身份:猎人联盟历史上最伟大的猎人,非人世界全面接纳的盟友,以及暗黑三界破魂族的摄政王。长期隐居,后因试图在青灵劫中阻止审判之轮,拯救世界而失踪,相信已经牺牲。

这段话里的信息量太丰富了,而且充满了令人肃然起敬的好词儿:不死啦,伟大啦,全面接纳啦,摄政王啦,拯救世界啦。

猪小弟叹口气:“名字就差一个字,在猪家辈分都是一样的,怎么境界差那么远呢。”

卡片闪烁了几下,柔和的灯光徐徐席卷过整张卡片,亮起来就像一只眼睛,定睛观察他,而后一行字出来了:“你认真的吗?”

猪小弟说:“啥认真的。”

卡片又闪了几下,似乎在表演一本书如何做到欲言又止,接着就突然黑掉了。

华佗走过来,看了看,说:“下班了啊。”

猪小弟觉得这劳动制度不合理:“这本书一天几小时工作制?”

华佗说:“这是业余版,一天工作多久基本上全看它们心情,大部分时候它们心情都不怎么好,你今天居然看完了好几个词条,算很走运了。”

他一屁股坐到猪小弟对面的高脚凳上,好像想和他推心置腹诉个衷肠,结果嘴刚张开一半,忽然像一下子被什么魇住了似的不动了,眼睛睁着,整个人进入全然放空的状态。猪小弟小心翼翼伸出手,在华佗的厚眼镜片面前挥了挥手:“喂,你怎么了?”

华佗呆若木鸡,毫无反应,猪小弟到处看了看,从吧台上找到一根圆珠笔,抓着一点点靠近华佗,笔尖都要碰到华佗的鼻子了,后者还是无动于衷,继续神游太虚,猪小弟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在他脑门上画了一个小乌龟。

他乌龟刚画完,华佗就有动静了,他本来暗淡无神的眼睛在镜片后面急速地眨动,眼珠子上下动得飞快,像是正从一个大梦里醒觉,等他完全回过神来,就看着猪小弟大叫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古怪的喜悦、惊动和期待。他叫的是:“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

猪小弟心想:“画只乌龟你就这么high,要是给你画只老虎你不得起来跳个狐步舞。”

但华佗的激动之情当然不来自乌龟,而是来自他刚刚接到的猪小弟的身体活检报告。

“报告出来了,证实了!你的身体结构果然和我猜想的一样!”

猪小弟完全没有看到有任何报告:“报告在哪儿?”

华佗指指自己的脑子:“在这儿,我把我的专用脑电波频率留给实验中心了,他们化验完成后就把信息传输过来,我直接开放脑神经反应接收就可以。这个技术比传真好,不废纸。”

他伸出手,捏了捏猪小弟的胳膊,又捏捏他的鼻孔,跑到人家身后,一根一根数脊椎上的骨头,频频点头:“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猪小弟呆呆地坐着,直到华佗摸够了转回来,他才说:“干啥?”

华佗把掉到鼻子上眼镜推回去,突然退后了几步,对着猪小弟深深地鞠了一躬:“摄政王阁下,神演一族,向您致以最真诚的问候。”

猪小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东张西望:“难怪不愿意开灯,你们肯定在偷拍我对不对?”一边还用口水郑重地理了理自己额前的头发,把马尾绑得周正一点好上镜的意思。

他兴致勃勃:“是什么题材的娱乐节目?你们自己拍吗,还是跟其他电视台合作?”

华佗还没说话,酒保芝华士从酒吧深处探出头来,一脸莫名其妙:“啥?”

猪小弟比划:“娱乐节目啊,整蛊人家看人家反应啊。”他摸了摸鼻子,“你们不是在干这个吗?”

酒保冷淡地缩回去:“不是。”

华佗站直了身体,大礼没有得到回应嘛平常人总会有一点尴尬,但他注意力不在此,而是加重语气强调了一次:“你就是猪哥,你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猎人,也是暗黑三界破魂族的摄政王,你拥有非人世界里最强的能量来源之一——忘川之心。”

猪小弟还是傻看着华佗,这句子里用的最高级太多了,换了谁也没法相信,只能傻看着。华佗和他面面相觑了几秒,从他的眼神里看到很多正在暗中发出爆笑的小宇宙,说:“你不信对吧?”

猪小弟忍着笑摇摇头:“不是全信。”他想了想,“我遇到过一个叫提达多的家伙,说他自己是食鬼一族,还说我是他们的一分子。”他指了指下面,也不管那下面是啥,“说我另一具身体在暗黑三界里,有人把我送到人界,是因为要我做什么了不起的事。”

他耸耸肩:“但都没你说得这么吓人。”他还挺惆怅的,“目前我也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打个架还输了。”

华佗眼睛闪闪发光,他举了几个例子,每个例子都到点子上:“你的存在本身已经非常了不起了,比如说你明明是人类,耳目嗅觉等感官灵敏度和体能却早就超过人类的极限;比如你说能处于灭绝性的恶劣环境下,身体机能丝毫不受影响;比如说器官受到极大损伤,不需要治疗也能很快复原,有没有?”

猪小弟嘴长成了一个O形,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的经历,不得不表示:“呃,有。”他摸了摸鼻子,这是他感到迷惘时惯有的小动作,“都怎么回事,不是我走狗屎运吗?”

华佗胸膛挺起,自豪感爆棚:“狗屎运从来不能创造真正的奇迹。刚刚出来的活检报告表明,你的身体是用疯狂植物园出品的谜莲根茎,加上我们族人制作的神经、血管和循环系统重新造出来的。谜莲是疯狂植物园种植出的有机仿生材料,广泛用于器官再造,质地非常坚固而柔韧性十足,用于形成人体肌肉几乎可以乱真;与真菌、细菌及病毒感染绝缘,再生能力也非常强,所以你在普通人类环境里生存,轻易是不会受到伤害的。”

猪小弟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和脚,喃喃自语:“闹了半天,我是哪吒三太子。”

华佗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脊椎:“你的骨骼情况光靠看,看不出来,但如果猜得没错,可能是我们家的人用手头的身体碎末提炼出基础基因链,模仿子宫环境重新培育成完整骨骼,等骨骼长成后移植到再造的身体里面”。

他露出一副陶醉的样子,跟整个世界的high点都不在一个频道上:“真是巧夺天工之作,完全再造人体,而且整体嵌入比人类原生系统强大无数倍的免疫和内循环体系,还能保留原样本的基因特质,啧啧,我不在家的这些年,大家都没放下专业啊。”

但猪小弟听出来的信息重点不在这里:“啥?你说我以前的身体怎么了?”这事儿可大可小啊,“我干啥了?都碎了?不是说好好的在那个什么喧嚣层吗?”

华佗一愣:“在喧嚣层?”他一摆头,“我看到的医学案例分析,是说全碎了,碎得很彻底啊。”

猪小弟马上就奔牛角尖去了:“什么?”

他掰着手指做数学题,算出一加一等于二之后就炸了:“如果身体完全是造出来的,我又没有任何从前的记忆,那我怎么是我呢?什么都不是我的了,我怎么还是我呢?”

华佗琢磨了一下他这连串问题之后,转过身去叫酒保:“芝华士,黑格尔在家吗?讨论进入哲学领域,我顶不住了。”

酒保名叫芝华士,他懒洋洋探出身子,大蛤蟆脸上对华佗带着一点责备:“黑格尔跟贝多芬出门去了,晚上才回来。另外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给他造身体的那谁都不把他的真实身份告诉他?”

华佗愣了一下:“没有。”

猪小弟一听芝华士你是要打岔啊,着急了:“哎哎哎,不带这样的,话说一半,仇深似海你知道吧??他扑上来抓着华佗不放,“前因后果能麻烦你说仔细一点儿吗?那个叫猪哥的,别管是不是我,他个是什么样的人,他怎么死的?”

