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猎物者

【四】末日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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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

洛杉矶,比弗利山庄。

安德里亚将仔细熨烫好的新款婚纱穿到模特身上,一面望向门外,今天又是一个艳阳天,随着夏天的来临,婚礼也多起来了,她工作的这一家婚纱店名叫“亚瑟的王后,”坐落于洛杉矶最豪华的购物街罗迪欧大街上,靠近圣塔莫妮卡大道的街区一角,门脸不大,但收罗了不少小众设计师的独家作品,款式别致,品味高级,因此闻名遐迩。

顾客通常会在上午稍早就上门,都是女人,带着自己的闺蜜或者姐妹,预备了充足的时间,除非万不得已,她们今天的日程表里都不会有任何其他的安排来扫兴。

买婚纱和买酸奶差别很大,买酸奶的目的是喝酸奶,在前者而言,“买”或者说“得到婚纱”这个部分只是最后而且最不重要的一环,重点是要在无限贴心周到的服务下试穿款款婚纱,从容享用这种人生中稀有而难以复制的体验,那是烟火,鲜花和生理欣快交织而成的强烈梦幻感,和高级佳酿或巧克力一样必须尽情品尝,绝不能一蹴而就。

安德里亚已经做好一切准备,现在是九点五十五,今天的第一个预约在十点,尽管另外一个早班店员突然请假,她自信仍可应付有余。

提前了十几秒钟站在门口,安迪利亚透过大落地玻璃橱窗注视着外面的街道,一旦有车停下来,或者有人驻足,便要及时做出反应——不能让预约的客人亲自推门而入,这是她们服务的标准,即使对方迟到,也是如此。

十点正,安德里亚眨了一下眼睛,一道极为轻柔的风掠过她的鬓角,前后大概是十分之一秒钟,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店铺中间已经站了一个人。

在洛杉矶的婚纱店里工作超过三年之后,安德里亚算是见过了无数美人,其他人一辈子加起来也许都未必见得到那么多——毕竟在洛杉矶这个地界上,好看的人本来就和满街的棕榈树一样,密集得毫不出奇——但眼前这位仍至为独特。

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很高,非常纤细,身上穿着一片式纯白色的和服式长裙,质地很好,但也很奇怪,看不出来是什么材料。

她的头发梳成圆圆的松松的髻,明明打理得十分完美,绝不会松开,但看上去就在往左边的肩膀跌下,安德里亚在大学修艺术史,她依稀记得自己选修过的东方服饰与妆容史课程中有对这种发型的描述,“是堕马髻吗?”她心里问自己。

女人的容貌和衣着发型都极相配,眉眼细而长,眉毛与瞳仁都有一种哑光的黑,唇色微赤,肤色如羊脂玉一般细腻洁白,那是纯粹东方式的和婉容貌,如同放在博物馆中的古老瓷器。

此外,她还光着脚。

安德里亚第一眼瞥到对方的光脚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她的眼睛尽忠职守,完全没有出差错。

那双脚小巧细致,皮肤柔嫩得让人联想起丝绸,此刻泰然踩在地毯上,纤尘不染。

这是怎么做到的?

洛杉矶市容相当干净,但没有干净到可以赤脚不沾尘的程度。

即使是车子直驶到店门前,也有人行道那三五米的距离,或者如同公主一样坐在身高两米的保镖肩头进店,那么明显的阵仗,安德里亚没有理由从头到尾看不见。

她心里一波一波疑问,但对方没有给她继续推理的机会,开口说:“我来看婚纱。”

声音非常平静,如同虚无本身,就像有人在她咽喉上架了一道堤坝,在言语与空气接触之前,堤坝拦截了声音的一部分——和情绪有关的所有部分。

安德里亚回过神来,查看了预约信息,急忙上前:“您是狄小姐?”

“戴安娜狄,你叫我戴安娜就好。”

“好的,戴安娜,请这边走。”

店堂后的更衣室如洛可可时代贵妇人家中的会客沙龙,又带了一点刻意为之的魔幻色彩,巧妙设置在各个角度和家具切面上的镜子,让客人能全方位地看到自己包裹在曼妙婚纱中的身姿,“亚瑟的王后”非常懂得揣摩客人心理,配置了三架迷你无人机相机此起彼落在室内盘旋,拍下大量的照片,自动传输到客人的手机里,令对方不费吹灰之力便有质量上佳的素材在社交媒体上展示——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比精美点心和美酒更最超值的附加服务。

所费无几,店家的名字却能天然地在客人的社交圈里一波一波传开来,而接收到品牌信息的人,基本上也都是他们需要精准定位的人群。

试穿一件婚纱有时候能耗费半小时之久,但这样一轮下来,店员很少有机会会让对方空着双手走掉。

不过,今天来的狄小姐却是一个特例。

按照惯例,绝大部分客人在来之前都已经在店铺的服务网页上选好了数个款式,以便店员为之准备合适的尺寸,以及配套穿搭的鞋子及首饰。

狄小姐也选了,但她看都没有看一眼那些配件,甚至干脆就没有要去试穿衣服的意思。

她只是默默站在那里,看着安迪利亚将一件又一件婚纱拿到自己面前,举高,供她的眼光缓慢地游弋着,从领子的款式到袖口的蕾丝,绣花的针脚到衬裙的长度,前后不过数秒,狄小姐唇角便掠过一点微笑点点头,轻声说:“好了,下一件。”连伸手摸一摸质料这样常规的动作都没有,很明显,她对眼前这件衣服的一切都不在乎,也不关心。

安迪利亚非常聪明,从第四件开始,她就不需要等对方发出明确指示再动作了,狄小姐眼角稍一垂落,她就立刻转换手中的衣服,如此往复,一直到她拿出来的所有款式都走马灯一般轮换了一次。

“第七件。”狄小姐说,眼中闪出启明星一般令人难以忽视的喜悦之意,“第七件。”

“好品味。”安迪利亚发出了由衷的赞美。

出自于日本鬼才级新锐设计师的长摆婚纱裙,据说是借鉴了日本平安时代皇族公主出嫁时的礼服式样,但与西方人想象中那种性冷淡的东方情调截然相反,婚纱上大量使用了饱和度极高的金色,红色与绿色色块,线条与刺绣都浓墨重彩,剪裁对身体曲线的要求极高,胸臀腰的比例几乎要接近设计师所要求的完美,才可能与之相贴合,当初店铺的买手收下这件衣服的时候,直言采购那笔钱是为了艺术而牺牲,他们都不相信——即使是好莱坞的大明星——任何人能够穿得下并且也驾驭得了那条婚纱。

本着对顾客负责任的态度,安迪利亚多提了一句:“狄小姐,你确认不需要试穿一下吗?这是孤品,没有第二件,因为设计的原因,衣服本身也根本无法修改,即使想要定制,也没有可能了。”

“为什么?”

“设计师已经在今年年初自杀身亡,这是他最后的作品。”

“是吗?”

安迪利亚一时兴起:“据说死前留下遗言,说,公主本人,一定会对我的心血加以青眼的,即使我在炼狱之中,也会为此含笑。”

“公主本人吗?”狄小姐优美的脖颈如同天鹅,低下去,喃喃自语,片刻间粲然一笑:“也许他是对的。”

安迪利亚跟着笑起来:“也许。”自然而然地恭维了一句:“狄小姐的气质与真正的公主毫不逊色。”

再度提示:“不试穿的话,万一不合适,狄小姐会不会扫兴?”。

狄小姐的眼角微微扬起,眼波流转,向安迪利亚凝望:“不会的。”她微微低下头,似乎在向那件衣服,或者站在那件衣服背后的死魂灵致意,破天荒地多说了几个字:“那是为公主早早设计好了的婚纱,完美无缺。”

试穿完毕,狄小姐要求结账,安迪利亚依照惯例向客人建议了用于搭配婚纱的鞋子和首饰,都被简洁地拒绝了,她于是作罢,用两层丝绸包好了婚纱,再用欧根纱与木质镶嵌而成的套盒装好,放进精美的大提盒里。

捧着盒子走出前台,安迪利亚问狄小姐:“需要为你叫辆车吗?”她猜想对方不是自己开车来的。

狄小姐摇摇头:“为我开门吧。”伸手接过那个提盒,安迪利亚低头忘了一眼她的双足,欲言又止,但顺遂客人的心意比多此一举重要,她依言为对方打开了门。

狄小姐没有动,却有两个人先行从门外走了进来。

一个矮小的中年人,一个年轻女孩。

东亚面孔,五官眉目况味约略相似,应当是父女。

中年人穿着宗教书中古代东方僧侣才会穿的那种暗褐色长衣,寸发不存,光头上有明显的圆点黑色戒斑,似乎遁入空门已久,慈眉善目;女孩子大概十六七岁,蓝色牛仔裤,白色T恤,眼睛圆圆的,模样很可爱,神情却极冷漠。

他们与狄小姐擦身而过,彼此都看了看对方,但没有停下来攀谈。

国际化的都市里各色人等都不稀罕,包括在一家店里同时出现两组亚洲人。

狄小姐神秘莫测,周身都像是被幽暗的阴影围绕,她行走交谈宛如常人,但她不是常人,常人无法了解她的存在。

而那一对父女则是真正的大人物。

只有大人物才会用这样的阵仗出来逛个街:外面停了七辆车,两车在前,两车在后,一左一右各有一辆车卫护。

安迪利亚在为狄小姐开门时,已经看到了那些车,也看到了来人从停在中间的车子里下来。

保镖车是两辆路虎,两辆奔驰一辆宾利。

这些车虽然贵,但不算特别,洛杉矶也许什么都缺,却从来不缺大量的各种豪车和招摇过市,警卫森严的名人。

至于那辆被严严实实保护起来的车甚至更加普通,只不过是一辆明黄色的古董甲壳虫,最大众的那种款式,圆头,四门,现在已经停产。

是那些从六辆保镖车上分头下来的人突破了安迪利亚对排场两个字的概念。

一共二十四个人,组成了一支小型军队。

荷枪实弹,武装到了每一颗牙齿的小型军队。

尽管都穿着便服,却有着顶级的特种部队才有的做派,在极短时间之内卡住了街道两头的防守位,在门外四个盯防点安排了岗哨,有两条身影如狸猫般从街对面的楼房外墙面快速地攀到了顶层,布下了狙击点,如果不出所料的话,在亚瑟的王后店铺所在的建筑物上也会有狙击手。

三个人一组一共两组,守住了店铺的门口,有一位还试图进入店铺先行搜查,但中年男人微微摇头,对方识相地退了出去。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无声无息,训练有素,显然这不是某一次的临时起意,而是习惯成自然的安保常规。

除了那些专业级的保镖,在某一辆车车门开启又关闭的瞬间,安迪利亚还注意到了一个黑色的手印印在车窗上,一闪即逝,如同幻影,她眼睛很好,一向来对自己的视力很有自信,但现在她开始不那么确定了。

她冷静了一下,将注意力从室外收回来转向客人,中年男子从门关上后就没有再走动,默默伫立,视线低垂,手心中的佛珠一颗颗数过去,而少女站在店铺中央,身体站得笔直,逐一看着店铺里挂着的婚纱展示品,装饰画和墙角案头的插花。

谁都没有说话,仿佛一切行若无事,但一向来都非常善于察言观色的安迪利亚却感觉到空气中正有一根弦在逐步紧绷。

她尽量地放松自己,走上前去恪尽职守:“有什么能帮到二位的吗?”

