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猎物者

[一]异灵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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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理事长独自在会议室里,望着生物能量屏上的火树银花出神,坐姿看起来很舒服,脊背却相当紧张,眼神中有着深深的疲惫。

桌上摆着猎人联盟全球简报一月精华汇总,头版头条无法回避的大字是:末日狂欢还是新纪元伊始?

整整四个版,都在报道这一段时间全球范围内非人活动的大规模爆发,证明理事长对自己辖区内异动的警惕不是一种幻觉。

对简报信息形成强有力佐证的,还有来自爱美丽的调查报道。过去数个月,她的名下没有分派任何任务,所有时间都花在调查猪小弟的背景上。尽管是秘密行动,但也动用了大量的联盟资源,其他人可能无知无觉,可设备司的老爷子已经开始觉得有点不对,三番两次在爱美丽拿着理事长手札去领装备的时候旁敲侧击,还甩脸色下绊子,明明就是领两根结实的野外用绳子,非要说所有绳子都正在年度检修期不能用——绳子有什么好修的!理事长想到这里觉得头好疼,等一下老爷子就要来见他,不知道会说出什么好的来。

桌面上升起巨大全息屏幕,巴尔图理事长再一次调出爱美丽的报告来细看。

任何公众数据库里都没有跟猪小弟有关的记录,深入暗网调查黑市人口的结果也如出一辙。

两年八个月内,在三十多个地区和城市出现过,有的时间长达数月,有的只是几天。最早出现的地方是黑龙江的漠河,随即出现在山东、广东、香港,之后折回中原,再后来突然到了日本京都。他没有身份证也没什么钱,交通基本靠走,所以不存在旅行记录,主要在城市市区活动,活动内容也非常合理:打零工,露宿街头,实在逼急了去救济站睡个觉吃一顿。唯一和所有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流浪儿不一样的地方是他有条狗,养得还挺不错。

爱美丽列出了所有他工作过的场合,采访了大部分他共事过、结识过的人,把他的经历仔仔细细理了一遍,全景回访,巨细无遗。采访下来两条普遍共识:“这小伙子是个好孩子”,以及“他和他那条狗感情真好嘿,有一块面包他给狗先吃,自己流着口水看”。

这些都不算出奇,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因为各种原因隐姓埋名的好人,绝大部分都不值得猎人联盟多花一分钟的精力。

他的唯一特别之处,其实和他自己无关。那就是他所到之处,非人的活动就会像雨后竹笋、春日百花、情人节后十个月出生的婴儿一样,呼啦啦冒出来,多到让人眼花缭乱,活跃得令人目瞪口呆。联盟猎物司过去十年勘察到的非人种类的总和,一个月间就被平了。藏物司的总管才不管其他人有多担心,这段时间跟过节似的,天天看着新的数据库傻笑不止。

伟大功劳是不是归于猪小弟,没人可以断定。而他的另一个特别之处,就是总能够在猎人行动的关键时刻出现在他们和猎物之间。

他当然不是一个普通的流浪儿,但他是谁呢?怎么就跟这些非人的活动扯上关系了呢?

理事长叹了口气,这时候门被推开,爱美丽走进来。她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那一头长发,映入理事长眼帘,如同炸裂长空的一道紫色闪电。这位酷女郎一如既往冷若冰霜,向理事长微微点头示意:“理事长。”

巴尔图挥挥手:“我看完你的报告了。”他的眼神掠过关于猪小弟身体状况的那几行字,“你确认他的心脏功能、骨骼密度和免疫功能数值没有出错?”

爱美丽对巴尔图的置疑非常不快,尽管她面无表情,怒气值却在急剧变化,但理事长敏锐地感知到了这一点,因此试图稍加解释一番:“如果这个免疫系统的数据分析是真的的话,那猪小弟就相当于是一个移动的抗生素胶囊,不管爆发什么传染病,埃博拉变异也好,黑死病(鼠疫)再现也好,全世界死光了他都还活着。”

爱美丽冷冷地说:“第一,这是东京国立医院出具的权威检测报告;第二,事实就是如此。据我调查,他流浪经年,衣食不周,出入不少高度污染的环境,但从来没人记得他生过病,就连感冒受寒这种小问题都没有。”

理事长沉重地叹口气,偌大的身体往后躺去:“怎么办好?”他手指敲着桌面,当当有声,“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孩子会带来大麻烦,但我们现在能对他怎么样?麻烦会怎么来?什么时候来?都是一团迷雾啊。”

爱美丽对理事长投去蔑视的一瞥,语气中带着杀气:“哀叹有什么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必须主动出击找出他的秘密。”

理事长对她的冒犯态度不以为意,反而显露出浓厚兴趣:“主动出击?怎么个出击法?”

爱美丽走过去,手掌按上桌面,激活了她的账号,全息屏幕上跳出她的个人界面。她手指灵活地弹跳,打开了一个叫做“secret”的文件夹,调出其中一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雄伟起伏的黑色山脉。照片是从极高处的上方拍摄的,从那个角度看过去,高山绵延,荒凉而严峻,沉重得不可思议,如同巨人在荒野中建筑起的神秘堡垒外墙。一道道起伏凸起的山峰如同浮现在海上的鲨鱼翅,预示着死亡的阴影就在附近。冰川在黑色山脊上划出一道道黑白交织的印记,明明是画面,却带来触及皮肤的冰冷之感。

理事长看起来肥头大耳不学无术,却对地理相当精通,一口就叫破了这张照片上的地点:“阿根廷,安第斯山?嗯,看山势走向应该是普兰琼山口附近。”爱美丽有点意外,眼中闪烁诧异神色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是的,这是安第斯山,地球上的第二高山脉,也是最险峻的之一。”

爱美丽手指弹动,照片被放大十倍,山脉中心有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记得吗?三年前有一个神秘客人,托我们找山中雪巨人。”

“记得。”

山中雪巨人是传说在瑞士、日本以及南美雪山一带存在的一种非人,身高在三米以上,体积庞大如非洲象,浑身覆盖白色长毛,头与双肩相连,没有脖颈,眼神锐利如金鹰。

雪巨人力大无穷,性情残暴,但智力低下,听凭本能行事,因此任何在他面前活动的目标都会遭受他无情的攻击。

这种非人终生在高寒地区生活,身处对人类来说极恶劣的环境而毫不受影响,他们善在险峻山谷间行走奔跑,速度极快,又能够长时间不食不动。

听起来细节丰富,绘声绘色,简直十分详实,在猎人联盟的非人种类记录中,也确实有这样一个名类。

但和其他在世人口耳间流传的传奇故事一样,从来没有人真正见过这种非人。

三年前那个神秘客人,通过邮件和委托人上门下单,所求貌似极宽松而酬劳极高:不必一定抓到山中雪巨人,拍到一张清晰的正面照片即可全额付酬;如果能得到身体部分标本,无论是毛发,皮肤还是指甲,酬劳以十倍计。他提都没有提如果抓到怎么算,但从前两个标准类推,想必全须全尾抓获的回报会是个天文数字。

当时巴尔图刚刚上任不久,他爱财如命,人尽皆知,大家都等着看他怎么处理这单委托,外围开盘口赌十倍他会压上所有猎人联盟的精英分子和高级设备势在必得。结果庄家大跌眼镜,赔得四库全输,因为巴尔图几乎想都没想,一口就把神秘客人回绝了。

直到时间慢慢过去,巴尔图在联盟坐稳了屁股,数年间将亚洲联盟做得风生水起,大家才领悟到什么是真正精明的生意人:在投入与回报之间,有一条过于漫长的路,到处是坑,没路灯,还一眼看不到头。既然如此,何必呢?何苦呢?

神秘客人提了两次,第二次开出的价码更高,但巴尔图的态度始终如一,于是也就偃旗息鼓了。现在爱美丽祭出这张照片提起这段往事,他难免纳闷:“什么意思?”

爱美丽点点自己的胸膛:“这是我去乌拉圭找到的。”

“你拍的?”

看爱美丽的表情她是多么想大声喊出来“就是我拍的”这几个字啊,但事实并非如此。

“不,是我在乌拉圭一个传奇探险家手里买到的,我找过顶级的摄影技术专家辨过真假,是原装照片。”

“为什么要去呢,乌拉圭?”理事长轻轻**离了话题,问。爱美丽不悦地皱皱眉头,勉强回答了三个字:“不甘心。”

她随即回到正经事上,手指点一点那个模糊、白色、巨大、方正的身影:“我认为这就是山中雪巨人。”

巴尔图没有看照片,他转过来,瞳仁黑而空洞,凝视着爱美丽:“说重点。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

重点就是:“把猪小弟派去执行这个任务,让他抓山中雪巨人。”

“我的调查结果表明,他所到之处,几乎所有当地存在的非人都会出现,大肆活动。京都和东京也是如此,最近连吸血鬼天皇座下的血卫都在蛰伏经年后频频出动。尽管我没有找到猪小弟和非人直接有关的证据,但我不认为这是巧合。”

“你想利用他的这个特质,去安第斯山引出山中雪巨人?”

“对。”

“point是……你知道我们这单案子已经拿不到钱了吧?万一真的抓回来了怎么办,那个什么雪巨人能放哪儿去,嗯?藏物司干脆关掉算了,连个老鼠天师都会丢你想想!”

前几天抓的那只老鼠天师一夜之间不见了,对藏物司的专业自尊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理事长为此气成了祥林嫂,这几天见谁都要嘟囔这事儿,连上班之前在门口买煎饼果子时都忍不住。结果摊煎饼的婶子耳背,听成了家里有老鼠,赶紧发表意见:“家里有老鼠?养猫啊!”巴尔图咬着煎饼果子回来,认真地研究了一下养猫的可行性。

他这会儿又开始叨叨,爱美丽烦得要内爆,要是这死胖子脑袋上没有顶着“理事长”这个头衔,她早一巴掌打过去了:“我们不抓雪巨人,但如果传说是真的,雪巨人智力低下,根本无法与人类正常沟通,那么他出现之后,一定会攻击猪小弟。”

她捏紧了拳头:“猪小弟绝不是无缘无故、单枪匹马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不代表没有人知道。所以,不管是谁把他送过来,在他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都应该要出现。”她点了点自己的头,“而后我们就能第一时间接近真相。”

理事长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尽管这个笑容和他平常的绝大部分表情一样,都属于表演性质:“置之死地而后生?好主意啊!”他沉吟了一下,“万一没有人出现,他真的被雪巨人干掉了怎么办?”

爱美丽脸色冰冷,神情丝毫不为所动:“那你的麻烦不也就消失了吗?”

理事长凝视着照片,不知在想什么,过了许久他呼出一口气:“你说的对。”

他站起来:“猪小弟呢?找他来,是时候给他装一个大脑芯片了。”

但是他的呼叫毫无结果——猪小弟没有在联盟,没有在北京总部,也没有在京都分部。

他的休假早已结束了,却没有回来报到。

[2]

半犀领。艳阳高照,如往常一样。

表示开饭的哨声从辟尘的山洞里刚传出来一秒,十几只半犀宝宝就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地从远处冲了过来,嗷嗷待哺。这场面要是给半犀族前辈们看见,一定会痛心疾首,深感上古优良传统已失。半犀啊!几千年都是性情冲淡、行动舒缓的半神种族成员,这样失惊无神,横冲直撞,成何体统!