华佗叹口气,双手一摊:“你怎么死的……呃,猪哥怎么死的,我们真的不知道。我们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了,消息很闭塞,我能认出你,是因为很久之前收到过一份神演医学研究所寄的简报,说受到暗黑三界邀请,研究所的几位大拿一起去接手了这样一个案例;救了有史以来死得最透的一个人,还说他们自己当时都命悬一线,如果没把那位老兄救回来,估计当场就灭族了。我当时还挺激动的,一直想看到实体,没想到小二会把正主儿弄回家。”

猪小弟一听,这跟雪山上的食鬼一样,说一句吞十句,七八万块的拼图里只给两块,还不如不给呢。他又全神贯注想了一阵子,忽然坚决地一摇头:“不行,你刚才说的那个人,伟大猎人啊,摄政王啊什么的,不是我。”

他看了看华佗,斩钉截铁又很平静地说:“我就是猪小弟,我大名叫朱可以,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忆了;我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子,我是一个猎人,但非常菜鸟。”他叹口气,“这样比较好。”

华佗愣了愣,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嗯,你说怎么样好就怎么样吧。”

尽管他也用更小的声音说了一句:“反正你说了也不算。”

猪小弟耳力超强,却假装没有听到华佗这句话,他打定主意赖账,这样的话生活下去应该要容易很多。

正在这当儿,手上那本《非人世界漫游指南》忽然一激灵,盒子盖上闪了闪光,又亮起来了。

“咦,又上班了?刚才就是去喝了杯咖啡吧?”

华佗说:“不是的,现在上线的不是词典书,是空间转换指南,这本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长期打两份工,但都不怎么敬业。”

他拍拍猪小弟:“你刚才不是说要去找失踪小孩子什么的吗?有没有地址?有的话只要往卡片上一输入,它就会送你去哟。”

猪小弟脖子一梗:“是不是真的?”

华佗点点头:“真的啊,你现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

得到肯定答复之后,他就非常老实不客气地往卡片上输入了一个地址。

[2]

京都,高台寺山脚下的一处日式庭院里,靠近外墙的那栋小楼上下都亮着灯。

底楼的纸扇门开着,风声忽远忽近,刚刚下过雨,空气中有清冽的泥土芬芳,纸门外的长廊上飞着一只萤火虫,一闪一闪很孤独。室内,柳生一人独自跪坐,他刚入浴归来,身上穿着暗蓝色带织纹的长浴衣,鬓角湿漉漉的,仿佛随时准备倦极入睡,可是偶尔眼角精光一闪,又是根本不需要合眼休息的样子。

一盏昏灯在桌上,光晕恰好照着他的手,那是一双应该属于钢琴家或情圣的手,修长,圆如,骨节分明,皮肤细腻,但此时此刻,这双手却正磨砺着一把刀。

桌面上还摆着更多的刀,最小的薄如纸,迷你如儿童玩具,但锋刃上闪烁的光芒却暗示着它是一把真正的凶器。

这些刀按照某种柳生自己认定的次序,整齐如出操般一排排陈列着,已经擦过的都亮得杀气腾腾。

他抚摸刀刃,神情沉醉,如与情人相对,这是他毕生的技艺,也是最沉溺的消遣。

楼上隐隐传来东西被打翻在地\与地板接触的沉重声响,还夹杂轻微的抽泣声,这动静时断时续,好几个夜晚都这样,但今天似乎格外长久。柳生抬眼看了看楼梯,手下不停,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那是美亚在发脾气,她等着猪小弟,一天,一周,一个月,更长的时间过去了,都没有等到,也联系不上,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是不是还活着。她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悲伤也快到极限,而一去杳无音信,本来不是猪小弟的风格。

一个你用生命去相信不会辜负你的人,连预先通知都不发一张,就此辜负你,那打击沉重如杀戮。

柳生并非不同情,只是他知道同情无用。

总会熬过去的,就算从此对世界和他人没有了信心,也不是什么坏事。

本来就如此,谁都不应该对这个世界有什么信心。

要成长为大人,这是必须要经过的一道坎。

他的指肚划过刀身最锋利的部分,感受那毫厘之间等同生死的微妙触感。

从美亚六岁那一年开始,柳生就是她的贴身保镖,那天他随着引荐的家人,走进松本清张的办公室,一眼就看见美亚坐在父亲的椅子上。

她正襟危坐,穿着红色蕾丝小裙子,戴一顶同色贝雷帽,手臂放在胸前,姿态挺拔;她有一双像西洋小孩多过日本小孩的大眼睛,浓密的睫毛下眼神清澈,自然而然地带着一丝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威严。

“你,就是我的保镖吗?”她问,高高在上。

他点点头,听她说:“那么,我问你,如果有河童袭击我的话,你如何反击呢?如果是山鬼呢?或者我们去侏罗纪公园,一头霸王龙复活了向我冲过来呢?”语气越来越严肃。

还真是一些不怎么好回答的问题呢,但柳生想都没有想,照实回答:“我会用刀,不管是河童还是山鬼,都无法抵挡我的刀,河童的话,用短刀攻击他头上顶着那一块累赘就可以了;山鬼的话,用回旋的刀片斩断他的双足,他就无法奔跑;但如果恐龙复活的话,大概就只能背着你赶快跑了。”

美亚注视着他,慢慢地,一朵灿烂的微笑浮上了她的嘴角,她转向坐在一旁的父亲,宣布:“从此以后,他就是我的保镖,我不会再换人了。”

他上任之后才知道,这位小姐的刁钻和挑剔在东京上流社会都赫赫有名,她的保姆、保镖、贴身的侍女,都无法在她身边工作长久,不是被单方面宣布无缘无故解雇,就是因为琐碎而带有偏见的小事,被告状到松本清张那里去,不得不调任其他职位。

她虽然只有六岁,却是松本夫人留下的遗腹子,松本集团唯一的法定继承人,是历来以严肃寡欲驰名的松本清张“唯一看见了会微笑的人”。

松本美亚要什么,就要有什么。反之亦然。

但柳生很快就发现,现实与传言全然不符,美亚待人并不亲和是真的,偶尔也会情绪化,但大部分时间都非常公平有礼,完全不是想象中无法理喻的刁蛮小姐。

他伴随她每天起居进出,和司机一起接送她上下学,假期时游历各国,遭遇过几次意外,柳生都不负所托,将美亚保护得非常周全,渐渐得到松本家的全盘信任。

过了好几年,美亚才和柳生聊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记得吗?你是怎么回答我的问题的。”

“记得。”

她那时在庭院里,采集樱花做植物课上要求做的标本,一面用镊子将樱花瓣一片片分开,放置在标本纸上,一面说:“你是唯一一个真正回答我问题的人。”

“是吗?”

“是的,其他人的话,都只是试图说服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河童而已。‘松本小姐,相信我,没有河童这种东西,你是安全的。’诸如此类”

她皱起眉头,唇角抿紧,露出一种跟假想中的对话者较劲的表情:“如果有人假扮成河童来袭击我怎么办呢,我自己的保镖,不是应该无条件相信我吗?”

她摇摇头:“要让我相信你的话,首先我要知道你会相信我才行。”

美亚看了看柳生:“你说对吗?”

他对年幼的大小姐有这样深邃的想法而相当吃惊,毫不犹豫地点头:“对。”内心甚至有一种感动的热流隐隐涌动,毕竟一问一答之间,两个人不经意地见到了本来的各自面目,并且因这真面目而相互接纳,这不就是世人所说的缘分吗?