即使对方看上去只有十六岁甚至更小,也无法由此断定她不会在近期内需要一件婚纱,少女新娘在现代社会既不合情更不合法,但太阳底下许多龌龊与怪异事,常常发生,常常成真,凡人无法自度,也无法度人,安迪利亚也不是例外。

总体而言,她希望自己离麻烦越远越好,除非麻烦一定要找上门来。

听到她的话,女孩子慢慢转过头来,看了安迪利亚一眼。

就在那一瞬间安迪利亚释然了。

确乎有成千上万的十六岁女孩生活于黑暗中,但眼前这一个不是,她的眼神威严而傲慢,是生来就应有尽有,睥睨天下者才会有的眼神,装不出来,也演不出来。

唯一与女王气质格格不入的是她的唇角,总是自然而然地微微往下,似乎无时不刻都在压抑悲伤。

“不用了。”她说,挥挥手,是对父亲说话:“我们走吧。”

中年男人没有动,他声音轻微而低沉:“远晴说这一带不安全,需要停留观察后再前进。”

女孩子冷笑一声:“远晴说?”语调像是一个问题,又根本不是一个问题,至少男人没有去应答。他只是轻轻皱起了眉头,几乎是带着哀愁凝望女孩,柔声说:“也许我们可以去隔壁,那里应该有适合你的衣服。”

隔壁是一家服装精品店,确实都是比弗利山庄那些富家女平常穿的衣服。

但女孩子傲然不理。

她带着明显的不耐态度环顾四周,忽然被橱窗里一件婚纱吸引住了眼光,径直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抚摸那婚纱的下摆。

那是一件童话色彩十足的纯白色欧洲风格婚纱,宛如直接从宫廷壁画中摘下来,名字也取得非常应景,就叫做王后。

本店的镇店之宝——“亚瑟的王后”所穿的婚纱。

裙子穿在模特身上,放置于橱窗内的展示台上,很高,少女要努力仰头才能看清楚衣服的全貌。安迪利亚紧随其后:“想要试穿一下吗?我们可能有你的码数。”

高级婚纱店不接受随机进店客人的试穿要求,但安迪利亚此时顾不上规矩,店铺内的气氛压抑而古怪,她迫不及待想要回到自己熟悉的轨道上。

她预计对方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但那女孩子只想了一下就说:“好。”

安迪利亚急忙找了最小的码数出来,在试衣间帮她将裙子穿上身,不出所料,衣服不合适,一眼便知,却不是宽窄长短的问题。

婚纱是用于匹配饱满人生的,像对感情战斗中最后胜出的赢家加冕,披挂到青涩如斯的少女身上便自然而然会格格不入。

女孩久久望着镜中的自己出神,不知她看的到底是什么,是裙子本身,还是隐藏在人生暗处许多无解的谜语。

安迪利亚陪在一边,不知道为什么,她大气都不敢喘。

“你们西方人在婚礼上,会对彼此起誓,永远忠于对方,陪伴对方,无论贫穷还是富贵,健康还是疾病,直到死亡将你们分离,对吗?”她波澜不惊地问。

“是的。”安迪利亚说,她很诚实,“但大部分时候,那更像是祝愿或祈祷,否则就不会制定离婚的制度,更不会有那么多杀夫或杀妻的案件了。”

说完又后悔,在十六岁的孩子面前,在一家婚纱店里,何必要谈论真实的人生呢。

女孩子莞尔一笑,伸出手:“说得是,那么,脱下来吧。”

安迪利亚上前帮忙,年轻就是好,女孩子的皮肤饱满紧致,闪闪发光,她的未来照说也理应如此,安迪利亚脱口而出:“等你结婚的时候,一定会有人给你设计出最美最适合你的婚纱的。”

“不会的。”女孩子答得奇快,斩钉截铁。

腰围褪下,纽扣一粒粒解开,婚纱裙委顿在地如玉山倾倒,她凝望着那一堆白色的丝绸与纱,语气非常平静。“我没有那一天。”

她话音未落,更衣室外,忽然响起一阵绝大的震动,就像房子忽然被什么重物迎面撞中了。

安迪利亚吃了一惊,急忙跑去查看,少女却无动于衷地留在镜前,凄然望着自己纤细的身姿,小声地说:“我没有那一天。”

安迪利亚清楚地记得,她陪客人进更衣室的时候是十一点十五分,试穿一条婚纱,最多不超过半小时,但等她再走回店堂前厅,就发现天莫名地黑了。

店铺所在的街道向东西方向延伸,两头接壤的街区仍被明媚的加州阳光照耀,唯独店铺前的这一片地域却被浓墨一般的夜色密密笼罩起来,黑暗中有幻影瞳瞳来去,间中诡异的暗红色火球飘逸升浮,明灭不定,强烈的利刃破空声连绵不绝。

对安迪利亚来说,这种感觉就像坐在一间老旧的影院看一出表现冷兵器时代盘肠血战的电影,突然放映机出了故障,屏幕变得漆黑,但电影仍在播放,厮杀,惨叫,肉体受到重击的桥段一一演出,只是视觉离席,要靠想象填补空缺,在活跃的脑补之下,惨烈程度竟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安迪利亚惊慌地站在门前,她陷入了彻底的慌乱之中,更没有开门去查看一个究竟的勇气。

中年男人就站在她旁边,温和地说:“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

但安迪利亚听若未闻。

她颤栗着一路退,直到身体紧紧贴住了收银台,双手向后撑住了大理石贴面,手心冰冷的触感给她带来了微弱的真实感,安迪利亚闭上眼睛深呼吸,不断告诫自己,你没事的,这都是幻觉,今天起得太早,十公里晨跑又跑得太狠,只不过是低血糖症状罢了,喝一杯加糖的拿铁就会好的,而后她扭身从收银台台面上拿起自己的手机,开始拨打911。

9,1,1。

一只手凭空伸过来,按住了她拨号的手指,就像千斤重压,安迪利亚整个人都被钉住了一般,动也不能动,她惶然抬眼,看到面前站着一个戴着口罩,将整张脸严严实实盖住的高个子男人,眼神和他的手一样毫无温度。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能无声无息就走到她身边,安迪利亚毫无头绪。

那只手轻巧地拿开了她的手机,接着放在了她的额头上,指尖带来的触感像极了蛇,冰冷、滑腻,恐惧如烟花炸裂于胸口,让血液哗哗倒流到了喉头和太阳穴,下一秒钟就会冲破血管和皮肤的屏障,猛烈喷发出来。

内心的安迪利亚已经在拼命狂叫,她想挣扎,想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拉开那只手,想夺路而逃,一口气跑出一千米之外,哪怕为此心脏病发作也在所不惜。

但这一切雄心壮志都没有用,她叫不出来,动不了,声音、动作、思考,甚至呼吸,全都被禁锢了,活像那些常在午夜爆发的梦魇,在噩梦中她丧失行动的力量,头脑开始混乱,只能看着怪物步步逼近,深知自己死到临头。

这时耳边传来柔和的声音,是那个中年男人,带着一丝忧愁和歉意,说着:“真抱歉,让你看见这一些令人不愉快的场景,现在睡一下吧,醒来就没事了。”

那只手离开安迪利亚的额头,她身体瘫软,贴着收银台向下滑落,而后倒在婚纱店的地毯上,沉沉入睡。

蒙着口罩的男人穿着一丝不苟的窄身西服,配细长银色暗格领带,声音就像上世纪的初代机器人,带着浓烈的疏离感:“松本先生,东京血卫追踪到此发动了攻击,我们的保卫团队正在战斗,您恐怕要等上一阵子才能离开。”

松本清张微微颔首,轻声问:“远晴,血卫为什么总是能知道我在哪里?”

萧远晴皱眉,两丝鲜明的纹路出现在额头当中,这个问题也困扰着他:“我也想不通,简直就像有人在时刻同步我们的行程一样,因此我才请求您取消所有出外的安排……”他说到这里停住,咽下了有可能像是指责或者埋怨的下一句。

松本清张往更衣室的方向望了一眼,萧远晴和他一样清楚,他并非没有把警告当真,今天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完全是因为大小姐松本美亚在住所大发脾气,无论如何都要出门。

数月前,他们在京都的本宅遭遇到不明来历的毁灭性攻击,松本清张几乎命丧当场,是萧远晴带回白条天皇的贴身侍卫,九死一生才将他救出。

松本清张带着女儿和少数亲信紧急飞往洛杉矶,之后他们就一直住在日落大道附近。

那栋房子是松本家的产业,置于十七年前,那时候美亚还没有出生,松本清张怀着极致喜悦的心情,请来迪斯尼乐园的设计师作为顾问,一掷万金,前后花了五年多时间设计,改造和装修。

无敌海景,附带景观级的多重花园,里面的珍贵花木价值连城,此外拥有私家的动物园和游乐场。住在附近,勉强称得上邻居的,都是跺一脚四方云动的大人物。

他的计划是建造一处供女儿尽情游玩的乐园,平常住在日本,但暑假与入冬之后,便到洛杉矶,松本家的大小姐有资格得到最好的一切。

那是世界上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居所,可是美亚不喜欢。

严格来说,她那种态度甚至都很难定义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或者根本是全然的漠视,爱的反面根本不是恨,而是当对方不存在。

繁华似锦,烈火烹油,根本和垃圾桶里一根烂香蕉无异,且莫说吃,连看都懒得看。

她自从到了洛杉矶之后,整日只是在某个地方坐着,木然等待管家来安排她最基本的日常生活,要吃饭、要入浴、要就寝,除此之外,任何活动她都一律拒绝参与。

花季少女天然所有的活力被强行剥除,失落在了遥远的日本,寄托在了某一个永远也不会再出现的人身上。无论是财富还是父爱,都无法让她振作起来。

对于松本清张来说,家族传承数百年,松本集团的产业在全球范围内根深叶茂,离开日本无损其皮毛,真正的冲击其实只来自于两个字:失控。

他这一生只经历过一次失控,那是美亚的母亲去世之时,他不肯相信自己的财富、决心和智慧加在一起竟然都无法拯救自己最亲近的人,在煎熬到几乎崩溃的时候,他接受了白条天皇的建议:让妻子成为吸血鬼。

就算永远无法一同在阳光下携手散步,至少还有许多个夜晚能够陪伴在你四周。

如此,也就够了。

可是松本夫人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一提议,态度无可转寰。

她是虔诚的佛教徒,对她来说,生而为人,是前世无上善缘的凝结。下一世如何,冥冥中早有注定,倘若变成吸血鬼,便是在轮回的中间坠入了魔道。

松本清张选择了尊重妻子的意愿,他唯一能做的是在她溘然长逝之前,尽可能保留她所有的生物指标;松本夫人身体的各处器官和大脑的样本,和最重要的东西一起藏在安保森严的保险库里。

她有她的选择,他有他的执念。

不多,仔细算算,也许只有两个,一是亡妻,一是爱女。

可是现在,他在爱女的面前,再一次体会到了失控的苦涩滋味。

除此之外,还有如影随形的吸血鬼追杀者。

窗外波谲云诡的夜色丝毫不见减退,松本垂下头,一丝苦恼之色从脸上掠过,他什么也没有再说,但脑海中却是千头万绪。

背离连绵数代的血族同盟转而与异灵结为合作伙伴,在选择之初松本清张也有过不少彷徨,他常在佛堂中端坐,凝视佛祖没有瞳仁却似乎明见三千界的双眼,反反复复想着进退与结果。

无论如何推演,决定都无二致。

余生也短,也长,但长长短短之中,无分秒片刻必须用来留恋任何事,虔诚向佛的松本清张,于世上只有一个执念——他绝对不会将美亚送去地宫,成为下一任吸血鬼天皇的皇后。

名义上的皇后,实质上不过维系两家之间盟约的人质,青春枯萎于不再为人的瞬间,以牺牲品的角色苟且在黑暗之中,不可见天日,不得享欢愉,年年岁岁。

想到那一幕,作为父亲的松本,无论怎么修炼,想要不为外物所扰的心,仍然轻易就碎了。

那不是美亚想要的未来。

既然如此,他就为之去战斗。

这是身为父亲的责任,也是对逝去妻子的告慰。

即使母亲带着遗憾逝去,不再能站在女儿与邪恶或死亡之间,也不代表这一道屏障就此破碎。

唯一的问题是:他做得到吗?