但是半犀宝宝们没空理这些腐朽说教,忙着吃饭呢知道吗!你们那么冲淡是因为天天只能喝风啊,就算东南西北朔望寒温各有一味,撑死也就是五菜一汤,哪像现在日子好了,伙食水平屡创新高,法意墨西哥保加利亚日本湖北山东四川湖南广东潮汕福建各色菜系红案白案轮番上,有时候还有自助餐,多滋润啊!

小半犀们唯一有点不省心的是,最近来了一个客人。来的时候一家伙打破了半犀领地的空间墙,好久了都没补回去,这就算了,反正那堵墙也没啥用,但她来了后就不走了,赖在这里天天跟半犀幼儿园的学员抢饭吃,害得大家很有危机感。最近情况还越演越烈,她除了吃自己那一份,还要抢人家的!小半犀们全炸了,一到饭点就肾上腺素狂飙,陷入到“战斗,一定要为小笼包子战斗”的热血沸腾中。

饶是辟尘这只保姆犀牛很有职业道德,对先喂谁再喂谁这种关键顺序分得很清,半犀领最近仍然每天三顿都要上演“大厨大战偷嘴老狐狸勇护伙食”这样的动作戏。

今天也不例外,小半犀们扑到辟尘门口,就见里面烟尘滚滚,几道线状龙卷风结在一起,里面绑了一个人,在里面呼啸来去。那个被绑着的人很有骨气,不管怎么被摔打,手里都紧紧捏着一根酱烧羊脊骨不放松,还喊呢:“死犀牛,吃你两根骨头怎么了!对朋友这么不讲义气会遭天谴的知道吗?哎呀,哎呀,哎哎哎……”这是被龙卷风按到天花板上了,脸被压出平常两倍大,叫不出来了只能哼哼。

等辟尘把今天的饭都妥妥当当分给小半犀们,才终于把龙卷风束缚里的人放出来。她挥舞着羊脊骨从天花板上掉落,啪一声摔了一个马趴,而后骂骂咧咧爬起来,捡了个小板凳坐在辟尘旁边,说:“哼,没良心的,赶紧地,给我煮个紫菜蛋花汤顺顺气呗。”

这位高挑美人,梳了满头冲天辫,褐色皮肤光滑紧致如蜂糖,一身短打,浓眉大眼,当然是狄南美。她在这里待了不少日子,因为大意了,没带防晒霜,结果被半犀领地的高紫外线阳光晒成了非洲人。好好一只知千年盛衰、万里吉凶的天命银狐,变成了黑皮。

辟尘小眼睛朝她瞅了一下,拍拍手里雪白的抹布,真的回头去烧水做汤了。南美心满意足叹了口气,继续吃羊脊骨,一边含含糊糊问:“你想通了没有?啥时候跟我出去?”

辟尘不理她,南美也不用他理,这段对话反正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了,严格意义上这也不算一段对话,基本上都是南美在说,主要内容是忆苦思甜,缅怀往事,千方百计要把辟尘带到回忆这个沟里去。

在那些往事之中,南美、辟尘和一个叫猪哥的人住在一起,他们俩出身都非常高贵,但高贵身份都不挣钱,南美负责好吃懒做,犀牛负责理家煮饭;负责挣生活费的猪哥半辈子都不怎么走运,空有一身肌肉、两斤蛮力又不肯去打劫,只好苦哈哈地一毛钱一毛钱往兜里攒,生活费交晚了一两天或者交少了,辟尘就揍他,召来微型飓风吹得那人脸上都是褶子。

那时候他们住在东京,那个鬼地方寸土寸金,每个月光是房子的租金就能把猪哥从猎人联盟拿回来的底薪一铺估清(饭店用语,大意是该产品没有了),如果他那个月没拿到出任务的奖金,南美会直接跑路,犀牛就要跟着他喝一个月西北风。

南美一边说一边敲开羊脊骨的顶端,吸溜溜吃里面的骨髓,满嘴是油,吃过瘾了抹把嘴,继续煽情。

有一个月,就是一个只供应西北风的月份。有天猪哥半夜饿得实在受不了,爬起来去偷了点儿隔壁邻居种在阳台上的葱,再不辞劳苦跑去几十里地之外一个养鸡场,找到几个人家母鸡不小心下在草地里的鸡蛋,回来欢天喜地啊,赶紧上灶炒个葱花蛋。

这么宝贵的葱花蛋,猪哥明明眼睛里都在流口水(嘴巴更不用说)了,但是端出来之后,第一口!第一口是给犀牛吃的!对不对!这样的人,是不是有情有义真朋友!

南美吞了一口羊骨髓,蹬鼻子上脸地问辟尘。

辟尘正一片片往高汤里挑紫菜,忙里偷闲转过头来白了狄南美一眼,后者马上知道今天自己选取的案例不是特别正面,因为那一次猪哥去偷来的不是葱,而是一种说不出个名字且有剧毒的野菜,也不知道隔壁邻居种这种东西到底有何居心。总之辟尘吃完第一口之后肚子疼了很久,打了好一阵子坐才把毒素运化出来。

即使如此,猪哥还是把整碗有毒的蛋都吃掉了,而后在床底下滚来滚去口吐白沫一整晚就是不肯死。他说的,宁为毒杀鬼,不为饿死人。

南美说得起劲,忽然有只小犀牛探头探脑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白色信封:“辟尘长老,辟尘长老,有你的信。”

南美马上跳了起来:“什么?蜂鸟快递送你们犀牛领?凭啥?它们都不送狐山,说我们太远了,害得我想吃水煮龙虾还得自己先去四川买水煮调料再去南海抓龙虾。”

小犀牛摇摇头:“它们也不送我们这儿啊,辟尘长老要买香料酱油抹布拖把什么的也是自己去买的。”

南美一边抢过那封信来看,一边还叨叨:“不是蜂鸟快递难道是某邮政?我上辈子寄的那两张明信片,这辈子都还没收到呢。”小犀牛摇摇头:“也不是,是山上掉下来的。”南美一愣,跑到门口张望了一下:“半犀领地的山上?那儿除了死犀牛没人上得去吧?”

辟尘熄了火,走过来塞了一碗滚烫的汤给南美,顺手从她那里把信接过来,小犀牛撒腿就往外跑了。他看看信封:“这是五神族委员会的信,上面有个专用空间通道是开给他们的,不过很久没有用了。”

他一脸生无可恋的淡漠表情拆开信,那感觉就是做好了充分准备看一眼就扔,结果没过五秒钟,他脸色就微微一变。南美赶紧蹿上去:“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一探头,第一眼看到“异灵川”三个字,第二眼看到“吸血鬼”三个字,第三眼看到“灭绝”这两个字,再把这几个关键字连接起来读一下,马上脸色也跟着变得有点古怪了。

“异灵川联合吸血鬼全族开展人类灭绝计划,已进入实质操作阶段,五神族委员会召集会议商讨对策。时间:三月十五日,地点:三藩市日落广场负一楼M记。”

南美愣了好一阵子,以难以置信的语气问:“到底为什么你们开会要去M记?你受得了那个味儿吗?”

辟尘看了她一眼:“这就是你关心的全部?”

南美点点头:“是啊。”她悻悻然喝了一口汤,喜形于色,“哎哟,真好喝,小紫菜鲜得来(上海话,非常鲜)。”然后继续说,“异灵川这几年不是一直在活动吗,翅膀硬了想飞飞看也很正常,白条天皇也挺有干劲的,但是吧,关我们什么事啊?他们既不会动狐山,也不会动犀牛领,至于人类完不完蛋。”她放下碗,认真地说,“难道你关心吗?”

辟尘不会说谎,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

一只沉默寡言、内心活动从不形于色的犀牛,更不会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情绪。

但是朋友在一起久了,多多少少有几分了解,南美盯着他看了半天,露出一丝嘲笑:“你还是关心的对不对?”

她叹口气;“就算六十亿人全部消失也没有关系,只要那个人在就好了,可是一想到那个人会为此而感到悲痛,就只好把另外那六十亿人也救下来。”她搂了一下犀牛的肩膀,对方罕见地没有把她一把撞开,“那一年咱们就是这样干的,再来一次也没什么,对吗?”

她回身把辟尘的抹布从架子抓起来,快手快脚地叠成一堆,意思是帮人收拾行李:“赶紧地,三月十五,三月十五好像就是明天吧……啊哟!”猛然间惨叫一声,南美猝不及防,被辟尘发出的一道大型飓风卷到了山洞外面,狠狠摔到了小半犀们的中间。半犀宝宝们不知就里,热情地上来舔她的脸,舔得她的非洲款小辫子上口水滴答。狄南美躺在地上气愤地喊:“不就是摸了一把你的抹布吗!!又没有摸你的屁股!”

[3]

德雷克海峡,十级飓风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肆虐,怒嚎如诸神宣告末日,狂涛巨浪高达二十米,足以令万吨船舶也战栗如一片落叶,海平面上空温度低至零下十几度,巨大的冰山或快或慢移动。

自海平面往下,海水越来越黑暗,也越来越宁静,偶尔有大群大群的磷虾蜂拥游过,点点光亮闪闪烁烁,转瞬即逝。

在六百米左右的海峡深处,几近绝对无光的海水中,一架深海单人潜水器以半倾斜的角度,被紧紧卡在一座小型的海底火山峭壁下,没有任何动力设备还在运作的迹象。全透明的玻璃窗内,驾驶舱内空无一人。

猪小弟是在六小时前下潜到这个点的,过程很顺利,联盟在潜水器里面预先输入了海底运行的路径,设定潜水器按次序导航到他们勘探出的三个冰焦蠕虫可能聚集之地。这个是离海面最近的点,理论上也应该是小脑袋第一个下潜到达的点。

冰焦蠕虫和大闸蟹比,估计抓起来会难一点,反抗可能也会比较剧烈,因此潜水器底部装载了捞捕装置,配有摄像拍照及自动图像分辨装置。捞捕装置的制作材料和潜水器一样,都是钛金属和高性能纳米材料,坚固可靠,伸缩自如,不管遭遇的是人是鬼,是冰是火,都能操练一阵而不至于马上损坏。整个过程不需要猎人出舱,安全性很高,毕竟这里是极限深海,根本不欢迎人类的造访。

这一单任务,小脑袋本来只需要来海底,发现了猎物,捞一手就走;没有发现,就空着手走,无论如何不需要把命搭上。

猎人联盟对外勤行动的要求,一向是安全高于成功,这不是理事长悲天悯人,而是考虑到任务是无穷的,但猎人是有限的。有时候利润最大化的关键,是了解什么时候应该坚持,更是在什么时候应该放弃。

猪小弟一到地头,潜水器雷达就马上探测到了小脑袋坐着下海的那个高科技橄榄方位,探照灯一打出去,他就知道糟了一个大糕,小脑袋基本上已经完蛋了。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冰焦蠕虫,就连图片都没见过——联盟没有抓到过标本,搜罗到的都是文字信息。但第一眼他就千真万确知道,眼前那些覆盖着大橄榄的东西,就是冰焦蠕虫。