柳生默默地继续磨着自己的刀,楼上的响动和哭声都渐渐停止了,他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过了一阵子,听到窸窸窣窣下楼的声音,是美亚,穿着长长的睡衣,头发洗了披散下来,眼睛肿得像个桃子,她站在那里,楚楚可怜地望着他,然后眼圈又红了,她似乎在抗衡着什么,是冲上去抱住自己最信任的人之一再哭一场,还是拿出大小姐的气势来,昂首挺胸走过他身边。

柳生毕生沉溺武道,没有应对女人的经验,尤其是这么小的女生,但是他非常了解美亚,她软弱的时候不愿意别人看见,如果她表露在你面前,你也只需要看着,什么都不要做。

因为当她冷静下来,你的反应就会成为她认为自己过于软弱的证据。

这个世界上,包括松本清张在内,柳生只见过美亚在猪小弟面前展现全然本来的自己,他不得不承认,后者实在与众不同。

他给了美亚一个很好的台阶下,一面放慢手上的动作,一面平淡地说:“老爷似乎很快就要回来了呢。”

松本清张每天晚上都在庙里跟和尚们一起做晚课,风雨无阻,十点四十的时候做完,十一点左右会到家,前后时间误差不超过五分钟,陪在他身边的总是萧远晴。

果然,时针指向十一点,庭院里传来下人为主人开门的声音。松本清张的木屐声敲打在卵石路上,缓慢而清晰,向他自己的居所走过去;萧远晴的脚步声则格外轻,迈步也比较小,是刻意调慢了走路的速度追随养父。他们悄声地说着什么,渐渐近了,又渐渐远了,每晚都是如此,往常这个时间,美亚早已经入睡,没有特殊的事由,松本清张不会过来惊动她。

但今晚美亚显然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父亲。

她急急忙忙走出门去,一边对柳生说:“我去见爸爸,你不要跟着我。”

柳生点了点头,如果在居所之外的公众场合,他的职责是寸步不离美亚,但回到家就不必那么紧张了。

他目送着美亚奔出自己的小楼,在门廊上停了一下,然后疑惑地说:“这么冷了,怎么还会有萤火虫呢?”接着就奔走了。

这句话传入柳生的耳中,他凝神一刻,霍然站起,握紧手中正在打磨的掌刃,悄然走出门去,注视着夜色中的庭院。

视线之中一点昏黄色微光在树林中若隐若现,有时近有时远,缥缈得叫人怀疑它存在的真实性。

但柳生知道它就在那里,它也许是一只特别抗冻的萤火虫,也许是一朵鬼火,也许是其他的什么东西,真相只有一个,柳生知道应该怎么确定。

他双手拢在袖子里,指尖微动,掌刃切开微风的牵系,悄无声息潜入幽暗的夜空,不带一点声响,速度却如闪电。柳生凝神倾听,捕捉到一声短促的噗嗤声,那是刀刃与肉体接触的声音,是极尖锐的刀刃捕捉到极微小的肉身。

他缓步向刀破空的方向走去,手指肚贴上了另一把刀,但他很快就发现用不着再出手。

那点昏黄的光已经跌落在地,他俯身要去细查,忽然一阵蝉嘶般的声音急促响起,那点光蓦然飞了起来,从柳生鼻尖的地方掠过;他恍惚之间仿佛见到另一双眼睛正与自己对视,眼神中充满憎恨、痛苦与绝望,紧接着再次一头栽倒。

他过去以刀尖挑起那东西,马上就知道了那双眼睛是怎么回事,不是幻觉,也不是障眼法。

确实是一只萤火虫,只不过这只萤火虫有人的头颅。

非常小,却五官俱全,眼黑眼白分明,瞳仁犹在闪烁。

他掷出刀,钉上了萤火虫的身体。这人头萤火虫有惊人的力量,它在二次起飞的时候竟然凭空折断了柳生的刀,那刀尖紧紧陷在它的腹部里,此刻已经奄奄一息。这古怪的生物从而来,又如何来到这里,柳生没有任何线索。

他用自己随身携带的手帕包好萤火虫,放到浴衣袖内口袋中,随后向松本清张的住所方向快步走去。大门半开着,美亚应该是进去了,她的木屐声从楼上隐约传来,那是松本清张书房的方向,他每晚还要读经,没有那么早就寝。

柳生停住了脚步,想要在门口等候,袖笼里那萤火虫微弱却不容忽略的存在,令他心中浮上隐忧,他决定缓步绕庭院一周,看看观察周围是否有其他异样。

松本家如同一个被围墙围住的巨大品字,品中的口字代表不同的楼墅,有大小之分,右侧那栋日式小楼是美亚专用的,中间更大的两层矮屋属于松本清张,下人们和访客都住在左侧更小的一栋西式楼内。建筑之间是经过名师设计的庭院景观,风光委婉有致,围绕三栋建筑物的美学风格,营造出观感迥异的区域景致,同时又通过植物和岩石水景的组合将它们联系为一脉。从大门进入后,漫步其间,如在深谷间顺水行舟,苍松翠柳,移步换景,却又都在谷底,天水一色。

在这三栋建筑之外,庭院的最角落处,有一处低矮的木质禅堂,里面供奉着佛像,四季鲜花,焚香不断,是松本清张居家时礼佛之处。或许是为了表示虔诚或恭敬,禅堂高度仅容弯腰而入,跪拜后膝行而出。禅堂内除了香烛,没有照明,也不燃火,平常都是半开放的,但当柳生信步走到禅堂附近时,却发现那扇很少使用的木门今天关得严严实实。

禅堂缝隙间透出光亮,以及轻微得如同蝉在耳语般的说话声。

换了平常,柳生即使诧异也不会去探究此间蹊跷,他的工作是保护美亚,此外哪管洪水滔天,何况他在松本家十年了,早就知道一个真理:有钱到一定程度的人家,连呼吸里都带着大大小小的秘密。

但人头萤火虫的出现打破了他的惯例,未知令人恐惧,也令人好奇。

他尽量放慢了呼吸,脱下木屐,赤足踏在草地上,调整着身体移动的韵律与节奏,脚趾感受着一颗完整水珠所能带来的凉润触感;他向禅堂走去,如同影子一般来到墙壁旁,俯下身,将耳朵贴在地面上。

在决定将毕生奉献给刀术之前,柳生在伊贺接受了三年如同地狱般煎熬的忍者训练。他醉心于忍术与忍道,倾注了极大的精力与热情去学习所有关于忍的技艺,但最后令他改变心意的,是他天生的个性。

如果要战斗,他希望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与敌人正面相对,武器与招数都历历在目,苦斗至力竭,去赢取胜利或迎接失败。

潜伏在暗处,即使战胜了强大的对手也无从炫耀,更说不上来对方是败于弱,还是败于不察——诚然不察已经是一种弱,但柳生有他自己的坚持。

松本清张知道他的原则,曾经问:“你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热兵器吗?”

柳生恭敬而坚决地回答:“这世上只有一种战斗,与使用的武器是什么无关。”

一切付出的时间,终究都有回报。

现在,就是柳生那三年忍者生涯回报的时刻。

他凝神,耳力追索着声音的去向,像蜜蜂追寻数公里外的一朵花香。声音零零碎碎,碎得好比三千界里的尘灰,还被墙壁隔了一道,它们费力地穿透距离与屏障,来到柳生身边,先是散落四围,接着渐渐找到了主心骨一样,围拢来聚合在一起,变成了具体而微的符号,一个接一个,排成队,进入柳生的听觉。他的大脑一开始是以接收形象的模式来接收那些符号的,接着再转化为可以理解的信息。

“从三藩市传来的信息,幻兽中介本尼失踪,同一时间有人找到了白条天皇的中控室服务器地址,数次企图远程侵入窃取信息,相信他们想要的信息和幻兽有关。”这是萧远晴的声音,不知道他那么高的个子,是以何种姿态停留在小小的禅堂内。

松本清张那独特的喉音响起,带着惯享权威的人对一切都无所用心的腔调:“我不关心幻兽,我想知道在白条天皇的中控室内,会不会藏着与我们相关的信息。”

萧远晴沉吟了一下:“以白条嗜于收集情报及以此控制他人的习惯,他不可能在我们身上破例。现在的问题是,谁发现了幻兽的存在,谁找到了本尼,谁在攻击中控室。”

“更重要的是,一旦他们找到了那些信息,他们要做什么。”

室内久久没有声音,萧远晴的问题都问在了点子上,松本清张的呼吸略略粗重了一些,这变化的程度如同蝴蝶翅膀上落了一颗露珠,可柳生还是鲜明地感觉到了他内心的震动。

“进攻通常都是最好的防守,如果静坐等待的话,最坏的结果就会不折不扣地发生。”

“是的,养父。”

“找到那些问题的答案,你需要什么都可以。”

“好。”

又是一阵沉默,声音再度响起的时候,那刻意压抑的低沉上刷了一层轻松基调,但总体还是担忧的,他们在谈论美亚:“她最近非常暴怒而且消沉,是因为那个男孩子吗?”松本清张一面往禅堂外膝行而退,一面问。他的话音落下时,人已经到了外面,还在跪着,随即就要站起,只要他略微一偏头,就会看到偷窥者近在咫尺。