松本抬头望向萧远晴,他站在自己和美亚的中间,身体朝外,占据的是一个微妙的中间点,无论进攻来自门还是窗户,他都能立刻反应。

“远晴,”他说道,“你有收到任何川的消息吗?”

萧远晴摇摇头:“没有。”他无法忽略养父脸上掠过的那一丝失望与焦虑,尽管这简短的对话已经进行过不止一次。

他们从东京飞洛杉矶,满心以为马上就会见到异灵川,得到关于本宅受袭这件事详尽的解释,也得到关于下一步行动的指示。

但对方音信杳然。

一直到今天。

这个过程中,关于东京大难和劫后余生的讯息零零碎碎传过来,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各路关系,不同的人、不同的角色、不同的立场,说的是完全不同的故事,根本无从分辨谁说的是真的。

越是扑朔迷离,越需要明察秋毫,而这本是异灵川最强悍的能力——他直接在人脑子里翻取信息,根本不被言语或虚饰迷惑。

他之所以当初决定选择偏离白条天皇而与异灵为伍,也是因为亲眼见证了后者以精神力操纵日本政界举足轻重的大佬的场面,那位大佬斯时所作所为,与三岁孩童无异,所录下的视频如果给外界看到,立刻就会引发狂风暴雨一般的民众质疑,立竿见影可以让他下台。

视频能轻易证明他根本是失心疯,连坐下来用筷子好好吃饭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勿论有资格领导整个国家前进。

他将异灵川引见给了许多大人物,日本的、西方的、从未有人能够抵抗异灵的影响力。作为回报,川也为那些必须保持体面的人们解决了很多不那么体面的问题,就像往鳟鱼密集的河中不断投入诱饵一般,被牢牢套在鱼钩上的猎物越来越多。

有趣的是,川也常常告诫他:“倘若太过高调,就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这个世界上并不仅仅只有人类而已。”

自视如神一般,却还是小心翼翼地防备着必经之路上可能有的陷阱。

这与松本清张的处世哲学不谋而合。

直到现在,他对合作伙伴的信心终于开始动摇起来。

手中的佛珠捻动,松本清张慢慢走过去和女儿并肩站在一起。

他们一起望着窗外的混沌黑暗,美亚仍然面无表情,但身为父亲当然自然而然看出了少女内心的惶恐,他心中默叹一声,开始念诵《金刚经》。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2]

距离婚纱店大约一百米,热烈阳光仍然如常笼罩着街区,游客与行人来来去去,对另一头莫名其妙的黑暗混沌视若无睹;正往那边走的,眼看都要接近了,却忽然就改变了主意,转去其他方向。

路边的一张绿色长椅上,平清盛穿着和洛杉矶天气格格不入的长款风衣,戴着最新款式的多边形墨镜,望着远处若有所思,那团浓黑的雾气笼罩出了一片适合吸血鬼白日出现的领地,而他的责任,是在此掠阵,并且释放扰乱人类五官与判断的幻力,排除不必要的干扰。

他戴着一块陀飞轮钢表,不时查看。黑色雾气留存有期限,必须要非常精确地控制时间,在其即将消散前就命令血卫们撤退。

否则的话,一道微不足道的阳光就足以让整个血族残存的战斗精锐就此覆灭。

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长椅的椅背,这时有人靠近了他。

从与婚纱店相反的方向,一直来到了平清盛的背后,伸出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轻轻一拍,他才反应过来。拍得非常之轻,对平清盛来说却不啻一个晴天霹雳。

刹那间脊背上闪出一阵寒意,他身体绷紧了,慢慢取下脸上墨镜,情不自禁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身后的女人非常美,东方人的面孔似曾相识,手里捧着一个硕大的盒子,包装精美。

她站在那里,光着脚,但平清盛一眼就看出来她的脚根本就没有沾地。

在洛杉矶,不正常的什么都很多,人、怪物、潮流,或者哲学流派,反而是所谓的正常其实最少见。

即使如此,一个人要是能够陆地飞行的话,无论如何都还算得上是独一份儿的。

而她红唇轻张时吐出的两个字,威力甚至更加惊人:“迷行符?”

平清盛彻底被镇住了,因为对方径直说出的,正是远处那团雾气出现的原因。

吸血鬼天皇拥有以精纯的皇族幻力凝结出的各种符牌,其中一种能够在晴天白日制造出局部的,短暂的夜色,令吸血鬼能够在其中自由行动而无生命之虞,那就是迷行符。

制造这种令牌非常耗费幻力,用起来的风险也很大,因为时间和控制范围都难以把握,有任何闪失都会带来不可估量的牺牲,所以数量很少。

如果不是那个符牌上印着字,平清盛自己都不知道这玩意儿叫什么,自从白条天皇挂了之后,平清盛最近都在努力学习成为一个领导者,但是他发现那实在是太难了,要面对的,要负担的,要承受的,甚至要死记硬背的东西,多得叫人不敢相信。而且皇后本人性格真的一般,让不习惯长时间对付一个女人的平清盛很吃不消。

如果现在还有选择的话,他才不要当什么鬼监国,他多想回到东京的街道上,去吃自己喜欢的血旺刺身,去赌场玩两把百家乐,然后和火女们隔着防火手套拉拉小手调调情,眉来眼去一下啊。

现在,冒冒失失从街上跑出来一个女人,语气里却对迷行符透着随随便便的熟悉。

他从长椅上站起来,退后一步,仔细打量着停在眼前的人,那是一张陌生人的脸孔,平清盛可以负责德说自己从未见过。

但在素昧平生的五官下,熟悉的轮廓如同莲花在夏夜浮出水面般悄然呈现,两个截然不同的面目于水光飘摇一般的虚幻中重叠在了一起。

平清盛大吃一惊:“阿狄公主?”

阿狄微微一笑:“叫我戴安娜或者狄小姐,美国没有公主。”她打量了一下平清盛:“你是平清盛大人?我认识你,我在家里寄的简报上看过你的照片。”

简报?照片?

平清盛从来不知道白条天皇这么有爱,还会给出门在外的皇族吸血鬼发家庭简报,上面放自己照片的那一期不知道说的是啥,他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干出过令白条天皇觉得需要记录或表彰的事儿。

更是做梦都没想到,他此时此刻会在洛杉矶,遇到日本血族中的传奇人物:阿狄公主。

阿狄是白条天皇唯一的女儿,据说她的母亲是皇族中的异类,从来就离经叛道,不拘一格,生下女儿后就神秘失踪,从此芳踪杳然,而白条从此不再充实后宫,直到松本家的女儿出现。

阿狄自小聪明绝顶,再加上备受恩宠,在日本血族的世界里为所欲为,从来没有人敢告诫她遵守任何规矩,连向来最苛于各种规矩的白条本人也完全不会制止他。

好好的过了好多年,也不知道到底经历了什么,有一天阿狄公主忽然宣布自己要去做艺术设计师。

大家都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多半隔几天就把这事儿给忘记了,结果事实证明公主本人是非常认真的。她在吸血鬼世界学不到啥,于是沉迷于在人类社会游走,四处寻找学习的机会。那几年不少日本甚至全世界首屈一指的设计师家里都频繁半夜闹鬼,而且通常都发生在他们全情投入工作、通宵达旦不知疲倦的关键时刻。开作品展会的时候大家凑在一起不是讨论艺术,而是讨论怎么镇宅安魂,个个都被折磨到形销骨立,要知道本来艺术家自带的神神叨叨就够强力的了,现在更是变本加厉。

实际上呢,那不过是阿狄公主前去虚心观摩各位大艺术家们现场作业罢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也不负吸血鬼,她一路奋斗,孜孜不倦投入到无限的艺术海洋之中畅游,最后竟然从美国康奈尔大学拿到了真资格的艺术设计硕士学位。

在学校通宵念书界,阿狄是神一般的存在,甭管多晚,这位姐姐都神采奕奕,两眼放光,跟内置了一个LED灯似的,不必咖啡因和药物帮助,一样全天候不泄气。

她刻苦努力,精于进取,但最终学业能够维持下去,其实白条天皇也居功甚伟,因为不管怎么样,读大学总要有在白天活动的时候吧。于是乎,别人家的小孩子读个书最多费钱,对白条天皇来说,供阿狄公主受教育基本上算费命。她自己的修为不够,必须劳动老爹以幻力结出日行符持续供给,是实际意义上的呕心沥血。

结果呢,结果她一毕业,立刻找了一份广告公司的工作,可能攒够了日行符,不需要看老爹脸色了,就此再也不和在日本的亲族联系,堪称史诗级的白眼狼。

皇族与血卫之间几乎没有私人来往,平清盛也只在很久之前远远见过阿狄公主几次,但他绝不可能看错。

“狄……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狄小姐远眺着那昏天暗地的街区:“家里出什么事了?”

平清盛稍一犹豫,她已经猜了出来:“陛下驾崩了?”

“是的。”他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符牌锦囊。”狄小姐的眼光落在平清盛长风衣下的腰间,那里隐约凸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形状,“天皇陛下常赐臣下符牌,但这个锦囊是他贴身带的,里面放置着所有已成型的幻力符牌,除非他死了,否则不可能交到任何外人手里。”

平清盛叹口气:“你猜得没错。”指了指远处:“我们正在追踪谋杀白条天皇的凶手,如果能够抓到那家婚纱店躲着的几个人,应该就有眉目了。”

他想要把东京发生的事向阿狄公主原原本本交代一遍,还没来得及开始,狄小姐就举起了手,她离家日久,却仍有皇家的威严,说一不二:“我不需要知道。”

她看了看平清盛,语气很平静:“我下个月一号结婚了。”

平清盛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什么?”