从远处看,大橄榄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红白色相间的毯子裹得密不透风,而那块毯子是由很多很多小东西聚集成的。

和小脑袋说的不大一样,冰焦蠕虫没有小到微生物那种程度,而是差不多小指头盖大小,无法清楚看到眼睛或者嘴巴;样子像是一粒白米上裹着相当**的红色长摆裙,裙角还飘来飘去,在探照灯下那白和红都十分纯粹,在海水之中带着一种奇异的透亮感。猪小弟屏住呼吸仔细观察,发现那透亮感在变化。精确地说,是在逐渐加强,如老鼠天师所说,这是它们在吸取热量。

猪小弟加大潜水器动力,拍马上前,围着大橄榄一通乱转。他搅动海水冲击大橄榄,后者随着海水的拍打轻轻摇晃,但冰焦蠕虫对此无动于衷,如果不是身体光亮程度在变化,它们简直像是一层没有生命的东西。

他把探照灯亮度调到最高,随后把潜水器的动力水准调到最高,但仍然毫无意义。就像米长老所说的,不到三十度以上,不能触发冰焦蠕虫的反应。他试图把潜水器超负荷运转,触发短路什么的让温度提高,但潜水器有非常周全的保护机制,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猪小弟想,有什么东西的表面温度自然而然就在三十度以上呢,然后有一个答案从常识的水库里悠然飘上来。

他穿上潜水服出舱的时候,还在认真地思考自己的人生,那没头没尾的莫名其妙感太过强烈,以至于他都有点乐出声来。与此同时他觉得很庆幸,这一次阿黄没有如以前一样跟来;又觉得歉疚,美亚的生日礼物看来一时半会儿没法给她,那种电光石火般的百感交集,就像人生已经走到尽头。

但他的脑子里似乎并没有死亡的概念,因此也就没有过多畏惧和利益权衡,没有永远的遗憾可言。也或许遗憾太多,他只是习惯了。

他保留了潜水头盔,让氧气持续输送,然后笨拙而缓慢地解开了潜水服用于隔绝低温与海水压力的外层。普通人马上就会在恶劣的海底环境下一命呜呼,但猪小弟感觉还行。他继续脱潜水服用于防水和探测生命指征的内层,直到只留下下水前穿的普通衣服。透过单薄湿透的织物,体表温度无法再被掩饰,就像放出了一个巨大的信号弹一样,冰焦蠕虫立即感知到了他的血液与皮肤所散发出的生命活力。

成千上万的红白色虫子放开了小脑袋所在的大橄榄,齐刷刷地调转了方向。它们根本没有眼睛,却摆出了一个集体观望的姿势,而后整齐划一地向猪小弟呼啸而来。红色裙摆在水中划动,利用海水的反推力前进,感觉就像水母或者海绵,但速度极快,转瞬就到了猪小弟眼前。

他几乎是马上犯了传说中的密集恐惧症,但等冰焦蠕虫将他包围起来之后,也就眼不见为净了。在虫子把他的眼睛也封上之前,他看到大橄榄动了一下,两头的蓝色灯光勉勉强强又亮了起来,看样子动力已经不足以支撑它以弹射方式拍拍屁股逃跑,但往海面直升的速度也算得上是一往无前。猪小弟心里无声地笑了一下:“拜托你下次乱搞之前动动脑子啊。”

不疼,他也不怎么惊慌,只是觉得非常非常的冷,海水的温度大概在0度左右,和身体上传来的冰冻感相比,简直就暖如温泉。

那么,想象着这是一种特别的鱼疗吧。在那些东南亚国家,阳光照耀的街头,游人们把疲惫的双脚泡进鱼缸,无数只小鱼于是蜂拥而至,鱼吻在堆积的角质上撕咬,留下光滑红润的新生皮肤。

记忆中他从来没有做过鱼疗,那这栩栩如生的场景是谁描绘给他听的?曾几何时他跟谁约定过,在某一个特别的日子,他们要出海,去和海豚一起游泳。

这一定是个小朋友的愿望,他冷得忍不住想要蜷缩起来,身体却根本无法动弹。从外人的角度来看,他现在被冰焦蠕虫紧紧裹着,悬在海水之中,海水推移,他却一动不动。

他渐渐意识模糊,比阿拉丁给他吃毒药那一次更彻底,也更迅速,最后一个闪现在脑海里的念头,是一张他似乎从来没有见过的脸——少年的脸,小小的眼睛,不动声色的表情,以及英挺的鼻子;少年看着他,眼睛里有责怪的神情,嘴唇翕动,在说着什么……猪小弟拼命地分辨着,一字一字,仿佛在说:“你为什么不跟我在一起?”

“因为我喜欢女孩子啊。”他想这样说,但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4]

理事长和爱美丽将计划商议妥当,爱美丽离开后,他再度发出召唤猪小弟的全联盟内部寻呼。等了良久,无人应答。

猪小弟的性格绝不能用温顺两个字来形容,进入联盟以来,偷吃淘气翘课挂级都是家常便饭,但他从来没有过不告而别的记录。

他打电话给阿拉丁,后者也休假,正在加勒比海滩上醉生梦死,接电话的时候舌头都是大的:“什么?猪小弟没回来销假?安啦,小孩子谈恋爱去了,理事长你不要这么小气,多给人家几天假会怎样啊!享受青春懂不懂?也对,你没有过青春嘛。”

理事长气愤地挂掉电话,打给松本清张的秘书,秘书转给了本宅的管家,对方也表示不知道:“美亚小姐也在找他呢,本来说好第二天要一起去参拜神社的,结果男孩子没有出现,美亚小姐非常不开心呢。”身后隐约传来女孩子的怒吼声:“谁说我不开心!我是愤怒,愤怒你知道吗?”理事长赶紧说了“再见”。

阿拉丁也不知道,美亚也不知道,那平时跟他亲近的就只剩下一个人了……理事长还在盘算怎么跟那个人搭话,门忽然一把被推开了,砰地撞在墙面上发出巨大的声音,仿佛是一个不祥之兆。

接着设备司总管那张终年不化雪的脸出现在门口,理事长急忙挤出来一点笑容:“老爷子,刚好要去找你呢。”老爷子翻了翻白眼:“找我干吗?”也不用请,就拄着拐杖走进来,到沙发面前一屁股坐下,瞪着理事长:“猪小弟呢?”

理事长一听,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也在找他,你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设备司总管的眼睛睁到了饭碗那么大,里面血丝看着一根根爆出来,特别可怕:“什么!”

他屁股跟着了火似的,猛然站起来就开始满地团团乱转,理事长急忙过去把他按住。这位先生可是真的很老很老了,这么着急上火虽然不知道为了啥,但万一发个心梗死在这儿,理事长可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老爷子,什么情况?没事没事,猪小弟就是休假去了,休假谈谈恋爱,对吧,享受青春你说呢?老爷子你少安毋躁,不然我要叫医务司的人了……”

设备司总管用力一顿拐杖,停下不转圈了,但说话激动,唾沫星子全喷在了理事长脸上:“昨天他从南极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深海仿生勘探器的事儿。”理事长擦了把脸,非常意外:“他去南极了?”设备司总管忧形于色:“今天我过来一看,仿生深海勘探器的样品不见了,里外一查,是给小脑袋这个王八蛋顺走了。”

理事长松了口气,虽说内部当贼是违反设备管理规则的大事,被逮到了也是往死里罚,但自古以来为了完成任务去偷好设备的猎人从来没少过,小脑袋出这个任务之后就能升星,他势在必得,偷勘探器之举十分合理。不过:“跟猪小弟怎么扯上关系的?”他的心声还有一句:“怎么啥事儿都能跟他扯上关系!”

设备司总管不答话,颤颤巍巍望着空气,脑子里回想着他跟猪小弟的对话:

“老爷子,问你啊,咱们是不是开发了一个可以潜水的设备,新的,吹起来之后模样儿像个橄榄把人包在里面?”

“是啊,新开发的深海仿生勘探器,超级引擎和智能控制系统,有海洋生物仿生功能,外表触感和温度能做十八档调节,做勘探的时候能近距离靠近生物群,不造成惊扰,不过是谁告诉你的啊?成品还没出来呢,样品都只有一个。”

“样品好使吗?”

“没有在深海里做过实地测试,实验室测试结果还不错。”

“万一有人要用这个下了深海,出危险的概率大不大?”

照理说,说到这里,设备司总管其实就应该觉得不对了,但他没有,仿生勘探器虽然还没发布,但也不是什么秘密,他以为只是猪小弟从哪儿听到了消息,一以贯之的好奇心发作。

事实上如果换了一个人,他马上就会警惕起来对方为什么要问这么多,或者如果换了一个人,他压根就不会接电话。我们的矜持端庄、深谋远虑、智慧神机、明见万里,到了我们喜欢的人面前就统统自动缩水,古来如此,颠扑不破。

他不但没有出去查看那个勘探器的去向,以及猪小弟的动机,基于他对猪小弟的了解,还淡定地开了一句玩笑:“这么说吧,如果有人用这个下了海,机器出问题了,它的应急救援设备的可靠程度,比你下去救人家的可靠程度高得多,你满意了吗?”

猪小弟马上兴高采烈:“那就行了,拜拜。”

第二天他才发现不对。勘探器真的不见了,监控证明是小脑袋偷的,而小脑袋早已经启程去了南极,而猪小弟打电话过来的地方,也是靠近南极的乌斯怀亚。老爷子赶紧拨他的号码,却是号码无法接通,关机,也无法定位。

他满怀着懊恼以及最后一丝希望,冲着理事长吼:“你给猪小弟上了芯片没有?”

虽说设备司总管在猎人联盟劳苦功高,声名赫赫,对谁都不大客气,但从来没有人见过他这样气急败坏,巴尔图理事长给吓了一跳:“他,实习期没彻底结束,还,还没上芯片呢。”

老爷子看着他的样子像是要把他给活吃了,吹胡子瞪眼好半天,又吼起来:“小脑袋呢?小脑袋在哪里?”

所谓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他刚念出小脑袋这三个字,理事长桌面上的紧急呼叫器就响起来了,是医务司:“理事长,理事长,猎人受伤,猎人受伤,是小脑袋,速来。”

理事长和设备司总管快马加鞭,一前一后赶到医务司,值班的医生和护士都忙成了一锅粥,中间病**躺着的小脑袋满身是血,脸色惨白,呼吸急促,意识倒是清醒的。

理事长随便揪住一个从身边跑过去的医生大喊:“这是怎么回事?”

医务司的人很有专业尊严,不爱说废话,一把打掉理事长的手,冲他喊回去:“还没来得及检查,你一边儿去,别挡着路!”

就算理事长这个人什么都不好,对专业人士向来还是尊重的,翻着白眼悻悻然闪开了,对设备司的老爷子嘟囔:“今天日子不好,我得飞一趟香港。”

日子不好你飞一趟香港就好了?理事长理直气壮:“我这个人有信仰的,日子不好应该去跟黄大仙拜拜嘛。”

设备司总管对信仰不了解,他认为要拜黄大仙根本不用跑那么远:“藏物司就找不出一只黄鼠狼标本给你应下急?”

