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在外的孩子,跟父母汇报近况时,大多是报喜不报忧的。葛萱也一样,工作上的烦恼跟家里说也没人听得懂,至于生活方面,她是真的觉得没什么可挑剔的。江楚总是说她住的环境不好,人太多,可彼此混熟之后,人多有人多的热闹。离公司是远了点,北京这种地界儿,一眼能望到的目的地,也要按着规划的路线迂回过去,说实话哪到哪都不近,光是走出小区就得五六分钟呢。她已经习惯到不愿意纠结这种事了。
花在路上的时间是很浪费,但每个人都是这样浪费着的,这或许也算城市生活的一种标志吧。工作8小时,吃饭睡觉8小时,剩下的8小时,在路上。
葛萱7点起床,同屋的女孩都还睡着,没人同她抢卫生间,半小时收拾完毕。7点半下楼,坐两站地公交车,8点之前能到地铁站。进站前买一笼小包子,装在口袋里,沿限流的回形栏杆一路绕进站台里,刚好吃光。嚼一片口香糖,上车,半小时左右到站,出站口总有人微笑地发着传单,“送您美好生活”,随手接过来把没了甜味的糖胶吐在里面,蜷成团扔进垃圾筒。换上高跟鞋,写字楼的镜面玻璃照一照,挺直腰板,上楼,打卡。
9:00,各种音色的早安扑面而来。
4区工位的销售部门助理长途跋涉到9区的饮水机来接水,就为了转个身跟葛萱搭话,“你这衣服我也试了呢,穿着没你好看。”
浅粉系碎花雪纺上衣连接高腰线窄裙的假两件套,是入职那天江齐楚送的。葛萱不懂穿衣,合身就好,当然也没听清那助理说的是什么牌子,人家夸了,她也只笑笑,如实说:“朋友给买的,庆祝我找到工作。”
助理说:“你朋友真好,做什么的?”
葛萱不知在北京提到朋友,尤其在这种语境下,会被自然理解成恋爱关系的男女朋友。听她这么问话还好生奇怪,心想这女的真够没深沉的,跟你也不怎么熟,就打听起我朋友来了。
正呆呆不知如何作答,余翔浅天神天降,“小葛,约会议室,例会提到十一点。下午我要去盛启。”言罢,路过。
葛萱麻利应声,顺势打发闲聊的人,“先忙一下了。”
余翔浅主持的会议,除非是头脑风暴,否则一向能简则简,基本上是他下传想法、布置任务,此外有需互相协作的项目可在会上通报,日常工作一概不提。效率确是没话说,但刚开始葛萱总觉得太过一言堂。后来余翔浅说过一句话:有时间浪费,没时间开会。可知他本人对开会这事嫌弃到什么程度。
葛萱也很头疼开会,尤其是刚进公司来,企业架构庞大,很多业务不是一朝一夕能熟悉得了的,人名项目名错综复杂。每次开会都像插班生听课,笔记做了一大篇,不知哪些是考点。向职场经验丰富的江齐楚请教,他说得轻松:你是谁的助理,把谁的事管好就尽责了。听着对付,但细想可行,起码暂时她顾不到那么多,反正整个的会议记录有部门助理负责。葛萱只挑跟余翔浅有关的事件摘记,主要是避免他多项日程冲突。
因为是月末,有销售任务要对账,这次的会开得比较长,散会出来已经12点半,别的部门都去吃饭了。余翔浅对着空****一片的工位一愣,看看手表,自言自语,“开到这么晚。”
葛萱问:“订外卖吗?”
“好,谢谢。”将电脑交到她手上,“帮我拿到办公室,我去下洗手间。”
葛萱踩着高跟鞋,手握会议室投影仪和升降幕的两只遥控器,胳膊下夹着个记事本,又托了一只笔记本电脑,上有活页表格若干张,腾不出手压着。有人擦肩经过带起一阵风,掀落了满地,肇事者却已趁电梯合起的瞬间钻进去了,连横的竖的都没看清。葛萱扁扁嘴,估计这是个饿疯的,艰难地稳住手里的物件,弯腰去拾纸张。
“别动。”一个熟悉但不可能出现在此的声音。
“江楚?”葛萱讶然望着脚边替她收起地上散落纸张的人,“你怎么来了?”