“我在参加社区活动的时候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今年二十七岁,跟我驾照上写的年龄一样大,我们下个月一号结婚。”

“普通男人,他叫达利尔,爱尔兰裔,绿眼睛。人不太聪明,但是很善于做木工,手非常巧,他住在三十公里外的一栋小房子里,院子里长了不少玫瑰。他很爱我,平常会叫我Didi,生气的时候会喊我的全名。”

“呃……”平大人处于无言以对值满格状态。

狄小姐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婚纱盒,微微一笑,根本也不需要有人应对,她生来就我行我素,百年起落后性情亦未更改:“我命已不久,平大人知道吧。”

平清盛略一犹豫,说;“我知道。”

罗马尼亚的原生吸血鬼能够通过不断更换身体来保持生命活力,但日本的血族做不到,他们的一生很长,但终有结束的时候,就像走完一条八百米的跑道,一开始远远不见尽头,忽然之间终点就到了脚下。

“其他的事就罢了,要在一个地方安安稳稳生活下去,还要结婚的话,对我来说,只能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才能着手去做,至少知道要储备多少日行符才够吧。”

她语调非常轻快:“否则怎么交上真心朋友,全程见证彼此经历成长?又要怎么跟心爱的人长相厮守,白头偕老?”阿狄公主笑得很甜:“人类不是说最美好的感情就是从一而终?”

丈夫活七十而妻子年八百,怎么做都无法得以偕老,直到吸血鬼皇族的寿命来到尾声,那长度倒是和人类的一生相若。

如果阿狄公主的未婚夫是她的真爱,她这辈子过得便颇为励志,完全够资格写鸡汤忠告各路牛鬼蛇神(字面意义上的牛鬼蛇神):对爱可千万别灰心啊,想想吧,老娘足足七百二十岁的时候,亲老公才刚出生。

很明显,阿狄公主是个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而平大人对从一而终这事儿看法很不一样,他嘀咕了一句:“一辈子就睡一个?无不无聊?”没敢很大声。

他们唠嗑的功夫,婚纱店门口的局部黑夜已经渐渐变淡,迷行符的效力要过了,平清盛在这一头等着本意是为了控场和掠阵,但从头到尾却未见半个敌人逃出,眼见战况成谜,今天说不定又要无功而返,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此时狄小姐对他挥挥手:“那么,就此别过了。”

超脱如平清盛,此刻都难免腹诽阿狄公主冷静得过分,毕竟白条天皇可是她亲爹。这念头稍纵即逝,但阿狄公主精似鬼,马上又把他逮住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吸血鬼流行热血沸腾了?”

平大人很坦白:“热血倒不至于,但至少我们仍有亲疏,否则何以繁衍流传?否则我们何必千里迢迢来到洛城。”

来就是为了复仇,平清盛已经活得足够久,足够明白所有的爱和宽恕都毫无意义,爱要留给爱的人,宽恕只不过是自我欺骗。

诚然复仇本身也毫无意义,伤害已经造成,送某人下地狱对发生了的一切无济于事。

有意义的是感受。

倘若这件事如鲠在喉,就只能动手去掉这根鱼刺,其他无路可走

阿狄公主仿佛被这个说法触动了,她专心致志地望着自己的手,眼神闪烁,但那只是一瞬间。

而后毅然决然宣称:“不,那根鱼刺不在我喉咙里。”

那嫣然一笑称得上艳光四射:“我很好。”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平清盛耸耸肩:“那么,请便,祝你新婚愉快。”

阿狄公主凝望着他:“谢谢。”她真是气定神闲:“七八十年不过一弹指,很快就会过去,我会和陛下在某处再见的。”她言语罢,飘然转身,准备穿越街道离开。

这时候平清盛嘀咕了一声:“你再活个七八十年,那是毫无疑问的,不过呢,你男人可就未必咯。”

阿狄公主身形微微一顿,脊背处霍然亮出两道羽翼丰满的黑色翅膀,旋即又消失,宛如幻影,一把空空****毫无情绪的声音飘忽而来,悄然问:“什么意思?”

但说无妨:“我们找松本清张,是因为只有他知道异灵川的下落,如果你听说这个名字,如果你听说过他的所作作为,也许就应该想到,白条天皇的悲剧,不过是一个开头。”

“异灵?是的,我听说过这个种族的存在,他们人数非常稀少,能做什么?”

“不是非常稀少,而是只有一个。正因如此,他想要回到自己的来源地。”

“哦?”

“即使回到出生地,他仍然需要大量的精神力能量供养他自己,以及将来可能出世的异灵成员。”

“所以呢?”阿狄公主越问越警惕,不祥之兆浓如黑夜,苦如黄连,正在一步步毁掉她精心设计好的,身为一个正常女人的计划。

她也不想想自己天天不穿鞋飘来飘去,到底怎么就算是正常了。

“所以?很简单啊,他要毁掉现在这个世界,把人和能用的资源全都弄过去,而后在异太空重新建立一个啊。”耸耸肩:“且不说你老公会不会被选上带走继续去那边做家具什么的,但这个世界既然要毁,那你们俩想岁月静好长相厮守,一多半是没戏了。”

阿狄公主修长如刀的浓眉一挑,镇定如她,似也觉得这个消息来得不可置信。

“当真?”

平清盛对她摆了一个苦笑脸:“你觉得我这个人看起来像是常常很有心情开玩笑的样子吗?”

其实在任何情况下,平大人都会有心情开玩笑,尤其是跟漂亮姑娘在一起的时候,问题是阿狄公主对此毫不知情,因此也就完全无法体会这句话里面的幽默感。

她沉吟了一下,双目微微眯起,眼神如刀般在平清盛脸上游移不定,似乎在琢磨对方说的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偶尔眼开一线,端的是杀气腾腾,换了平常人,大概裤子都要吓掉了,但平大人何许人也,他坦然回瞪,一副理直气壮为国为民的忠臣表情,心想老子花了小半辈子跟白条天皇斗智斗勇,未尝真落下风,而要说老奸巨猾,阿狄公主没吃过苦,没机会修炼,估计到死都还是跟她爹有点差距的。

“你刚才说,你要抓到婚纱店里那几个人,就可以找到异灵川的下落?”

“是的。”平清盛心如电转,眼光落在那个巨大的婚纱礼盒上,恍然大悟:“你刚从那家店出来?”

“你要找的人是一个出了家的中年男人,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或者两个都是?”

“男人,那个女孩子是他的女儿。”

阿狄公主点点头,眼神还是踌躇,一直捧在身前那偌大的婚纱礼盒却已经轻轻放下,向平清盛伸出手:“从符牌囊里找出‘君临’和‘寒露’这两块符,给我。

“君临?寒露?”平清盛把这袋劳什子挂在身上可挂了不少日子了,今天第一次知道每一块符居然都有名字。

他翻了半天一头黑线:“那两个符牌长啥样啊?”

阿狄公主对他投来鄙视的一瞥:“你天天把符牌囊挂着,却从来不去了解里面的东西吗?”平大人很委屈:“这不没习惯过来嘛,我们需要打架的时候,都是抄起家伙就上,哪还有工夫去翻什么牌。”

阿狄公主有点意外:“你不是日本血族成员?”

“俺们老家在罗马尼亚。”

公主兴趣上来了:“你是原生吸血鬼?”马上把自己要干的正事儿给忘记了:“原生吸血鬼为什么要跑到日本来?欧洲多好啊,天气好,有山有海有文化,去过克里特岛吗?天空美得不像真的啊。”

平清盛失望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狄小姐,我一分钟之前还非常尊重你,但你为什么要跟任何一个普通的文艺女青年一样,提起欧洲就变得没有判断力了呢。”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而且你知道罗马尼亚在哪儿吗?扯什么克里特岛啊。”

“罗马尼亚的玫瑰精油是我的挚爱,每次我去做spa都要带……”

忽然戛然而止,像是回过神了似的,阿狄公主冷冷哼了一声:“大胆平清盛,跟我说话这么放肆。”

平大人一点都不害怕,相反他甚至还觉得特别有趣,因为在又想要自由自在又想要矜贵自持的阿狄公主身上,他仿佛看到了白条天皇本人。

说不定先皇本人曾经就是一个文艺青年,想要开着摩托车在旷野流浪吧,可惜开不开车灯都有点危险啊。

他微笑起来:“狄小姐,是你自己说的你喉咙里没有鱼刺,家族的事再也和你没关系哦。”

“想要脱离自己的根基,却又保留从中所得到的馈赠,不觉得太贪心了一点吗?”

阿狄公主一怔,脸上渐渐浮起怒色,忽然挥手,一道黑色幻力化为扇状的刀锋,从她手心闪出,切向平清盛,后者一拧身,轻易躲了过去,回头笑笑:“你的幻力也所剩无多,还是留着多活几天,好好享受人间生活吧。”

阿狄公主还要发作,平清盛及时把那一整袋符牌都递了上去:“狄小姐,我实在不知道那一块是君临,哪一块是寒露,要么还是你帮我找把。”

兴许是天皇御用的符牌囊实在吸引人,或阿狄公主借坡下驴,她顺手接了过来,握在手心,轻轻抚摸那光滑的外皮,眼底浮起一丝怀念之色,而后伸手进去稍一摸索,拿出了一块六角形的半透明符牌,对平清盛晃晃:“这个是寒露。”语气里带着教训,像是顺便为之前的斗嘴找回场子:“寒露符牌用于制造短时间的极寒天气,摸上去冰冷刺骨,怎么,你的手指没有感觉吗?”

平清盛笑嘻嘻的,猛点头:“有的有的,我知道里面还有一块特别热的,那是什么?”

阿狄公主尾指一挑:“这个?”

跳出来的符牌形状神似花骨朵微开,颜色如朱砂,中心有微微的凹陷,带着深浅不一的黑色斑点。

“这是炎极,和寒露不是一类,主要用于制造局部高温,瞬间焚化物体,杀人灭口毁证据用起来特别方便,但是这一块锻造不纯,有黑色瑕疵,想必是因为制作符牌的时候幻力不济了。”

将炎极符丢回了符牌囊中,阿狄公主可能是个处女座,她语带不满:“疲倦或饥饿的时候都不可锻造符牌,否则得出来的都是残次品,这难道不是常识吗?”

平清盛看着她,悠悠地说:“常识吗?”他语调温和,但内容是残酷的:“狄小姐,真正的常识就是,除了你之外,这个世上已没有真正的日本血族皇室成员了,这些幻力符牌用完,大家就一了百了,不会再有新的被制造出来。”

阿狄公主睁大了眼睛,厉声说:“什么意思?”