他们两个斗着嘴,医生那边出结论了:“从深海上潜太快,减压病,要进高压氧舱,另外都是皮外伤,没什么生命危险。”

一声吆喝就要把小脑袋推走,设备司老爷子跑上去了,冲着小脑袋嚷嚷:“猪小弟呢?你看见猪小弟没?”

小脑袋一见到老爷子,眼神闪烁,想要把脸躲过去又不敢,支支吾吾半天,老爷子眼光如刀:“我知道是你偷了勘探器,别跟老子玩花招!你见到猪小弟没有?”

小脑袋没奈何,说了实话:“见到了。”

“在哪儿?”

“德雷克海峡,阿尔法任务一号地点。”

被冰焦蠕虫袭击的记忆瞬间席卷而来,饶是一条训练有素的汉子,小脑袋也忍不住抓住盖在身上的毯子,极力抑制身体的颤抖。他断断续续把在水下的遭遇叙说了一遍,说到冰焦蠕虫已经将勘探器的动力热量吸收殆尽,却放开了他,转而攻击猪小弟,他才得以发动机器的应急能源设备逃走时,设备司总管大步跨上前,挥起拐杖就给了他一棍子,暴跳如雷:“你这个孬种!你就这样逃走了?把猪小弟甩在深海里?你TMD就这样逃走了?”医生和护士们都装作没看到。

小脑袋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地低下头,他试图为自己辩解,却声音低微:“当时我什么都做不了,很冷,冰焦蠕虫让我的身体都好像冻僵了,勘探器在水下一百米处应急动力耗尽,我想要游上来,身体已经不听指挥,结果被海浪拍到了岩石上……”

但是设备司老爷子根本没有再理他,掉头从医务司冲了出去。

[5]

乌斯怀亚,uba酒吧。

米长老和奎木狼坐在酒吧一角,默默地喝着加热的苹果酒。天气阴沉,连续几天都是大风浪,无论是观光的邮轮还是探险用的快船,都无法在这样的天气里渡过德雷克海峡。因此酒吧里从一早开始就人头济济。

为了避免太多人注意,奎木狼穿了一身希腊人式样的黑色长袍,戴了帽子和墨镜,这样他好像就更引人注意了,但谁都不敢嘲笑一个身高两米多的怪人,所以都装作他完全不存在的样子。

米长老忍不住啰唆了一句:“你莫不如当一条会说话的狗呢。”

奎木狼冷静地说:“那我就不能自己去点东西喝了。”他很爱喝热苹果酒,桌子上已经放了十几个杯子,服务员太忙都来不及收。

他又咕嘟咕嘟喝完一杯,然后瞪着米长老:“你不是说找到他了吗?”

米长老露出一种好像脑子也会发便秘的表情,很苦恼地说:“确实是找到他了。”

“然后呢?”

“他不见了。”

老鼠天师的情报能力确实不是盖的,他们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小脑袋和猪小弟先后潜下去的地方会是哪里。在冰焦蠕虫的攻击发生之后,海老鼠情报线发回了十万火急的现场报道,报道的备注是它们认为猪小弟挂了。

冰焦蠕虫已经完成攻击,离开了猪小弟。他完全失去了知觉,身体冰冷,载沉载浮在水中,潜水服头盔的重量令他半直立着,没有要上浮的迹象。

米长老对猪小弟有坚强的信心,他认为他不会死。

更坚强的信心是,哪怕他死了,也无论如何要救他回来。

所以他下达了指令,把猪小弟捞回来。

然后海老鼠们说,捞不了。

为啥?

因为那哥们儿不见了。

就一转眼的工夫。

此刻米长老身体前倾:“其实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对不对?你看你都不担心。”

奎木狼沉默了一下:“我不知道。”他拍拍手掌,“但这种状况不是没发生过,通常都是光行把他弄走了。”

“问题是,除了达旦,没有人能够召唤光行,所以如果他不自己来告诉我们,猪小弟去了哪里……”他又叫了一杯苹果酒,“我们就只能等着。”

米长老叹口气:“等着就等着。”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怀表看了一下,喃喃自语:“赶不上我亲孙子的婚宴了呢,唉……”

[6]

旧金山,九曲花街,下午四点。

时近黄昏,阳光不复正午热烈,金黄色光芒洒在往上延伸的长长街道上,与两侧精巧的建筑物映衬,格外温柔而迷人。熙熙攘攘的游客们叽叽喳喳地小声讲大声笑,照相机的咔嚓声此起彼伏。

一对年轻情侣从街角过来,走上主街,两人挽着手,姿态亲密,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男子身高大概六英尺左右,身形流畅,如同教科书一般健美匀称,他穿着白色亚麻上衣和牛仔裤,露出橄榄色坚实的小臂,头上的渔夫帽将眼睛藏在帽檐的阴影下,鼻梁神骏,嘴角抿在一起;女子也是高挑身材,上身只穿着蓝色比基尼上衣,腰上随意围了一条纱巾作裙子,美貌惊人,所行经之处,有若干男性游客忘记自己正在给女友拍照,举着相机兀自转过头来跟着她的脚步行注目礼,直到被女朋友一鞋子打到后脑勺上打出血来才回过神。

他们没有太多交谈,慢慢在主街上走了一段,而后转进一条小巷子,在一户公寓楼的正门口停了下来,按下了502的门铃。门房在里面坐着,抬头发现了这养眼的一对,放下手机,饶有兴趣地隔着铁门望着他们。

门铃响了两声,有个含糊的男声说:“上来。”而后门开了。

男子送她进了正门,到电梯面前,女孩放开他的手臂,眨眨眼:“你不跟我上去吗?”男子摇摇头:“我相信你这一次一定可以的。”

女孩耸耸肩:“没有保证过哟。”转而又挂上娇嗔表情,“你最近很偷懒呢。”

男子抬手看看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啊。”

女孩子马上戳穿他:“你最重要的事情呢,我知道的,喏,早上是去广东酒楼吃新鲜出炉的点心,下午呢是去the one吃新鲜出炉的迷你汉堡,然后回家做清洁。点心就算了,我跟你说过,那个迷你汉堡真的做得不对,好汉堡里面用的肉都要切细后烘烤才有肉汁,外焦里嫩,the one明明是用的绞肉馅,我跟你讲都不知道是不是牛肉。”

男子好脾气地摸摸女子的头发,那是一头如同瀑布流云般棕红色的柔顺长发,一直披挂到了臀部,估计晚上往身下一铺,现成是个冬暖夏凉的好褥子。他哄她:“好了好了,你今天是去做超模,不是美食家,这种比较考验内涵和胃口的事情还是让我去做就好了。”

他轻轻推她一把:“上去吧。”

女子听到内涵两个字笑起来,仰头嘟嘴索了一个轻吻,而后进了电梯,临关门之前,她还在向情郎摆手,对他喊:“你不可以走太远哦,我找你就要快点来。”

他举了一下手表示ok啦,回身准备走出去,门房叫住了他:“喂,那是你女朋友?是去502吗?”

男子把帽子轻轻往上推了一下,看看门房,后者有一张标准的哥伦比亚人脸孔,骨瘦如柴,眼圈下带着大大小小的淤青,眼神闪烁不定,男子点点头:“有什么问题吗?”

门房坐在他的椅子上,发出莫名其妙的几声短促怪笑,笑完后递给男子一份报纸:“等人的话,看报纸时间过得比较快。”而后埋下头继续玩手机。

男子接过报纸,跨出公寓楼门,往巷子外快步走去,一面走一面展开报纸。那是一张旧金山日报的本地新闻版,主要卖点是形形色色的罪案,其中放在显眼位置的一条是:

多名三藩市女子下落不明,第一位失踪者昨天发现被抛尸闹市,疑似犯罪组织连环作案。

摆在新闻下的照片都不算清楚,但还是看得出那些失踪的女孩都非常年轻,容貌姣好。报道中提到她们都外表突出,绝大多数都从洛杉矶来到三藩市没多久,希望寻找一份模特的工作——洛杉矶竞争过于激烈,也许在这里实现梦想会稍微容易一点。

他走出巷子口的时候刚好看完报道,于是折叠在一起,顺手放进了街边的垃圾桶。

九曲花街上有一些给行人坐的长椅,男子走到其中一张,坐下,舒舒服服放松他的长腿,而后拿出手机来,拨通了一个快捷键:“去不去the one吃汉堡啦?”

“我不用开工,她自己去了。”

“不会有什么问题,她最近都很利落,等你过来应该都完事了。”

“我发一个位置共享给你,快点来,一定要第一轮的汉堡才好吃。”

他放下电话,把鸭舌帽往下面拉一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打起瞌睡来。他睡得非常投入,半小时后,附近主街上传来震耳欲聋的警笛声,满街的人都吓了一跳,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又过了十分钟,有两个人走到他的面前,各自抱着手瞪着他,一个是他的女朋友,另一个是比他的女朋友长得还好看的一个男孩子,脖颈优雅的弧度如同天鹅,头发短短的,神情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真。他看着长椅上的人,一脸不可思议:“他是不是真的又睡着了?他是不是十一点才起来?”

“真的。”

“他为什么到哪里都可以睡得着?”

“我觉得这是基因问题,得问他爹。”

女孩子抬起脚来,她穿的是绑带的罗马鞋,鞋底平平的,拿来按压别人的脸形状刚好。她一脸坏笑地把脚踩下去,距离对方只有两厘米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挡住了,头一秒明明还在呼呼大睡的男孩子睁开一只眼,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她的鞋底,懒洋洋地说:“收工了吗?”

女孩子吐吐舌头,把脚放好,说:“收工了。”

男孩子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说:“怎么样,这一次能不能顺利地当上超模?”

女生把手插进他的臂弯,摇摇头,但脸上并没有失望,反倒是雀跃而得意:“可能还是不行呢,那些人太不专业了,根本不能赏识我的潜力!”

男孩子微笑起来,宠爱地捏捏她的耳朵:“那他们一定都付出了代价对不对?”

女孩一梗脖子,义正辞严:“那肯定的嘛。”

他们说个不停,另一个男孩却只是笑,可是他笑起来的样子,却让人感觉身边刮着全世界的春风。

三个人并排走着,开始热烈地讨论起来去the one吃完汉堡之后,应该再去什么地方吃正餐的问题。

在那个女孩刚刚离开的公寓楼里,门房已经不知去向,楼上502,大批警察和法医忙成一团,他们拉起黄线,拍照,取证,勘探,如临大敌,心中一片迷惘。

四十五平方米的公寓里,一共死了十三个人,死亡时间几乎是同时,前后不超过两分钟,而且就在大概二十分钟之前。

死者有男有女,尸体姿态有站,有坐,有躺,有人穿衣服,有人没有穿衣服,有人在洗手间,有人在大门边。

身上都没有外伤,神情却都如出一辙——他们全部死于极度恐惧引起的心脏停顿。

旧金山历来是东岸治安不错的地界,出了这等大案,管辖这一带的警局简直马上全员陷入疯狂状态。他们调集全部人手,忙到夜色深沉,终于完成了初步调查的工作,封锁好现场,收队离去。

领头的是欧文警官,警龄超过二十年,如果顺利的话,他两个月后就可以光荣退休,拿全额退休金,搬去弗罗里达养老,谁也料不到在功成身退的前夕,天上会掉下这么大一坨屎,而且正好砸在他的辖区内。

他压抑着沮丧与疲惫走出公寓大门,正要走向旁边的露天停车场,忽然瞥见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亚裔,五官端正,模样单纯,好像刚刚从水里上来,身上衣服湿淋淋,整张脸还有露出来的手臂都泛出僵硬的青色。就像欧文曾经在某个案件里见过的,冻死在冷库的人的样子。

他的脚下洇了一滩水,正大马金刀叉着腰呆呆地站在那里望天,表情里满是莫名其妙。欧文警官走过去,问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少年扭头看看他,摸摸头,诚恳地说:“我也不知道,我一觉醒来就在旁边躺着,现在正努力回忆自己刚才去过哪里。”英文很流利,听不出半点口音。

他的样子虽然很不正常,但和警察交谈时镇定自若,心平气和,没有什么值得怀疑之处。欧文警官实在已经精疲力尽,几乎已经决定就这样放过他算了,只是基于职业习惯,他循例问了一句:“你的证件呢?”