他笑着将一撂纸理好,又自动接过她手上的笔记本,“来看杂技。”
她为意外的见面咧嘴大笑,“到底干什么?”
“送我们老板。他跟你们大老板办公室聊呢,我过来看看你怎么样。”
“怎么不打电话……”低头一看,调成会议模式的手机不知何时多了个未接来电,歉意地看他一眼,“嘿嘿,没听见。”
他没在意,“在开会?”
“嗯,刚散,正准备吃饭呢。你吃了没?”
“有人说开头薪了请我下馆子的。”
“你太过份了,昨天才拿到手的钱,还没焐热乎呢。”她左右看看,见无太多旁人,才放心地附在他耳畔小声说,“我们工资打到银行卡里的,我一下班就全取出来了,搂被窝里睡一宿。小棠说:穷人得了狗头巾……”
江齐楚哭笑不得,用车钥匙塑料头那面在她发顶戳了一下,完全无语。
“呵呵,现在还在钱包里呢,塞得鼓鼓囊囊,今天上班坐车都没敢睡觉。”
“吃完饭一会儿赶紧存上去,再抖擞丢了。”
她用力点头,又笑眯了眼,“我第一开这么多钱呢。”
江齐楚眼中闪过柔光,“会越来越多。”
葛萱可中意这话了,“肯定啊。”手上多余的承重没了,她步履轻盈,“走吧,请你B1单点去。”
“喂,电脑先送回去啊……B1?”江齐楚可不是第一次来她们写字楼,“你就请我吃食堂。”
被揭穿的人毫无愧色,“说了是单点。”
江齐楚才想问她是不是被小棠附体,身后擦擦一阵脚步声响起。
余翔浅经过,扭头看下他,“哎,江子?送贺总过来?”
“余总。”江齐楚略略点头打招呼,“贺总还找您呢。”
前头的葛萱捶下脑袋,收起忘形的笑回头对余翔浅报告,“这就给您订餐去啊。”其实完全把这事儿忘干净了。
余翔浅也似才看见她,“哦,别订了,我跟张总一起去吃。刚给打我电话呢。”
葛萱脆生生应道:“好。”待他走开,才敛起假笑,“他说的那都什么人?”
江齐楚每次目睹她从精明到迷糊的变脸瞬间都很想笑,“贺总是我老板,张总是你们集团CEO。我刚看到古宝成和何旷也在,这俩人你应该认识吧。”
“啊我知道我知道。”葛萱在心里默念这些人的职位,除去外人,分别是集团总裁、北方区总经理和财务总监,这又过去一位大客户总监……“你说,他们一桌吃饭,万一集体食物中毒的话,这公司就完蛋了吧?”
江齐楚喷笑,“快把东西送进去出来吃饭!”
余翔浅下午不在,没有新任务加进,葛萱很快完成了日历上的安排。发了个短信问江齐楚在不在家,晚上去他那儿吃饭。
江齐楚正和胡子赵、少岛主三人商量游戏推广事宜,听见手机响,拿过来漫不经心看一眼,再若无其事放回。开始关页面、文件存档……电脑的任务一一结束,关机,扣上笔记本,“我先走了,接老板下班。”
他另有本职工作,那二人也都知道,胡子赵追问:“那你晚点儿还过来不?”
“不一定。”江齐楚敷衍一语,收拾完毕出去了。
少岛主为人单纯,摇摇头说:“真够忙和的了,不过也没辙,领导就说招不着可心的,江子又不是随随便便尥挑子的人。”
胡子赵也点点头,继续翻看电脑里的海报设计,忽然一愣,“不对啊,他不是下午给老板送去机场回来到这儿的吗?这会儿去哪接人下班?”
少岛主也恍然,却鄙视地瞪着那小胡子,“猪,你刚才怎么没想起来?”