“皇族的成员都被禁闭在东京地宫的结界之中,白条天皇亲自设置,皇族以外无人可破解,你不是要脱离血族吗?脱离就脱离吧,谁也不能勉强你,所以就一了百了咯。”

他们对望彼此,阿狄公主的眼神五味杂陈,她愤怒而不知为何,伤感亦不知为何,但有一点很清楚,她到这一刻其实才明白过来,降临在日本血族身上的灾祸,远远不止白条天皇驾崩那么简单,于是冰凉的恐惧悄然潜入她的内心,向着整个现在与未来的计划辐射开来,就像夏日傍晚的乌云笼罩整片天空,因为雷雨将来。

这时候,浓黑夜色从婚纱店那边的街区上空散开,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阳光即将重新夺回它的领地,平清盛一惊,顾不得再跟阿狄公主多说,甚至没顾得上把符牌囊拿回来,扭身拔足就向婚纱店方向飞奔,他看到薄暮之色中有着许多闪电般光华闪耀,短促,迅捷而明亮,那是刀锋在空中飞过时所留下的痕迹。

有刀的吸血鬼,当然是井口清兵卫,他在战斗毋庸置疑,可是如此多的刀光,如此纷繁往复,去向不一的踪迹纷繁,说明执刀在此的并非井口一人。

平清盛冲到了婚纱店的门外,一边冲一边撮唇发出了口哨声,那是约定好的撤退信号,一听到这个声音,没有镶嵌日行符的吸血鬼就要马上进入地下,他们来之前已经侦测好,这一段街上有两个下水道口,另有一处商铺的地下室入口可以利用,不管发生什么事,保全实力永远优先。

随着口哨声的响起,一条条吸血鬼的身影趁着残存的昏暗,逐一消失在了地下,平清盛稍微放心了一点,自己已经接近亚瑟的王后前门,这时他一眼就看到路面正中一辆路虎的车顶上,有两个身影正在对峙,背对平清盛的是井口清兵卫,面对他的,却分明是一个凡人。

一眼瞥去有点面熟,随后平清盛便记起这人是松本家大小姐的保镖,姓柳生。他在东京一家茶道馆外碰到过,当时他正和金之敛去找猪小弟。

此刻他与井口对峙,双手五指张开,凭空按在身前,微微弯腰,脚尖虚踏,如同箭在弦上,弹指即发,他穿的是西装便服,左身侧从腋下到膝盖被拉开一道长长的裂口,不断有鲜血渗出,更多的血顺着裤脚流下,在他踩着的车盖上洇出乌黑一摊,显然伤及血肉,程度不浅,伤者却超然物外,声色不动,仿佛伤势与自己无关,犹自对着井口清兵卫虎视眈眈。

平清盛身经百战,判断力过人,从气势到刀势都看过一眼之后,便知道这区区凡人是刀术的大行家,绕是他受了伤,饶是井口清兵卫全力以赴,也难以速战速决。

好在井口身上镶嵌了日行符,即使日色全亮,也不需顾忌,想必继续下去的是一场缠斗,更吸引平清盛注意力的,反而是另外的东西。

他所施放的迷行符能够笼罩最大四百平方米左右的区域,差不多就是婚纱店前这个街区的面积,松本家的车队与卫队覆盖范围则几乎贯通了整块场地。

此刻车与车之间的地面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身体,有的显然已经挂了,有的还在发出轻微的呻吟,有吸血鬼,有人类,还有寥寥和以上两者都不一样的奇异存在。

正是这些存在令平清盛移不开目光。

任何已知的自然图谱中都没有记载过眼前这种生物,第一眼看上去像是人,有着人的外形,包裹在正常的上衣之中,躯干犹如NBA王牌中锋一般高大,但从腰身以下便开始显得极为突兀,首先双腿的强健程度则远超过任何人类健美冠军所能梦想的程度,一块块线条分明的肌肉黑色发亮,丰隆虬结,互相填充在一起密无缝隙,平清盛只在最卓绝的冠军赛马或大型猫科动物身上见到过这种爆棚的强壮感,腿的尽头基本上仍然算是人类的脚掌,形状方正多肉,本应该是足趾头的地方镶嵌着长长的刀甲,以三十度左右的角度向上翘起,顶端与边缘都极为锋利。

平清盛入迷地凝视着那些奇异而强悍的身躯,忽然背后一寒,他腾跃而起,避过身后的一击,转身看到了仍然活着的怪物,向他呲出雪白巨大的犬牙,咽喉间呜呜作响。

不是一只,也不是两只,甚至不止十只。

外形一模一样的兽人们从各辆车里源源不断钻出来,很快填充满了街道上的每一个缝隙,活像每辆车都是一个纳尼亚世界里的衣柜,里面有通道连接着另外一个天地,他们的手掌也是黑色的,握着,指节突出,闪耀着宝石一般的亮光,向着平清盛伸过来,伸过来。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看四周,几乎无路可退,正要往上空去,刚一抬头,就见到一张穷凶极恶的脸遮蔽了天空,俯瞰着他,眼神冷酷而残忍,仿佛他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为什么脸会这么大?”他第一时间想的居然是这个,“难道我看的其实是一个摄像头?不是说上镜大一圈吗?”一面想着,一面沉着地抽出了他的镰刀,自从跟幻兽血战过之后,平大人的战心提升了何止一个等级,九死一生赢回来之后,十死一生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既然地下躺着他们的尸体,那就可以源源不断倒下更多尸体。

他将镰刀拉在身前划出防守圈,侧耳倾听,井口清兵卫那边的战斗似乎已经结束了,想来如果突然有那么多的怪物出现,井口应当也要当机立断撤退的吧。

情有可原,理解万岁,但平大人摆着战斗姿势,却仍然像个娘们一样酸溜溜地想:好歹老子也是你们的监国啊,如果白条天皇在这里,你们难道也会跑吗?

怪物疾风般扑到,平清盛出刀,刀锋横切,直取对方的脖颈,要么不打,要打就封喉,否则敌人源源不断而来,势必变成缠斗,局势便会变得非常难以把握。

刀锋顺利切中怪物,奇怪的是,平大人手上却完全没有传来传统上武器与血肉接触时会有的感觉,怪物的行动亦毫不受影响,继续高歌向前,转瞬间就冲到了平清盛的身边,其他的随之跟进,挺进包抄首尾呼应,从四面八方如潮水一般涌来,这阵势叫他心里一凛,油然想起了和幻兽的死斗。

这完全出乎意料,无论多么强的战士,平大人自信都能一战,或赢或死,都是实实在在的,但这些怪物却像是来自虚无之中,也和幻兽一样令人摸不到实处。

他回刀,后退,摆出防守的姿势,同时眼角瞥见怪物群出现在自己的身后,切断了所有退路,一切行动都没有意义,他扎扎实实地陷入了重围。

平清盛撑住了自己那一口气,他不肯眨眼,也不肯让惊慌从心底里冒出来,此时一点水珠不知从何而来,落在他的手背,极冷,令皮肤传来剧烈的刺痛,仿佛浑圆的水珠上带着无形的针。

还真是像极了绝望的感觉,就是那种只要生活在人世间就会有的,无处不在的绝望感,好像有生命的东西一样,在一个人最不防备的时候,会从某处冲出来,给出重重的一击。

水珠接踵落下,就像局部有雨,怪物群暴露在水中,凝滞,接着平清盛耳边传来刺啦一声,眼前的敌人消失了一大半,余下那些则被当机立断地冻在了朔风雪雨之中,三五成群散落排开如同怪物木偶。

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再睁开时便看到了阿狄公主,她静静立在街边的阿狄公主,婚纱盒被放在了脚下,她的手中紧握符牌囊,双足微微离地,望向平清盛,说:“冷吗?”

平清盛一怔。

冷。

活得了那么长的吸血鬼,在生理上来说,对正常范围内季节的更替几乎不会有任何感觉,平清盛特别不喜欢潮湿,潮湿令空气,衣物和心情都变得沉重粘稠,除此之外,冷热他都无所谓。

但此刻他有了全新的体验:寒彻骨成就达成。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

都护铁衣冷难着。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加州四季阳光灿烂,从未有真正的冬天,可此时马路地面却像西伯利亚大地,覆盖上了薄薄的冰壳,而后变得浑浊坚硬,一层一层冻结起来,屋檐下伸出冰棱,天空中浓云密布,狂风卷着飞雪,肆意咆哮。

小小的街区像是遭遇了《冰雪奇缘》中艾莎公主的冰冻魔力袭击,变成了独立于整个世界的苦寒之地。

气温几乎是瞬间就下降到了零下三十度,还在快速的继续降,平清盛打了一个寒噤,望向阿狄公主:“寒露?”

她缓缓点头,完全没有受到影响的样子:“是的,寒露。”唇角露出赞许的微笑:“你果然是纯种血族,不畏至寒。”

环顾四周,微微向后方颔首:“马上把他带走,他不是纯种,需要维持一定的体温,留在这里很快就会冷死的。”

顺着阿狄公主的视线,平清盛这才发现她说的是井口清兵卫,后者原来一直站在那辆路虎车顶上,和他的对手双双都已经被冻僵了,两个人在被冻僵的瞬间都保持着出刀姿势,仿佛是两道闪电将临时的凝结,远远看去,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现成搬下来放进美术馆,不失为雕塑的名作。

他依言将井口从车上拎下来,找到路面上的下水道,井盖被死死冻住在路面上,平清盛举起镰刀,高举起来一刀插进路面,环绕着井盖切出一圈冻得如铁如钢的坚冰,冰下粘连着井盖,打开就有一股腾腾热气冲将出来,平大人将井口清兵卫抓起来丢了下去,伸手要盖上井盖,忽然顿住,犹豫了一秒,扭身踏上车顶,将柳生也提了下来,依样画葫芦扔到了下水道。

能与井口清兵卫一战的人类刀客,站在用刀者的巅峰,不知经过了多少春秋的苦练,以及与刀术之间全副身心的胶着,人人都要死,顶级刀客也不例外,但他至少可以死在另一个同好者手里。

他放上井盖,回到阿狄公主身边,后者用探究的眼神看着他:“那是一个人类?”

疑问是真实的,“为什么要救他。”

平清盛倒不承认自己在救他:“只是让他有一个死得其所的机会。”

阿狄公主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是吗?”

“那是井口清兵卫的劲敌,身为人类而修炼到这一步,非常不容易,不应死于幻术。”

他不再等待阿狄公主的回应,径直转了话题:“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尽管强作镇定,但内心深处知道自己余悸未消:“那些怪物哪里来的?”

“一部分当然是真的,另一部分,则从你的幻觉而来。”

阿狄公主淡淡地说,走过去弯腰仔细看着那些死得很透的半兽人,身体细节被覆盖在厚厚冰层中仍清晰可见,她皱起眉头:“这是什么鬼东西?”脑海中搜索自己平生所见所闻所学,没有任何一点线索指向这种生物的存在。

平清盛一语点破了天机:“这是人工合成的生物。”隔着冰层他无法接触半兽人的肉体,但从safat鸟的合成原理可以推断一二,“想必是用人类的结合某一种或者几种非人的基因培育而成。”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阿狄公主一愣:“这样都行?”