少年拍拍脑袋,表情严肃起来,伸手从胸前藏得很深的一个口袋里摸出一个黑色防水袋子,看了一眼,挺高兴的:“幸好贴身放着的。”从里面拿出两张证件。

一张是全球通用的国际驾照,另外一张是联盟的猎人工作通行证。欧文看了一眼证件,很意外:“朱可以?你是猎人?”

少年点点头:“人家都叫我猪小弟,严格来说我是实习猎人,还没有正式入职呢。”

驾照上面贴着一张大头照,笑得见牙不见眼。猪小弟加入猎人联盟的时候,根本找不到他的身份信息,当然也就办不了身份证,但如果随便造一张合适的护照,却可以在其他地方拿到货真价实的驾照,而驾照在全世界大部分地方都可以作为正式的身份证件使用,谁也查不出问题。

欧文凝视他一阵子,回头招呼手足:“拿条毯子过来。”丢给猪小弟让他把自己包住,然后说,“你怎么跑这里来的?”猪小弟想了想,摇摇头:“真的不怎么记得了,出任务出到一半的时候昏过去了。”

这个解释不算很有说服力,但欧文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因此爽快地接受了下来,他抓住猪小弟的肩膀:“我听说过猎人联盟的事迹,也一直期待着亲自和你们的人会面,不如,你跟我去一趟警局聊聊?”

虽然用了疑问句,但他的语气和手上的力量并没有容忍猪小弟拒绝的意思,就这么半推半拉地,带猪小弟上了警车。后者本着自己一向来随遇而安的态度,完全没有抵抗,只是满怀期待地问了一句:“管饭吗?”

事实证明人家是管饭的,虽然饭的质量一般,无非是沙拉咖啡汉堡包,但猪小弟流浪生涯中什么没吃过,甘之如饴。一顿狼吞虎咽之后,他拍拍肚子,饱了,对欧文警官笑笑:“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

他们待在警局的警长办公室里,外面的人都走空了,警长的桌面很乱,各种文件纸张乱七八糟摆着。电脑旁边有两个相架,一张是警长的制服照,应该是欧文四十岁上下的时候照的。和现在相比,模样变化不大,他有一双绿色的眼睛,样子有爱尔兰的血统,一张像斗牛犬一样轮廓强硬的脸,两边的咬肌十分发达,配合他短而粗硬的头发,一看就是那种不愿意把妥协这个词条放进字典里的男人,饱经世故,但还没有完全服输。另一张是欧文和两个孩子,大概三四岁的样子,一男一女,都和他长得很像。照片里欧文在笑,一个由心而发的微笑令他完全不像他。

他坐在办公桌后,和猪小弟面对面,望着他吃东西,不说话不动,只是慢慢抽烟,脸上一直带着一种阴郁的表情。他显然心事重重,就像一罐汽水被摇晃得太过厉害,只要轻轻一掀拉环就会整个喷出来。

猪小弟的衣服已经送去洗好烘干又送回来了,穿上去之后暖暖的,香香的,于是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在那之前他穿着警长的备用衣服,太大了,裤脚都拖在地上。

欧文是警官,有帮助好市民的义务,但帮助好市民通常都是帮到下班时间为止,不会带他进去办公室,给他饭吃,帮他出洗衣服的钱,这种事偶尔发生,可能是出于大量的同情,更多时候则多半因为对方或许有点用处。这是猪小弟的推测,所以他才会这么问。

他问了一次,见对方不吭声,又问了一次,还加以很有自知之明的补充:“说不定压根就帮不了,但你说说看呗。”

欧文从他桌下某个抽屉里拿出一瓶酒,野火鸡威士忌,标签撕了一部分,看不出是几年陈的,他倒了一点,慢慢地说:“你真的是猎人?”

猪小弟点点头,欧文深深吸口气,起身到他的资料柜前,打开最高处的一层,里面有一个保险箱。警长办公室里保险箱,里面放的东西应当非同小可,但欧文拿出来的只不过是厚厚一叠纸,保存在一个很大的塑料文件套里,泛黄,发脆,已经相当陈旧。

他小心翼翼地拿着那叠纸,转回办公桌后,带着一种犹豫中渗着痛苦的声调,又问了一句:“你真的是猎人?”

猪小弟把自己的工作证举起来,说:“老乡,你可以扫描二维码上猎人官网去查我资料的。”

欧文点点头,把那叠纸推到了猪小弟眼皮底下,说:“你看看这个。”

那是一份案件记录,包括案件描述、被害人资料、目击证人口供、调查报告,相关媒体报道。猪小弟被欧文的谨慎姿态影响了,一张张翻起来查看,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这些纸会化作片片蝴蝶飞去。翻到案件记录的最后,他的手和眼神都定住了,眼前是受害人的正面照片。

两张,一张是个中年男人,肤色黝黑,模样憨厚,站在巨大的收割机前微笑,露出洁白牙齿。

另一张上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四五岁的样子。

长得都很像欧文。

猪小弟一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个警长不爱笑,也许早已忘记怎么笑。

生命中的欢乐都已随死神离去,在悲伤里徒步的人不知道自己要去何处,麻木地跋涉着,等待一切结束,用什么方式都无所谓,只要尽快。

猪小弟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欧文没有听清,也没有兴趣去问,他只是望着窗外,也不像是在想什么的样子,许久都一动不动,恍如行尸走肉。

案件没有侦破,cold case,这份文件理论上应该是封存在警局的档案里的,也许欧文利用工作之便拿了出来。

七年前,欧文送两个孩子回美国南部他父亲留下的农场去度假。他父母早已过世,但农场一直运营着,管理者名叫约翰尼,是个孤儿,从小在农场,和欧文一起长大。

欧文是单亲父亲,爸爸养孩子,总是比较粗枝大叶一点,尽管两个小朋友还小,但他还是决定那年暑假送他们回去农场,让约翰尼看管他们一个月。

他大概是在工作和养育两个孩子之间被消耗得太累了,想要一点时间好好休息;或者只是最近在约会,希望吃完浪漫晚餐之后,可以带女伴回自己的公寓,度过一个高枕无忧,温暖甜蜜的晚上。

不管他想要的是什么,最后都没有实现。而这一点点的私心促使他下的那个决定,带来的却是延续余生的深彻痛苦,在生,却受尽折磨如炼狱。

他在农场住了两天,一切都称心如意,说再见时也很顺利,小孩子们早已习惯父亲不在身边,这只不过是另一次惯常的离别。

欧文回到三藩市,工作繁忙,他连电话都没有打过,过了一两天,忽然有一个陌生的号码打到他办公室,问他是不是约翰尼的雇主。

他隐隐有不祥之兆,但又拒绝相信,直到对方把晴天霹雳打到了他脸上。

约翰尼被人杀害,陈尸农场小屋中。致命原因是脊椎从中断裂导致的内脏损害和大出血。

而他的两个孩子,渺然无踪。

欧文立刻赶回去,在当地的法医处见到了约翰尼的尸体。法医在展示遗体的时候兀自百思不得其解。严格意义上来说,那已经不是一具身体了,可怜的憨厚农民被从中咬断,人类坚硬的骨头在加害者的利齿下不堪一击,断处平平整整,没有任何撕扯的痕迹。他身上还有许多奇怪的伤痕。

尸检结果证明,约翰尼是被咬死的。被非常锋利的牙齿,非常强有力的咬合肌,非常坚硬的下颚攻击致死。

没有任何现存的野兽能做得到。

农舍内外没有脚印,没有可疑的动静,没有人见过任何其他人或者兽进出,连牧羊狗那天都没有在农舍出现过。

一人被谋杀,两个孩子失踪,这是大案子,当地警方搜遍了农舍方圆三十公里每一寸土地,发布了失踪人口信息,进出农场附近的主要道路都设了关卡,出动了大量人力搜寻那两个孩子。

一切都是徒劳。

奇案,惨案,悬案。

在看客的脑海中和媒体的报道上都渐渐地淡去了,直到了无痕迹。

不肯就此释怀的只有欧文。

到今天仍然如此。

当猪小弟看完所有卷宗,他明白了欧文的意思:“你想要我帮你查能够咬断成年人脊梁的怪物是什么,对吗?”

欧文点点头。猪小弟站起来,擦了擦嘴:“那我们去案发现场看看吧?看资料估计是找不到凶手的。”

欧文所说的案发农场远在美国南部,从三藩市飞到达拉斯,还要往南边开两个多小时的车。欧文全程少言寡语,但这对猪小弟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他还是该吃吃,该睡睡——老实说有点睡太多了。

他没有去问欧文为什么要把一丝不算是希望的希望,寄托在一个极其来路不明,而且看起来根本毛都没有长齐的人身上,情愿千里迢迢陪他走一趟现场。

一路上他对待欧文如同对待一切人,既没有表现出同情,也没有表现出惶恐,刚好这两者都不是欧文想看到的东西。

一个人如果绝望到了一定地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就不再加以思量,就会相信老蟾蜍的眼泪能消绝症,或赤身立雪能求回负心的情人。就算结果明明都写在了故事尽头,只差没有雇两架飞机在空中拉出写着“此路不通”四个字的横幅了,还是无论如何都要去走那一遭。

说不定有奇迹呢,总得试试嘛。冲着去的从来不是奇迹,是自己的心安。

我尽力了,说不定从此可以长夜安稳,余生健忘。

他们到农场的时候是下午,老远就看到那间惨剧发生的房舍矗立在大片荒草之间,长时间无人打理,这里已经从一个欣欣向荣之地化为荒城。车子的轮胎碾过草地,微有颠簸,最后停在了农舍正门。

欧文熄灭了发动机,摇下车窗,望着眼前那衰败阴沉的景象,拿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他没有要下车的意思,甚至懒得跟猪小弟说一声这是哪里,回到这门前来的一路,似乎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

猪小弟推开门,善解人意地跟欧文交代:“我们有自己的调查方式,不用你陪,要不你在这里等我?”