柳生屏住了呼吸,就像进入瑜伽中的假死状态,身体下沉,与土地完全贴合,肌肉全然放松了;他想象着自己是泥泞的一部分,正在湿润的水气中缓慢变软,与四周的落叶融为一体,微风穿过他身体的空隙,自然得如同穿过树冠。

他穿着的蓝色浴袍并不醒目,却也不足以成为柳生的保护色,但他毕竟是忍术的高手,能够通过身体状态的调整,对外散发出一种“空”的气息。

说起来似乎难以理解,但事实就是如此,当人们注意到身边有异常状态时,往往不是因为他们第一时间看到了什么,而大多是莫名感觉到了什么,接着才动用视觉去进一步查看。倘若能够令造成这种非视觉的异样感消失,不去打扰人们的舒适区,他们通常便会对明明很古怪的场景也视而不见。

松本站了起来,接着出来的是萧远晴,他身形高大,起来的动作却极其随意而干净,对身体的控制远不是正常人所能做到的,他回答松本的问题:“我相信是的,关于那个男孩,我从猎人联盟的爱美丽那里得到了一些有趣的信息,养父也许会想知道。”和松本一样,他也完全没有注意到近在咫尺的柳生。

松本清张疲倦地抬头看了看天色,往自己的居所走去:“明天吧,今天晚了。”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禅堂外分割庭院区域的一排樱花树后,柳生等了大概两秒钟,也随即起身,选择了另一边的道路离开。他和来时走得一样轻柔无碍,不慌不忙,远离禅堂之后,他穿上了木屐,踢踢踏踏折去松本清张的居所,在门口与他们二人相遇,他如平常一样微微鞠躬施礼:“松本先生,萧先生。”

松本清张看到他有点惊讶:“柳生?”

他看了看楼上,三楼书房亮了灯:“小姐在楼上等你。”

美亚此时已经听到动静,噔噔噔跑下了楼,看到父亲马上停止脚步,脖子硬起来,很不高兴地说:“爸爸,你去哪里了?我听到你进门的声音才过来找你呢。”

转眼看到柳生有点生气了:“我说了你不要跟着我。”

柳生平淡地说:“我没有跟着你,我只是在前院散步而已,既然松本先生会陪着你,那么,我去休息了。”他双手拢进浴衣,长袖交叠压在身前,遮住了衣襟上的泥迹,而后向松本和萧远晴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萧远晴叫住他:“我和你一起走。”而松本牵起女儿的手,向屋内走去,一面柔声问:“怎么了?什么事让你不开心?”

另一边,萧远晴和柳生并肩而行,他今天似乎去了很正式的场合,身上是白色带暗格条纹的礼服西装,英式的细长宝蓝色领带稍微扯松了一些,已是凌晨时分,他的精神气如同清晨初起,一无瑕疵。

他戴着平常所戴的口罩,一双眼睛幽深沉郁,与暗夜浑然一色,一面走,一面闲闲问柳生:“美亚还好吗?”

“心情不大愉快,有一段时间了。”

萧远晴唔了一声:“确实是。”

他望了望美亚那栋楼:“是因为猪小弟吗?那孩子似乎很久没来了。”

柳生沉默,他不与他人谈论太多关于美亚的事,他知道美亚不会喜欢。

萧远晴不以为意,只是以一种带着些微怜悯的语气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人人都想过那样该有多好,但也只能想想而已。第一次爱上的人如果从生命里突然消失的话,那种痛苦别人是不能代替去承担的。”

他那一段与初恋的爱人生死纠缠半生的故事,柳生也有所耳闻,现在听到他这么说,每一个字也许都来自长夜痛哭与遗憾堆积而成的经验,于是不期然地为美亚感到难过起来。

一阵微风吹过,萧远晴举起手感受那阵风的清凉,喃喃地又念了一次:“人生若只如初见。”

前面就是庭院的出口,萧远晴是松本家重要的一分子,向来是自出自入,今天却特意慢下了脚步。只见一道蓝色的光从庭院大门上方如扇形一般倾泻下来,将萧远晴笼罩其中,他站住了。

柳生抬眼去看:“这是?”

萧远晴在蓝光中对他微笑,轻描淡写地说:“新玩意,身份扫描系统,能够识别容貌、骨骼结构和动作模式。”他看了看远处美亚住的楼,说,“小姐的楼顶也装了呢,那边有松鼠野猫什么的,所以要碰到窗户内侧才会触发系统。”

他眨眨眼睛:“这几天大家都要来做个扫描,输入数据库备案。”他一半在开玩笑,一半却是非常认真的,“要去做削骨之类整容手术的话,务必要提前备案哟,系统无法识别的话,说不定会启动机关枪扫射呢。”

松本家的安保系统已经足够严密,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也没有出过任何意外,为什么要突然增加这么高级的新扫描系统呢?

柳生觉得诧异,却一言不发,只是面无表情地观察着萧远晴的身体姿态。后者一路走来,跟平常一样沉静而潇洒,但柳生却能透过他一些微小动作变化,看出他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焦虑不安。

毕竟,对忍者来说最重要的技艺绝不是战斗,而是潜伏和洞察。

扫描完成,萧远晴向柳生点头告别,他的座驾已然在门口等候,很快便载着他绝尘而去。

柳生沉思地看着那辆车的尾灯消失在视线尽头,缓缓转身,向美亚住的楼走过去。他的手拢在长浴衣的袖子里,直到回到室内才伸出来,手心握着那张手帕,打开,人头萤火虫已经失去颜色,整体呈现出一种灰暗感,在以可见的速度慢慢萎缩,干枯。柳生捻起他平常所用最小的那把指间刀,以刀尖轻轻接触萤火虫的表面,干裂成灰的肉体簌簌落下,唯独那两只和人眼相似度一百分的眼睛,仍鲜活如生,凝然瞠目。

柳生将刀尖插进人头萤火虫的瞳仁中心,闭上眼追随着刀尖的触感,数分钟之后,在充满体液、筋节和血肉的眼眶里,刀尖碰触到了极为微小的金属硬物。

另外一只眼睛里也是一样。

他将两边的硬物都小心翼翼地剜了出来,摘除表面所粘连的有机组织,在酒精里清洗干净,然后用小镊子夹起来,在灯下细看。

柳生并非对任何事物都有常识,但不需要太多常识,他也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摄像机,米粒虽小,五脏俱全。柳生把它放在放大镜下看,其做工的复杂与精致,能够令人叹为观止,镜头的质量也是一样。

带有人类特征的萤火虫,眼睛里装载着高精度的极微专业摄像机,不管是谁制造出这样的东西,都不是为了出门拍风景照——事实上,制造这个字,说不定是错的,这明明是活生生的生物。

培育,也许是更适合的表达,无论如何,大自然不会捣鼓出这种生物与机械特征无缝结合的怪东西。

它出现在松本清张家里,所为何来?谁将它送来?

远处,松本清张的居所门打开又关上了,美亚的脚步声很快出现在了室外的石道上,柳生从容地将桌上的狼藉都以自己的手帕包起,放回袖笼。

尽管身体已经散成灰烬,但柳生相信专业的机构仍然可以测出其中的DNA信息,那两个小摄像头,则被他放进了衣服内侧口袋。

他刚把一切料理完毕,美亚就进了门,还是没有笑容,但神色缓和了,有一种平静下来之后的疲倦,之前支配她的狂热与暴躁情绪似乎都暂时消散了。

他注视着美亚,温和地说:“很晚了,睡觉吧?”

美亚点点头,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停了一下,轻轻依偎在他身上,头靠着他的手臂,声音平静,可是又很伤心地说:“他如果永远不回来了怎么办?如果他死了呢?而我不知道,这辈子都在等他,却永远都等不到,那怎么办?”

柳生不知如何回答,他没有见过谁毕生在等一个人,更没有见过毕生都等不到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但仅仅是美亚语气里的绝望,已经令他胆寒。

“松本先生怎么说?”他问。

美亚还是靠着他,出了一阵子神,说:“爸爸说会悬赏,去请猎人联盟的人帮我找他,说一定会找得到的;他说猪小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掉的。”

她满怀着少女的希望,抬头看着柳生:“你呢,你也觉得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吗?你比爸爸更懂得观察人对不对,你说呢?”