平清盛转向亚瑟的王后正门:“问问里面的人就知道。”忽然心里咯噔一下:“哎哟,松本家不会被冻到灭门了吧。”

阿狄公主成竹在胸:“不会的,我在建筑物和街道之间分隔施法,里面用的是君临,对温度没有影响。”

漂亮,不愧是公主殿下本人,这一手玩得666,不过,君临又有什么用呢?

阿狄公主对平大人间隙性的油嘴滑舌似乎有点不习惯,诧异地瞄了他一眼,说“从前中国的皇帝走进朝堂,或者,就是白条陛下本人召见臣下时,会发生什么事?”

其他人不知道,平清盛对自己还是很了解的:“中国的皇帝我没见过,白条陛下嘛,一般征召入朝的时候我都会告病,不准告病的话就有多远跑多远。”说得这么坦白,简直叫人生气。

阿狄公主倒是不生气,好像还挺了解平大人德行的样子,微微一笑:“是吗?那平大人运气真好,居然苟活至今。”

话风一转,变得犀利:“皇帝来时,大家都恭谨拜服,鸦雀无声,皇帝垂询,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吗?”

平大人未必不知道人家公主已经暗搓搓放了自己一马,就是不肯服气,硬逗闷子:“表面上当然鸦雀无声,要是腹诽带响的话,能把全东京的汽车报警器都闹醒,至于言无不尽什么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公主陛下!治国要三思啊。”

阿狄公主狠狠望了他一眼,不怒自威,但同时嘴角上扬,忍不住还是笑了,那笑容如同水中莲迎风徐徐开放,平清盛怦然心动之余,心想天下的妞不管是人是鬼,高低贵贱,撩法基本都是一样的嘛。

不管怎么样,且不说有平清盛这种逆臣,君临符牌的作用是在短时间内令人停止一切行动,静止温顺安于原地,中符牌时所使用的法术或幻术也都因此立即失效,因此君临也有君到令行,天下莫非王臣的意思,三分钟之后有三十秒时间被大量追加诚实属性,对任何问题都会如实回答。

阿狄公主率先走向亚瑟的王后:“来吧,我们去找那个你要找的人。”

“你刚才问我要君临和寒露,难道已经想到了要这样用吗?”平清盛紧跟其后,那是相当的佩服,“你怎么会知道呢?”

阿狄公主在推门的瞬间回头:“因为我刚刚在店里买婚纱的时候,就见到了那个会制造幻觉的人。”

亚瑟的王后店铺中悄然无声,就像一个宁静的夏日午后,蜻蜓于飞,清风习习,窗纱染着草木绿,松本清张和松本美亚站在一起,神色中都带着悲哀,望着窗外,萧远晴半蹲在离他们不远处,似乎正准备腾身而起,脚跟已经离地,手臂挥到了半空,却再也无法动弹,他在凝固的一刻似乎察觉到了符牌的力量,尽管无法反抗,眼神中却流露出强烈的愤怒与不甘,估计平时脾气就不怎么好。

另有一个穿着合身小洋装的褐色皮肤女郎躺在收银台前,长发披散,双眼紧闭,完全失去了意识。

平清盛转了一圈,停在松本清张和他女儿的面前,好奇地看着这二位。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松本?”

阿狄公主漫不经心看了一眼:“是啊。”摇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点没有变化。”

“东方人通常都比较善于藏匿年龄。”平清盛站在阿狄公主身边,自然而然伸出手去,轻轻捻了一下她的发尾,指尖上传来蓬松而又顺滑的手感,“你一直是现在的样子吗?实在太好看了,是从什么样的美人身上得到的灵感呢?”

阿狄公主脸上露出一丝神往之色:“一百多年啦,来自鹿儿岛的那个渔女啊,名字叫佐藤清子呢。”她妩媚地说着,缓缓转头,向平清盛露出笑容。

“至于我出生时候,是这样子的啊。”笑容越来越明亮,双唇张开,随之脸颊开裂,一直裂到了耳下,双眼也凸出,带着血色的瞳仁占据了整个眼眶,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如果有凡人在此,血肉淋漓的面容呈现于昏暗店堂,极为可怖,足以成为一生的梦魇,但平清盛不是凡人,也不是外人。

他温存地与她对视,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触,说:“哎哟,要是想离婚的话,用这一手应当瞬间就可以说服你老公签字净身出户啦。”

阿狄公主忍不住噗嗤一笑,脑海中似乎真的掠过那可怜男人目睹此情此景时可能的反应。

平清盛注视他,说得很轻快:“而我呢,则是你的同类,你可以打死我,但肯定是吓不死我的啦。”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刻,唐突地说:“想要结婚,跟人白头偕老的话,不如跟我结啊。”

阿狄公主一怔。

他指了指她手中紧握的符牌囊:“多多努力生几个纯种的血族小崽子出来,幻力符牌就不用绝迹了。”

现场的气氛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阿狄公主几乎像是被他的大胆迷住了,她的脸一点点恢复美丽的原形,和平清盛对视了好半天,摇了摇头:“我现在知道白条天皇陛下为什么会拿你没办法了。”

他们闲扯着,两分半钟已然消失如离弦之箭,平清盛将注意力转回了婚纱店铺:“是他用了幻术吗?”脚尖在萧远晴的屁股上轻轻一踢。

这诚然是最有可能的猜测,萧远晴是现场看上去唯一有战斗力的人。

但事实和猜测往往相去甚远。

阿狄公主的手指笔直伸出,指尖所对的,竟然是松本美亚。

平清盛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他见过松本美亚,对她的印象就是一个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诚然中他也听说过东京城中所传的八卦,知道松本美亚的生日就是她母亲的忌日,因此不可避免的,生命中跟随着阴影——但谁不是呢?至少她还有无穷无尽的钱去为她抵挡。

如果她有能力释放令血卫都无法防卫的幻术,平清盛怎么可能半点都看不出来呢?

仿佛感觉到了他的诧异,阿狄公主走到美亚面前,贴近那张吹弹得破的少女面孔,说:“我说的不是这个姑娘。”

她伸出手,将松本美亚的左眼眼皮轻轻拉开,说:“你来看。”

在那秋水分明的眼中,有一个若隐若现的暗影,边缘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正襟危坐在某处,也正在通过美亚的眼往外面的世界窥看。

“有人住在她的脑子里。”

平清盛皱起眉头:“是谁呢?”

阿狄公主笑得很美,她看了看墙上的钟:“我们有三十秒问出答案。”

时针一点一点走向三分钟的尽头,还有七秒,被君临符牌所摄,失去行动能力的人就会恢复知觉,接下来的三十秒,是吐露心声的黄金时段。

“你确定你想要知道的,就是谁住在她脑海中吗?”

平清盛摇摇头:“当然不是。”

七秒钟转瞬即逝。

躺在地上的安迪利亚发出了迷迷糊糊的呻吟,萧远晴则缓缓站了起来,茫然站在原地,而松本清张猛然长出了一口气,唯独美亚反应最为激烈,她张开双臂,放声尖叫,一面伴随着身体的剧烈扭动,歪歪扭扭跌跌撞撞就向大门口冲去,双腿的行动极不协调,如同重度残疾人企图依靠义肢飞奔,极为不自然。

突然之变让阿狄公主吓了一跳,她伸手去拉松本美亚,却被震到整个人飞了出去,飘若惊鸿般在空中折腰翻转,一圈之后,落在门与美亚之间,挡住了后者的去路,厉声说:“有能量极强的东西附在她身上,很危险,赶快问问题。”平清盛一愣,立刻问出了他的问题:“异灵川在哪里?”

伴随着尖叫,一缕白色烟雾从美亚的口中涌出,在空中笼出一面稀疏的雾墙,雾中有蓝天白云,海岛如遗珠零落,影影绰绰仿佛一张风景照片,拍的是热带风情,又仿佛是从俯瞰视角绘制的方位图,一眼收入围绕于周边的城市,岛屿,码头,还有飞驰往返的水上摩托艇,甚至颜色与旁边海水相对更深的洋流带。

其中有一个岛屿的位置格外突出,仿佛看的人正在死盯着那里,而其他的都是背景。

平清盛大叫起来:“这是哪里?这是什么地方?”

美亚双眼凸出,手紧紧卡住自己脖子,咽喉间咔咔作响,发出时断时续含糊不清的语句,因为卡得太紧了,一时间涕泪横流,平清盛忽然明白过来,不管附身在美亚身上的是什么,现在都在试图阻止美亚回答自己的问题,他毫不犹豫上前,想要将美亚的手拉开,出乎意料的是居然遭遇到了强到根本不应该是来自于一个少女的抵抗,他手上加劲,丝毫顾不上惜香怜玉,只听喀拉一声,松本美亚纤细的手腕骨折断,抓住脖子的手没了支撑,无力地低垂下来,声音失去桎梏,陡然变得清晰,只听到一个地名脱口而出:马累,罗特卡尔特岛。

平清盛手一松,美亚噗通一声软倒在地,昏迷了过去,他心里颇为抱歉,阿狄公主却没有他这么心软,如一阵风般掉转身往门外冲去,一面锐声高喊:“赶快走。”

他们一出门平清盛才明白过来为什么阿狄公主会突然紧张,因为不但君临的符牌幻力已经消失,寒露的效力也消失了。

怪物们没给冻死,这会儿又开始活蹦乱跳,瞅到他们出来嗷嗷就往上冲,好斗的平大人又要去摸镰刀,被阿狄公主恼怒地阻止了:“事有轻重缓急,先离开这里。”

她对洛杉矶这一带非常熟悉,在街道上三拐两弯,跑到了离亚瑟的王后婚纱店大约一公里外的一处地下停车场,轻车熟路找到一辆娇滴滴的奔驰小跑,跳上去招呼平清盛:“上车。”

平清盛有点不适应:“你开车来的?”

阿狄公主没好气:“我每天要上班的,当然要开车。”随手摸出一副墨镜戴上,倒车出库,速度快得一塌糊涂,完全是老司机的状态,平清盛怪好笑地看着她:“每天上班?你不能飞过去?”

阿狄公主很严肃:“偶尔堵车会飞一下,但每天那样的话会被摄像头拍到的。”

“然后呢?”长年生活在人与妖混杂如一体的东京,平清盛其实没有特别强烈的自我防范意识,想象中倘若一只能御空的吸血鬼在美国暴露了行踪,可能会招惹到神盾局出面吧?

阿狄公主露出了标准的洛城人嘲笑土包子表情:“神盾局?”她回忆了一下自己所住过的东京,仿佛不是那么落后的地方啊:“最多只不过是接到好莱坞的电话,问愿不愿意去某部电影里演一个炮灰角色而已。”

平清盛为此愤愤不平:“什么?演炮灰角色?太不尊重了,我们家的阿狄公主不应该天生自带主角光环吗?”

阿狄公主微笑不已:“没有。”

她很坦诚也很惭愧:“我去试过镜,第二轮的机会都没有。”挥了挥手,“和这个城市里百分之九十九的女招待命运一样。”

“什么角色啊?”

“美艳吸血鬼。”

平清盛一下没绷住,哈哈大笑了起来,阿狄公主也笑,笑声中奔驰小跑飞驰在街道上,仿佛一对养眼的快乐情侣正共度美好的午后时光,得到了不少路人艳羡的注目礼。

平大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生平第一次他发现自己笑点还挺低的,擦了一把眼睛他忽然想起来了正事:“我们去哪儿?”