欧文点点头,目送着猪小弟推开了农舍的正门,门轴传来吱呀一声,他后背无端一紧,仿佛车后有什么东西在对他窥视。他知道那是幻觉,但那种不愉快的恐惧感如同长风吹过天空,你不知道它到底在哪里,但每一片树叶都在摇动。

农舍内充斥着尘土与腐败物的气味,在约翰尼的尸体被移走后,这里就再也没有人进来过。猪小弟走进去,门后是一条长而窄的走廊,通往起居室,两边是洗手间和储藏室,都开着门。一切都算井井有条,地面上除了厚厚的尘土,并无其他杂物。

他慢慢走过走廊,来到起居室,约翰尼是在这里被发现的。猪小弟站在走廊与起居室的交界处,一寸寸地凝视,想要寻找警察们不曾发现的蛛丝马迹。他的听力与视力都完全被调动起来,在没有任何设备的时候,一个人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非常安静,农舍里什么也没有。

老鼠,昆虫,蛇,蚯蚓。

什么也没有。

想到老鼠,猪小弟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想着怎么忘了跟米长老问个电话号码呢,他老人家在的话,这种小事哪用得着自己亲自上啊!不知道他还待在南极没有,是不是还和阿黄在一起呢。他摇摇头把这些私人的小事从脑袋里抛开,然后他想,为什么会没有老鼠、昆虫、蛇呢?

在一切被人类遗忘的地方,不都会马上成为这些东西的乐土吗?他蹲下来,闭上眼睛,再次倾听。

只有浓厚如同绝望的寂静,所有活物都逃离了,到底发生过什么事?猪小弟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忆着阿拉丁教过他的空间回溯的技巧——这里实在太合适用那一手了。

在遇到斋练的那一次任务里,阿拉丁曾经用空间回溯找到过烧鹅店林老板的去向,之后猪小弟欣羡不已,三番四次想要学,都被阿拉丁义正辞严地拒绝了:“这是很高级的技巧!很耗神的!你功力不够,不要学了之后一用就精尽人亡。”

猪小弟表示精尽人亡不是这么用的,而且所谓的功力到底是什么鬼?

阿拉丁挥舞了一下他沙包大的拳头:“就是对能量的不同叫法啊,你觉得自己能量够吗?”

能量这么实在的东西,当然不能靠觉得来估计,阿拉丁于是带猪小弟去了联盟总部的健身房。普通的健身房人家是放一台体脂比称重器在那里,猎人联盟放的是一台生物能量测试仪。外观看起来像一个跳舞机,上面有一个带屏幕的顶,三面都是光滑的金属面板。金属板上覆盖高度感应材料,根据人体弧度,面板设计成各种凸凹,根据受试人的身高和体型自动调整位置。

金属板围拢的中间地上有一块固定的方形垫子,上面有两个凹进去的脚印形状,里面闪烁各种亮点和电线,人一踩进去马上就会被强大的吸引力固定住,而后那三面金属板就从三个方向,向人慢慢压过来。

如果站在那里不动的话,就会被那三面金属板合拢夹住,整个人陷入一个完美的金属盔甲,寸寸服贴,动弹不得,但并不难受,也没有生命危险。因为在那瞬间受试者相当于与机器达成了共识:我是个弱鸡,我知错了,请高抬贵手。

几分钟之后受试者的身体数据被提取完毕,然后被一把弹走。这种情况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少见,最近一次被弹走的人是理事长。

训练有素的猎人们,则会以全身部位发力去推挡金属板,金属板被推开,但下一次再回来时,压迫力就会上调,这样往复循环,很快就能达到猎人的峰值力量。测试完成后,顶上的屏幕上打出数字结果,还可以通过刷员工通行证打印出详细的分析报告。报告最后会附一个四周到三个月的健身计划,尝试过实践那个健身计划的勇士们纷纷表示,天天练出屎来的话不如去死呢。

阿拉丁的数据在联盟是前五,排名第一个的那位是亚洲联盟唯一的四星猎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们到了健身房,阿拉丁上去示范了一下测试法,顺便发现自己的能量值涨了一点,于是沾沾自喜地下来了:“换你来。”

猪小弟一挽袖子上去了:“来就来。”

他站在那里,眼看着三面金属板向他缓缓靠近,想了一下问阿拉丁:“我不会有幽闭恐惧症吧?”阿拉丁说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

猪小弟觉得也对,这时右边的金属板已经到了他身边,他于是气运丹田,沉盘下定,卯足了劲头伸手一推。

机器坏了。

这其实不能怪猪小弟,他手都没有碰到机器呢,听到警报,设备司的工程师急吼吼冲过来修,嘴里也忙忙碌碌的。阿拉丁马上转移阶级矛盾,指着猪小弟:“这哥们儿弄坏的。”工程师看了他一眼,马上就不吭声了。谁都知道这个小孩儿是设备司总管眼前的大红人,简直区别对待得不像话,甚至还有人想去查猪小弟是不是老爷子的私生子,但掐指一算那个私生的时间嘛实在有点过了。

总之,到最后猪小弟也没有搞明白自己的能量值够不够撑得起一次空间回溯。阿拉丁虽然拗不过他,最后教了他法门,却也千叮万嘱他最好不要用,不然能量一次耗尽,就跟橡皮筋崩一声断了一样,那可不是医生能救得回来的。

猪小弟摆摆脑袋,把阿拉丁的慈爱脸甩开,顺便模模糊糊地想自己是不是应该给设备司老爷子和美亚打个电话报报平安什么的,一面就发动了空间回溯。

世界的安静忽然被放大了,又忽然凝固下来,成为极度沉滞的东西,一万吨那么重,却都停留在针尖那么细微的地方。那根针就顶在眼球的前方,与角膜相距仿佛只有一毫米,而如果不发动全身的力气去对抗,就会被那根针毫不留情地刺穿眼珠,刺入大脑,将脑浆搅成一锅浆糊而且煮沸。也许最后还会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从太阳穴两边和头顶上爆开四散,跟一颗煮过头的爆浆牛丸似的。猪小弟这一刻才真正明白过来为什么阿拉丁上次用完空间回溯秒变死狗了,他觉得自己现在也离一条死狗不远,气不敢出,眼不敢眨,汗出如浆,双腿颤抖,随时会扑通一声跪下,叫“亲爹啊求你收了神通吧”。

但他觉得自己还能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而后就在他的临界点,有付出就有回报这句话终于施施然发挥了效果。

他看到约翰尼出现在地上,就在起居室正中,沙发的背后。严格来说那不是约翰尼,而是他的影子,模糊而轻飘,仿佛随时会被一口气吹散,但五官俨然就是猪小弟在照片上看到的样子。他站在那里,正用一把长刷子刷自己靴子上的泥,脚下踩着一张塑料布,看样子是刚刚干完活回来。他一边刷,一边不时往窗外看一眼,再抬头看看墙上的钟,像在担心什么。而后,就在他刷完靴子,准备弯腰把塑料布卷起来拿出去清理的一刻,他身后的空气忽然起了一阵剧烈的变化。

空气开始剧烈流动、扭曲、变形,瞬息之间,幻化成一个巨大的猛兽头颅,足有普通汽车车头大小,似狮亦似虎,也似早已泯灭于历史的史前巨怪。猛兽无色,无味,无神,却扎扎实实的有形。它出现在约翰尼背后,没有丝毫迟疑,巨口噬下,约翰尼来不及惨叫一声,整个身体从中而断,颓然铺地,血流成河。

这时候墙上时钟刚好指向下午四点,“当当”报时。明明隔着时间,猪小弟不应该听见那个声音,但却如在耳边,他还听到了两个孩子清亮欢快的嬉闹声,就在窗外,绿草茵茵之上,渐行渐近。猪小弟将注意力移向窗外,他看到了欧文的那两个孩子,正一前一后,跑跑跳跳走近,远处有一辆车开走,大概是约翰尼托付照顾他们的邻居。那两个孩子都标致极了,柔嫩的皮肤因奔跑而发红,头发被轻风吹拂着,他们都满脸笑容,尖叫着不断原地乱跑,不时莫名其妙倒地打滚,跟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他们对危险和苦难都一无所知。

与此同时,空气中的幻兽也跃了出去。猪小弟一声惊叫,情绪波动,注意力不再集中,空间回溯的效果立刻消失了。在最后他所见到的零碎片段中,幻兽的大口中衔着那两个孩子,往远处放蹄狂奔,速度惊人。

猪小弟一屁股坐倒在地,这时欧文冲了进来,手中持枪,看到猪小弟安然无恙后先是松了口气,接着满脸诧异:“你怎么了?”

不用看镜子,猪小弟也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样子,他见过阿拉丁受那份罪,当时还嘲笑人家实在不该。他四肢着地,噌噌噌爬到水槽边给自己从头到脖子淋了个透湿,冷水打到他脸上,脑子里的剧痛稍微得到了缓解。他按着脑袋转过去:“我知道是什么东西咬死约翰尼的了。”

他站直身,试了试双手放开水槽边,结果又狠狠摔了一个马趴,他干脆躺在地上,直视着天花板,手伸出来:“手机借我用一下。”

他拨通了阿拉丁的电话,对方刚接起来他就说:“老哥,你帮我查个东西呗,我手机扔海里了。”

结果那边久久没有反应,他看了看手机,是在通话中啊,于是又说:“阿拉丁?阿拉丁?听得见吗?”

阿拉丁用一种某人半夜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公众花坛里脸对青天时才会有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猪小弟?”

猪小弟觉得哥儿们你什么情况反应慢成这样,还以为是时差:“你不会就睡了吧?我问你个事儿……”

结果那边终于醒过神来,于是猪小弟的鼓膜一秒钟内就差点儿废了。阿拉丁以绝对超出环境治理条例中噪音标准的分贝值飙出了一连串行云流水的脏话,其风格涵盖京川沪港中原两湖,显示了他丰富的人生经验、卓绝的语言学习及应用能力,每一句都无缝问候了猪小弟家谱上存在的所有祖宗及在世亲戚——假设他有的话。猪小弟被骂蒙圈了:“阿拉丁你怎么了?”

阿拉丁嗓子的分贝数更高了:“我操,你没死!你没死倒是说一声啊!你这样太TM不仗义了你知道吗?”

猪小弟一听哦这是担心我啊,担心成这样不像你啊,有点纳闷:“多大件事啊,我不就是去了海里一趟吗,怎么对自己同事那么没有信心呢。”

阿拉丁气得口吐白沫:“深海三千米丢下潜水器,人不见了,总部现在众筹给你开追悼会呢。你居然还活着跟老子扯唯心主义!”

猪小弟一听:“哎,活着呢活着呢,众筹的钱就别退了啊,咱们吃一顿庆祝去。”

阿拉丁深深地觉得这天聊不下去了,吼了一嗓子:“老爷子,猪小弟的电话,你来接,你抽他。”

老爷子不知道远远问了一句什么,阿拉丁很没好气:“不是阴曹地府打来的,移动的业务没开拓那么远,老爷子你要跟阎罗王说什么过两年自己去!哎哟,扔拐杖会打死人的好吗!”

猪小弟抿着嘴乐,那边老爷子来了,他的风格简单明了:“你个死娃娃活着?”

“活着呢,好好的,老爷子,你帮我查个……”

“你在哪儿?”