柳生微微抬起手,然后又放下,克制住了想要抚摸她头发的冲动。美亚曾经说过,她最不喜欢人家以对待小猫小狗的姿态对待她。但是后来猪小弟出现了,经常扯她的耳朵,揉乱她的头发,也没见她发过脾气,反而总是马上脸就红了,而后眼睛里满满都是笑意。

他说:“他确实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如果不是的话,美亚小姐不会那么喜欢他的。”

松本美亚苍白的嘴角微微牵扯了一下,像是一个笑,她站直了身体,说:“我想你说得对。”

她步伐坚决地向楼梯走去,上了两步之后,回头望了望柳生,说:“如果等一下,他从前门进来了,你记得让他马上上来找我,不要等我睡醒了再说。”

那语气就像已经早有约定,一时三刻之间就会实现一样。

柳生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在这里等着他。”

等美亚回了房间,柳生巡视了一遍整个屋子,而后上楼走进美亚住的套房,在卧室外的起居室里坐下来。

他成年后就很少躺下睡觉,而是以深度瑜伽的方式休息,轮流放松自己的每块肌肉,恢复脑力。那其实也是睡眠的状态,可是在睡眠中身体和意识仍保持着局部的警醒,如果睡梦中遇到袭击,身体反应的速度几乎可以和正常情形下媲美。

松本清张当初以高新雇佣他贴身保护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首先看中的是柳生家传渊源的忠诚与正直,其次就是他能够保持二十四小时警惕状态的独特本领。

睡眠有深浅,精神衰弱者得到的休息和恢复尤其有限,但深度瑜伽没有这样的问题,他甚至也不被心事困扰。

有趣的是,那些下定决心一次只把注意力放在一件事上的人,往往反而能够轻易精通不同的技艺。

他睁开眼睛时,已经到凌晨五点。

他换了衣服,在地下室的健身房完成了自己的清晨力量训练,吃过以高蛋白质与谷物为主的早餐,而后如往常一样站在庭院中,等待美亚准备好去上学。

从她八点半走进学校的一刻开始,到下午三点,柳生的时间都属于他自己。

平常他的时间表很简单,都是阅读,在武道馆或健身房训练,非常偶尔的情况下,他会与朋友小聚。他的朋友非常稀少,因此每次见面也都算他生活的一件大事。

今天本来就有聚会的,一位从前一起在伊贺学习忍术的旧友从函馆前来,想约他去吃本地驰名的一家天妇罗。他们已经经年未见,曾经的印象还层层叠叠留在记忆里,也许一两杯清酒可以激活那些共同的记忆。

但柳生已经决定要爽约。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陪伴着美亚走到松本宅第的大门口,守卫奔出来,深深鞠躬,将他们拦了下来:“小姐,萧先生交代,今天所有人出门之前都要扫描录入行动模式和身体结构,务必请小姐留步。”

不出柳生所料,美亚立刻皱起了眉:“要扫描我?在我的家里?要防着我?”守卫试图解释:“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需要更新保安系统……”

美亚瞪了他一眼:“保安系统,还有你,在这个家里存在的唯一原因是保护我,不是限制我。”随即不再听任何解释,坚决地举步向前。

守卫的脑子在一秒钟内大概转了两百个念头,试图拦阻,有的念头是来硬的,老子职责在此,不管来的是谁,你扫也要扫,不扫也要扫;有的念头是扑通跪下哭着说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垂髫小儿,今天小姐不扫这么一下,明天我就直接被扫出门……诸如此类。

但那些念头都即刻自证其废,转眼消失,他在松本美亚严厉的目光前无言地败下阵来,固然他得到的命令是连小姐在内也要扫描,却没有人告诉过他,如果小姐不干,他该怎么做——好像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美亚和柳生随即出门,和平常一样,柳生护送着美亚到了学校门口,前面就是安检通道,外人不可再进入。

美亚接过书包,扭头看着柳生,出了一阵子神,忽然说:“我明年就要美国念书,你陪我去吗?”

柳生不知道她为什么无端端问起这个问题,但无论如何,他的答案往往都是一样的:“这要看松本先生的安排。”

美亚摇摇头:“如果我就是要你陪我去呢?爸爸不会违背我的意思的。”

柳生沉默下来,几乎是满怀温存地凝视着这好看的女孩子,正严肃地微微皱起眉,像在等待一场重要考试的成绩公布一样,竭力想要镇定,又掩藏不住慌张。

他知道那突如其来的恐惧来自哪里,看那眼眶下的青黑,她为那根本不可能的约会等了一个通宵。

他平静地说:“我会陪你去的,哪怕松本先生不让我去,我也会陪着你。”

美亚的身体非常轻地颤抖了一下,垂下了眼睛,随即又抬起来,向柳生微微一笑:“那我就不害怕了。”转身离去。

柳生一直等到再也看不到美亚的身影才走,他没有和松本家的车同车归去,而是在附近走了半个小时,找到一家墙壁上设有投币式公用电话的咖啡厅。

他拨通了一个电话,对方接起来的时候,哈欠连天,从说hello的语气里都可以听出他严重缺乏睡眠。

“好久不见。我是柳生谦信,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啊?柳生啊?真是很久听到你的音讯了呢,怎么了?”

“我有两样东西,需要借用你们的设备检验。”

“什么东西?其他地方检验不了吗?”

“恐怕不行,否则我也不会来找你。”

“那倒是,沉默的柳生会找人帮忙,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是什么东西呢?”

柳生看了看四周,这是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厅,有一些上班族正在前台排队买咖啡,顺手带走一个蛋糕或者牛角包作为早餐;电话在咖啡厅的尾部,靠近通往走火通道的后门,只要不大声咆哮,不会有人听得到他在说什么。

“是看起来像昆虫,实际上并不是的东西,我想要知道它的生物结构。”

他把人头萤火虫的样子详细地描述了一番,对面的人倒抽了一口凉气:“你在哪里发现这个东西的?”

“松本清张的家里。”

“啊对,你在那个财阀家里当保镖呢,倒真是一份适合你的工作。”随后话风一转,“你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吗?”

“是的。”

对方沉默了一下,说:“这是婴萤,第一个字是婴儿的婴,第二个字是萤火虫的萤。这是你们日本吸血鬼天皇白条天皇地宫里有的一种怪虫,用于照明,据说只在东京地宫活动,我们也没有见过实体。”

柳生想了想:“如果只是用于照明的话,它们眼睛里的摄像机怎么解释?”

“摄像机?在婴萤的眼睛里?”

对方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过来了:“This is new.”

他让柳生稍等:“我找人商量一下然后回电话给你,这个号码可以吗?”

柳生有点意外:“和人商量?我印象中你可以随时黑进设备司用装备。”

他的担忧指向很明显:“猎人联盟与松本家素来亲善,这件事我不希望他们知道,必须是保持在你我之间的秘密。”

对方明白过来之后便宽慰他:“松本家的人只不过是和理事长共尿一壶而已,放心好了,我要去商量的人,至少在婴萤这件事上,会用另外一把尿壶的。就请安心等我回电吧。”

这样说完之后,那人就挂断了柳生的电话,往后一仰,舒展了一下疲倦的身体——他是小脑袋。

自从阿拉丁和猪小弟离开联盟,各去执行任务之后,小脑袋就一直待在工作室,搜索和定位那些失踪儿童的下落,一小时一小时过去,一天一天过去,机器不断发出单项任务完成的提示音,打印机里吐出相应的纸质资料。

每一项任务完成,就意味着有一个在警视厅档案里登记为失踪的儿童下落被找到,小脑袋手边摊着一张日本地图,他在地图上一次又一次地标注着,随着马克笔一次又一次落下,终于所有相关资料在机器里都定位完毕。他立刻联系阿拉丁或者猪小弟,想让他们回来跟自己分享工作的结果。

但两个人忽然都找不到了,电话、社交软件、即时通信,都一无所获。

阿拉丁脑部有定位芯片,但只有理事长才能下决定单线开启,猪小弟根本没有装过芯片。

小脑袋虽然不完全清楚这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不会蠢到以为这是正常任务,从而蠢到去问理事长。

所以他只好憋着,憋着太累,也太空虚,他就一边继续接受医务司的治疗,一面研究自己之前搜索定位所得到的结果,并且以自己资深数据极客的直觉,对已知资讯进行二次处理。

这个过程漫长,枯燥而艰苦,却让小脑袋心甘情愿为止通宵达旦,以至于有时候他一边对着电脑运指如飞,一边内心深处质问自己:“你为啥要去当猎人出外勤呢?你脑子坏掉了吗?”