“机场。”

“机场?”

“飞马累,罗特卡尔特岛。”阿狄公主淡淡地说,看他一眼:“不是要去对异灵川赶尽杀绝吗?”她拍了拍方向盘:“想要飞过去的话也行,但是路途相当遥远。”

平清盛看着她:“你呢?”他看起来很随便地按住了方向盘上阿狄公主的手,人类的皮肤带来温暖触感,可惜却不是他们需要的东西,属于彼此共同来源的血即使冰冷,却比一切都更吸引:“回去结婚吗?”

阿狄公主没有甩开他的手,但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良久才沉沉地说:“无论如何,我们仍有亲疏,对吗?”

平清盛什么也没说,他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听见阿狄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又说:“即使只需要隐藏自己八十年,也未免太多了。”

[3]

狐山。

坐落于狐山绝顶的选命池,终年水色如碧,沉静如云,不到祭祀日或更重要的选命节点,景象从无任何变化。

今天池中与往日不同,布满了林立的长柱,高矮粗细不一,材质各异,粗看上去有黄金,青铜,血玉,水晶,璀璨生光,蕤蕤然。

长柱群按照某种规律排列,而且还在不断缓缓游移,不断变换着彼此之间的排列组合阵势,柱子的四周都围绕着淡淡的银色光辉,光辉条条缕缕向上升腾,到一定的高度便折向下行,远看整个选命池如海市蜃楼,飘摇动**,一时澄明无碍,一时风雨如晦,俨然一个小小世界中也有日月四季,天雷地火,轮转不休,但池水本身,始终都是不动声色的。

选命池的中心,最高的黄金柱上,狄南美纤细的身影端坐,长发披散,白色长衣垂入池面,水立刻从衣裳的边缘退去,保持它的干燥与飘逸。她不言不动,不食不眠,守在选命池中犹如一尊守护神,这一幕景象已经保持了将近一百天。

如果查阅狐族的《族人须知小红本》,会找到相关的词条指出,选命池脾气很大,一年的工作时间相当断,要祭祀,要选命,要占卜,都必须遵循定时,按律行事便顺理成章,不必花什么功夫,实在不行摆个样子要杀两只狐狸崽子祭天什么的,通常不用真的下手选命池就心软了。

但如果强行发动选命池,就会出现不应期超久,而且毫无征兆什么时候可以结束的情况,因为选命池的秉性不可知,反应不可控,占卜者首先不应该逆天而行,如果非要得到结果,就要靠软磨硬泡,而且这种泡法还不能中间断链子,因为谁都不知道哪一个点上选命池水就松劲了,退让了,给机会了,那机会细得只有一条线,没抓住就是没抓住,再继续等,就更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南美现在所干的,就是软磨硬泡,从东京被秦慕强行带回狐山后,她不等任何人交代,便一头冲进了选命池,强开占卜,不出所料,祖先们都没鸟她,冷屁股一给给了三个多月,都快要结冰了。

每天差不多的时候,白弃都会过来看看南美,今天也来了,他坐在选命池边的石头上,看着南美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一群小狐狸崽子从不远处的山谷通道中走出来,争先恐后向选命池跑,跑过来一看到白弃,吓得掉头就逃,被叫住了:“回来。”

小崽子们不敢不从,刹车也是毫不含糊,扭转来互相挨挨挤挤的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慢慢回到白弃面前,招呼都不敢打,就把紫狐傻看着。

白弃看一眼便找到了领头的,那是一只四蹄踏雪,浑身漆黑的小公狐,鼻尖上还有一点红,杂色在狐族中一直是血统不纯的标志,象征着孺子不可教的低等资质,但狐王驾崩后长老会中添了这一代少壮当家,除了秦礼之外,白弃和秦慕都不以纯种为然,狄南美就更不用说了,因此以往只对四门显贵施行的培育法,现在也渐渐用在杂色的狐族成员身上。

白弃认识这只四蹄踏雪,他的名字叫小黑黑,一听应该就知道是狄南美取的,在狐山上受训不少日子了,已经掌握了基础的飞行术,常常见到他带着其他几只也能低空飞行的小狐狸在山谷中蹦上蹦下练习。

想起南美曾经说:“退一万步,他们去人间生活的时候也可以当快递啊。”白弃禁不住莞尔,说“小黑,你们做什么呢。”

小黑鼓起勇气回答:“我们来看看南美姐。”

“之前来过吗?”

小黑黑犹豫了一下,说了实话:“天天来。”

他指了指不远处,那里有一座山峰,与选命池所在的狐山绝顶隔着一条长长的,仅容一人亦步亦趋走过的山梁,如果有人要从地面上山,首先要跨过那座山峰,然后走过长梁,然后才能见到养命池。

“我都住在那里。”

这才出乎白弃意料:“为什么?”他记得来受训的狐族成员都有统一的住所。

小黑黑微微瑟缩了一下,还是说了:“我怕南美姐万一要我们帮忙,统一住所太远了,在山脚下,我们收不到信号。”

“信号?什么信号?”

小黑黑非常郑重其事:“南美姐以前给了我们一些法力符,让我们好好收着,说如果有一天她需要我们帮忙,就会给我们打信号。”

狐狸爪子举起来拍了几下,声音不响亮却很悠长,在空气稀薄的狐山上空传出了长长的一段。白弃笑了:“那很好。”

他说:“谢谢你。”

似乎这只修为浅薄如纸的小狐狸真的有可能在某时某地,对神通广大的银狐施以援手,而后者也真的会对他们求援。

小黑黑脸上露出了非常惊讶的神色,直勾勾瞪着白弃,仿佛不敢相信那三个字来自紫狐。

就在此时,选命池忽然沸腾起来了。

灰色烟雾代替了银色光辉,从水面蒸腾起来笼盖四周,蔓延如铁骑,不松动,不后退,风吹过也毫无消散的迹象,一直到把站立在选命池旁的人都全部包裹起来,小小的鞭形闪电不断在烟雾中劈落,落在水面上,激起电光发射,远望去,沸腾水面上银色的圆形烟花此起彼伏绽放,让场面热闹到了不可收拾的下场。

白弃奔到选命池边,很快秦慕两兄弟也赶到,过去就问:“怎么样?”

他颔首向南美若隐若现的背影示意,说:“选命池似乎开了,但南美没有动静,应该还在入定修复,我想她还是没有足够精力开始占卜。”

秦慕白衣飘飞如雪,言语冲淡,隐隐有怜惜:“她几次在渡劫期间大动干戈,身体已经极度疲乏了,非要开选命池实在是冒险之极。”

“确实,幸好选命池转了一百天之后才开,如果时间短一些,更难预测后果。”

身为未婚夫,他说得十分平静,秦礼忍不住说:“不应该起初就挡住她吗?”

最关心的人往往也就最了解,白弃反而看得很开:“你不让她去,她多半是跟你拼命,不是更冒险。”

说得是很有道理,但还不够说服秦礼。

起初从东京归来,开选命池占卜,基本上算是狗急跳墙,狄南美的主要目的是找出猪小弟的生死安危,但随着选命池迟迟不开,时间流逝,族中探子传回了消息,说猎人联盟倾巢而出,将全东京居民救走,之后城市四围的穿之黑洞莫名消失,之后政府和猎人联盟联手开展了红红火火的苦干一千天,还你大东京的重建计划,国内外各大媒体一通忙活之后,也统一得出了这是不可抗天灾的事后结论,基本上就算是灾难化解了,为什么南美还要继续等时机占卜呢。

白弃很干脆:“我也不知道,她反正就是不出来。”

指了指选命池:“我也不敢进去,你们呢?”

大家都摇头,谁都不敢。

南美脾气不好,她要干啥都得顺着,否则就跟你拼命,选命池脾气也不好,它要怎么样都得等着,否则就要你的命。

哪怕是平时静悄悄啥事没有的时候,谁不打个招呼趟进去,不知怎么就能摔断腿,大好天气猛打雷直到劈出狐狸原形来,谁都不是例外。

这样说起来只有银狐才能选命是有道理的,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一窝子狐狸干脆都沉默下来,屏息观察着选命池的动静。

灰色烟雾浓密到一定程度之后,不再有任何变化,选命池上盛开闪电纵横交织而成的光球,宛如闪闪发亮的夏日王莲,一切都凝固了,唯独池水仍然沸腾不休,同时水位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很快漫过了所有立柱,还留在池面以上的,只有南美坐的那根黄金柱了,她的白色长衣深深垂入了水面,一动不动。

秦礼微微皱起了眉头:“一旦水面超过黄金柱,选命池的活跃周期就要循环完毕了,南美如果始终不动,我们就麻烦了。”

秦慕和白弃不约而同轻轻唔了一声。

选命池本质上是一个自洽的强力能量场,每当周期循环完毕之时,或占卜或献祭,必要有结果,前者需要祭祀者全力以赴的能量输出,否则难以得到透彻的指示,甚至可能解读出错,误入歧途,而后者则更加惨烈,选命池会随机选定四门显贵之中的一员祭池,倒不用大卸八块点天灯啥的,但肯定会折腾到死去活来奄奄一息,否则不足以撒气——你说你一个池子,为啥要这么暴躁?跟狐狸们是不是一家的?

说是说随机,其实通常都会选到狐祭,谁让他跟祖先们靠得最近呢。

选命池翻云覆雨,气势狂暴,秦慕不错眼看着,忽然闲闲问了一句似乎没头没脑的话:“阿展怎么样?我在东京见他狙击异灵川,精神力之强,大出我意料。”

他说话的对象是秦礼。

秦礼微微一惊,视线落在大哥身上,从东京回来已经数月了,难道那时候所消耗的精力至今未曾恢复吗?他很担忧:“有那么严重吗?”