“在达拉斯附近一个农场。哎,老爷子我说……”

老爷子压根不听他说什么,吼起来,声音比刚才阿拉丁还大:“小王八蛋你电话开着,等老子定个位来找你,你要是敢挂电话,看我不揍得你高位截瘫。”

猪小弟没奈何,举着电话,对着欧文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找人来帮咱们啊。”他生怕人家不相信,还拍拍胸膛,“来的人都是猎人,都比我强。”

欧文听到了刚才的对话,深觉震惊:“海底三千米?你游上来的?”他摸了摸自己脑袋,不明白一个人到底要怎么才能从海底三千米到三藩市市区完成通勤。

猪小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叹口气,“我以前有点失忆的问题,本来以为这半年好多了,每天早上醒过来都在同一个地方,昨天发生什么事也都记得,不知怎么又犯了。”

这时设备司老爷子在那边喊了一声:“定好位了,过五分钟出发。”对着猪小弟怒叫一声,“你丫在那儿待着!”

要是猪小弟那么听话,他就不是猪小弟了,他摇摇头,把手机还给欧文,勉强站起身来,发现自己腿脚稳下来了,脑子里也没有再嗡嗡嗡,于是开始继续作死的大业,手一指窗外:“咱们往那儿去看看。”

欧文扶了他一把,带他往农舍的后门走去,后门直通草地,他一边带路一边问:“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猪小弟简单地把自己利用空间回溯所见的场景跟欧文描述了一下,后者听完,沉默不语。猪小弟看看他:“你有点不相信吧?也对,空间回溯这种技术有点高级,不好理解哈。”

欧文苦笑一声:“你说得都没问题,你描述的约翰尼被袭过程,正是很精准的案发现场的推论。”

猪小弟明察秋毫:“你觉得幻兽是我根据案件信息妄想出来的?”

他打了个响指:“来,约翰尼被咬的地方,有没有什么细节是你知道,但案件卷宗以及任何其他信息渠道都没有提及过的?”

欧文迟疑了一下,问:“当时起居室的电视里在演什么?”

约翰尼被杀时正面对电视,如果看到他从背后被咬,就会看到电视的画面。

猪小弟摇摇头:“没有开电视。”

“约翰尼从来不关电视,那天下午四点,是他最喜欢看的一个电视剧场节目,他一定是开着电视的。”

猪小弟很固执:“没有开电视,电视机的插头没插,垂在一边。我眼睛很好,不会看错的。”

欧文看着他,慢慢嘴角露出一丝不怎么欢乐,但至少算是微笑的表情:“确实没有开电视。”

他们走到了农舍后门,门上还飘着白色纱帘,欧文伸手开门,平淡地说:“那天约翰尼让邻居森美太太照顾吉米和菲欧娜,到四点他们就会回来。我从来不让两个孩子看成年人看的电视节目,所以我每次都叮嘱约翰尼也别看。他为了不让自己习惯性地打开电视,会连插头都拔掉。”

猪小弟叹口气:“吉米和菲欧娜。”

他们走到了草地上,猪小弟沿着幻兽把孩子们带走的方向一直往前走,走出了欧文的农场,走过了农场外的一条土路,走进了土路旁边的小丛林,欧文跟在后面,尽管神色迷惑,却什么都没有问。年轻的猪小弟身上有一种清澈见底的力量,只要跟他在一起度过一段时间,就会本能地相信他说的一切,赞成他要做的一切,而不去考虑这样做是不是正确。

小丛林离这一带的住家都不远,丛林中有不少空地和草地,常有人过来露营野餐,因此人迹时时可见,但慢慢越往里面走,就越荒凉冷僻。猪小弟脚下不停,嘴里嘀嘀咕咕着什么,到处查看,欧文终于忍不住问:“你在找什么?”

猪小弟摸着自己并没有什么胡子的下巴作思考状:“幻兽带着吉米和菲欧娜跑,其他人虽然看不见它,却能看见两个孩子,所以它一定会进入人比较少的地方。”

作为专业的警探,欧文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就是太马后炮了:“这件事发生很多年了,不是昨天刚刚新鲜出炉的,我们什么都找不到。”他望了望自己的手,闷闷不乐,“相信我,我来找过。”那从每一个字里渗出来的悲痛又不请自来:“我每一寸土地都找过。”

猪小弟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对,凭我们两个肯定什么都找不到,”他看了看天色,“不过再过最多半小时,就会有人跑过来,先打我一顿,然后呢……”他对欧文眨眨眼,“他们是可以帮我们找到东西的。”

设备司老爷子和阿拉丁真的在半小时之后乘着飞毯飞行器精准地降落在距离猪小弟只有三米的丛林空地里,而且他们冲过来的第一件事真的也就是把猪小弟打了一顿。

打完之后,老爷子喘成狗,猪小弟一边扶着他一边劝:“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对不对?老爷子不好动气,不肖子弟嘛自己闯祸死了就死了,你担心那么多干啥。”气得老爷子又想挥舞拐杖打他的头。

猪小弟赶紧躲开,阻止了这两位想跟他update别后情形的意图,说:“阿拉丁啊,咱们有什么设备,能查到十几年前失踪的人去了哪里吗?”

阿拉丁很淡定:“没有,不能。”

猪小弟瞪他:“我不信。”

阿拉丁一指老爷子:“你问他,他肯定也说没有,他说没有就没有。”一面朝着猪小弟猛使眼色,猪小弟秒懂,立刻扑向老爷子,高呼:“亲人!借点设备使使!”

老爷子一脚撩开他:“要干吗?”

猪小弟把来龙去脉一说,老爷子忘记了生气,站在那里就摸上了下巴:“十几年前失踪的人嘛,那是不好找了,但也不是不可能。”

大家一听有戏啊,赶紧都围过来,你一眼我一语,有的发挥,没有硬凑,一次性给予了老爷子无限的谄媚和奉承。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英明睿智如设备司总管也过不了这一关,当下就痛痛快快地把方法说出来了。

结果,他的方法只有两个字:硬找。

而且还建立在那两个孩子被抓走之后,一直还活着的前提之下。

欧文听不明白:“硬找?”

设备司总管翻了翻白眼,冷淡地说:“跟你说了也是白说。”他顿顿拐杖,“你,还存着那两个小孩的照片吗?”欧文点点头:“有,很多。”

“你自己,还有小孩的妈妈,以及其他家人的照片呢?”

“也都很多。”

“有在医院给小孩子验过血,查过身体数据之类的吗?”

“有,都留着。”

欧文古怪地笑了一下:“我,什么都给他们留着,脐带血、第一次剪下来的头发、不小心摔跤碰掉的牙齿。家里人还嘲笑我……”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这么悲情的呢喃,却让设备司总管和阿拉丁双双眼前一亮,后者马上知道了老爷子说的“硬找”是什么意思:“你要用‘模拟人生’做出那两个小孩现在的人身数据,然后联网查?”

欧文和猪小弟都表示不懂:“模拟人生?”

阿拉丁对他解释:“这是我们对一台设备的称呼,通过做基因分析,利用各种相关数据架构模型,经过运算之后,能够把一个人在十年内的外观和心理状态变化都模拟出来。”

这台设备一开始得到的初始资料越多,模拟出来的结果就越精确,从面貌、形体,到生活习性、性格偏好,都拿到结果之后,设备司总管有权限请求联盟技术司的帮助,在有可能相关的全球范围人口数据库里展开搜索。所谓的有可能,就是从模拟结果的状态推断关联性,比如说根据家族病理学分析,估计会在十年内得某种疾病的人,就从医院系统的特定病人资料里去查找;而腿会长很长又会爱慕虚荣的女孩,待在模特或应召女郎职业圈里的可能性就会比哈佛毕业生联谊会要高。

这就是为什么老爷子说,要找人可以,前提是人要活着。

否则尸骨已成泥泞,一切努力都毫无意义。

老爷子一出手,端的是雷霆万钧,他挥舞拐杖,命令阿拉丁跟着欧文赶紧回家去收集资料,越多越详尽越好,拿到资料之后回总部去准备操作模拟人生的机器。阿拉丁得令,让欧文上了飞行器,呼啦一声升空就跑。后者饶是见多识广,勇武过人,那飞速离地的瞬间还是差点尿了。

猪小弟自告奋勇表示也要去,被老爷子一把拎回来了:“你,跟着我。”

还跟他着急:“老子这么老了,你居然想把我一个人扔在这种深山老林里,你的良心呢?你喂了给阿黄吗?”

猪小弟哭笑不得:“老头你比我能打多了,把你扔在这里,我为深山老林担心比较多啊。”

但他也知道设备司总管有他的意图,过去扶着他:“老爷子你找我有事?”

老头长久地看着他:“你从海里怎么出来的?”

猪小弟摇头:“不知道啊,那些虫子冰得要死,我给冷昏过去了。”

老爷子叹口气:“你知道那个地方在海底三千米左右,三千米,你学过数学对吧?普通人第一,下不去;第二就是下去了,一暴露在海水环境里,马上就死了。”

他搭着猪小弟的肩膀:“你根本就不是普通人,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一点呢?”

猪小弟想了想:“我也觉得我不是普通人。”但他的理由根本和老爷子的意思不是一码事,“普通人哪有随便失忆,或者早上起来发现自己乾坤大挪移的。”

老爷子恨铁不成钢,一下忍不住了:“谁跟你扯这个?”他叹口气,眼望远方,多少记忆奔腾而来,来自那永不可复制的黄金时代。那时候联盟中还有理想主义者,能力卓绝的五星猎人不断涌现,传奇都在世,等待探索与发掘的世界广大,随处充满惊喜。

他缓缓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与这芸芸众生有多大的区别。在你身上,蕴藏着翻山倒海的力量,改变许许多多人的命运,能够颠覆世界,也能拯救世界。猪小弟,不要把太多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小事上。有些人生来就有伟大使命,如果你现在不知道,是因为那个伟大的时刻还没有来临。”老爷子按着猪小弟的肩膀,郑重地重复了一遍,“那个时刻还没有来临。”

“但它一定是会来临的。猪小弟,你一定要知道这一点。”

猪小弟拍拍老爷子的手,露出了笑容:“知道啦,老头。”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又说:“可是,老爷子,如果我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力量,就这么过下去,不也很好吗?”

他似乎想过这个问题,甚至想得很长久:“美亚问过我,我们有没有未来,我想她还是个小丫头呢,为什么那么急着把自己的未来跟另一个人绑在一起。”他捡了一块石头,丢向远方,丛林中发出簌簌的声音,像有什么小兽被惊动了,急急忙忙跑走,“可是一定要有的话,我们的未来应该也不错吧。”

他还挺多事儿去发愁的:“我们可以结婚吧?不知道我没身份证的话政府给不给我们登记?我会努力工作,不要花美亚家里的钱,可是她如果一定要穿三万块一条的裙子我还蛮发愁的,说不定只好去卖血了,你说多久卖一次才不伤身体?”

他又丢了一块石头,语气平淡地对老爷子说:“这样的话,不就是大部分的人生吗?我觉得还挺好的”。

“你说的那些排山倒海的力量,大概就是我在海底三千米也不会死,biu一声还跑到了三藩市的原因。”

猪小弟摇摇头:“可是说真的,对我,对美亚,对一个人所想要的小小幸福而言,这样的力量又有什么意义呢?”