接到柳生电话之前,他的大脑本来已经处于相当缺氧的状态,但现在又重新兴奋起来。他站起身,匆匆走出工作室,来到设备司。设备司总管老头儿一脸官司地坐在高桌子背后,面前摆着一本书,半小时没翻过篇了,谁都知道他有心事,这几天大家都躲着他走。

他发现有人杵在自己面前,头都没抬,只是无精打采地挥挥手:“走开。”

来者竟然很执着:“老爷子,有事问你。”

他干脆得令人发指:“没空,滚蛋。”

那人不滚,反而凑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松本美亚家发现了吸血鬼地宫的婴萤,我觉得可能是为了追踪猪小弟而去的。”

老爷子还没听完就蹦了起来,眼如铜铃:“什么?!”他探出身体,这么老的人了还喜欢跟人耍横,一把揪住人家领子,语带威胁,“小脑袋,你不是跟我闹着玩吧?”

重伤半愈的小脑袋被他一拎,顿时心跳气喘,苦笑起来:“老爷子,谁要是有胆子跟你闹着玩,早就是联盟的功勋猎人了,你知道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吗?”

老爷子眼睛瞪得更大:“少跟老子贫,你刚才是说真的?”

小脑袋点头如捣蒜:“真的真的真的。”他看看四周,声音更低了,“我的线索来源不愿意理事长知道这件事,老爷子您介意借一步说话吗?”

他完全get到了设备司总管的点,凡是不能让理事长知道的,老爷子就非常希望知道,哪怕真的跟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也一样。

他们来到设备司内部老爷子自己的办公室,门一关上,老爷子没有请小脑袋坐的意思,单刀直入:“什么情况?”

小脑袋说了一下来龙去脉,以及自己的想法:“柳生是松本家千金的贴身保镖,他杀掉了婴萤,把婴萤眼睛里的摄像机留下来了,想要用我们的设备分析一下婴萤所保存的信息。婴萤的活动区域只在东京地宫,我觉得,它会出现在松本家,只有两个解释。”

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了,但一样一通百通,冰雪聪明:“要不是有人放它们出来的,要不就是有人去了东京地宫,不小心带出来的。”

“是的,不管是哪种情况,我相信婴萤的眼睛里都会有记录。”

老爷子沉吟了一下,忽然冷笑一声,眉毛倒竖:“为什么会跟猪小弟有关系?”

老爷子何许人也,吃过的盐比大多数人吃过的米还多,什么东京地宫里的节能灯,什么纳米级的狗仔队,多大件事!!怎么轮得上老子关心?有那么多闲工夫不如去打会儿瞌睡对不对?

他会让小脑袋登堂入室开私房会,完全是因为后者说这事儿可能跟猪小弟有关。

如果事实证明小脑袋是在拿老爷子对猪小弟的感情当过桥梯的话,从现在往后一万年,除非小脑袋不准备干猎人这一行了,否则不管他要什么,要么统统没有,要么就是到了千钧一发要用的时候准坏,那前途想一想实在太凶险了。

小脑袋完全明白这一点,他手捂胸口发誓:“老爷子,我哪敢跟你胡说啊,你想,他之前出去,不就是去找平清盛的吗?然后就再没有音讯了,十有八九是和平清盛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吸血鬼要做掉一个猎人,白条天皇肯定会知道的,万一婴萤就记录了相关信息呢?”

这推测挺牵强的,但老爷子为猪小弟操心好几天了,茶不思饭不想,已经正式进入病急乱投医状态,因此想了一秒钟之后就认为他言之有理,点点头:“让你的朋友过来。”

但柳生没法过来,他的职责是一年到头、一天到头保护美亚,小脑袋自告奋勇:“那我去一趟东京,反正我现在也在休病假,不用出任务。”

但问题是:“有便携仪器可用吗?测试DNA的和提取数据的?还是我带东西回来?”

老爷子打了一个响指,别提多帅了:“不用,我另外帮你找办法。”

事儿就这么说定了。

[3]

柳生在下午三点多见到小脑袋,那时候距离去接美亚放学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他们约在涩谷附近小脑袋指定的一家咖啡厅见面,柳生将东西交给小脑袋,态度慎重。

“你准备怎么做?”他问。

小脑袋没有第一时间作答,而是首先查看那只婴萤留下的残骸,叹了口气:“可惜了。”

“意思是?”柳生皱起了眉头。

小脑袋摇摇头:“整只婴萤都灰化了,可惜啊,如果能完整保存下来就好了。”他的死性不改,无论何时何地,总是想要有意无意炫耀,“虽然说柳生是天下第一的保镖,毕竟还是像我们一样受过专业的猎人训练啊,这么罕见的猎物,不小心就被毁了。”

柳生神色不变:“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无人全能,无人先知。”

小脑袋尴尬地笑了笑:“那是。”

柳生注视着他手里捧着的灰烬与摄像机:“请指教应该如何处理婴萤的身体,那么,下次我就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

说得好像他掉头上街就能逮到两只似的。

小脑袋一时语塞,毕竟他也是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婴萤的实物,怎么谈得上去指教人家呢,他不就是图个嘴上痛快吗!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有着跟他码农与黑客的头脑部分完全不匹配的虚荣心。

但不愧是小脑袋,他以相当巧妙的方式避免了对此话题的进一步探讨,也没有引起柳生的怀疑,他说:“一言难尽,如果可行的话,我下一次将教学视频拷贝给你。”心里自然是打算着这事儿绝对不会有可行的机会。

时针移动,柳生要回去做自己的本职工作了,在离开之前,他执着地再次问小脑袋:“你准备怎么做?”

小脑袋对他露出尽量真诚、尽量不怎么像骗子的笑容:“我有我的办法,你什么时候能再跑出来?”

柳生想了想:“理论上要到明天早上八点半之后,但我可以试试看晚上能不能出来一会儿。”

小脑袋说:“不用,就明天九点吧,你提前十分钟给我电话定见面地点。”

柳生点点头,起身离去,小脑袋等他的身影从街道尽头消失,挥手请服务员过来,点了一杯摩卡,再点了一壶薄荷茶。服务员非常尽责地提醒他:“先生,这两种饮品的味道实在不怎么相配呢。”小脑袋咧咧嘴:“谁说是给我喝的?”

他的眼光投向落地玻璃窗外,喃喃地说:“薄荷茶这种东西,当然是点给那种生下来就立志成为娘炮的男人啊。”

窗外,对面的街道上,一辆公车正停站,很快又开走了。从公车上下来的一个人稍微停留了一会儿,随即向小脑袋所在的咖啡厅走过来。

一望便知那是一个高中生,穿黑色校服和皮鞋,背着书包,手臂和书包上都别着学校徽章,是一家普通公立高中的标志。他身材纤细瘦弱,头发干干净净地梳得一丝不乱,皮肤之白皙,就算是终生热爱美白的女孩子们都望尘莫及;更不用说他那张脸,五官精巧如描画,叫人看了就有上去摸一把的冲动。

他唇角带着神秘的、简直算得上是娇羞的一丝微笑,从容地推开咖啡厅的门。服务员和享受下午茶的欧巴桑们都不约而同对他投来鉴赏性的眼神,但少年对他人的注意力全然视而不见,径直走到小脑袋身前的位子上坐下来,柔声说:“幸会。”

小脑袋看了看他,叹口气:“老爷子还真没胡说。”

他把薄荷茶推过去:“给你点的。”

美少年嘴角的笑容更深,翘着兰花指,拈起玻璃茶壶,为自己倒了半杯薄荷茶,浅绿色的茶水氤氲着热气,他隔着水汽注视小脑袋,悠然说:“老爷子,指的是迟之岚先生吗?多年不见,他可康健如昔?”