胡子赵不甘示弱,“我不说你现在还想不起来呢。猪。”
“把他放走了吧?”
“要不是老板,估计就是老婆了,靠,那咱更拦不住。”
“嗯,你看他脚步沉稳的样子——”
“可一颗心似乎已经猛浪地飞了。”
“……”
江齐楚飞驰到葛萱公司楼下,远远就看见她,拎着个小塑料袋在路缘石上摇摇晃晃地走。车停靠过去,落了窗低喝:“下来,穿那么高跟鞋蹦哒。”
她嘻嘻笑,抬脚让他看,却已不是白天穿的那双两寸跟鞋,换上了一双亮橙色泡沫底人字拖。白净的脚趾露在外面扭来扭去,笨拙可爱,搭了正装裙的整体效果是要多怪异有多怪异。
江齐楚当下不客气地嘲笑起来,“混搭得真另类。”
葛萱从口袋掏出一只高跟鞋要刨他。
“好了好了快上车。”推开车门放她进来,“去吃什么?”
“不是说去你家吗?”
“在我家吃?”
“你不是吧,上你家都不供饭?”
江齐楚为难地想起他那个样板间厨房,没米没菜都还好办,现买现吃也可以,问题是——“没锅啊。”他和百岁两个人都不在家吃饭,“要不现在去买?”
葛萱叹道:“那吃完都几点了,我还打算给你们展现一下厨艺呢。”
江齐楚实在忍不住吐槽,“我记得你也不是很会做饭。”
葛萱被戳中痛处,恼羞成怒,“不比你强啊?”
他笑笑,“那还真不一定。”
她撇撇嘴,“就跟我吹吧,你个连锅都不会买的人。百岁儿呢,不上学不上班的成天也在外头吃?”
“他比我还忙呢。安全带系上。”放了手闸上路。
在外吃完晚饭已经快八点,江齐楚开车到楼下看到房间里有灯光还是很意外,“今天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
葛萱偷笑,“你早上出门没关灯吧。”
她最会以己度人,以为谁都像她那么丢三落四,江齐楚淡淡一瞥,“我早上起来就没开灯。”晚点可能还要送她回去,他把车停在了单元前的临时位,视及旁边车位那辆老款越野,“哦~这位爷儿来了。”
葛萱好奇,“谁爷爷?”
“百岁儿他爸。”江齐楚觉得有必要叮嘱一下葛萱,毕竟她这才来没几次,免不了东问西问,一旦穿帮被商亮发现房子不是百岁的,对亲儿子虽不至动什么真格,但以他那虎背熊腰的体格……江齐楚不信佛,可也见不了血。“别让他爸知道这房子是我的。”
“为什么啊?”
“不好。”他语焉不详。
葛萱听得雾煞煞,却也不多问,乖乖应道:“哦。”
开门进去,客厅的父子俩一起望过来,百岁儿只形式性地打个招呼“江哥、葛萱姐”,扭头继续看电影。
商亮来四五回了,还是头一次看到江齐楚带女人回来。收起搁在茶几上的脚丫,顺便踢了百岁一脚。
百岁没反应,又挨了一下,不悦地仰头瞪他,“干什么!”