“日常无碍,但如果要祭池的话。”

他不必说得详细,多年兄弟,心有灵犀,双方都了然他们在谈论的是什么。

选命池发动的规矩严格,不容侥幸,那么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现在就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如果狄南美无力发动占卜,而选命池反噬之下选定的出祭者是秦慕的话。

以他如今的状态,也许今天就是这一任狐祭最后履职的一天了。

在那之前,他得把接班人找出来。

秦礼终于正面回答了问题:“阿展很好,他随他母亲,在读心和驾驭精神的方面是天纵奇才。”

问题是,“但是你如果要让他当狐祭,关在祖庙下面,应该没两天咱们的祖坟就会被刨完了吧。”

他说得平淡,事实上也一点都没有夸大的意思,只是刨祖坟什么的猜测,甚至还算得上相当保守。

秦慕叹了口气,这时白弃让他们噤声:“南美动了。”

黄金柱头,南美呼出长长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白衣从她身上滑落,每一寸衣物消失,就出现一寸白银或玄冰般的皮毛,颜色冰冷,丝丝点点闪耀不息,美轮美奂。白衣掉入水中,旋即在滚烫的水中化为碎片,留在原地的是狄南美的原身:巨大而美丽的银狐。

银狐昂首向天,它的双眼中叠印着多色多重瞳仁,泛出交印的冰蓝色,仿佛另有一整个世界藏在其中,此刻注视着选命池上空亘古不变的碧蓝天幕,若有所思。

仿佛被银狐的目光触动,蓝天犹如装了声控系统的自动舞台,霎那间暗淡下来,突如其来的黑暗转瞬即逝,再出现时摇身一变成了夏日的璀璨星空,乳白色的银河横贯天幕,繁星似清溪流淌其中,仙后座,射手座,摩羯座,凡是得了名的星座都各自骄傲地占据着自己的位置,远望上去如同浮雕般明显,闪闪发光。

银狐缓缓站直,忽然从黄金柱顶纵身一跳,选命池中汩汩跳跃的沸水如得了生命一般,席卷而起,成了一道道水锋,向上方逆势而淌,眨眼间斜上九霄,铺出了一条持续上坡的碧水大道,与天上银河遥遥练成一线,银狐就在那大道上狂奔,瞬间奔上了极高的所在,在它足下,水与星辰交融在了一处,形成了小小的多重旋涡,银狐身在旋涡中心,宝相庄严,忽然仰头长啸一声,水路哗一声散了口真气似的,化作泼天大雨跌回选命池,而天上星河黯然失色,唯独那旋涡越来越明亮,旋转如癫狂,一点点光从漩涡中心飞散开去,仿佛不堪重负的诸神逃离奥林匹亚山。

那些光飞得都不远,它们在到达抛物线最顶端的瞬间,定了下来,一共十三个点,以毫无规律的方式留在空中,看上去极为杂乱,看不出彼此有什么联系。

银狐落回黄金柱上,脚尖点地变身为人,即刻掉头,淌水回到岸上,白弃飞快地迎上去,远处那一群小狐狸崽子也想迎上去,跑到一半又怂了,站在原地踮起脚尖,担忧地往这边望着。

南美投到爱人怀中,下巴放在他肩膀上,眼睑垂下来,脸上的神色一时怨恨一时悲伤一时怒气冲冲,仿佛心底里正在五军交战,乱象丛生,白弃像拍婴儿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背,感觉南美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似乎非常冷,他温柔地问:“你怎么样。”

狄南美偏过头去,脸贴着白弃的脸,双臂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终于开口说话时,声音细若游丝,耗尽了全部体力,也耗尽了全部心力,此时虚弱如强弩之末:“他妈的。”

旁边没孩子,白弃对南美飙粗口也就不怎么有所谓:“怎么了?”

南美眉毛都弯下去了,变成离一个倒八字:“占卜的题眼是连。”

“嗯?”

“以东京为发端,与之相连的人,地与事件,交错而成的命运走向。”

“结果如何。”

南美举起手,指了指空中的那十三个点:“你看。”

白弃一怔:“什么?”

“那是与东京同在一颗祸星下,接踵而来要爆发大灾难的地方,不从发端就阻止的话,大家都完犊子了。”

这事儿很重要,当然,毕竟狐狸家在人世间过了几千年日子,而且过得都不错。

但对南美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事:“这十三个点中的某处,还有猪小弟的痕迹存在,非常微弱,但他还活着。”

抬起头来,鼻尖对着白弃的鼻尖:“我要找到他。”

白弃这位同志,非常拿得准轻重缓急,但凡事关爱老婆,跟老婆走的狐生原则,半点不能含糊,马上说:“好,我们一起去找。”

问题是那横布空中十三个点,到底是啥地方啊。

南美干脆地认怂:“我地理不行,看不出来。”

地理不行咱们可以上网,现在的关键其实是她连多说一句话也不行了。

白弃紧紧搂着她,指尖传来极微弱的脉动,她占卜完毕,再次镇住了选命池,辛苦养息回来的元气已经低落到了谷底,就像一缸水刚刚漏完最后一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俯在白弃怀里,颤抖着伸出手,伸向秦慕,秦慕急忙握住,她偏过脸来,露出一丝调皮笑容,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她都是受尽千万宠爱,无人对她说不的小公主,说:“大哥帮我。”

都不去看秦慕有没有点头,自己眼一闭,手一垂,任性地睡着了。

白弃把她拉到自己背上背背好,秦慕伸手拍拍南美,抬起他的面具脸,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许久沉默不语。

其他人都等着,尽管心里难免急躁,但都不发表意见,或做无谓的猜度——大家各司其职,跳神的不干打架的活,反之亦然。

他看了一阵子,竟然也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果然。”

举起一根手指,看似随意地在开始在空气中涂画起来,动一下西一下,长线条短线条或整块整块涂抹,有时手指尖从东到西,贯穿延伸很长一段,他胸有成竹,没有一刻的停顿,错综复杂的图案慢慢成型。

秦礼最先看出他画的是什么。

“世界地图?”

秦慕纠正他微小的失误:“精确的说,是地球仪。”他画完了,指尖轻轻一拨,一个巨大的写生地球仪便滴溜溜转了起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悬浮于半空。

十三个被狄南美占卜而出的亮点,清清楚楚地镶嵌在了地球仪的各个部分。秦慕的地理成绩感人,完全不需要任何参考,他一五一十把光点所在各处的详细地点都说了出来。

南极点,巴黎,亚马逊河上游未开封发的原始森林群,撒哈拉沙漠中心点,玻利维亚天空之眼,挪威海湾,拉萨,东非大裂谷,东京,苏格兰高地,伊斯坦布尔,阿尔卑斯山,马尔代夫。

秦礼喃喃自语:“哟,还都是去旅游的好地方。”

串起来完全就是一张“人一生非去不可的十三个度假胜地”榜单。

但在选命池上空,命运的意志仿佛在说,它的计划比较简单,那些美轮美奂景色与凝固悠长历史的城池,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将付之一炬。

光点鲜红,在空中闪烁不已,亮得像用鲜血仔细涂染过的灯泡。

明亮接近于焚烧的红。

灾像。

选命池占卜,以色定吉凶,以形指路径。

白弃沉吟起来:“如果和东京一样,难道仍然是异灵川所为?”

秦礼皱起眉头:“异灵川不足为患,它会带来什么才是问题,暗黑十兽全军覆没,短时间无法再度成型,穿之黑洞呢?还有什么来作乱?”

南美一睡了之,不负责答问,只剩下秦慕能被指望,他白色长衣无风自动:“我猜,除了穿之黑洞之外,很大可能还有来自静默层甚至寂灭层的高能量非人。”

狐狸们都倒抽了一口凉气,抽得很含蓄,但也很彻底。

他们都学过传奇非人史,对静默层和寂灭层的高能量非人代表什么非常清楚。

他们与平常乐与人类混居的非人完全不属于一个认知范围,其区别之大,相当于电影中的异形与爬虫,什么安居乐业,快乐成长,好好学习,**,不是他们的兴趣,甚至完全没有概念。

唯一的需求与渴望,就是吸收能量,籍此生存并壮大,冲出地球走向太空,没有限制的话,它们不介意将整个宇宙都吸收完毕,再从排泄腔里拉出另一个宇宙来。

用任何道德上的应不应该去定义都毫无意义,它们并不邪恶,甚至算得上无辜。

一旦寂灭层的怪物出现,受到伤害的就不仅仅是人类和花花草草们的生命,对整个地球,太阳系,甚至近太空的环境破坏都可以是摧毁性的。

暗黑三界之所以不受影响,是因为有破魂的存在,他们在能量链的顶端,以怪物们为食,客观上保证了全世界的人身安全,一旦后者畅通无阻地出现在人间,不管是谁,都算是玩脱了。

秦慕叹口气:“看来服莱长老说法无误啊。”

真是叫人摸不到走向的谈话呢,白弃不明白怎么会扯上服莱长老,狐与破魂向来各搞各的,没有听说过彼此之间有什么私人来往啊。

毕竟:“大哥你什么时候见过破魂的长老?”

秦慕说:“南美找到猪小弟之后,我总觉得蹊跷,因此去过一次暗黑三界,想要问问清楚。”

“服莱长老当时在喧嚣层,局面非常混乱,任何关于暗黑三界的记载之中,都从未提起有过如此濒临失控的时候。”

“我见到服莱长老,他说,摄政王殒命之后,达旦回到暗黑三界,在不经祭祀净化精魂的情况下,强行打开了邪羽罗的所有分身封印,把它们带离,并且亲自在边界上布下了非常强硬的无差别杀伤结界,没有达旦的允许,根本没有生物能够自行进出。”

白弃想起小破干净温和的脸,扭头看了看南美,幸好,她睡得很熟,没有听到秦慕提起了她生平最爱的人之一。

“服莱长老知道达旦和邪羽罗的分身们都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他们从此了无音讯。”

“尽管设了结界,但达旦不主事,暗黑三界内部根本难以安宁,静默层开始崩塌,寂灭层的生物蠢蠢欲动,不断闯入喧嚣层,破魂亲卫队不断往复镇压,但缺少达旦的绝对能量制衡,根本无法一劳永逸。”

白弃恍然大悟:“所以他送了猪小弟出来。”

秦慕说:“是的,服莱长老深觉事态难以控制,因此千方百计重生了猪小弟,请奎木狼护送到人界,看能不能找回达旦。”

说到这里,总算明白了怎么会跑出猪小弟这一号人物,想一想服莱长老也是不容易,估计头上那几根仅剩的毛都给抓没了,在复活猪小弟那瞬间,心情恐怕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病急乱投医。

秦礼忽然想起来:“大哥,既然达旦布下了无差别结界,你是怎么进去的。”

秦慕答得很随便,事实却颇惊悚:“硬闯。”

他缓缓拉开衣袖,露出自己手臂,那上面纵横漫布的伤痕如绞索收紧,如火舌舔舐,丝丝缕缕不断不绝,微小的一朵朵黑色火焰仍在他骨肉中隐现燃烧,他固然硬闯成功,可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愈合遥遥无期,凡人早已死无葬身之地,即使对秦慕来说,一样是极可怕的折磨,难怪他在东京出手之后,那么快就耗到油尽灯干。

由此推理,如果秦慕能够硬闯,想必就有其他比他更强大的非人一样做得到硬闯,在东京出现的暗黑十兽,甚至于穿之黑洞本身,或许都是这样出来的。

最有效的管辖来自于信服,而不是惩罚,无论结界多么有杀伤力,达旦在暗黑三界缺席太久,他的威权慢慢便模糊了,闯和不闯,不再是个问题。

异灵川想必不会放过这一点。

如果南美还有意识,一定会跳起来恨得牙痒痒:“死乌龟,搅屎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显然搅屎棍也是会成长的。

不过,为什么偏偏是这十三个城市呢?

“川的梦想是将地球的自然,科学,人口资源全数搬去他多尔,在一个高度控制的美丽新世界里实现异灵的复兴与统治,我猜这十三个地方是他选中的优先标本,地貌,风物,人种,文化,差异都足够大。”

第一站是东京。

以失败而告终,但全盘计划仍继续运作

第二站会是哪里呢?

“他要整个城市搬走,一定要动用类似于穿之黑洞这样的空间通道否则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