这是小脑袋第一次听说老爷子真正的名字。有一段时间猎人联盟上上下下的人,都以为他的身份证上写着姓老名爷子,为了万一起见,他从手机调出老爷子在猎人联盟的工作照,给对方看:“你说的是这个人吧?”

对方瞥了一眼,以在歌剧舞台上高歌咏叹调那样动情的腔调说道:“正是,啊,迟先生真让人敬佩,感觉上是今年二十,去年十八呢。”

小脑袋打了几个寒噤,心想这哥儿们又是什么路数。

仿佛听到了他暗中的嘀咕,美少年啜了一口薄荷茶,微微闭上眼睛,似乎在体验那药草清冽的寒意,而后长篇大论地说了起来。

“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锁也,X协会的领袖,永远都在读高中一年级。如果能够在一个地方不断留级当然最好,但通常来说一两年之后就必须要转校,待太久的话,多半会让人起疑的呢!不过,除了不方便和心仪的女生发展比较长期的恋爱关系以外,倒也没什么不好。”

小脑袋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疑惑之色,锁也耸耸肩:“因为异地恋嘛,你知道的,通常都无疾而终;如果有疾的话就更不妙了,一定是重病啊。”

小脑袋心想老子对这个没兴趣,但他没机会插嘴,对方仍然滔滔不绝,还格外热情地向小脑袋提出offer:“对了,你需要知道世界各地私立高中的优劣,我绝对能够提供所有相关的第一手资料供你咨询哟。大部分我都去读过呢。”

小脑袋忍不住了,赶紧让他打住:“谢谢谢谢,我对私立高中没兴趣,年纪大了,来不及回去接受再教育,我就想麻烦你介绍一下……”他怒吼起来,“X协会是个什么鬼?”

他走之前,老爷子只跟他说有一个人会在四点左右来这家咖啡厅找他,老爷子原话是这样的:“那个人很容易辨认,你不会搞错的。”

“怎么个容易辨认法?”

“娘炮,一个典型的娘炮,你一看就知道了。”老爷子当时还无端端地露出一丝来历不明的微笑来着。

现在仔细回想,那段对话里哪怕有一个笔画是跟“X协会”这种存在有关的吗?

锁也对他的反应毫不吃惊:“我们是一个对社会毫无建树,也毫无影响力的闲散组织。性质类似于观星者协会,或者观鸟者协会,或者宝马7系车友会什么的,只不过我们收集的资料比较特别而已。”

小脑袋隐隐觉得有点不对:“你们收集什么?”

锁也将杯中的薄荷茶喝完,用满怀爱慕的眼神望着壶中残留的绿色草叶:“好可惜,在你的滋味消失殆尽之前就必须要离开你。”害得小脑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而后说:“耳闻不如目睹,不如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办公室,就在旁边呢。”

小脑袋对此提议非常不踊跃,赖在沙发上绞尽脑汁想X协会会是个什么东西,预感越来越坏:“就不去了吧?咱们干点正事要紧。老爷子跟你说了吧,就是帮我们测试一个东西而已。”

锁也站起来,微微一弯腰,手向小脑袋伸去,眼角弯起,神态温柔,姿态魅惑,就像王子在舞会上一眼看到灰姑娘,而后邀请她跳第一支、第二支、第八支以及第三十三支舞并且决心从此白头偕老时的样子。他以微甜带忧伤的声音请求:“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会给你的,可是在那之前,请答应跟我一起走好吗?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如果不明白来龙去脉,全世界都会以为他在求婚,而周围喝咖啡的客人们本来也就不明白来龙去脉,于是大家齐刷刷转过头来,心中都在无声地呐喊:花一样的男子!这个世界支持你追求真爱!但是!能麻烦你找一个合适一点儿的对象吗?

小脑袋向来认为自己在脸皮厚这个项目上足可傲视群雄,直到这一刻他领悟了什么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赶紧跳起来:“去就去,去就去,你别跪下来啊,老子不会嫁给你的。”

锁也带着小脑袋在涩谷的街道上悠闲地走动着,真的只走大概五分钟之后,就来到一家酒店门口。

连锁五星的酒店,以服务品质在业内享有盛誉。一辆辆车驶过,各色客人带着行李箱进进出出;门童带着职业性的笑容,为锁也和小脑袋开了门。

他们走进大堂,锁也毫不迟疑地往客房电梯走,小脑袋一看,这不对啊!咱们俩才认识多大一会儿,感情还没联络上呢,怎么就跑去开房呢?能矜持点吗?

他赶紧拉住锁也:“上哪儿去?”

锁也一脸嗔怪地看着他:“你不信任我?”他真心一口歌剧花腔,还是女高音版的,“你为什么不信任我?”

旁边的人又准备站住看戏了,小脑袋屁股里的血都涌到脑袋上去了,面红耳赤:“我相信我相信,但是你先跟我说说去哪儿不行吗?”

锁也看看客房电梯:“上去啊。”

他说上去,真的就是上去,电梯一路经过普通客房,行政客房,套房楼层,以及贵宾俱乐部楼层,直接停在了最高那一层。

小脑袋惴惴不安地跟着锁也出了门,打定主意如果一眼看到一张king size的大床的话,就要撕心裂肺地大叫救命。照理说这实属荒唐,他怎么就不看看镜子!

幸好那地方没大床,电梯外根本就不是一个房间。

是一个会所,金色吊灯,高背椅,厚得能淹死人的地毯铺得缠缠绵绵到天涯;座位与座位之间相隔极远,整一副“不要叫我,我想静静”的德行。

越是高级的会所,通常就越像无人区,就像这里,只有雪茄的醇厚香味在空气中飘**,偶尔某个角落传来红酒杯叮当对碰的清脆响声,证明大家都健在。

小脑袋出身草根,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当场就蒙圈了。他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问锁也:“这是哪儿?”

锁也不紧不慢往会所深处走,悠悠地说:“这是一个私人所有的俱乐部,有全世界第一流的酒,第一流的雪茄,第一流的服务,伺候着一群全世界第一流的傻瓜。”

这种高级别的愤世嫉俗非常不像锁也的风格,但是令小脑袋肃然起敬:“看不出来你还挺仇富的?”

结果锁也对他妩媚地一笑:“仇富?这个俱乐部是我的啊,我为什么要仇富呢?”

他来到会所最里面的一扇古铜色门前,门上没有把手,也没有钥匙孔,没有任何显示这门应该怎么开的标志。锁也将手伸过去按在门上,扭头看着小脑袋,这一瞬间后者差点尿了裤子,这青春美少年某一刻的眼神,就像不动明王一样可怕:“我只是单纯觉得他们蠢罢了。”

门缓缓打开,一束光从下往上透了出来,就像一步踏出就会踏进一个地洞一样。小脑袋小心翼翼地探头想看看,却被锁也轻轻一推,整个人就跌了进去。

尽管小脑袋学艺不精,长期要靠坑蒙拐骗完成任务和药物协助通过体能测试,但他毕竟是个猎人,理论上他一个打八个锁也这样的惨绿少年是不会有问题的。

但实际上则并非如此。

锁也有异乎寻常强大的力量,无论是精神还是体能,小脑袋每跟他多走一步,就多感受一分莫名其妙的被压迫。

他一个踉跄,站稳脚跟,而后发现自己所处身的空间是颠倒的。

就像一个人突然有了徒手飞檐走壁的力量,然后爬上一面墙壁,以全新的角度看世界一样。

现在小脑袋就站在这样的一面墙壁上,看着原本应该是上的方向,变成了左边,而下的方向,变成了右边,以前的左右,变成了上下。

重力在这里转了一个奇妙的弯,一副“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默默地继续运作着。

除此之外,这个空间里的其他东西也都透着古怪。

在最中心的区域,有两排长得一眼看不到边的金属支架,架子的工艺很有创意,没有用螺丝或焊接,纯靠长短不一的直棒相互支架形成平衡;支架与支架之间吊着一根长绳,绳子上悬挂着密密麻麻的硬质卡片,卡片上还贴着一根红色的丝线。

架子之外的地方,到处杂乱而密集地放着各种颜色、材质和大小的瓶瓶罐罐,有一些看上去是疯狂艺术家的创作,有一些则像是古董。

锁也轻松地走过去,解释道:“每次搬家之后都是乱乱的,实在打不起精神来收拾的感觉。”他一副饱经沧桑的模样叹口气,“毕竟过一两年又要搬啊不是吗?人生啊,就是在不断地流浪,想起叫我怎么不凄凉。”后半句用的是念白,不知道是京剧里的哪个流派,听腔调至少下过两三年专修这门的功夫。

小脑袋有心给打个赏,包里又没硬币,只好岔过去:“这些是什么?”