商亮“啧”一声,打个眼色,让儿子看葛萱。百岁故意大声叹气,“哥,你怎么总带这一个女人回来啊,没劲。”
葛萱干咳,“不好意思啊,又是我。”
百岁一脸的不多计较,“那么地吧。”
江齐楚对他俩这种聊天方式习以为常,商亮听不下去了,“商语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脚拿下来,好好坐着。”
百岁撂下两腿,坐直了,无辜地皱起一对浓眉,“江哥让这么说的。他说不管带谁回来,都让我说‘怎么老带这一个呀’。”
商亮大惊失色,“你给我闭嘴。”紧张地看看另一只沙发上的葛萱。
葛萱还真不信这种事,憨笑中满是揶揄,“江哥哪有这智商。”
把打包食物送进厨房冰箱的江齐楚转回来,没听到之前的对话,但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很敏感,“说我什么呢?”没人答他,一屋子人继续望着他,表情各种诡异。他倒沉得住气,估计也没什么好话,完全不想追问,把一盒酸奶放到葛萱面前,坐到商亮身边的扶手上介绍道,“这是百岁儿的爸爸;她叫葛萱,我同学。”
两个初次见面的人相互做作微笑、点头。
百岁补充,“青梅竹马。”
葛萱听这词别扭,纠正道:“发小儿。”
百岁包容地说:“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江齐楚瞧着葛萱又被百岁逗弄,插嘴说道:“这么晚了,你在这儿住吧。”
商亮很实在地摇头,“不了……”
百岁喷笑,“人又没留你,说我萱儿姐呢。”
商亮气沉丹田,脑子不停重复:别在外人面前打孩子,别在外人面前打孩子……
江齐楚圆场道:“我以为你本来就要在这住。反正也住得开,那么大一张床,够你们爷俩儿睡了。要不百岁来我屋住。”
百岁直接拒绝,“还是萱儿姐去你屋睡吧——”如愿收到葛萱的警告的眼神,皮笑着拍拍屁股底下的布艺沙发,对着江齐楚把话说完,“你可以出来住沙发。”
商亮挥挥手,“各睡各的。我这就走了,还一牌局劲劲儿地催着。” 恰有电话打进来,像在证明他这话的真实度一样。商亮直接挂断,笑道,“着急输钱呢这群货。行,那回见啊,江子,还有……那个那个谁。”
百岁起来送他,“赶紧走吧,多赢点啊。”
商亮瞪他,“老实待着别给我闯祸。江子帮我看着点儿。”
百岁厌恶道:“没完没了的,哪次都这套话。”
商亮捏骨节,“你再给我不耐烦一个!”
百岁不耐烦地服软,“放心吧,爹,我长大了~能照顾自己~过两天找份工作,等你再来我请你下馆子。”
商亮不敢期待,“嗯,我等吃你这顿得饿死。”
江齐楚想了想,“百岁儿过完生日满18周岁了是吧?”
百岁说:“是呀,江哥帮我留意下合适的工作。”
商亮哼一声,“嗯,你们留意吧,看哪个单位招爷。”
百岁连推带搡将人弄出门,费解地摇着头,“他现在跟北京这伙朋友怎么见这么频啊?以前三两个月跑不了一回。”
葛萱脱口就说:“还不是惦记你~”
百岁当时就石化了。
江齐楚笑,“这种话他和大亮都不大爱听。”他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后来发现确实不是这么回事,商亮对儿子当然也亲,但绝对不至惦记得三天两头跑来嘘寒问暖。虽然没说,但江齐楚猜他是想放儿子出来闯闯。
商家主业是经营保安服务,挂牌的武装押运单位,运钞车开黑白两道,在古代也叫走镖,商亮是总镖头,喂养一群壮劳力。在当地提到商家,有头有脸的都知道。他从小在那么特殊的家庭长大,耳濡目染一切边缘勾当。商亮就是不想让儿子沾染这些习气,才把他送到北京,当然也有另方面原因,百岁在老家走到哪儿都横行霸道,根本得不到什么锻炼。
职高混毕业,百岁就被商亮送到北京了。这孩子灵,知道京城根儿高手云集,开始真不怎么惹事。只是很快就和这些高手混成一团了。
葛萱不知这些,她只觉得背井离乡,家人必然都要牵挂。
就说自己,也不像上学离家时那般潇洒,暂且还谈不上是想家,只是有那么一种孤单,会在夜里醒来时出现。在这个别人的家乡里,她感觉整个人明显变得脆弱而敏感,受一丁点儿委屈,就会特别想哭,每次都是想,在家里绝不会遭遇这种事。
这种想法她没跟任何人说过,包括江齐楚。
但他或者感受到她了的变化,常常会说,葛萱哪哪哪跟从前不一样了,尤其爱说她脾气大了。葛萱承认,自己是不如从前有耐心,许是受余翔浅潜移默化,与自己无关的事,她也习惯了漠然以对。