老爷子深深地凝视着他,在他的脑海里,另一个人的影像升起来,和眼前的猪小弟重叠在一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人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那时候他无从回答,也和如今一样。

幸好猪小弟很快就从这种对身体健康没好处的深沉思考中醒过神来,回到了现实层面:“老头,你不让我跟阿拉丁他们去,不是就为了给我灌心灵鸡汤吧??老实说,你的心灵鸡汤味道比较传统,不太容易在自媒体时代脱颖而出呢……”

结果脑袋上挨了一拐杖,老爷子果然有备而来:“你刚刚在空间回溯里看到的幻兽,在联盟的历史上有记载。”

猪小弟顿时精神为之一振:“真的?真的?”

“真的,不过,猎人联盟在那一次损失惨重,因此少数知情者对此也缄口不言,所有资料都是保密的。”

老爷子跟西太后一样把手伸出来,猪小弟赶紧搀着他:“干啥这是?”老爷子晃晃脑袋:“回总部,我给你找资料去。”

猪小弟犯愁:“咱们怎么回去啊?我没有飞行器啊。”他想了想转过身,背对老爷子弯下腰去,“来,我背你出去找辆车,咱们开到机场买张机票吧。老头你有钱吗?我可啥都没有。”

老爷子嗤之以鼻:“滚,我出来一趟还去买机票,设备司还要不要在江湖上混了!”

猪小弟吃吃笑:“老头你的江湖在哪里?”

“主要在每年七月圣地亚哥的世界创新博览会上。”老头儿很骄傲,“猎人联盟的摊位面前每天都是人满为患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长外套下面掏出一把胶囊,各种颜色,大小不一,猪小弟赶紧到处看:“老头你要吃药怎么不早说,我去农舍给你接点水吧,不知道那水还能不能喝。”

老头子懒得理他,顺手把一颗胶囊往空地上一扔,胶囊落到地上,滚了两下,什么也没发生,害得猪小弟屏息静气看了半天,做足了表情却落了个空。他想要说什么,被老头瞪了回去,一面继续扔胶囊。看起来他漫不经心,跟在玩儿似的,但很快猪小弟就发现,不管他怎么扔,胶囊们落地的方位,以及和彼此之间的距离都是一定的,等设备司总管的手心空了,胶囊们在地上摆成了一个很有象征意义的形状。

猪小弟探头看了一眼:“飞机?”

前头伸展,两侧突出,尾部收窄,确实像一架高度抽象的飞机。老爷子点点头:“你看着。”又摸出一个小遥控器,一把按下去,只听空地上发出若干声放鞭炮一般的响声,动静说大不大,说小可也真不小,至少猪小弟猝不及防可是给吓了一跳。等他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面前停着一架私人客机,舷梯正缓缓落下,舱门打开。

这架飞机和他在美亚家看到的“湾流”客机差不多大小,外表银色,没有任何标志。

老爷子挥舞拐杖:“走,登机。”

猪小弟觉得还差点什么:“有,有人开吗?”

老爷子白他一眼:“人工智能驾驶系统比人可发达多了,实在不行,我可是有照的。”

猪小弟忍住笑:“什么照?年高耆英资格证?”老爷子不以为然,洋洋得意:“所有你能说得出来的飞行器驾驶执照,我全部都有,大型商务客机都随便开。怎么样,吓死了没?”

猪小弟点头哈腰,极尽狗腿:“吓死了吓死了,再多吓一点都能埋了。”等扶着设备司总管上了飞机,他又忍不住多嘴,“老头,你可不厚道啊,我们的飞行器里多放一条狗都嫌太小,你这个空间太奢侈了。”

他可不是乱说的,这架客机可以容纳最少十二人,有独立洗手间、淋浴间和衣帽间,全真皮和原木内饰,还配了一个食品柜和小酒柜,里面都是好东西、好酒。

老爷子舒舒服服坐下,淡淡说:“这种胶囊组装客机还在研发阶段,性能不稳定,我要多坐几次试试再拿出来。”他拍拍身边的位子,叫猪小弟坐过来,“一会儿万一飞机掉下去,会在空中快速分解成不同模块,只有这里的机舱模块配备了降落伞,你还是坐过来吧。”

他们到联盟的时候入口大厅没人,过关很快,设备司老爷子带着猪小弟颤颤巍巍进了办公室,从他放在角落的旧式保险柜里搬出来一台更加旧式的电脑,主机笨重,配置着早就被市场彻底淘汰的低分辨度液晶屏幕,以及手动操作的平面键盘。

开机缓慢,还一闪一闪的,一副随时会崩盘的表情,过了好久才终于进入桌面。理所当然的,是那种排列着规规矩矩图标,一次只能干一件事儿的那种桌面。但是桌面的屏保与众不同,是一个长得特别喜庆的男孩儿,蹲在一条狗旁边,笑得见牙不见眼,黑色头发长长地梳在脑后,扎了一个很没有艺术范的辫子。

猪小弟凑过去看,还没看到就开始贫了:“你儿子啊?怎么没听你提起过?是不是不孝顺?不孝顺我帮你揍他去。”

老爷子不吭声,等猪小弟多看了一眼就吓一跳:“老头你偷拍我!你偷拍我就算了,你还偷拍阿黄!”

老爷子一听事关名节,不能不澄清:“这又不是我的电脑,只不过是帮一个老朋友保管一下。”

他保管得还真是不错,虽然过时,机器边边角角却都干净锃亮,而且还被郑重地放在保险箱里,好像谁真的会去偷一样。

虽然猪小弟乍一眼觉得是像自己,但他眼力那么好,等真的看清楚了,就反应过来其实不是一个人。他兀自嘀咕:“这挺像阿黄的是吧?哎,还是不像,这条狗狗可老多了。”

那个男孩子,只是和他穿衣服的风格类似,黑上衣牛仔裤标配,都脏乎乎的,全世界不修边幅的青春期男性都差不多这个德行;脸型像,眉眼里那种没什么事但就是特别想乐的感觉像,不过比起猪小弟,那位的体型可瘦弱多了,细胳膊细腿的。

最明显的区别是他们两个的眼珠子,那个男孩眼睛颜色纯黑,猪小弟自己就带点绿,有时候他早上起来对着镜子左看右看,长期烦恼到底是自己哪代祖宗不学好去混了个血。

老爷子听他啰唆够了,一把把他推开,悠闲地说:“你要是像这个人你就发达了。”

他摸出一个破鼠标,连上电脑,慢条斯理地说:“这是猎人联盟历史上最伟大的五星猎人。联盟藏物司关于非人的资料,有一半以上是他单枪匹马或者跟搭档一起弄回来的。没有他,猎人联盟早被非人联手给灭了。”

猪小弟肃然起敬:“这么厉害?”老爷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厉害嘛,是很厉害,就是太TM糊涂了。”

猪小弟对糊涂人向来很有好感,又去戳戳屏幕:“为什么猎人长这样也能这么厉害?阿拉丁他们都是肌肉男。”他看了看自己,手臂伸出来弯一弯,“我的肱二头肌也不错咧,腹肌也是六块,你看他皮包骨啊。联盟那会儿不管饭吗?”

老爷子啐他:“这是人家年轻的时候,刚加入联盟没多久。”他凑近去看了一眼,仔细回忆了一下,“多少年了来着?嗯,好像是远距离铁人三项拉练刚刚回来,一路上估计饿得够呛。”

猪小弟趴在旁边,扑哧笑出声来,对设备司总管说:“老头儿,不管这个是你的谁,你肯定特别爱他吧,你瞧你一说起他,哎呀,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老头儿被说中心事,反手一拳,正中猪小弟面门。猪小弟捂着鼻子还笑,倒是设备司总管多年不徒手动武,打得自己手疼,一边甩手一边开了电脑里一个文件夹,里面有个视频,他起身让座,说:“你来看这个。”

那大概是家用摄像机刚刚发明那个时代拍的视频,精度不高,而且拍的时候掌镜的人好像一直在动,所以画面摇晃得厉害。

但看清楚了画面的内容之后,猪小弟就马上理解了为什么拍摄者会抖。

那是一段大屠杀的视频。

在黄昏将要入夜的时候拍的,在一处草原之上,无数人在画面里奔逃哭号。他们肤色黝黑,偶尔画面拍到几个人的脸部,会发现他们虽然样貌不同,但眼睛和鼻子之间的距离特别窄,分明都属于同一族群。男人和女人各占一半,所着服装古怪,身上都挂着长长短短的彩色披带和金属装饰。

他们向着镜头的方向如同潮水般跑来,神色极度惊慌,伸开双手不知是在求助还是祈祷,但两者都无用处。如同噩梦或恐怖片中的场景,不断有人惨叫着倒地,并且在那瞬间凭空失去腿或者手臂,或者身体的某一部分,鲜血飙射,漫地都是。甚至有个人的头颅直接从脖子上咻地折断,失去脑袋的人还在跑,而后在几步之后颓然倾倒。

猪小弟看得心惊胆战,赶紧转开脸:“老头,这是什么鬼?”

老头把他推回去:“看仔细一点,看那些被杀的人周围,有什么东西。”

猪小弟咬着手指,心情非常不愉快地瞪着那个视频,画面还是摇晃,混乱,那些人跑近了,血喷上了摄像机的镜头,不管是谁在大开杀戒,都与拍摄者近在咫尺。这时候有一个跑在后面的女人尖叫着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滚动的时候她身侧的空气波动,恍惚间显出一个巨大的狰狞兽头,森森利齿闪现,上面还犹自滴着鲜血。猪小弟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幻兽!杀害了约翰尼的幻兽!”

老头子点点头:“对,就是幻兽,全名叫做川之幻。严格来说,这不是一种生物,而是某种非人生物的法力结合空气,创造出的一种杀人工具。它们来自异灵川。”

“什么?”

设备司老爷子重复了一次:“异灵川。”

“是一个非人界的组织,坏事做绝。它们的首领来自一个叫做异灵的种族,异灵没有形体,繁衍极少而且极为困难,但它们能够随心所欲操纵他人的心灵与精神。异灵认为自己不是来自于这个世界,既不属于现在的时间,也不属于现在的空间。”

猪小弟阴郁地把电脑关上,视频已经放完了。拍摄者最后不知道怎么样了,机器抬起来,镜头定格在一个远景,犹有亮光的地平线上有一些低矮的草房,也许就是刚刚那些死去的人所居住的地方。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草原上自由自在地生活,也许一分钟之前还根本想不到,人生就只剩下这样一点点的余地。猪小弟实在不能忍受这样的想象。

“异灵川为什么要杀这些人?”

老爷子摇摇头:“不知道。拍视频的是我们的猎人。这是东非草原上一个远离文明社会的部落聚集地,猎人得到情报说那里有一种魔法矿石,能够加强一些咒语的法力,所以去看看,结果意外遇到了这一幕。”

“他人呢?”

“那时候的飞行器还不是很先进,他没能及时全身而退,他有一个三人小队的同伴就在附近,马上增援,但是……”

老爷子叹了一口气:“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