他想伸手去拿架子上的卡片,被锁也一把拦了下来:“不能动的,你会惊动他们。”

“惊动谁?”小脑袋一头雾水。

仿佛被他们的举止所干扰,架子上的卡片纷纷摇摆起来,一波一波推过去,如同海上的波浪起伏,但室内明明没有风。锁也脸上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这些卡片,以心灵感应的方式联系着X协会收集的东西。”

“到底什么东西啊?”

锁也顿了一下,刻意营造出一种戏剧性的效果,半响才慎重地说:“在人类世界生活着的非人。”

他示意小脑袋低头隔空去查看那些卡片,每一张卡片上都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还有看上去像地图的简笔绘。卡片颤抖不止,字迹也极细微,小脑袋穷尽目力,只看清有名字、地址之类基本信息。他满怀疑惑:“你们收集到的?”

锁也点点头:“花了许许多多年的时间,许许多多的人力,当然还有钱,我们发掘在人间生活的非人踪迹,持续关注他们,追踪他们的生活状态和生死。”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卡片的上空,极其柔和而谨慎,就像决心马上要发动核战争的狂人在最后一刻抚摸核武器的发射开关,感叹着:“看着这些,难道不像一个缩微的世界吗?”

小脑袋傻看着他,反应半天憋出一句:“你们是猎人联盟的竞争对手吗?”

锁也带着明显的智商歧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当然不是,我们纯粹是出于学术的兴趣研究非人,就像我说的,跟观鸟爱好者协会或者登山爱好者协会一样,毕竟,鸟和山的多样性总是有限的,非人的丰富程度,几乎接近无限。”

他摊摊手,带着丰富的感情长声咏叹,一瞬间化身成一位生活在20世纪30年代的半罐子水诗人:“爱,只是为了爱,不存在其他的一切理由,爱让我们专注于一个眼神,或一片羽翼,爱融化于日日夜夜的眼神交汇。”

小脑袋真心想上去给他一拳又不敢,只好擤了擤鼻子:“行了行了,所以收集非人的资料,纯属因为你们乐意对吧?”

意思是一样,他这么一表述,马上就俗了,锁也很不满,白了他一眼,继续说:“总之,我们愿意为这个兴趣不断投入时间精力财力,而不带任何盈利的愿望或商业的目的。”他瞅了小脑袋一眼,“不像你们,连人家丢了狗都愿意去找吧。”

这倒没说错,小脑袋一点头:“找啊,给够钱就找。我跟你说,找狗的业务增长势头喜人咧,风险极低,收益极高,理事长快要准备成立寻狗小分队专门深耕这一块利润来源呢。”

锁也摆出一副马上要被小脑袋言语中的铜臭之气正面击倒的憔悴脸,嫌弃地说:“你知道X协会会议章程的第一条是什么吗?”

“是什么?”

“不达到一定资产标准的人绝对不允许入会。”

他转向那些兀自颤动不已的卡片,喃喃自语:“唯独已经超脱于金钱欲望之上的人,才能专注于兴趣本身。”

小脑袋被锁也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撩得简直受不了,如果有一根旗杆在旁边的话他就要举起来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了。但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想赶紧把活儿干完离开这里:“行行行,你们牛,我知道了,现在参观完你们办公室了,能帮我化验东西了吗?”他煞有介事地看看手腕上的塑料表,“我还得回去打点滴,休病假溜号出来的呢知道吗?”

锁也瞥了他一眼:“老爷子没跟你说?”

通常这种台词后面跟着的都是大事不好,小脑袋腿都抖起来了:“说……说什么?”

锁也的手指在眼前无数卡片上空掠过,手指轻柔如同抚摸初开的莲花花瓣,最后从中捻出一张,出示给小脑袋看:“你觉得这张卡片和其他卡片有什么不同?”

小脑袋觉得挺烦的,老子都二十八了,还在玩实物版“找你妹”会不会太老了一点?他没好气:“都硬邦邦的,有啥区别?”

锁也将那张卡片捅到他鼻子底下,简洁而不容抗拒地说:“看。”

他只好看了一眼。

然后就发现,这张卡片上所缀的那根丝线呈现出一种充满衰败感的灰红色,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行将死去。

他惊疑不定:“这根线……”小脑袋抬头看看锁也,“怎么了?”

“这根线是我们所观测的非人的生命线,变成这个颜色,象征他行将就木。”

小脑袋试图讲道理:“人固有一死,有的轻于泰山,有的重于鸿毛……哎呀,我是不是背反了,反正就是这个意思,非人也是一样啊。”

锁也把那根灰红色的丝线悬在眼前,静静凝视,语气冷漠地说:“诚然。”

而后他望向小脑袋,说:“但他的濒死,并非自然规律使然。”

他往金属支架的尽头走去,停留在那里。小脑袋叹了口气,也跟过去,马上就吓了一大跳。

这一片区域以薄纱帘隔开,里面所悬挂的卡片上,都贴着颜色古怪的丝线。

“这些,也不是自然规律使然。”

锁也对小脑袋说:“过去十年之间,我们相信有什么力量在有计划地残害或虐待生活在人间的非人,这些丝线颜色变化都是在这段时间内出现的。”

小脑袋吞了一口口水,艰难地说:“这个,和我有什么关系?”

锁也冷笑一声:“我以前帮过老爷子的忙,现在也不在乎再帮他一个忙,不过,我们有言在先,这一次老爷子也要帮我一个忙。”

小脑袋在咖啡厅就有的不祥预感终于直接逼到了他的额头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绝望地问:“什么忙?”

“我需要猎人联盟帮我去实地勘察,在那些非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而你,就是老爷子派来帮我的人选啊。”

小脑袋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尿裤子了:“不会吧?”

他怪叫起来:“老爷子怎么能这么不讲义气啊?我一片好心给他提供线索,还自告奋勇带伤出门干活,他这么坑我好意思吗?”

锁也看他的表情好像在听奥巴马在白宫记者招待会上讲段子,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老爷子讲义气?”

他把那张卡片以极精细的动作挂到长绳上,平淡地说:“迟之岚深谋远虑,心机缜密,放在古代,是倾国谋士之才;你们理事长跟他年轻时候比起来,只好算一朵白莲花。只不过他后来把精力都放在设备研发和工业技术更新上了而已。”他嘲讽地看了一眼小脑袋,“偶尔他也会对某个人敞开心窝子,但想必阁下都不是其中一个。”

小脑袋死鸭子嘴硬:“那我一走了之。腿长在我身上。”

锁也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眼神在他的脸上打转,上上下下游弋,半响妩媚一笑:“那你不妨想一想再告诉我,这个交易,你帮不帮老爷子做。

他缓缓走开了,小脑袋一时间愣在那里。

脑子里千头万绪,就像面对一行一行代码,或者纵横交错的棋盘,计算着这里那里,这样那样,各自会带来什么结果。

把猪小弟扔在深海里自己逃命,已经让老爷子对他的印象分扣到了地底一万米;他向来也不是理事长的人,在猎人联盟,要么有人罩着你,要么你自己特牛逼,否则都不怎么混得下去。这对小脑袋来说不新鲜,他半辈子都在现实世界里打滚,知道这条定律放之四海而皆准。同样不新鲜的是,在猎人联盟他真不怎么牛逼。

诚然像自己说的一样,他可以拔腿就走,就此离开猎人联盟,但当这个念头真正出现在小脑袋脑海里时,他不但没有因此得到解脱,反而活生生地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